张寒
父亲牵着羊,准备从家门口那个竖起来的碌碡旁出发。
那个叫西崆峒的村子,这时还笼罩着一层薄薄的炊烟,看起来雾蒙蒙的。
应该不是炊烟吧。我总觉得,炊烟应该是村里人烧柴草时的那种烟,是那种闻起来有点泥土气息,甜甜的,柔柔的,会让人心里软起来的烟。
如今,人们大多在烧那种黑不溜秋的煤块了。听说还有人家用上了煤气灶。因此,我闻到那层薄烟呛呛的,里面有一股怪怪的臭味。
阳光扑洒下来,无声地落在水泥街道上,落在街道两边的柿子树和梧桐树上,落在那些高高低低的楼房上,落在父亲、母亲和那些看着父亲和羊的人们的脸上。
虽说是清晨,那阳光不知怎么的,也不像以前那么湿润了,让人觉得干干的、涩涩的。我望着那怪怪的阳光,不由得揉了揉自己皱巴巴的脸。
十三爷把他的那头奶牛牵了出来。
他看了眼父亲和羊,微微一愣,像往常一样,随手把牛拴在了门前那棵椿树上。
他刚要转身,牛就拉了。
一团团褐色的牛粪,从微微撅起的尾巴下慢慢滑出来,迟钝地落下来,沉闷地砸在地上。碎屑溅起来,朝四周飞舞着,落在了昨晚铡好的青草上。
顿时,青草的清香和牛粪的气息搅在了一起。
有几点牛粪,落在了十三爷拖沓着的布鞋面上。
我看着、闻着,无声地笑了。
“嗯,刚把你牵出来,你就……”十三爷猛然扬起的手,轻轻地落在牛胯上。他慢腾腾地走到大门边,拿起了那把靠墙竖着的铁锨。
“十三爷,你总不能让牛光吃不拉吧。”
胡歌嫂子站在门前,架着那只半个月前摔折的右胳膊,远远地笑着。
她那小子二狗站在旁边,正端着碗“吸溜、吸溜”着玉米糁子,脏兮兮的脸蛋上蹭满了饭粒。
二狗盯着父亲和羊,嘴里边嚼着边问。
“妈,我大爷要把羊牵到哪儿去?”
“你大爷要把羊牵到周至去。”
“周至在哪儿?”
“周至在渭河南边。”
“牵到周至去干啥?”
“给一个亲戚家送去。”
“干吗要把羊送给亲戚家?”
“你这娃,哪来这么多问题?你好好吃饭。你看你看,饭都沾了一脸,还洒在了胸膛上。哎,都三年级了,还像个碎娃一样。吃完了快做作业去……”
“你这人!人家现在不是说娃问得越多,说明娃越聪明。你还嫌娃问你。”对门的二姨,不知啥时候也端着饭碗站在了门前。
“二姨,你不知道,这小子学习上从来不问问题,问的都是些和学习不沾边的。你知道他昨晚吃饭时问我啥了?”
“问你啥?”
“他问,妈、妈,你说母鸡咋不下鸡娃,偏要下蛋。你说这么大个娃,一天都在想啥呢。”
胡歌嫂子说着笑了起来,二姨跟着笑了。
父亲笑了,母亲笑了,我也忍不住笑了。
“大叔,路这么远的,等你把羊牵过渭河都到啥时候了?”胡歌嫂子笑着。
“管它呢,慢慢走吧。不走过去,那你有啥办法呢。”
“大哥,等你过了渭河都晌午了,我看你吃饭咋办?把你老汉累病了,又要花娃的钱。辉子回来知道了,还要抱怨你。”二姨还端着她的空碗。
“你大嫂给我装了几个馍,我在路上吃。”
“光吃馍能行?你渴了咋办呢?”
“路上渴了不管谁家还要不下一碗水喝。他身上有钱,嫌啃干馍难受,就随便在路上的饭馆里买点吃的。”母亲弯腰捡着地上那几根草屑。
“我大叔能舍得花钱?辉子寄回来钱舍不得花,还整天说,娃在南方挣个钱不容易,那边花销大,什么电话费、水费、电费……一说就一大堆。大姨,听说辉子兄弟写文章也能挣钱?”
“写文章能挣个啥钱。给人家教书,又不是专门写文章。再说了,写一篇文章,挣那么几十块钱,还不够他熬夜抽烟钱。”
母亲笑了。我也笑了。
“那叫稿费。”二狗突然插了嘴。
“去去去,你娃娃家知道个啥。快写作业去!你看你辉子叔念书念得好,现在在南方正挣大钱呢。你不好好念书,以后就打牛的后半截。”
“胡歌,你这不是骂爷嘛。”十三爷远远地听着,笑着说。
“哟,十三爷,话怎么钻到你耳朵去了。我怎么敢骂你老人家。这娃不听话胡说话呢。”
“就是稿费嘛!”二狗说着,看见他妈扬起了巴掌,忙往家里跑。
“说你大叔舍不得花钱也不对。你看他把辉子给他老两口买的羊,说送人就送人了……”二姨不知啥时空着手,又站在了门前。
“他大哥,你想办法把羊绑在自行车上,这样快一些。就是骑不了推着,也比你牵着它走要快得多。”十三爷拖沓着布鞋,慢腾腾地走了过来。
“好我的十三爷哩。我大叔刚才就这么想着,不行啊!”
“你看人家两家亲戚,关系多好,经常你来我往的!过一段时间,不是你来看看我,就是我过去看看你……”二姨还在唠叨着。
羊已经吃完了母亲拿出来的那把干草,还喝了点水。
它不知道父亲要把它牵到哪儿去,执拗地往大路北边挣扎着。
北边二三百米远,也就是我家院子的后墙外,那可是一片翠绿的庄稼地呀。父亲平时总是牵着羊去那边的,这回却一直把它往南边扯。
羊犯了脾气,还在挣扎着。父亲使劲地拉着它。
羊拧着脖子,“咩咩”着,表现出对父亲的强烈不满。细腿颤抖着拱起,蹄子在地上划拉出了几条细线。
父亲显然有点急了。
我看着看着,也急了。
只见父亲猛转身,抡起羊绳的后半截,在它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一下。羊“咩咩”着,朝南边跑去。
父亲在众人的目送下,也朝南边跑了过去,脚下腾起一阵阵尘土。
羊慢了下来。
父亲拽着羊绳,喘了口气,边走边掏出他的烟锅和烟袋,装了一锅烟。他正想点着,会萍嫂子从自家门里走了出来。
“大叔,你这是把羊往哪儿牵?羊生病了?”
“他嫂子,羊没病。我想把羊牵到终南去。辉子他三哥病了,刚出院,这阵子在家休养着。我想把这羊送过去,让娃喝些羊奶,身体好恢复得快些!”
“他三哥?哪个他三哥?”
“周至辉子家里的那个他三哥。”
“噢。他家里的他三哥,就是夏忙时候来了给你帮着收麦子的那个?”
“嗯。就是那个他三哥。”
“噢。羊奶好!只是这……等你过了渭河都到啥时候了!”
“不急。慢慢走,其实也快着呢。等过了渭河就快了!”
父亲往前走着,会萍嫂子在后面喊了起来。
“大叔,再多问你一声,我辉子兄弟年底还回来不?”
我一听,心里“咯噔”一下。
“还说不上来。咋啦?你有事?”父亲拽着羊绳,边走边扭过头来。
“也没啥大事。我就想着,明年我那老二就要从部队上复员了,看辉子能不能给他在南方找个工作。在家里一天没事干,总不是个事情。让他到南方去挣些钱,以后这娶媳妇、盖房子的,哪一样不得几万块钱花……”
“那行嘛。等他过年回来了,你给娃说一声。”父亲沉吟了一下,应答着。
这会萍要给辉子说了,还真是个麻烦事。
辉子过年回来时就说过,他在村里碰到了他会萍嫂。她说要辉子给她家的老二在南方找个工作,以后如果方便的话,最好能在南方做个上门女婿。
这也难怪。保娃这货,一年倒腾蒜听说也能赚个上万元,就是耍钱那个毛病除不了。赚两个辛苦钱都扔到赌场上了。收蒜季节一过,就整天不沾家,剩下会萍一个人操心三个娃儿,在家忙里忙外,还要下田里。
老大说是原来念书还好,后来看他爸的样子,也不好好念了。听说在西安跟着人家建筑队干活,也不知道一个月能挣几个钱。
老二呢,花钱请吃请喝,托人走后门,才送到了部队上。眼看又要复员了。
老三呢,不大看见。说是在上高中,不知道念书咋样?能不能成器?
也是的,这三个娃儿真够人受的。以后得三个媳妇,三院庄基地。现在要说个媳妇,没有楼房就没人给你说。三座楼房,至少不得十几万,再娶上三个媳妇,听说如今办一个事,起码也得两三万,这钱都从哪儿来呢?
辉子上次回来说,南方娶个媳妇、盖个房,花钱还要厉害。
羊走着走着,停了下来。
父亲抡起羊绳,又在它屁股上抽了一下。
哎,保国这娃,不知是个啥娃。你说他脑子不够用吧,人也挺精灵着;你说他精灵吧,咋会干出那种事情来。
前几年,和他哥保娃俩,一起给四川客收蒜,生意做得多红火。
先是用客的钱给客收,自己只赚个辛苦费。后来自己有了些钱,干脆自己收,再倒手卖给四川客,这下子赚大了。
虽说老人走得早,这弟兄俩日子过得还可以。他哥看着给他娶了媳妇,盖了楼房。按说照这样子继续干下去,不是挺好。咋就那么爱逞能,人家双方打架与你又没有关系,叫你去你就去,讲什么哥们义气,去了说合说合也好,你咋能把人家捅一刀。
现在弄得好,判了五年。叫你帮忙的人能替你把牢坐了?就这听说还是保娃暗地里为他兄弟花了钱,不然,五年,我看起码得个十年八年的。
你说这到底是咋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弄得啥事嘛。现在怕三年还不到吧。去年就听说媳妇带着娃走出去了。
你看,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落得个人财两空!
大哥和大嫂活着的时候,受了多少磨难,村子里谁不说两口子是好人!谁知道两个娃成人后是这个样子。
保国好像比辉子大一岁还是两岁。辉子那时候刚抱回来,还经常吃大嫂的奶哪。为这,辉子他妈经常给保国烙饼子吃……
“他大哥,你这是把羊往哪儿牵?羊生病了?”十四爷蹲在村子坡口老槐树下的台阶上,袖着手。
“十四叔,羊没病。我想把羊牵到终南去。辉子他三哥病了,刚出院,这阵子在家休养着。我想把这羊送过去,让娃喝些羊奶,身体好恢复得快些!”
“噢。羊奶好!只是这……等你过了渭河都到啥时候了!”
“不急。慢慢走,其实也快着呢。等过了渭河就快了!”
“那也是的。你赶快走!”
我看见十四爷老多了,听他说话的声气也弱了。以前听说他脾气很大,和家里人吵闹的时候,有一个怪毛病,爱摔暖水瓶。我在村里上学的时候,好几次,看见他家路边的垃圾堆上,有刺眼的暖瓶胆碎屑。现在他大概不摔了吧。
坡又陡又长。先前曾用石子和沙子铺过。下雨了,坡上的水聚着从坡口往下流。把沙土都冲走了,只剩下了石头。坡中间出现了两道渠。从渭河岸往上面拉沙子的车,长年累月碾着,结果两条渠越来越深。
“哎,把好好的路都弄成啥了!光知道用,没有人修!”父亲叹了口气。
羊这时不知咋的,乖乖的一个劲往下走,头一颠一颠地。
父亲拽着羊绳,紧跟着,不由得小跑起来。他刚才装的那一锅旱烟,这时也来不及点着。
他左手拽紧羊绳,右手大拇指按住烟锅口,以防烟丝掉落,其余四指紧握着烟锅底和烟锅杆,把右手腕按压在羊绳上,嘴里喘着粗气。
听辉子说,这几年南方找个工作也不容易。要有文化,还要有技术。
那些老板都想从工人身上求利呢。你没有技术,人家给你个活你拿不动,人家要你干啥哩。
娃这几年也够难的。
先是他大哥要过去,他在那边托了个朋友,找了个什么旧家具厂。然后是显歌的亲戚,他又在什么工具厂给找了个事情做。接着又是显歌的姐夫,然后……
你让人家帮忙,你就得给人家也帮什么忙,不然,脸面上说不过去。现在的人都皮薄得很,用着你了给你帮忙,用不上你了,和你就离得远远的。
听辉子说,还有他的同学要他找工作的、借钱的、帮这忙帮那忙的。咱这娃面情软,吃软不吃硬,一有人求,哪怕自己作难,都要帮人家。
每次回来就有人上门来,多得很。怪不得他说,现在都不敢回家了。
哎,在家有在家的苦处,出门有出门的难处。
能叫你找工作的,都是些关系对劲的。有的日子过得艰难,都想出去寻条活路。也难怪娃抹不开这面情。
可工作也不那么好找。辉子又没当什么官,只是个一般教员。再说了,在那边人地生疏,整天在学校里忙碌着,又没有什么社会关系,找工作能不难。
听辉子说,光是语言不通、生活不习惯就是个问题。
也是的。我前年去那边过年,那里人整天吃米饭,不吃玉米糁子,不吃馍,也很少吃面。说话半句都听不懂,想找个人说说闲话都不行。
辉子说他去了十年了,现在能听懂当地人讲话,却还是一句都不会说。你整天待在学校里,说的是普通话,和外面的人不打交道,你怎么能学会人家当地话呢。
再说了,你把人带过去,得找工作,找了工作,你还得看着租房子,帮着买灶具、铺盖等等,一样照顾不好都不行。
工作顺利了,挣的钱多,大家都高兴;工作不好了,挣的钱少,你还得另想办法。理解你了,知道你也有难处;不理解你了,还要落下话柄,说你薄情寡义。
就这,有的事情,你还推不过去。
辉子上次打电话回来,说他的一个同学年纪轻轻的,得了脑溢血,把准备盖房的钱全花着看病了,想让他帮他媳妇在那边找个事做。
显歌说这样不方便。一个女人家,万一在外面出了什么事,你怎么收场。想想,显歌说的也对。
辉子后来说,想给他同学寄点钱,让他们自己在家里做个什么营生。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
在半坡上英文哥的诊所门前,我和父亲看见有好几个来看病的人。
英文的诊所红火呀!短短几年,前后盖起了楼房。
村里的几个诊所,还是人家英文的病人多。
关键是人家医术高,加上收费合理,待人和气,看病的人咋能不多呢。你看,不仅村里坡上坡下的人来看病,连坡下面几里远的其他村的人也来了。
看病的人从早到晚排队呢。英文一天到晚连饭都顾不上吃。现在好了一点,儿媳妇翠兰听说是从卫校毕业的,这下可以给英文打个下手。
英文媳妇素花不知现在咋样。一年多来,一直没有见她进教堂,听她扬言说以后不再进教堂了,说是天主亏待她。
人这一辈子,谁没有个七灾八难。遇了事,你自己不惊醒,总还心生抱怨。你不想想,英文他妈活着的时候,你怎么对待她的;你不想想,你和邻里的关系是咋相处的;你不想想,英文和他弟兄几个为啥不来往了。
那一年为了界墙,和邻居碎狗吵闹、吵闹,吵到村上,闹到乡里。前年为了修门前的水泥路,又和对门的红娃吵。自家族里的人,有什么不可商量的,非要打得头破血流,让外人看笑话。
哎,你都给村里人树了啥榜样。
你总抱怨天主不睁眼,看不见你,看不见你的虔诚,让你遭了难。你也不想想,村里人要不是看在英文是个好人的分上,谁还会和你打交道,你早臭了。
二小子没了就没了,你再难受也回不来了。你一定说是元榜家娃把你娃掀下去的。高速公路边起了土的水坑那么大,好几个娃在一起耍水,出了这事,谁说得清。你说是元榜家娃把你娃掀下去的,谁敢给你做这个证。你说有人看见了,可你又具体说不清。
你说是元榜家娃把你娃叫去的,就算是叫去的,你娃不去不就完了。你自己就没有一点责任,你人守在家里,让那么小个娃一天到处乱跑。
你要和人家打官司。没有人证、物证,这官司你能赢?就算你打赢了,又能咋样?反正娃没了,就是人家给你赔些钱,能把娃换回来?你拿着那些钱,心里就舒坦了?
这不,官司打输了。打输了咱就好好过日子,让事情过去,你自己的路你还得继续走。你还不行,还要上诉。连英文都说算了,你一定还要上诉,结果怎么样?你还不是又输了。就这样,你还不服,要继续上诉。我看你把这官司打到什么时候。
你到底想干什么?你这样折腾,只能弄得最后人人烦你,弄得鸡飞狗跳墙,自己不得安宁,还要拐带得亲戚邻里不得安宁,你到底图个啥呀。
你说你打官司不是为了钱,那你到底想干啥?
咱退后一万步,就算是元榜家娃把你娃掀下去了,就算你把官司打赢了,你想干啥?你想让元榜家娃给你娃抵命?
羊走到了坡底的十字路口。
父亲停了下来,把羊绳在三虎饭馆前那棵柿子树上缠了几圈。他喘了口气,把烟嘴噙在嘴里,划着了火柴。
等他把羊绳取下来握在手里,已围上来了不少人。他们说着闲话,看看父亲,看看羊,看着父亲和羊。
我看见十字东边路南开水果店的二叔也出来了。
“大哥,你这是把羊往哪儿牵?羊生病了?”
“他二叔,羊没病。我想把羊牵到终南去。辉子他三哥病了,刚出院,这阵子在家休养着。我想把这羊送过去,让娃喝些羊奶,身体好恢复得快些!”
“噢。羊奶好!只是这……等你过了渭河都到啥时候了!”
“不急。慢慢走,其实也快着呢。等过了渭河就快了!”
十字东边路北开肉店的李家得胜哥,这时站在他店门前的肉架子前,老远朝父亲喊了起来:
“嗨,大叔,你不要走嘛!咱把你那只羊现在就宰了,今儿晌午咱就吃羊肉泡馍。今晚上咱用羊汤下面,把十字这儿的人都招待一顿……”
父亲转过身来,哈哈笑了:
“我把你个得胜,你娘卖×呢。猪肉把你一天还没吃够,你还想吃我的羊……你戏耍我穷老汉呢。”
“大叔,猪肉咱天天吃,吃腻了。羊肉咱还没吃过,想换个口味,吃个新鲜……你说你穷,我辉子兄弟在南方给你挣钱呢,你还穷。你三天两头就收到一张汇票,把你和我大姨喜得牙都掉光了,你还穷……”
周围的人跟着笑了起来。我也忍不住笑了。
父亲笑着,继续往南走。
李家二哥去世有五年了吧。他怎么那么想不开,再等两年不就行了,再等两年翠玲不就从监狱里出来了,你干吗非要用那剃刀割自己的脖子。
你是到底是晦,等娃等不及了,还是怕娃出来了,你没有脸面对娃?
谁叫你当时一定要翠玲听你的,你非要把娃嫁给尼安村那人家,到底是咋回事?娃不愿意不就完了嘛,你把娃骂,说已经收了人家的彩礼,说两家关系不错,说已经来往了这么多年。好,最后弄成这个样子。
翠玲你也傻呀,给你爹好好说嘛,为啥总是赌气,把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自己折磨自己。你妈也老实,只知道听你爹的。你找你二姑,你二姑整天在村里给人家解疙瘩,我就不信她解不了你的疙瘩。你是自己把自己送了进去。
你说你和人家出去逛,你就逛吧,干吗还要在包里藏一把斧头。你就直接给他说你不愿意,你不想嫁到他家,你看不上他,他还能不死心。你干吗要走上这条路。
你拿斧头给人家头上劈,你怎么下得了那个手。那是人啊,活生生的人啊,你把人家劈了,结果自己也坐了牢,图个啥呢。
你坐牢那几年,你知道你爹你妈日子是咋过的?你二嫂对你妈的那个脸,拉得比驴脸还长,整天指桑骂槐的。最后老两口单过,日子过不动了,你爹在咱村里要饭呢。你大哥得胜早就分开过了,你二哥不管老人,你大哥也不吭声。
你出来了,你出来时已经迟了。你妈早就没了,她为你把眼睛哭瞎了。你出来了,你爹也没了,他是那样走的。
哎……不说了。如今成了家,你就好好过日子。你得胜哥还是干他卖肉的营生,日子过得还好。你二哥日子也好,有你二嫂唱戏挣钱呢。你也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你不想进娘家门,不想看见两个哥哥嫂子,可不要忘了有时间到你妈你爹的坟上看看。也不要再怨恨你爹了。
卫厂是辉子的同学,以前来过咱家,他是个实在娃。你好好待他,他不会让你受罪的。虽说他如今已经不干养牛的营生,可他还有油漆的手艺呢。
我看见父亲走着走着,停了下来。
他把左脚上的鞋脱下来,左脚搭在右脚腕上。他把鞋子翻上来抖了抖,一粒小石子从鞋窝里掉了出来。
父亲和羊顺着十字继续往南走。
快入秋了,路两边的玉米过人高了,田活大都干了。有的棒子早咧开了,上面挂着的线慢慢干了;有的棒子刚咧开,红的白的粉的线垂挂着。一阵风儿吹来,玉米叶子唰唰地摆着,已经有人钻在玉米洞子里面摆蒜了。
辣椒秆长得有半人高,头蓬辣子已经红了,像一串串红色的玉坠在枝上挂着。上面一层是酱色的辣子,再上面是层绿色的辣子,鲜嫩鲜嫩的。辣椒顶上还悬着一层层小白花。偶尔有几个辣子静静地躺在潮湿的土地上。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闻到了有点发呛的泥土气息。我看见父亲也吸了吸鼻子,他一定也闻到了。
岁民这小子当了几年村长,就把路西自己的自留地当成庄基地,起了几间平房。
这位置好。紧靠路,南北来往的人不断,离北边十字又不远。他房子一盖,马上就开了个饭馆。
听说南照初中的领导、村里的干部,甚至乡上的人,时常在里面山吃海喝,还不是吃老百姓的。吃好了喝好了,还要打麻将;打麻将时,还要抽好烟。
这下好,岁民一下台,饭馆生意也不行了。几年来那些人吃喝欠的账,领导一换,没人认了,成了死账。听说要几千块呢。
我看见老五妈正在门前晒太阳,她歪在椅子上,耷拉着脑袋,似乎睡着了。父亲似乎想和她打声招呼,迟疑了一下,最终没有开口。
老五哥一辈子做生意,早些年被拉着游行批斗,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儿子还有一天会当村长。
哎,老汉一晃去世也六七年了。时间快呀,咱自己也都过了七十了。
这老汉活着的时候脑子活呀。
那时都已包产到户了,他带着我去走乡串户收废旧铜器。出了门,住旅社嫌花钱,想到人家家里住了,和人正说着话,就给人家大人发烟,给孩子手里塞几块糖。主人家一看,不好意思拒绝。住一宿,有时连饭都有得吃了。
那一次收铜器,先到村子打听好村支书家里几口人,有哪些人,然后给老人买个汗巾,给孩子买捆麻花。东西给你一放,生意就好谈了。村里大队部那些铜器价钱压低些,秤杆子再抬高些,就赚得多了。
说人家老汉,咱又是个啥人呀!哎,现在想起来,咱也亏过人哪!
你说那事怎么偏偏让咱给碰上了。
那天铜器没有收下,却收了一张皮子。心里说,铜器厂还在做鼓,紧缺牛皮。咱这牛皮收回去,能好好赚个几十块钱。
回来了,心里高兴,把老汉叫过来看。他细细地看了几遍,脸色不对了,说这不是一张牛皮,而是一张马皮。咱还不信,老汉摸着皮子,慢慢讲起来,和牛皮比较着。
我的天!真是张马皮,是一张和牛毛色一样的马皮。这咋办,不得了啦,在当时这一张皮子要接近二百元呢。你拿到鼓厂肯定不行,这不是明摆着赔钱嘛。
好在老汉镇静,和我一起商量着,最后总算把它倒了手。虽说折了二三十块钱,总比让人认出是马皮,不值钱好得多。
哎,你说咱这信教的人,也能做出这事。咱那会儿心里还数说人家英文媳妇素花呢。把这事情说给村里人听,你看咱成了啥人了。
那后来买了这马皮的,不知最后咋办了。咱当时总想着,首是有人骗了咱,咱再把它卖出去也不为过。过后想来,咱干了个啥事嘛。因为人家骗了咱,咱吃了亏,咱就应该拿这东西再去骗人?
时间快呀,一晃都有近二十年了吧。
我看见羊一边啃路边的杂草,一边往前走着。
父亲看它不想动了,就抡起羊绳抽它一下。它从草丛中不情愿地抬起头,“哒哒”着再往前走。
过了南照初中,就进了南照村中间的大路。
父亲刚走到北边第一个街道口,我就看到了同学关牛的妈妈。
“他叔,你这是把羊往哪儿牵?羊生病了?”
“他姨,羊没病。我想把羊牵到终南去。辉子他三哥病了,刚出院,这阵子在家休养着。我想把这羊送过去,让娃喝些羊奶,身体好恢复得快些!”
“噢。羊奶好!只是这……等你过了渭河都到啥时候了!”
“不急。慢慢走,其实也快着呢。等过了渭河就快了!”
“那你进屋喝一口水再走。”
“不了,你忙。还是让我慢慢走。”
父亲边往前走着,边扭头问:“关牛最近没回来?”
“上星期回来了,打了个转身又走了,说乡上工作忙。辉子呢,娃没说年底回来不?”
“说不上来。看他到时候回来不回来。”
“主要是太远了。两口子带上娃来回也不方便。再说了,过年外出打工的都要回来,车票难买,车上也挤。”
“确实是这样。”
辉子这娃,原来说让他上个师专,回来到附近的中学教个书就行了。没想到他要到南方去。你挡他吧,咱这地方工资太低,这几年还好,工资能按时发,那几年连工资都发不下来,还得吃家里的,花家里的。
不挡他吧,让村里人说,咱把娃养了二十几年,成人了,走了。我那时嘴上不说,心里乱得慌。人说“养儿防老”呢,咱这一辈子干了些啥。出去工作了,就落在外面了,这一辈子就不可能再回来了。
像关牛这样子多好,在乡上工作,离家里近,想啥时回来就回来。可反过来说,关牛他表哥在县财政局,人家有帮衬呢,一毕业就进乡里当了文书。咱辉子要让他留在身边,想进个好一点学校,连关系也找不到。
人这一辈子,命运都是天主掌握的。该你遇上好的了,你想受难都不成;该你受罪了,你也享不上福。留在身边,日子过得好,一家和气倒罢了,日子过不动,整天吵吵闹闹,还活个啥滋味。
养娃几十年,有孝心了,就是远点,他也能使上;没孝心了,就是待在你身边,又能咋样?村子里一个儿子的多得很,和老人分开吃的也不少。
有人看着父亲,好奇地问:“大叔,你这羊是从哪儿刚买的,还是要去哪儿卖?”
父亲笑了:“我这不是买的,也不是去卖。这是我自己看的羊,我想把它送给终南的一个亲戚去!”
父亲走着,看到了南照村南边那片苹果林和猕猴桃林。
上次辉子回来说南方这些果子很贵,大都是从咱这边运过去的。没想到辉子在南方花大价钱吃咱老家的东西。这些在咱这儿才几毛钱一斤,真是的!
哎,物离乡贵,人离乡贱!不知辉子这几年在南方到底过得咋样?来信来电话总说啥都好,真是啥都好着呢,还是报喜不报忧?这小子……
算了、算了,不想了,也想不清。人活在这世上就是这样子,各人有各人的路哩!再说了,前路是个黑的,谁又能知道是个啥样子呢。
太阳光渐渐烈了起来。
父亲在路边的水渠里洗了把脸,摘下草帽扇了起来。
他刚一进韩坎村中间的大路,就碰见了麦歌姐。
我也一时有些尴尬。
麦歌姐一看见父亲,忙打招呼。
“叔,你这是把羊往哪儿牵?羊生病了?”
“他大姐,羊没病。我想把羊牵到终南去。辉子他三哥病了,刚出院,这阵子在家休养着。我想把这羊送过去,让娃喝些羊奶,身体好恢复得快些!”
“噢。羊奶好!只是这……等你过了渭河都到啥时候了!”
“不急。慢慢走,其实也快着呢。等过了渭河就快了!”
“那你进屋喝一口水再走。”
“不了,你忙。还是让我慢慢走。”
哎,小的时候,就听老人说:“言多必有失!”辉子这娃,你干吗要给显歌提茶叶的事。你少说几句不就完了,你弄得人心里不自在。
算了、算了,这主要还是怪我。我当初要是不说啥话就好了。
当时我也没想到这么多。辉子问我,他让麦歌女婿给我捎了两罐子茶叶,他捎给我了没有。我当时记不起来有这事,就说没有捎过来。他说他要问问显歌,说好的让她姐夫捎回来的东西,怎么能没捎到。
我当时就想着不对。这一问就麻烦了,非问出是非来不可,弄得大家要难堪。不就是两罐茶叶嘛。我和他妈不让他问,他还说什么“诚信”什么的。他妈说,一定不要再问了。他答应了,怎么后来又问显歌了。
结果弄得显歌脸上挂不住,打电话问她姐麦歌,还打电话回来问我和她妈。你说这事情弄得,把我也搞糊涂了。我说我收到了,先前放在哪儿忘了,后来又在柜子里找衣裳时翻到了。显歌又不信,问我到底有没有收到。
人老了,遇事就糊涂了。按理说,麦歌女婿在辉子那里打工,他不可能把两罐茶叶捎回来了却不给我。可是茶叶呢?是我放在哪里忘了呢,还是有人来家里,顺手把它拿走了,怎么就是找不到呢。
显歌她娘上次来走亲戚,还提起这事,我给她说我收到了,辉子当时问我的时候我忘了。听说麦歌为这事还和她女婿吵起来了,你看这事弄的。我上次还专门上韩坎给人家麦歌两口子赔礼呢。
自那以后大家见了面,总觉得怪怪的。你看这事弄的。
终于,父亲走上了渭河的沙梁。
沙梁西边是一片片的玉米,东边还剩有两个鱼塘,东南靠沙梁的那几个鱼塘,有的已经被填掉了,有的正在被填埋着。
推土机“突突”地叫着。我看见那个正被填埋的鱼塘,像一面镜子,被打碎了一块,接着又被打碎了一块。
羊,这会儿幸福极了,狠狠地啃着沙梁边的青草。
父亲放慢了脚步,看着远处的鱼塘,笑了!
有二十年了吧,辉子这小子还在南照初中读书呢。
那天上午,左等右等不见这小子回来吃饭。后来问了同村的学生娃。有的说这小子和几个同学放学后就朝南走了,可能是去鱼塘耍水了。
那个慌呀。就在前段时间,有两个邻村的小学生去鱼塘耍水,给淹死了。附近几个村子传得风风雨雨的。
这小子不要命了!
我借了邻居的自行车,叫了他二爸,忙往河滩赶。等到了河滩,这小子和他的几个同学也刚到鱼塘边,正脱着裤子,还没有下水。
我一声吼,辉子就呆了。他转身一看,提起裤子撒腿就跑。等我赶回去时,路上碰到了辉子他妈。她小跑着,一路上哭哭啼啼的。
那天晌午,这小子连饭也不敢回家吃。
我想想,他也怕了,就没追到学校去告诉他们班主任。
那天晚上,这小子跪在地上,头顶了一个多小时板凳,又写了保证,我这才饶了他。
父亲自个笑了。我也忍不住笑了。
时间过得快呀!一晃近二十年了。
没想到,这小子如今也做了教师,上次电话里还说评上了什么市里的“新秀”“骨干”什么的,也不知评那些能干啥?
日头不是很毒,但沙梁上还是热了起来。
父亲抬头看看日头,举起羊绳,又抽了一下羊屁股,摘下草帽使劲朝脸上扇着风。
父亲的脚下腾起了一阵阵尘土。
二十年前了吧,辉子他爹那时候火气病正犯得厉害。天刚亮,我一打开门,就看见他蹲在门口,把我和辉子他妈吓了一跳。
问他啥时候来的,他说他老早就来了;问他怎么来的,他说他走来的;问他和谁来的,他说他一个人来的;问他家里人知道不,他说家里人不知道;问他啥时候开始走的,他说他半夜里开始走的;问他顺着哪条路走来的,他说他先从马蓬村走到终南镇上,再一直往西走到周至县城,再向北过渭河上的八号大桥,顺着渭河的沙梁往东一路走过来的。
这哪里是半夜走的,这简直是不停脚地整整走了一个晚上啊!大哥!
最后问他,你这么急急忙忙赶过来,是有啥急事?
你猜他怎么说?他说,我想看看娃,我就想看看辉子。我想娃了,睡不着,我就起身过来了。
哎,大哥,你、你……
他得了火气病,早就听说晚上不睡觉,到处跑。没想到因为想辉子,一个人跑过来了,家里人起来不见他,还不急死了。
叫他坐,他不坐。带他去看辉子。
辉子还睡着呢。他走到娃跟前,左看右看,一句话也不说。
叫他吃早饭,他说不吃。他说他不饿。
我只好硬拉他坐下,他说东道西,一会儿问我这,一会儿问我那。
辉子他妈把饭做熟了,他吃了一碗饭,拿了一个馍,转身就要走。拦也拦不住。问他去哪儿。他说回家,马上就回家。
没办法,只好送他回家。家里人说不定已经在到处找了。
一晃二十多年了。不知他当时沿着这沙梁,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他神经都错乱了,竟然还记着辉子。为父母的心啊……
夏忙时候,辉子他三哥过来,说他爹眼睛已经瞎了。大哥他比我还大一岁,不知这些年一天天怎么熬过来的。
到了坝子头上,父亲坐下来,喘了一口气,又装上了一锅老旱烟。
他把两只鞋轮换着脱了下来,抖了抖,我看见里面有尘土“刷刷”地落下来。他又看了看右脚鞋子上,那个大脚趾处已经戳穿的小洞。
在坝头那个小木棚里交了一块钱后,父亲和羊走在了那座简易木桥上。
看着桥下那几股黑黑的流水,父亲叹了口气。
不知怎么的,渭河这几年水怎么这么少,这么臭。
听说上游建了好几个拦水坝,两岸的造纸厂更是多得数不清。难道真的是这样?这世道咋了?好好的渭河咋弄成这个×样了!
父亲和羊缓步在桥上走着。
突然,父亲看见了一截8号铁丝,他捡了起来。
这么长的一截铁丝,谁丢的?
他把铁丝拧了几圈,弯成了一个环,顺手把羊绳拴在了上面,手套在环里,再往前走。这木桥是附近的人家架的,虽说不那么结实,过个人,过个架子车,还是蛮方便的。
下了桥,离南岸的二里多路是一片干沙滩。
沙地是松软的,父亲和羊缓缓地走着。
三十多年了!
那天的渭河水多大呀!那天我和辉子他妈去抱辉子。当时辉子刚过了百天。辉子他娘说好是百天过了来抱。我们急啊,刚到百天就去抱了。
那天的渭河水多大呀!清早来到河岸上就喊船工。船工如果不是看我们急着要过河,还不想撑船离岸呢。
傍晚回来时,日头正落山,刚好赶上了最后一班船,还是那个瘦瘦高高的船工。如今渭河连船都用不上了。
一晃三十多年了。辉子的他娘他爹也老了,我们两口子也老了。哎,人就像那庄稼,一茬一茬的,黄了不割下面的催着呢。
想想看,连朵儿都上小学了。辉子好像说是上小学一年级了。你看,孙女都当学生娃了,咱能不老嘛……
慢慢地,父亲看见了南岸的那片杨树林。
太阳也慢慢爬上了头顶……
在遥远的杭州湾南岸,我和母亲通电话。
你三哥前段时间病了,刚出院,这阵子在家休养着。你爸想把你给他买的那只羊给你三哥送去,让他喝些羊奶,身体好恢复得快些!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全靠你三哥,他可是家里的顶梁柱,他病倒了可咋办呀!
羊,送过去了?咋送的?我沉默了一下,问。
你爸把咱家里的筐筐绑在自行车的两边,想用车子送过去,可羊乱动,车子摆得不行。他只好牵着羊过去了。刚刚走的……
他牵着羊过去?那要走到啥时候?等到过了渭河就晌午了。
可不?反正也不急,他慢慢走吧。赶天黑到了就行了……
站在杭州湾畔,我眼前一片模糊。
我看见了四千里外,父亲正在牵着羊朝南一直走着,朝渭河走去……
西崆峒——南照——韩坎——渭河,我看着父亲过了渭河,看见父亲牵着羊继续朝前走着,富仁——黑河——终南——马蓬村……
责任编辑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