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向东
一
“门?”“锁了。”“监控?”“开了。”“电击棒?”“带了。”
“OK,老易上车!”
“不能上!”
站在丰田越野车旁的老易,像是在梦中打了个激灵,神经质地伸手阻挡着易妻欲点发动机的手说。
易妻最怕看到丈夫那闪烁不定的眼睛,每当老易的目光一游动,准有事,搞得易妻心里也虚晃晃的:老易呵,每次出门前你都这样,神叨叨的。老易木讷地说:我的心里老是有不安,不安,你知道的,等等,让我想想……我,我,我想起来了。那个放在神龛下的CD碟你拿了吗?易妻说:CD碟往日都是你负责,你没拿?老易说,忘了,昨晚研究旅行路线太晚了。易妻猛地拍了下老易的肩膀,算你仔细,快回屋拿去。
老易懵懵瞳懂地转身走了,不一会儿便捧着一个红布包上了车的副驾驶座。驾驶座的易妻满脸虔诚,谨慎地把红布包打开,露出一个泛着幽暗蓝光的CD唱片。易妻将CD轻轻塞到车载音响里,一个深远悠长又有些悲怆的声音便渐渐响起,那是一个老男人有些沙哑的歌喉。
老易夫妇此次旅行拍摄的目的地是徽州的古村落南屏和宏村。南屏和宏村离老易夫妇的家乡武汉不过500公里左右,这对于多次进藏的老易夫妇来说是个小Case,不过昨晚老易还是趴在床上研究线路到了大半夜。老易就是这样一个人,常自诩为有工匠精神,什么事都做得认真仔细。十年前老易开了家爆破公司,由于老易性格上的精细,在他手里炸毁的桥梁楼房不计其数,可前两年愣是有一座危桥爆破了几次没成功。老易当时看着湖面上冒着浓烟却依然巍然耸立的桥,顿觉颜面尽失,便下了狠心高价从熟悉的朋友那拖来新的炸药。老易为了保险,暗自增加了些TNT的当量。结果桥是倒了,可老易的公司也倒了。那是因为湖边的几栋民房随着超量的炸药几乎被掀翻,还吓死了一个老头。后来当地建委有人私下里对老易说,那危桥还真不是危桥,可炸药却是伪劣产品。老易当时已经年过五十算是老江湖了,他曾想过那炸药可能是假的,可绝没有料到那危桥也是假的,顿觉江湖险恶,便萌生了颐养天年的想法。
二
越野车从武汉开出不久,迷迷糊糊中的老易就觉得到了景德镇。老易有些生疑,这武汉据景德镇起码也有350多公里,哪能阖眼就到。可侧目一看,满街蓝色青花瓷的路灯那是瓷都特有的标志,便确信此地必是景德镇无疑了。
车过了景德镇便遇到一个岔路口,老易不由自主地把车开向了S205省道。无论导航里那姑娘如何声嘶力竭地喊“你已偏离路线,你已经偏离路线”,可老易就是不理。易妻疑惑地问:不是要走G56高速吗?你又怎么回事?老易说:放心,这条道我走过,眼下我又有了“5·12”大地震那天的预感。
老易的话让易妻骤然紧张起来。她想起大地震那天早上,他们离开成都准备走G317国道去西藏,可老易却在成都外环G318的出口处下了高速。易妻当时说,你走错了。老易说,我有预感,我们应该走G318。易妻暗笑,觉得老易是在找托辞。因为究竟是走G318还是走G317进藏老易夫妇是发生过争执的。易妻很迷恋G317上雀儿山的险峻,而老易则惦记着G318国道边的泸定桥。易妻知道丈夫年轻时是一个有着红色理想的人。虽然这几年浑身浸满了酒肉之气,可那红色情结依稀尚存。再说,老易的公司刚倒闭不久,此次出门也是为了老易顺心,便不再说什么。车到泸定,二郎山附近的山崖便滚下来许多落石,在易妻正责怪老易时,车载的收音机里传来整个G317国道四川段多处被掩埋的消息。
那一夜,老易夫妇在泸定宾馆住下,却整夜都躺在停车场的车里。宾馆通知说,今夜大家最好不要住在客房,都在大厅内休息。可是大多数人都像老易夫妇这样,连大厅都不敢待。老易夫妇即使在车里也不敢睡觉,大地每晃动一次,夫妻俩就会紧紧相拥,仿佛有了初恋的感觉。后来他们实在怕自己困了,便把车载音响打开,选择了那个喜欢泛着幽暗蓝光的CD。平日老易夫妇在内心焦虑的时候总喜欢听这个CD。CD唱片歌声中的歌词老易夫妇从未听懂过,可每当这老男人深远悠长还有些飘忽的声音响起的时候,总能给他们内心带来片刻的安宁。正当老易夫妇在歌声中有些困顿之时,黑糊糊的车外有人敲车窗玻璃。借助酒店微弱的灯光,老易发现一个长发消瘦有些飘逸的男人在车窗外向他们招手。老易毕竟见多识广,判断出此人并无恶意,况且如今大地都在不时晃动和愤怒,再歹毒的人也不敢此刻有什么非分之想。老易把车玻璃窗打开,这个长发飘逸男子很和善地笑笑说,打扰了,你们能否把车窗打开,让这里的人都能听到这个音乐。老易有些好奇地说,你熟悉这个音乐?长发飘逸男子声音幽幽地反问道,难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音乐?老易有些茫然地说,我真不知道,据说这是丽江灵空酒吧一个老歌手自己灌制的唱片,前年我去大理时一个朋友送给我的。长发飘逸男子听罢神秘兮兮地笑笑说,你们今天原本是走317国道的吧?老易不解地问,是啊,你怎么知道?长发飘逸男子又诡秘笑了笑说:是这个CD救了你,快让所有人也听听吧。长发飘逸男子说完转身消失在夜色中,留给老易的却是满脸的疑虑。老易后来下车一直想找这个长发飘逸男子问个究竟,可是直到天亮,也不见其踪影。老易立刻打电话给大理那位送唱片的朋友,第一句便大呼对方是救命恩人,然后把昨日的遭遇叙述了一遍。朋友听罢爽朗大笑着说,真是个不惜缘分之人,CD在手两年之久,至今才问我。告诉你吧,这个CD中全是纳西族“东巴”和“窝热”曲调的民歌,这是一种纳西族很古老的音乐,古老得叫人感到神秘和惊悚。它多半用于祭奠之时吟唱,据说可以穿透时空抵达灵魂的世界。更重要的那歌手也是个神人,在丽江生活了二十年,很得纳西族巫术占卜的要领,要不兄弟怎么会送给你这个?
三
易妻从大地震短暂的回忆中离开的时候,看到老易依旧全神贯注地握着方向盘,而那个老男人悲怆的声音依然在车内回旋。车翻过一道高高的山梁后,老易看到远处一座黑黢黢的巨大山体挡在了前面。此时夕阳还有些余晖,山谷里那一片东倒西斜粉墙黛瓦的徽派建筑依稀可见,村里隐约还传来一两声狗叫。老易站在山梁大手一挥说:到了,就是这儿。易妻说:到哪儿了?宏村还是南屏?老易呵呵笑笑说,不是,是瑶阳。我见过这里:那些破败的徽派建筑还有对面山上那道亮亮的瀑布。
易妻懵懵懂懂地看着老易,嘴巴张得老大却发不出声。老易看着易妻的模样,上前搂着妻子的肩膀说:前面那片黑黑的山叫圭山,那是古时吴楚分界处。山下还有个名为徽饶的古道,那是徽商入赣经商留下的。古道边还有一座桥名叫奈何桥。这名字不好,阴气太重。易妻说,你该不会说你的前世是吴王夫差或是什么富可敌国的富贾之人吧。老易一脸肃穆地说,还扯不了那么远,我是今年夏天来的。那道瀑布原本是那样温顺如绸缎般的丝滑,可突然却变成了滔天的洪水,把那座桥吞噬了。我现在还记得肺部呛满浊水时的疼痛感。易妻说,你别又来劲了啊,这个夏天你哪儿也没去。
是吗?老易嘟囔一句后蹙眉不语。
当夜,易妻执拗地看上了瑶河边一个叫“夜半歌声”的客栈,老易却觉得此客栈虽说装修古朴,可是名字有些恐怖,那夜半的歌者能是谁呢?易妻说:恐怖个屁,夜半歌声,多么美妙的意境啊,兴许在静静的夜晚会有一个忧伤的男中音响起都说不定。老易有些无奈地说,你就尽情地惹骚吧。
老易准备去客栈打听一下情况,临下车前,又把那丽江歌手的歌声打开,经历过上次的地震后,老易总在犹豫不定的时候,喜欢把这歌手的音乐打开。车载音响声音浑厚,这个深远而空幽的老男人歌喉在静静的小村落里传得很远。
客栈的老板面皮苍白,身子骨精瘦精瘦,还戴个又黑又重的眼镜框。老易定睛一看,有只眼镜框里居然没有镜片。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就这样藏在眼镜框的后面纹丝不动,黯淡无神。老易有些忐忑地问,你一只眼近视啊?客栈老板听罢,另一只镜片后面的眼睛霎时烁出一道警觉的冷光。老易有些亏心,觉得自己似乎不该打听别人的隐私,便低头问客房一晚多少钱?客栈老板淡淡地说标准间200元。老易来之前对徽州一带的房价已经做过了解,便说,你这江西大山里的房价赶得上徽州城了?
“贵你可以不住啊。”
老易被这客栈老板的语气给惹火了,老易平生最烦没有工匠精神的人,这做生意也是工匠活,哪有这样对待客官的,况且刚才那道冷光叫老易很不舒服。他回身向易妻大手一挥说,老子今天就住这儿了。客栈老板一听老易的口气,显露出唯诺之态,忙着要为老易办入住手续。老易在前台登记时顺口问了句,今年夏天这里曾发生过洪水?客栈老板笑笑说,我是外乡人,也是刚接手这个客栈,不过听说这瑶河几乎年年要发洪水。老易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
办完手续,老易夫妇拎着大包小包走入客栈,客栈老板带着他们走上了二楼,拿出钥匙开了一间客房门。老易夫妇推门一看,不由得惊呆了。虽然整个客栈房屋古旧质朴,可是这间客房却洋溢着极其浓郁的艺术气氛。墙上挂了许多少数民族各式各样的乐器,还有几件看来形状古怪,最引人瞩目的是在床头那面墙上贴有一幅巨大的照片。
这张照片老易在网上似乎见过,那是丽江著名的纳西古乐演奏音乐会。自从老易知道那CD唱片的神奇之后,老易有意接触过纳西族的音乐。老易知道,纳西族音乐被称为中国音乐的活化石,它是伴随一种纳西族很古老的宗教占卜仪式产生的,后来又融入了中原道教的某些玄虚的色彩。每当看到这张照片,老易似乎都会想起泸定河边地震的夜晚,那个长发飘逸的男人的影子。老易对眼前这个面皮白白的客栈老板有些刮目相看。老易和气地问,你去过丽江?客栈老板有些羞赧地说,没去过,你们去过吗?老易遗憾地摇摇头说,也没去过,不过会去的。客栈老板说,你们刚才车里的那个音乐真好听,那CD是在哪儿买的?老易照着客栈老板的肩头捶了一拳说,伙计,真识货,这是一个朋友送给我们的。
“那朋友就是碟中唱歌的人吗?”
“遗憾,还真不是,我也很想认识这歌手呢。”
客栈老板仰头长“噢”了一声,便准备离去。就在客栈老板跨出门栏的那一刹那,老易问,你这夜半会有歌声吗?客栈老板回头有些迷惑地看了老易一眼,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地走了。
这夜,夫妇俩睡得还算安稳,只是半夜没有歌声却偶尔听到几声狗的吠鸣。
四
第二日天刚亮,老易夫妇就起床开始捣鼓照相设备了。昨日进村时,他们发现,瑶阳还是个未作旅游开发的古村落,这让夫妻二人顿生欢喜。易妻说:你这直觉了得,上次救了我们的命,这次让我们找到这么好一个去处,如今这样的村落可不多了。老易煞有介事地摇摇头说,不是我的功劳,是CD,CD。
正当老易夫妇摆弄照相器材时,客栈老板走进客房说,你们带来的狗可真不错,昨夜只要有村民靠近你们的车,它就狂吠不止。老易此时正专心手中的相机没有抬头,随口说了句:我们从不养狗。客栈老板说,不可能,那是只宠物狗,只能是你们的。老易听罢,觉得有些蹊跷,便走出客栈,发现自己的车下果然趴着一只黄狗。这只黄狗长得有些怪:它的身子像村子里的土狗一样精瘦干练,然而颈部却长着类似宠物狗般黄色蜷曲的绒毛,眼珠也是棕灰色的。
黄狗看到老易出了门,立刻从越野车底下钻了出来,伫立在车旁和老易相互凝视了一阵后,便撒腿跑到老易跟前,腾立起身子,用两只前腿搭在老易身上。老易吓了一跳,身子不由得往后缩,还歪着脖子抬起胳膊,抵挡黄狗的前爪。可老易究竟是个男人,还算是个资深老驴,待老易镇定后,发现这狗不但没有攻击他的意思,眼眶里居然含着两泡浑浊的泪水,嗓子里还不断发出阵阵凄怨的呜咽声。
此时老易的妻子正好走了出来,她看到老易身上搭了两只狗腿,立刻吓得大声尖叫起来。两只停歇在客栈飞檐上的乌鸦“哇”的一声就飞走了,几片残留在瓦楞上的黑雪,从空中慢悠悠飘落了下来。那只黄狗回头瞅了焦虑的易妻一眼,又凝望了片刻,便若有所思地松开两只前爪,悻悻地离开了老易。
吃早餐的时候,客栈老板问老易,这只狗真不是你们带的?老易说,肯定不是。客栈老板说,这就奇怪了,大多数情况下,狗只有对主人才会立起身子表示亲热。老易听罢又蹙了蹙眉问:这只狗是谁家的?客栈老板伸出很长的脖颈,从窗口探出头,瞧了瞧趴在店门口的黄狗后说,我是外乡人,对村里不太了解,不过这只狗应该不是本村的。瑶阳虽说是个古村落,可是位居赣皖交接的大山中,村里的人们大多不富裕,不可能养一条宠物狗。老易问,你一个外乡人,为何会来这儿。客栈老板笑笑说,从云南德钦来。老易说德钦和丽江那么近,你没去过?客栈老板说,你别不信,我真没有去过。我是过四川来到这里的。
吃完早餐,老易和妻子出了门,开始在这个古村落里漫无目的地转悠。出门时老易瞥了一眼越野车下的那只黄狗,发觉黄狗也在用一种凝望的目光看着他们。老易对这只狗总觉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他对妻子说,这狗通人性,它的目光很有内容。易妻则笑道,你好像夏天真来过呢。老易嘿嘿一笑说,那当然,可我没见过它。
整个瑶阳村子不大,可狗还真不少,走到哪都能碰到几条。只不过那些狗只顾自己嬉戏,完全没有把老易夫妇放在眼里。易妻的注意力倒不在狗上,自从老易昨天说他来过这里,易妻脑子里就一直在搜索去年夏天她和老易分离的任何一个时间缝隙:缝隙有是有,可绝对没有宽到能容下一个和小蜜来瑶阳嬉戏的长度。她暗忖,想必又是老易那老毛病犯了。自从那次地震后,易妻就觉得丈夫身上也多了股诡谲之气。丈夫夜里开始频繁做梦,梦中居然知晓千里之外某间寺庙哪根柱子腐烂是危房,或者川藏线某座山上岩石出现了松动。
易妻正低头寻思着,回头发现,早上那只黄狗竟然在不远处默默地跟着他们。易妻不由得扯了扯老易的衣角。老易低声说,你别拉我,我早看到了,从出门后我就察觉它在跟踪我们。我们快,它也快,我们慢,它也慢。说着两人离开那些窄巷,加快脚步向瑶河边走去。而那只黄狗见状也马上调转方向,一路小跑又跟了上来。老易夫妇经过几轮测试已经确认这只狗着实是在跟踪他们。
老易有些隍恐地说,咱俩都是良民,没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最大的罪过就是掀翻了几个屋顶,弄死了一个老人,可也是倾家荡产赔光了啊,难道还不放过我们?易妻有些抱怨道:看你,遇事总往坏处想,这只狗可能饿了。老易说,我们又没有喂过它,它怎么能确定尾随我们定有结果呢?再说游人也不只我们,它为何不跟别人呢?易妻听罢也蹙了蹙眉。
黄狗的胆子越来越大,它开始摇着尾巴环绕在老易夫妇身边了,有时还特意碎步跑到他们前面,动作优雅而自然地抬起一只后退搭在墙上撅着屁股撒了泡清澈的尿,然后头也不回地嘚嘚嘚地往前跑。易妻是第一次看到狗是这样撒尿的,不由得哈哈笑了起来。老易也笑了,他那微锁的川字眉渐渐舒展了。
瑶阳古村落的构造呈现出中国八卦图的造型,仿如迷宫。老易夫妇在这迷宫中有些晕头转向,反复路过“夜半歌声”客栈好几次。老易敏锐地发现,黄狗每次经过“夜半歌声”客栈时,都表现出高度的警觉。在距“夜半歌声”客栈老远处,它就会驻足,久久环顾四周,待老易夫妇已经走过“夜半歌声”客栈好远了,它才突然启动,迅速穿过“夜半歌声”的大门,飞奔到老易夫妇的身边,还呼呼喘着粗气。
五
中午时分,灰蒙蒙的天空飘起了小雪,老易夫妇匆匆收起相机往客栈里跑,那只黄狗也尾随着跑了过来。不过它并不随老易夫妇进客栈,而是又转身趴在越野车下面了。吃中饭点菜的时候,客栈老板扶了那斜滑到鼻梁上的黑色眼镜框说:狗最能识别恶人和善人。你们在村里转悠的时候,我一直在看你们,这条狗就像是你们养的呢。老易没有和客栈老板搭腔,他一直在看菜单,老易对点菜时的任何恭维一直善于保持着清醒,老易发现这菜单上的价钱比昨晚好像又贵了些。易妻很烦老易点菜时这种状态,抢过菜单说,我讨厌你这副德行,这是旅游区,价格自然是贵的。易妻说完看着门外蜷缩在越野车下的黄狗说,它多可怜,外面下着雪呢。老易回头看着门外越来越大的雪也不由得忘记了刚才的菜价,说了句,是啊,它浑身有些抖,它该不是条野狗吧?客栈老板在厨房大声说,幸亏它是洋种,否则早被人宰了。老易说,村里人不吃洋狗吗?老板说,洋狗肉酸,和洋人身上的味差不多。老易冲着厨房不高兴地嚷道:你少恶心我们,我们信佛信耶稣呢。
吃饭的时候易妻冲客栈老板说,让狗进来吧,外面怪冷的。客栈老板在厨房里悠悠地说了句:它会进来吗?老易说,我要它进来,它肯定进来。老易说罢,挑了个小点的鸡肉走到客栈外的越野车边。黄狗见老易出来,从车底下立刻蹿了出来。黄狗把鼻子使劲凑到鸡肉前嗅了又嗅,还伸出舌头舔了下,可就是不吃。老易顿觉奇怪,用脚在后面踢了下狗屁股,想让狗进屋。黄狗见状身子立刻惊悚地往后缩,身子还抖个不停。老易对站在一边冷冷观看的客栈老板说:这狗可能病了。客栈老板说:不可能,这狗猛着呢,早上我还看它在垃圾堆里大口啃着骨头呢。当时还有个小公狗想上它,被它咬得血淋淋的。
老易听罢客栈老板的话,表情立刻凝重起来。他默默地走到饭桌边,悄声对易妻说,为何狗都不吃这家的菜,要知道狗的鼻子是最灵敏的,这食物该不会有迷幻药吧,起码也是地沟油。老易向后仰着身子,对在厨房里忙活的老板说,老板啊,我发现你这几个菜都太咸了,你尝尝看?
客栈老板转过身,镜片后的那只眼睛又闪烁了下,还不可捉摸地笑了笑。他走到饭桌前,挑了最大一块鸡肉,顺便又夹了几筷青菜一起塞到嘴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嘴角还慢慢流出一丝油亮亮的夹杂着绿色的鸡汁。易妻有些不敢看他这副吃相,可客栈老板却连声说,很好吃,我这是瑶阳桂花鸡,有名的。
老易夫妇在吃饭的时候,屋外的雪越下越大。老易夫妇边吃边呆呆地看着趴在外面大雪中的黄狗。易妻有些凄恻地说,它真不是为了吃才跟着我们呢。老易也闷闷地说,是啊,它要真是为了吃就好了。
午后,雪依旧没有停止的征兆,而那只狗依旧趴在越野车下,伸出脑袋,睁大眼睛看着老易夫妇。老易说,瑶河的上游有个孟湖,我们开车去孟湖走走吧,一是可以拍拍湖边的雾凇,二是可能甩掉这只狗。这狗老这样守着我们,我心里堵。易妻说,你怎么知道有个孟湖?老易坏笑了下说,你忘了,我来过。
说罢,两个人拎起摄影包就上了车。老易上车后立刻把音响打开,老易这时候尤其需要这个道行很深的歌手声音来平静自己的内心。老易侧目看到,那只黄狗一听到车里的音响,立刻从车底蹿了出来,立起身子用前腿趴在车窗的沿边,喉咙里呜咽个不停,把刚刚坐稳的易妻吓得又尖叫起来。黄狗这次可不理易妻的尖叫,依然死死扒住窗沿不松爪子。老易发现黄狗的整个身子都在剧烈抖动。
客栈老板在一边大喊:你们去哪儿?
老易慌张地回应:去孟湖。
当老易把“孟湖”二字说出口后,黄狗忽然把前爪从窗沿上放了下来,进而拦到车的前面冲着已经启动的车不停大声狂吠着,那模样焦虑而又狂躁。老易吓一跳,他可没想到这小黄狗还有这么凶猛的时候。客栈老板操起一个大木棒上前欲揍黄狗,可黄狗丝毫没躲闪,竟然将前爪搭在了车头上。客栈老板恼怒地冲着黄狗的肚子狠狠的就是一棒。那一棒打得老易夫妇都心疼了,他觉得这个精瘦的客栈老板为何会也如此凶猛,简直在下毒手。黄狗终于被掀翻到了路基下,老易则趁势把车开走了。反光镜中,黄狗在地上翻滚了几下后又猛地爬了起来,撒开四爪像风一样朝他们奔来。大雪中黄狗的鼻腔中不断喷出股股白气,还伴随着阵阵凄厉的呜咽。易妻不忍目睹这一切,将视线逃离开反光镜,不停地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远远地已经看不到奔跑的黄狗了,老易的面部渐渐松弛起来,可老易的心头却生出一把沉甸甸的鼓槌。经常在高山大川中游玩的老易夫妇和狗相遇的经历并不少,可像如此黏人的狗还真没有见过。易妻说,这狗现在一定伤心死了,它可能以为我们走了。易妻说罢止不住想抽搭。老易见状安慰妻子说,得了,得了,狗聪明着呢,我们都没有拿行李,狗看得出来的。
孟湖距瑶阳大概就是八公里山路,路都是蜿蜒靠着瑶河而上,随着离孟湖越近,瑶河的水也渐渐翻腾起来。老易指着远处河面上若隐若现的一个矮小建筑物对易妻说,看,那就是奈何桥。易妻腾地一下从座位上弹起:喂,真有奈何桥?老易说,没错。
车驶过奈何桥时,老易发现奈何桥陈旧而又简陋,中间还用几根原木支棱着,好像不久前曾被洪水冲毁过。老易把车停在路边,回身走到桥上。老易仔细触摸着桥上那些水泥栏杆,他看到有一根腐锈的钢筋已从斑裂的水泥块中支棱出来。老易茫然地对妻子说,这个桥我见过,这根锈钢筋我也见过,在那个夏天,洪水就是由此冲过。易妻见老易这副神态,有些负气地说,你是搞爆破工程的,那些危楼和危桥你见多了。老易不理会身边妻子的唠叨,依然喃喃地说,它怎么会叫奈何桥,奈何桥可是夺命桥啊。人从奈何桥走过就变成了白痴。白痴好啊,什么都不记得,什么也不想了,阎王叫哪儿就去哪儿。易妻看着老易喃喃的混沌模样,真生气了。她用力推搡了老易一下说:真是张臭嘴,出门在外积点口德吧!
离开奈何桥,老易夫妇很快就到了孟湖边。他们把车停好后,拎着相机就下了车。孟湖的水很缥缈,群山也笼罩在满天的飞雪和薄雾中。易妻下车后喜滋滋地就往湖边跑,拿起相机就对着幻妙般的湖面一阵猛拍。湖边的村民见此情景纷纷敬畏地逃离她的镜头范围,这让易妻也生出许多快感。易妻回头看着慢吞吞走过来的老易问,你为何不拍?老易说,我总觉得那桥是有点鬼气,过了桥我的脑壳就懵懂的很,没了灵感。你没发现这孟村有些怪?易妻说,你少来,去哪儿找这样原生态的湖畔村庄?老易说,这孟村太安静,安静得连一丝炊烟都没有。你再看这里的村民个个身材矮小,缩头缩脑,目光躲烁,还有许多面皮生了红斑的人。易妻说,哪有面皮生红斑的人?老易疑惑地说,可为何我满眼尽是。易妻兴奋地指了指远处说,看,那不是炊烟吗?有好多缕呢。老易说,那是炊烟吗?分明是青烟,是坟墓里冒出来的,看样子这要出大人物了。易妻赌气地把镜头盖往镜头上使劲一按,说:我真是信了你的邪,回去,不照了。
回程的路上,老易又把那CD音响打开,沿着瑶河慢慢向瑶阳驶去,随着那老男人嘶哑沧桑的歌喉,老易觉得整个山峦在随着歌声一起缓缓舞动,瑶河的水也忽然暴涨起来。
远远地又见奈何桥了,那桥下的水忽然变得浑浊而凶猛,桥身好像都有些摇晃。老易看到那只黄狗正站在桥上警惕地观察着四周。老易小心把车开过桥去,便慌忙停车走了下来。那黄狗撒开四爪,一下子跑到老易身边又直立起身子,双爪搭在老易的胸前,那嗓子里的声音显得尤为凄惨和悲凉,黄狗的眼角里竟然流淌出泪水。老易第一次看到狗流眼泪,今天早上,虽然老易觉得黄狗眼里是含着两泡泪水,可老易当时宁愿相信那是狗患了眼疾,可如今那狗泪是顺着鼻翼淌下的,确凿无疑是泪水了。老易也想哭,可他的泪腺很快被内心油然而生的疑惑所阻塞。
六
回到瑶阳时,天色渐暗,空气阴冷阴冷的。村子里的家家户户已经亮起盏盏昏暗的灯光,纷纷飘落的雪花里升起串串灰黑的炊烟,不知什么角落还偶尔传来几声京胡尖刺的叫声。
老易夫妇有些面色凝重地进了客栈门,那只黄狗依然走到越野车下蜷曲起来。客栈老板用少许惶恐的口气问老易,你们没事吧?老易没有回答他,径直走到饭桌前坐下。客栈老板见状,忙为老易夫妇送上杯暖身子的桂花酒。老易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对客栈老板说,你坐下,我问你些事。客栈老板迟疑了下,便坐到老易夫妇的对面。老易说,为何这黄狗在桥上见到我会流泪?客栈老板嘿嘿一笑说,它那是被桥吓得呢,我们都怕那桥。
是因为它的名字叫奈何桥吗?老易问。
客栈老板眨巴了下镜片后面那只眼说,也是,也不是。有人说,这个破桥被孟村人拼命修了几十年都修不好,每当夏天洪水一来,就冲垮了,所以叫奈何桥。老易说,我只遇到过炸不垮的桥还没有听说修不好的桥。客栈老板说,你可别不信,那垚山里住着一个高人,每当夏日的夜里他便会唱歌,那歌声和你车里的声音差不多,歌声起则垚山晃动瑶河泛滥。也有人说,孟婆子前世就住在孟村,故此桥便称为奈何桥。自古以来,瑶阳出了进士举人无数,可唯独一桥之隔的孟村人都处于一种混沌迷糊的状态。别说进士举人连个秀才也没有呢?你看啊,这桥的东面是瑶阳。东为阳,西为阴。那桥的西面正是孟村,你没看到孟村的人都很怪吗?老易扭头看看身边一脸错愕的易妻,对客栈老板说,你也觉得那孟村人很怪吧,她不信。客栈老板看了看易妻笑笑说,不奇怪,有些人看得到,有些人看不到。易妻说,那是为何?客栈老板笑笑说,恭喜您是个大福之人,内心无多少疤痕。易妻不满地瞥了客栈老板一眼说,那狗的内心有疤痕?客栈老板说,那瑶河边的狗可不是一般的狗,离阎王近,都是在惧怕中长大的。
一旁的老易拿出一支烟,悠悠地点上,先笑眯眯地看着客栈老板,尔后突然收紧面皮问:那黄狗为何会怕你?白天只要路过你客栈,黄狗就很仄悚。老板思忖良久后说,看样子这只狗还真是这个村的。凡是村子里的狗都不敢进我的屋。老易狡黠地瞅了客栈老板一眼说,我不信,难道你这客栈有什么煞气?客栈老板笑笑说,我就知道你对我这客栈心存疑虑,你们城里人都这样。告诉你,我前世是个要饭的,和狗有仇。我曾把一只偷食的狗腿打残过,当时全村的狗都看到这一幕。老易说,这样说来黄狗的主人就在本村?客栈老板说,看情形它主人并不在意它。不过这只狗和你们真有缘分,棍棒都打不走,它可不讨吃,是在讨命呢。
说话间,门外那只黄狗忽然冲到客栈门口,颈部一圈长毛直直地立起,冲着客栈老板凶狠地汪汪吠了几声,那喷出的唾液飞到昏暗的屋内显得格外刺眼。客栈老板尴尬地看了看老易夫妇说,看,我没骗你吧,我前世真是个要饭的。
晚饭后,老易夫妻走出房间,发现那只黄狗终于不见了。老易夫妇顿觉内心轻松不少,夫妇俩原本都是承受不起它热情的人。黄狗的离开让一直哽噎在他们心头的悲悯之情落下,老易不由得自语道:哦,太好了,这黄狗原本真是有家的。
临睡觉前,易妻忽然问老易,你说那只黄狗真的回家了?也许又趴到我们车底下了呢?老易说,看你,又在惹骚。易妻回敬道,你才是惹骚,没看你一脸郁闷的样子。老易说,我哪有什么郁闷,我只是隐约觉得这件事并没完。这狗娘养的如果现在真趴在我们车底下,我是命中注定要带它回家,否则会遭到天谴。话说到这儿,老易夫妻忽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狗叫。那叫声凶恶里还透露些不安。老易夫妻屏住呼吸仔细聆听了会儿,一致确认是那只黄狗来了。老易翻身起床拿着手电就出了门。
此时门外依然下着大雪,还刮起了不小的北风,老易不由得一阵寒噤。几个黑影此时正匆匆路过客栈门口。老易把手电往不远处的越野车下晃动的时候,只看见一个影子从车底一跃而起,向他飞奔过来。老易的内心顿时升起一种难以言状的情绪,他想用胳膊抵挡住黄狗的前爪,却觉得自己的胳膊是那样的软弱无力。黄狗在老易身上哼哼唧唧折腾了阵后,老易用手电敲了敲黄狗的肚子,说了声谢了伙计,便转身默默地回到了屋内。
易妻小心地问,是它吧?老易沉着脸说,出鬼了,出鬼了。易妻回答:难道这只狗和我们真有前世今生的渊源?老易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过了许久闷头闷脑地说了句,我知道它是谁了。
易妻忙问:它是谁?
它就是那前几年炸桥时被吓死的老头,他来找我了。
易妻说,看你又来了。要是那老头,它能对你这么留恋?不咬你几口才怪呢。老易说,那倒不一定,我给了他后人好多钱呢。易妻说,你又多想,那黄狗真正怕的是这个客栈老板。这个客栈老板尽说些稀奇古怪的事忽悠我们。那狗怎么可能离阎王近?如今阎王在地狱忙着呢。那轮回图中的地狱多恐怖,而孟村可是个美丽的地方。老易沉默半天后长叹一口气说,人间千年地狱一天啊,你懂什么?
七
老易夫妇在瑶阳又待了一日,黄狗的情形和昨日差不多。既不讨吃又很缠绵,还特别畏惧“夜半歌声”的客栈。老易夫妇动尽了心思,还把电脑打开在百度里搜索“狗为什么会跟人”。百度里呼啦出现了几十页的答案,说法千奇百怪,弄得老易夫妇依旧一头雾水。望着瑶河上越来越浓的雾霾,老易夫妇心头的疑云也越发沉重,夫妇俩早已失去了闲情逸致,也没心情再去什么宏村和南屏,决定明天必须离开瑶阳返回武汉。
客栈老板似乎看出了老易夫妇要走的意思,便凑到老易面前低声问:你们怎么会找到这个偏僻的古村?老易恹恹地应了句,谁知道,我们原本打算走G56高速去南屏和宏村,不知道怎么鬼使神差地走到了这里。客栈老板听罢用亮亮的眼神看着老易问:你们原来真准备走G56吗?老易说,是的。客栈老板猛地“啊呀”大叫一声后说:幸亏没有走高速,你们来的那一天G56发生了连环撞车,毁了几十辆车呢。老易夫妇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半天才说:是真的吗?老板说,当然是真的,看样子是这个狗在保佑你们呢,这狗够恶了,带回家看家护院绝对没有问题。老易听罢没有出声,过了会儿,他又恹恹地说,我去拿电脑搜索下,看看这车祸究竟何时发生的?客栈老板用有些嘲弄的语气说,您多大年纪了,还如此天真。这么大的车祸,死了这么多人你查不到的。按你们那天到瑶阳的时间来看,你们要不是及时转到瑶阳,你们当下可能住到奈何桥那边的孟村呢。客栈老板说完,脸色挤出了点疹人的讪笑。老易觉得这客栈老板有些阴森,总是说些让人捉摸不定心里不爽快的话。
这两日,尽管那汪汪的狗泪时常在老易眼前落下,可老易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带这只狗回去的。老易隐隐觉得这条狗和他们夫妇命数真有种说不清的关联,更何况这客栈老板那飘忽不定的目光总让人觉得不牢靠。据老易这两天观察:“夜半歌声”客栈的生意很差,而且价格比周围的价格高出许多,按正常的生意角度看,这简直就是赶客人走,要不是老易当时为了赌那口气,他也不会住到这里来。昨日老易还偷偷把手机中储存的黄历打开,掐指算了算日子。对照着黄历老易发现这几日都是忌:纳畜,作梁,行丧,破土,作灶。老易仔细一琢磨,这黄历上说的确有几分道理。如果这条狗是有主人的,那自己就不是带而是偷了。山里的村民野气,原本对他们可能是无所谓的一条狗,可一旦发现被老易带走,不仅狗会变成天价,搞不好还一阵追撵翻车出人命呢。可如果它真是条野狗,带回去那屎尿困难是小事,关键是在朋友面前面子上过不去。人们会嘲笑老易,不舍得花钱买狗倒是偷了条野狗回来。况且对眼前这条狗一点都不了解,你看它整日对垃圾货如此钟情的模样,身上是否带有什么致命的病菌都未知晓。
这样想着,老易就对客栈老板挥了挥手大声说:以我判断它不是野狗。老易本想以果断的气势获得客栈老板的认可,可客栈老板倒是大方得很。客栈老板说,管它是野狗还是土狗呢,要是真割不舍,拿个盒子抱走就是了。老易说,我可不能做贼。客栈老板说,那就留下几个钱给我,待真有主人找上门那一天,我就把钱给狗的主人,也就免得背个偷的骂名。老易忽然觉得这戴独眼镜片的客栈老板不简单。心想,若留下了钱,那野狗子也必变成家狗了。那本可能不是偷也必定变成偷了。
离开瑶阳的头晚,老易夫妇久未入眠。那门外黄狗不时响起的吠鸣声不断揪着夫妇二人的心。老易喃喃地低声说,老婆啊,那G56车祸之事网上为何没有一点影子呢?如今小报记者天天像个狼似的守着血腥事件的发生,屁大点的事经互联网一传,连阎王都要惧三分。易妻也有些郁郁寡欢地说,是啊,如果G56真有车祸,那小黄狗可和那CD一样就有了神性;如果这是客栈老板忽悠出来的事故,那就不知道这家伙是什么目的了。你看那天他用棒子打狗,可不像是吓唬,是真往死里打。老易叹了口气说,你说的极是,这也就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老易说完,望着窗外浓郁的夜色,嗓音空悠悠地自言自语道:也许它的主人也是个城里人,和我们有些相像?也许它天生就是个趋炎附势的家伙,喜欢跟着我们这些外表光鲜的城里人乱跑?也许它本就是条土狗,只是无端长出几根洋毛便在乡下不安分起来?也许……
老易的语气原本是在喃喃自语,可说着说着便觉得渐渐大声起来,大声得已经让他确定这只狗完全不配被带走了。易妻也有意将话题渐渐转移到明天如何与黄狗分别,不至于出现太伤感的场面上。易妻说,明日清晨天麻黑的时候出发最好。如果那只黄狗不在则无话可说,即使还在车下守候,天黑糊糊的,谁也看不到谁。易妻想象得出那只狗和他们分别时的眼神一定是凄恻和忧怨的,这对老易夫妇来说应该是一种难以承受的揪人心肺的目光。老易击节赞叹道:此法甚好,倘若今后确认G56那天真有车祸,再返回也不迟。
八
村子里忽然变得静谧,除了瑶河水哗哗的流淌声,一丝生命的声响都没有。随着夜色变得愈来愈漆黑,一种无形的惊悚情绪又渐渐在老易内心升起。到了夜半,老易看到黑黢黢的墙上忽现一群大小不一魑魅魍魉的影子。在上蹿下跳的乱影中,那只小黄狗骨削如柴浑身湿漉漉地渐渐浮现在他面前:黄狗不仅能够流出像人一样长长的泪珠,还能说一口地道的云南话。黄狗抽噎地说,那奈何桥着实是个危桥,我的主人就是在奈何桥上被山洪冲走的。说罢黄狗前腿还“咚”的一声跪了下来。老易吃惊地问你为何会说人话?黄狗说我本就是个人,只是披了一张狗皮。狗皮和羊皮不一样,狼披了羊皮还是狼心。可我披了狗皮却变成了狗心。主人临死之前在河里呼叫,要我别丢下他,从此这瑶河就成了我的归宿。黄狗说罢仰起头,眼角依然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说:你车里有我的主人的声音。老易倏地起身惊悚地问,我车里怎会有你的主人?黄狗肯定地说,有的,我主人的魂魄在你车上。说罢那长长的泪珠倏地变成了串串殷红色的血滴。老易吓坏了,慌忙驾着车就往上游的奈何桥跑,它听到黄狗声带发出撕裂泣血般的吠鸣。老易在仓皇驾车逃逸中,看到从瑶河上游的奈何桥方向悠悠漂下来一只死狗。老易下车一看,却正是那只黄狗。黄狗肚子已经被水泡得肿胀得发亮,可它在水里还能说话。它告诉老易,是“夜半歌声”客栈的老板用棒子把它打到了瑶河里。这个老板几次都想用药毒死它。老易问,他为何会害你?黄狗那肿胀发亮的肚子忽然一鼓一鼓地抖动起来,暗绿色的瑶河水面顷刻泛起一轮粼光闪烁的怪圈,河的深处传来黄狗咕噜噜混沌不清的声音:他想让我死,想让我离开。我主人曾住过你现在那个房间,我主人每夜的歌声让他心惊胆战。他……他……他也许还是个凶手……
老易猛然惊醒,浑身湿漉漉地冒了一身冷汗,他好像还听到窗外夜空中有个时隐时现老男人悲怆嘶哑的歌声。老易努力撑大眼睛不让眼皮合上。天未亮,老易再也坚持不住,起身唤醒妻子。老易发现,被叫醒妻子的眼里也满是迷茫和惶恐。老易问,你怎么了?易妻恍恍惚惚地说,我看见那只小黄狗从瑶河上游漂了下来,那消瘦的狗肚子已经被水泡得肿胀发亮。瑶河上游孟村的村民正手忙脚乱地打捞它。他们把小黄的尸体抬到了奈何桥边,隆重地把小黄厚葬到附近的山上。村民们告诉我,今年夏天从云南来了一个喜欢唱歌的老男人,就住在“夜半歌声”客栈,老男人很孤独,陪伴他的只有这条黄狗。有一日,人们听到客栈的屋顶上又飘出老男人悲怆的歌声,随后瑶河的水就奔腾咆哮起来。而老男人却从此不见踪影,只剩下终日在瑶河边呜咽流浪的小黄狗。很多孟村的村民想收养它,可它却拼死不从,它甚至都不接受人们喂给它的食物。每到深夜,小黄狗就会在“夜半歌声”客栈附近默默地用鼻子嗅闻着每一寸土地,好像在寻找着什么。人们看到这只小黄狗日渐神形枯槁,骨节毕露,已经奄奄一息。有天它趴在奈何桥上呜咽了一整天。日落时分它勉强站起,伸长脖颈冲着如血的残阳长长地哀嚎了一声,便跳入了瑶河里。
老易一听大惊失色,说了句真是活见鬼了,便顾不得洗漱,拎着行囊拉着易妻就嚷着要客栈老板开门。黑色中沉重的木门铰链发出惊悚的“嘎嘎”声响,老易夫妇的心顿时发紧,他们果然看见一个黑影从车底下蹿出向他们奔过来,老易夫妇浑身不禁哆嗦了一下。
黄狗显然发现了老易夫妻手中的行囊,它趴在老易的脚下用两只前爪死死按住老易的鞋子。客栈老板在一旁冷冷地说了句:真是个贱货。老易觉得那声音又阴沉又寒煞,没敢回头,只是抬眼看了看妻子,只见妻子一只手拎着行囊一只手蒙着脸向车边跑去。老易用遥控器为妻子打开车门,易妻把行囊往车的后座一扔仰头就倒进了驾驶座。老易深深呼吸了一口黑色的寒气,慢慢地弯下腰,第一次用手摸了摸黄狗的头顶。老易发现那里已结了一层冷冷的薄冰。老易说:求你了小黄,别缠着我了,老易有些怕你。
老易说完这番话,发现原本焦躁不安的黄狗迅速安静了下来,它不再扯住老易的鞋子,而是慢慢退到一边,静静地看着老易,黑色中有两道幽幽的光亮。老易颇感意外,回头看了看客栈的老板,发现客栈老板拎着个粗木棒立在大雾中,厚厚的眼镜框里藏着一道锐利的光。老易本想上前告个别,耳边却忽闻昨夜黄狗说的话,便掉头匆匆上车。上车后的老易,觉得周围死一般寂静,没有任何声响。易妻似乎也变得从容淡定,没有了慌乱,他们仿佛是在和一个静默在一边依依不舍的老朋友告别。易妻缓缓启动发动机,然后又把那张CD碟的音乐打开,那深远悠长而悲怆的声音又在静静的夜空渐渐响起。反光镜中是一片深不可测的黑雾,黑雾把一切景象都深深掩埋了起来。只是当车子转过村角时,老易忽闻黄狗发出振聋发聩的凄厉哀嚎。老易已看不到小黄哀鸣的模样,只听得那哀鸣声越飘越远,像是一个生命跌落井底,又像是一个新生命的诞生……
九
易妻开着车,在一个岔路口显得不知所措,便着急地推醒身边的老易,问是走S205省道还是走G56高速。老易勉强睁开迷蒙的眼睛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去宏村和南屏当然走G56高速,我昨晚不是把线路图告诉过你嘛。
车过了岔路口,易妻却不由自主地把车转向了S205省道。无论导航里那个姑娘如何声嘶力竭地喊“你已偏离路线,你已经偏离路线”,可易妻就是不理。老易吃惊地问:怎么回事?不是要走G56高速吗?易妻说:放心,睡你的觉,这条道我走过。
老易原本迷蒙的眼睛忽然射出恐悚的冷光:邪气!邪气!撞了鬼!你看那黑黢黢的巨大山体不是垚山吗?那可是古时吴楚分界处。
易妻听罢诡谲地笑了笑,扭过头很有意味地瞅了老易一眼说:不用你说,我早知道!
责任编辑 伊雨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