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花儿开

2014-03-31 00:32周云和
十月 2014年2期
关键词:洋洋喜鹊

周云和

一、收旧书报的人叫电影儿

不好好读书,今后就像这个样子。告白教育儿子洋洋说。

楼梯巷道里,一个五十来岁的汉子,左肩扛着一大麻袋旧书报,头被压得直不起来,脸侧着,嘴牙痛似的歪着,有一点滑稽。右手还提了一大捆纸壳,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汗珠子在额头上荡着秋千。负重过大,下楼梯显得很吃力。有趣的是腰问别着的那一杆秤,每走一步,秤杆就瞠一声敲在秤盘上,仿佛街头耍猴戏敲马锣子。

洋洋的学习成绩,在叙府市一中重点班中偏上。他爱打网络游戏,昨天晚上打到快一点了,告白强行人室关掉他的微机,他才翘着嘴筒子满脸不高兴地下了线。告白刚才见收旧书报的汉子劳累不堪的样子,借题发挥教育洋洋,就是要他把心思放在功课上,已经进入高中阶段,决定人生命运的关键时刻,仍然执迷不悟,醉心游戏,今后考不上好的大学,这一辈子就会跟这个汉子一样劳累辛苦。

洋洋没搭理告白。

洋洋不高兴爸爸老爱这样教育他。见着街上摆地摊的,蹬人力三轮的,打扫垃圾的,站在街口散广告单的,爸爸总爱用这个句式教育他,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有一次,告白指着街上一个因残疾而躺在地上讨钱的,也这样教育洋洋。洋洋心里很不爽,反驳道:人家愿意用这种方式生存,有啥子不可以呢?告白说:你丢得起这个脸,老子丢不起这个脸。不知咋的,洋洋不想打游戏,听见爸爸这样说,就想打游戏了。昨天晚上游戏打得很晚,就是下了晚自习,爸爸接他回家的路上,看见一个人骑着一辆货三轮,拉着半车苹果沿途叫卖,被城管抓着。那人向城管跪着求情,哭脸当笑脸,低三下四的样子,让人觉得肋巴骨都少了几根。告白于是教育洋洋:不好好读书,今后就像这个样子,没有尊严,随便听人摆布。洋洋不安逸爸爸,亏你还是一个局长,不同情弱者,不帮着弱者说话,还把这当成话柄教育我,不好犟嘴,就以玩游戏的方式反抗。刚才在上楼梯时碰到那个收旧书报的汉子,爸爸望着汉子背影又用那个句式教育他,他不满地撇了一下嘴,想顶撞说:不偷不抢,凭劳力挣钱,有啥子不好呢?你说人家辛苦,能收到两捆书报纸壳,兴许人家心头高兴得要死哩!迎面碰着时你不还夸奖他:哟,收获不小嘛!见不得那一套官场习气,言不由衷,口是心非!

那汉子,也在他们家收过旧书报和纸壳,告白认识,洋洋也认识,大石村人,离叙府市一百多里路远,在城里收旧书报为生,兼收一些旧家具、家电等;只要能挣钱,都列入收购范围。最初告白和老婆秦媛媛喊他为收纸壳的。一次,秦媛媛电话门卫:叫门口那个收纸壳的上楼来收旧书报。告白神态傲慢地叉开双腿仰靠在沙发上看报纸。一个市级单位的局长,对一个乡下来收纸壳的农民,有足够的本钱藐视和骄傲。因此,尽管汉子就站在面前,告白仍旁若无人,丝毫没有改变坐姿看他的报纸。只是在翻动报纸时,眼角余光瞟了一眼汉子,见他人很清瘦,脸红铜色,寸头,居然穿着一身迷彩服。告白对他的穿着产生了兴趣,后来曾问过他为什么喜欢穿迷彩服,是别人送的,还是自己掏钱在街上买的?当过兵没有?得到的回答是没当过兵,街上买的,穿这种衣服觉得精神。当时告白眼睛仍在报纸上,很随意地问道:你叫啥子名字?汉子把秦媛媛捆扎好的报纸装进麻袋里应道:电应仁。汉子说自己名字的时候,语速很快,应字一带而过,仁字成了人儿的合音。告白听走了耳:啥子唼,你叫电影儿?汉子扎着口袋口子纠正道:电应仁。告白笑笑,这名字不如叫电影儿好记,就喊你电影儿吧。汉子笑笑:名字是代号,随便你咋个喊都要得,只要我晓得是喊我就行了。从此,告白和秦媛媛叫他电影儿。洋洋不这样喊,洋洋见这人比爸爸苍老得多,礼貌地喊电伯伯。洋洋不知道体力磨皮,电伯伯的实际年龄比他爸爸还小两个月哩。

初识电影儿,有一个插曲。

电影儿经常骑着一个锈迹斑斑的货三轮,龙头上挂一个纸壳招牌,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两排字:收购旧书报、纸壳、旧家具、电视、空调。双休日上午,守在吉庆小区门口左侧那棵枝繁叶茂的小叶榕下,把一条腿搭在货三轮边上,眼睛追光灯一样笼罩在进出的人身上,希望能给他带来收购消息。告白喜欢看报纸,办公室叶主任知道这个特点,给他订了很多品种。他单位事多,没时间看,便带回家当晚餐,要不了多久,就是一大堆。逢时过节,作为一个单位的头儿,难免不收到这样那样的礼品,也容易制造出很多包装废弃物。告白不在乎这几个书报纸壳钱,家里堆多了,就叫秦媛媛或者洋洋拿下楼去丢在垃圾桶里。秦媛媛善于持家,舍不得丢,总是凑起一大摞了,拿到离小区几百米远的那家叫小转弯再生资源便民回收站去卖。告白说:你哪价值几文?还不够工程钱。秦媛媛说:卖一块钱可以买一包盐,卖十块钱可以买一斤肉。春节过后,家里又堆起一大堆书报纸壳了,秦媛媛扎成一捆提着去回收站卖,见到小区门口小叶榕下在货三轮上的电影儿,招呼道:呃,收纸壳的,旧报纸好多钱一斤?电影儿火烙着屁股似的从货三轮上滑下来,站直身体,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四角。纸壳呢?二角五。秦媛媛说:人家收购站报纸五角,纸壳三角。电影儿说:我收来卖给他们,相当于赚几个体力钱。都那个价了,我吃啥子呢?秦媛媛土生土长城里人,骨子里有一些排斥乡下人,对电影儿翕了一下鼻翅,提着那捆书报纸壳走了。电影儿清瘦的脸上生长出一片茂盛的失望,坐回货三轮上。也许报纸、纸壳不满秦媛媛的小气,在秦媛媛刚走出十多米的时候,“叭”一声挣断拴住它们腰身的绳绳儿的束缚,横七竖八地躺在落有几片树叶的地面上罢了工。秦媛媛施过脂粉的脸不由得一冷,她化一次淡妆的成本也比这捆报纸、纸壳值钱得多啊!

秦媛媛俯下注重保养的局长夫人的身子,耐心地把散落在地的报纸、纸壳收来叠成一摞,把断掉的绳绳儿接起来又去拴。绳绳儿也不想再为秦媛媛服务,自杀成两截,报纸和纸壳又重新躺在了地面上。秦媛媛傻了眼。电影儿见了,拿起车斗里一根二指粗细的麻绳,疾步上前道:大姐,来,我帮你收拾。他弯腰快速打理好散落在地上的报纸、纸壳,将其左一撇右一捺三下五除二捆好,提在手里试了试,挺结实的,递给秦媛媛:你报纸卖了回来还我绳子就是了。秦媛媛寡白着脸,觉得电影儿很大度,想了想道:我卖给你算了。电影儿坦诚地说:我要比回收站少几分钱一斤哟。秦媛媛突然间变得豁达了:少就少点吧,我又不指望这几个钱养家糊口。

秦媛媛与电影儿的心理距离缩短了一米。一个周六的上午,秦媛媛同夫君告白出门吃寿酒,见了小区门口的电影儿,对他嫣然一笑后,把插曲讲给了告白听。告白热情批示道:嗯,说明这人淳朴,不错。家里再生产出旧书报纸壳一类废弃物时,就等着双休日提下楼卖给电影儿。

有一天,报纸和纸壳分别捆了一捆,秦媛媛又要提一大袋衣裳裤子去街上洗衣店洗,提不了这么多,就叫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的告白帮着提下楼去卖。告白抬头白了秦媛媛一眼,秦媛媛就充分意识和深刻理解到自己打错了算盘。大的喊不动就喊小的吧,掉头叫大字一样躺在床上的洋洋。洋洋说:你叫收报纸的上楼来收不就行了?秦媛媛说:小区有规定,闲杂人员一律不准进来。洋洋说:规定是人制定的,老爸局长啊,在他面前就不是规定了。秦媛媛凝凝滞滞地给门卫打电话,说了自己的名字、所住楼幢单元门牌号,家里要卖旧书报,请叫小区门口那个收报纸的人到家里来收。眨个眼睛,电影儿一手提着一把秤,一手提着一个麻布口袋就出现在家门口,红铜色的脸上酿造出生动的笑容:你们要卖旧报纸啊?

嗯。秦媛媛应道,心里感慨洋洋这娃儿比她懂社会,眼睛却落在电影儿抬起的那只未经批准就想自作主张迈进门里来的脚上,见他穿着一双灰头灰脑风烛残年的旧皮鞋,好看的柳叶眉不禁蹙成墨疙瘩。电影儿金鸡独立,顺着秦媛媛的目光,看自己抬起的那一只脚,意识到城里人讲卫生,怕踩脏了她的屋,忙收回退后一步站定,脸上泛滥出僵硬尴尬的讪笑。洋洋见了招呼电影儿道:呃,你站在那里干啥子,进屋来提噻。洋洋不打扫家里卫生的,也就忽略了秦媛媛的心理感受。两难之间,电影儿脱掉皮鞋,连同那双磨破了脚后跟的袜子,光脚踩进了屋。秦媛媛内心仍不欢迎这双脚踏进屋来,一则家里的小皇帝已经发话请人家进屋;二来人家不怕地面凉,脱掉鞋子袜子,说明很诚意;三是那两大捆报纸、纸壳还是有一点重,这样自己可以不用提了,也就侧开身子,让电影儿进屋,指着那两捆安然躺在客厅一角的报纸纸壳道:就是那。

从此,秦媛媛再不提报纸、纸壳到楼下去卖了。生产出这一类废弃物,集中放在阳台上,积攒到一定数量,选一个双休日,一个电话打给门卫。一会儿,电影儿就一手拿秤杆,一手提麻袋,脸上贮满微笑与感激,呈立正姿势站在家门口,有时还会嘿嘿地笑两声。

二、电影儿还会吹口哨

直到下课赋闲后,告白才深刻地反省到,当初教育洋洋“你不好好读书,就像什么样子”的句式失之偏颇。也万万没有想到,电影儿会走进他的人生,并占据重要一席,乃至摒弃偏见,转变态度,改口叫电影儿为老电时,电影儿不习惯,咧嘴一笑道:你还是叫我电影儿吧。告白说:好好好,叫你电影儿。

告白改变对电影儿印象的第一件事,是搬沙田柚上楼。

星期三,告白下班回家,碰上单位那个号称五香嘴的女人具佳,从乡下跳丰收舞回来,扛了一大麻袋沙田柚,好歹要送告白几个尝尝鲜。告白推谢不了具佳的盛情,只好提回家,顺手丢在电视机旁的一个塑料筐子里。第二天上班,具佳问告白味道如何。不知其味的告白随口搪塞道:不错。没想到周六中午的时候,具佳给他搬来一大麻袋。周三送的几个,还因不被主人品尝而委屈地躺在塑料筐子里呢。于是告白说:谢谢你,情领了,我们去外面吃婚酒了,家里没有人,你拿回去吧。具佳充分表现出了对领导的无限忠诚与热爱:我给你放在门卫那里,你回家时去拿就是了。

饭后回家去门卫处拿,哎呀妈哟,一大麻袋,告白搬不动,秦媛媛更不用说了。不要?又送来了。要是原来的单位宿舍,告白不用张嘴,看门的那个脸上喜欢生长青春痘的小伙子都会帮他搬上楼。但现在是小区了,门卫是物业公司的,不能随便支使;何况小区里还住着很多同级别的,甚至还有高他半格的官人,他享受不了特权,得自己想办法,就转动脖子四处游望,一望就把电影儿望进了眼里:几米外的那棵小叶榕下,电影儿坐在货三轮上,撮起嘴唇吹口哨,脚搭在货三轮的边子上一顿一顿的,动作有一点像抽风,很滑稽,但又扽在了节拍上,曲调圆润流畅,手摸着缎面一样的感觉,内容山歌调一类。告白招呼他:哟,你还吹得好听。电影儿不好意思地笑笑:吹耍儿的。告白说:帮我一个忙,把一袋柚子给我搬上楼去好吗?电影儿说:好啊。走进门卫室,右手揪起麻袋口,身子一侧抛到肩上,两腿生风地给他扛上了楼。告白叫秦媛媛拿十元钱给电影儿做工钱。电影儿说:哎呀算喽。橐橐橐橐,比兔子还快地跑了。

告白、秦媛媛对这个乡下人有了好感,再在小区门口见到电影儿时,主动对他微微一笑,或者点点头搭讪道:今天生意好不好哟?电影儿呢,报之以微笑:出去啊?或者:回来了啊?

告白家里仍然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旧报纸与纸壳,仍然电话喊电影儿收。最先秦媛媛在称时要看秤,后来不看秤了,说你说好重就好重。电影儿也不压秤,半斤也按一斤的钱来开。也许收旧书报是乡里人进城打工的不错选择,小区门口最初电影儿一个人,慢慢繁殖成了两个、三个,但秦媛媛认定电影儿收。农忙,电影儿回家点麦子、栽秧子、打谷子去了,哪怕堆得再多,秦媛媛都要留下等着电影儿来收;似乎那是宝贝疙瘩,只有电影儿来收,她心里才踏实,才放心。

告白家里生产出的旧书报与纸壳,叫电影儿拿去就是,不用称,也不要钱,是经历过下面这一件事的洗礼。

端午节,一个下属给告白送礼,一纸箱名优土特产里,插了一张购物卡。秦媛媛在取箱内物件时,那个三指宽的东西不老实,躲过秦媛媛的眼皮,泥鳅一样滑到纸箱底部。秦媛媛没注意,一脚将纸箱踩成纸壳送给了电影儿。两天后,秦媛媛辗转知道,纸箱里还有比名优土特产贵重的东西,后悔不迭。不知道电影儿卖出去没有,死马当成活马医,得找电影儿问问,但愿能找回来。但又不知道电影儿住在哪里,左打听,右打听,费尽万力,才在一个叫布袋街的角落里,找到电影儿租住的所谓家。

其时,电影儿一家三口正围着一张小方桌在吃饭。食谱很简单,一碗嫩南瓜汤,一盘回锅豇豆,一盘泡黄瓜。电影儿面朝门口坐着,左手握着一瓶啤酒,仰起脖子吹喇叭,右手拿筷子拈一坨泡黄瓜放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韩红在屋侧靠墙的电视机里,心情很好地唱着《天路》。电影儿真忙碌,嘴里嚼着菜,还咿咿呜呜地跟着哼,穿着一双行将就木的旧拖鞋,合着节拍在地面上一顿一顿的,样子很享受。左手边坐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伙子,闷不声地吃着饭。他与电影儿尖瘦长条骨感的脸型相比,基因变异得十分厉害,圆得像圆规画就,与右侧坐着的女人脸像一个模子铸出来的。莫非真是人们说的女誊父,儿誊娘?女人的显著特点在于有一颗银色门牙,嘴一张,依稀黑洞里有一盏灯,发出耀眼的光;头发有一些霜白,路子从脑门正中分开,在脑勺后绾了一个结。秦媛媛庄严地站在门口,屋子里的光线照不亮她的两眸,忍不住抬手抹了抹眼帘。

电影儿仿佛受到猛然惊吓似的,嘴里含着泡黄瓜,霍地站起身来:哎呀,秦大姐,你咋个找得到我这点?

路在嘴上。秦媛媛嫣然一笑道。秦媛媛其实比电影儿小三岁。

有事?电影儿问。

秦媛媛直言不讳:前天送你的纸壳中,我掉了一点东西在里面。

哦。那个纸箱还没有卖,我给你找。电影儿吞下嘴里的泡黄瓜,放下啤酒瓶,讪讪一笑,指着女人向秦媛媛介绍:我屋里头的,叫夏香。指着小伙子介绍:我娃儿喜鹊。然后对着喜鹊说:这个是你秦婊婊。接着吩咐夏香和喜鹊,把桌子上的菜端开抬到门外去。

秦媛媛嘴里说你们饭吃过了再找吧,但帮着抬板凳的行动,戳穿了她的话是多么言不由衷。

屋子很窄,旧报纸和纸壳趾高气扬地霸占了有限的空间。气候较热,霉变味与烟味,携带着屋门口蜂窝炉里的硫磺味,在屋里载歌载舞,热闹得一塌糊涂。秦媛媛忙伸手捂住享受惯了各种奇特香水的鼻子。电影儿端来一条高板凳站上去,把纸壳一摞一摞地取下来,递给喜鹊和夏香,让她俩抱来暂时堆在门口。秦媛媛要去帮忙。电影儿说脏得很,你歇着。喜鹊给秦媛媛端去板凳坐,找了一把棕叶子扇子递给秦媛媛。秦媛媛接过扇子,没有坐,站在门口,看这一家人帮她找购物卡。看的当口,问喜鹊读书没有。电影儿说,读,在川江子弟校。秦媛媛知道,这是一个民工子弟校,问喜鹊的学习成绩好不好。电影儿呵呵笑着说:好得很,川江子弟校出了名的留学生。秦媛媛疑惑:留学生?电影儿心直口快:作业做不起,调皮捣蛋,老师把他留下来啊。夏香接过电影儿递过的一摞纸壳,同仇敌忾地攻击喜鹊:只晓得贪耍,每次考试没有一科及格。秦媛媛心里一个叫自豪的东西涟漪一样荡漾开去:洋洋在市一中重点班学习,成绩不算拔尖,上周同班主任交流,考一个重点大学还是有把握的。她同告白商量,洋洋大学读了就考研出国,或者选一个和国外的联办大学,大三送出去,让洋洋一定享受到良好的教育,成为有用之才;像喜鹊,不好好读书,一辈子就荒废了,只能像他爹妈一样,挣苦力钱,吃辛苦饭。

电影儿终于从那堆纸壳中,翻出了秦媛媛送的那个名优特产纸箱,拿出屋打开一看,那个叫购物卡的东西,乖幺儿一样躺在底边夹缝中,不知道它的主人正找得它急火攻心哩。秦媛媛十世单传婴儿一样接过攥在掌心,心里悬着的石头咚一声落在地上,感谢着走了,留下这一家人又把翻出的纸壳慢慢地抱回去,一沓一沓地重新堆码好。

这似乎是无效劳动,但秦媛媛还是给了报酬,从此以后家里再生产出报纸、纸壳一类废弃物,叫电影儿收去就是了。电影儿坚持要过秤付款,秦媛媛说值不到几个钱。告白说:再谈钱就是瞧不起我们。开玩笑了,告白是局长,很多人都对他前襟长后襟短的,电影儿何许人,敢瞧不起?只好说一句那就多谢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电影儿也是重情重义的人,从此以后,告白家里有比较笨重的东西需要搬上楼或者搬下楼,有什么体力活儿要做,电影儿便给包下了。为了方便联系业务,电影儿在地摊上买了一个二手手机,第一个把号码告诉了告白和秦媛媛。要做什么事,一个电话打给电影儿;一会儿,电影儿领赏似的,跳索索地跑来了。有时还要带上夏香与喜鹊,像把假山石搬上楼顶,挪动家里的床和衣柜一类事项。逢时过节,告白家里收的礼品吃不完,如端午的粽子鸭蛋,中秋的月饼糕点,年关的粉条柑橘一类,秦媛媛也清理出一些送给电影儿,包括淘汰掉的一些衣裤鞋袜。电影儿对此千恩万谢,有没有事,碰着告白或者秦媛媛都要问一声:有要我帮忙的事没有?有,招呼一声嗄。那情形,似乎很挣钱的活儿,生怕被别人揽走了。

三、电影儿的娃儿考起了农业大学

告白的儿子洋洋与电影儿的娃儿喜鹊,同岁不同月,都属马,但洋洋是春天马,喜鹊是寒冬马。那个有一撇虾米胡子的黄八字说,春天马要比寒冬马好得多,春天马有草吃,天气暖和,可以自由奔跑,前程远大;寒冬马没草吃,冷,只有卧槽。

真应验了黄八字的说法?洋洋考上了北京一所大学。喜鹊呢,也考上了大学。人家问电影儿,考取了哪所大学?电影儿说:农业大学。农村人挺幽默,对没考上大学回家务农的莘莘学子,就说读农业大学。

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上午,电影儿帮告白在楼顶上栽茶花,闲聊时告白才知道,其实喜鹊根本没有一星半点电影儿的基因。哎呀,直白一点说,喜鹊不是电影儿和夏香共同制造出的产品。

电影儿的老家在一个比较偏僻的乡村角落里,抬头是高山,低头是河沟,不通公路不说,连电都不通。电影儿的父母死得早,他上有一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家里比较穷,三姊妹相依为命,三十好几了还是一根光棍。夏香是邻村人,丈夫不知是在夏香身上用功很了,还是祖上遗传,过早肾衰竭无钱医治而亡。电影儿会做一点石工活,夏香家里的猪圈,靠墙一面被猪拱了一个大洞,通过熟人请电影儿用石板给堵上。那条捣蛋的瘟猪仔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没事在墙上练嘴功,竟给主人练出了姻缘;电影儿还没有把夏香家墙上的洞给堵好,先把夏香身上的洞给堵好了。如此看来,电影儿的情商还是高的,只是囿于家庭经济条件,手长衣裳短,作揖不方便啊。嘻嘻,我不但弄到一个婆娘,还不费一枪一弹,弄到一个娃儿。电影儿掩饰不住心中得意,经常如此向人炫耀。听者道:你杂种才搞得杀手哟,你咋个把夏香搞定的呢?电影儿不答,只咧着嘴笑:嘿嘿。仿佛说出去了,别人会沿用他的办法挖他的墙脚。

那时喜鹊才七岁,电影儿觉得这一辈子有养老送终的了,对喜鹊十分溺爱,喜鹊要天上的星星,只要能摘下来,他都会不顾一切去摘。喜鹊好动贪玩,喜欢泥虫蚂蚁,就是不喜欢书;能在家里看见他读书做作业,简直是太阳从西边出。有时,夏香教育喜鹊,你耍得不想耍了,还是翻一页书做一道题嘛。喜鹊觉得墙背后刨地牯牛,树上掏鸟窝,田巴凼头捉泥鳅,河边上滴沙娃儿,那个乐趣,远比看书写作业快活得多,因而对母亲的管束置若罔闻。夏香很生气,把那张圆圆的脸拉长:这一辈子看你咋个耍得完哟。电影儿便说:娃儿不是长大的,是耍大的。书读那么多来做啥子?只要写得起自己的名字,算得清楚账就是了嘛。夏香不高兴:看到他读书都不得行,你还给他长翅膀叫他耍,今后一窝窝的睁眼瞎。电影儿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说:鸡婆不抱,你把脚杆给它取断还是不抱。喜鹊,想读就读,不想读就算了,总之我有吃你有吃,怕啥子?一次,老师布置了很多家庭作业,喜鹊在母亲黄荆棍儿的威胁下,不敢去耍,但又做不起,只好坐在小桌儿前咬笔头子,眼珠子左眼角转右眼角,右眼角转左眼角,那个痛苦不堪的样子,电影儿见了,心子把把都痛脱了,问:咋个呢?喜鹊说:题做不起。电影儿说:做不起就不做嘛。喜鹊望望灶房里煮饭的母亲,嘴筒子一噜,轻声告诉电影儿:不做要挨打。还有,明天交不了作业,老师要留下来站办公室。电影儿说:老子给你想办法。他要过作业本,左一横,右一竖,撕成四叠,递给喜鹊:你对你妈和老师说,我生气给你把作业本撕了,没有本子做。巧妙地将喜鹊从水深火热中救了出来。

其实,电影儿暗地里还是希望喜鹊能好好读书,不说读出过一官半职,至少多认几个字也不是坏事。他私下找黄八字算过喜鹊的命,说这娃儿命在雾库,没带文昌星,读不得书;终身带衣禄,有赌运,要想发大财不行,但饿不到肚儿。电影儿信这,但没跟夏香说,怕夏香骂他,不是自己亲生的娃儿,找借口不想让喜鹊读书成才。

到城里打工后,电影儿赔笑脸,请人吃串串香,想办法把喜鹊从乡村小学,转进了城里民工子弟校。喜鹊别的没有学会,学会了逃课上网打游戏。钱从哪里来?夏香不给电影儿给。只要喜鹊向他伸手,他想方设法满足喜鹊要求。有时电影儿递钱给喜鹊的一刹那说喜鹊:你娃儿读书都像打游戏这样专心就好了。喜鹊笑嘻嘻地接过钱,一转身,人影儿都找不到了。网上鏖战时常废寝忘食,彻夜不归。夏香急,网吧去找。去年过年,喜鹊在网吧打了一天一夜。夏香急死了:这娃儿哪里去了嘛。电影儿死不急:过年了,放他一次羊吧。租屋只一间屋,给喜鹊架的小床位于大床当头一尺的地方。电影儿骑在夏香肚儿上挥戈跃马纵横驰骋时,动作幅度大,经常是夏香不叫床叫。有一晚上,喜鹊被床叫声惊醒,撩开大床的蚊帐看,电影儿突然中箭一样,呀一声狼狈落下马来。第二天,电影儿给喜鹊的解释是我给你妈骑马儿耍,就像你们小娃儿伙起疯,玩骑马儿游戏一样。从此,电影儿不敢再张狂了,要做好事,早早哄喜鹊睡觉,动作起来,像潜入古院深宅的窃贼,蹑手蹑脚的,因而总感到半饥半饱,说不出的惆怅。过年了,电影儿想放开量昏吃傻胀一次,给喜鹊的压岁钱,足够喜鹊玩两天两夜,然后抓住蓄意制造的机会,敞开肚子海喝海吃。直到酒醉饭饱,喘口气瘫在夏香身上,嘴巴凑近夏香的耳朵,不打自招地说:你还要去找喜鹊,你看,一家人都过了一个热闹年,哪里不好嘛。夏香在电影儿的屁股上狠狠地拧了一爪:少说。电影儿给喜鹊有约定,到哪里去了,一定要让他晓得。喜鹊不给母亲说,但一定会给电影儿说。这父子俩心灵相通,经常狼狈为奸合伙欺骗夏香。电影儿很自豪,喜鹊打网络游戏打成了峨眉派高手,不得了啊,这可是一件耀祖光宗的事呵。喜鹊还有一个特长,睡懒觉,连续睡过一两天都可以,不叫不起床。夏香骂:不晓得你咋个霉瞌睡恁多,未必前辈子熬夜熬死来投的胎?电影儿说:娃儿要睡就等他睡嘛。你看猪儿,肯吃肯睡才肯长。夏香眼睛瞪着他:肯长的猪先挨刀!电影儿就嘿嘿地笑,撮起嘴唇嘘起歌儿来,调子是他最喜欢的韩红的《天路》,有时还要扭两扭屁股,抬手比两个动作,像样板戏中的英雄杨子荣策马穿林海,或者像李玉和打暗号举红灯,嚓嚓嚓地在舞台上溜一圈后突然站定,手一举,头一摇,咔的一个动作定格,夏香气不是骂不是。电影儿宠喜鹊,心情很复杂,一是怕人家说不是自己亲生的就不疼不爱,所以他得疼爱一个样子给世人看;二则宠喜鹊实则是博夏香欢心;更重要的是他从小尝够了劳累奔波的苦头,七八岁挑柴到二三十里路远的南井、四面山去卖,然后买红苕、苞谷回家吃,十一二岁下田栽秧打谷。他不想让喜鹊像他的青少年那样,过得痛痛苦苦的;他要让喜鹊过得快快乐乐,自由自在。

农民讲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工人讲一分投入一分产出。喜鹊考不上大学,情在理中,势在必然。夏香骂娃儿没出息,晚上被子蒙着头呜呜地哭。电影儿安慰她:哭啥子嘛,他好手好脚,四肢健全,比起那一些家财万贯的人,守着一个残疾娃儿好得多嘛。

告白当然不赞成电影儿对孩子放羊的教育方法。孩子,没有自我约束力,大人不管,放任自流,无论如何是成不了才的,更不要说栋梁之才了。贪玩好耍是孩子的本性,要成才就要把本性关进铁笼子里。洋洋能考上大学,就是管教有方的结果。洋洋也爱玩网络游戏,考上高中后,一年级学习还可以,二年级成绩直线下降,原因就是打网络游戏。告白知道后,和秦媛媛商量,采取强制措施,把家里电脑的连接线拔了;从不给洋洋零花钱,需要买东西,洋洋提要求,家里一一照单采购。洋洋也要睡懒觉。秦媛媛会按时叫醒他。特别进入高中阶段,秦媛媛请长假,把心思全部放在洋洋身上。早晨六点起床,洗脸水给洋洋打好,然后给他准备好早餐,肉包子稀饭,鸡蛋清汤面,阴米子荷包蛋,有时去麦当劳买一些东西回来,一天一个食谱,换着花样吃。之后,告白开车送到学校。晚上,给洋洋打洗脚水,找好揩脚帕,经佑着洋洋睡了,自己才睡。电影儿听了告白说的,无限感慨:你这完全是经佑老祖先人啊。

高考那两天,告白请了假,单位有事手机指挥,两口子去学校门口守着洋洋考试。考了出来,马上递上湿毛巾揩脸,接回家,让他休息,给他弄好吃的。洋洋都有一点反感了,说要培养自己的独立生活能力,我能自己的事自己做。告白、秦媛媛不同意,说等你考上好的大学了,你要怎么做就随便你了。听了这一些,电影儿心里涌起惭愧,但又很无奈:一来我两口子要挣钱生活,没有时间像你们那样细心去照料喜鹊;二来喜鹊确实读不得书,我不过是以苦作乐将就他罢了。

但在做人的道理上,电影儿对喜鹊又很严格,还扇过喜鹊耳光。

有一次,学校一个自认为有钱的同学,把钱拧成扇面,扇一个家庭比较贫穷的同学的脸,问穷同学这辈子见过这么多钱没有?穷同学拨开富同学的胳膊,富同学啷就给穷同学一拳头。喜鹊见不惯,抬腿给了富同学一脚,踢了他一仰巴叉,摔得鼻血长流。班主任金老师将喜鹊押解回家,进行了义愤填膺的严肃指控。电影儿庄重而虔诚地听着,等金老师指控告一段落,该家长表态的时候,电影儿把喜鹊叫到面前问:说,错了没有?喜鹊低着头,脚趾碾着地面一只小虫子道:错了。叭——空气中传出一记闷响。从来没被动过一根汗毛的喜鹊,万万没有想到电影儿会给他一耳光,伸手捂着脸,绿光光地望着电影儿,不相信是他打的。电影儿打后恶暴暴地质问:大路不平旁人铲,你帮同学出恶气,错在哪里?喜鹊哭丧着犟嘴:我见你瞪眉鼓眼地望着我,才这样说的。叭!电影儿又给了喜鹊一耳光:你夹着一条球,老子冷脸望你一眼就害怕了,对的也不敢坚持了,今后遇到啥子事,你不当叛徒甫志高,出卖亲人朋友?

金老师见了,干笑了两声后说道:你还护短是不是哟?电影儿说:我护啥子短?我书读得少,不明事理,只知道做事要讲前因后果,做人要讲是非曲直。

金老师道:好好好,不给你说了,我去找校长汇报。愤然转身,摇动着那个肥硕得堪与马尻媲美的屁股走了。

电影儿望断金老师渐行渐远的背影,将木立一旁的喜鹊一把拉到面前,摸着他的脸疼爱有加地说:娃儿,打痛没有?要记住,今后再遇到这一类事,最好站在中间两面劝和。实在过分了,要帮忙出气,出手不要重了。我们家穷,就靠我和你妈收捡点报纸、纸壳生活,打伤了人,没有钱付医药费。

告白听了,颔颔首道:我是这样教育洋洋的,不关自己的事,血溅在身上,快点走开去洗了就是,闲事少管,走路伸展。看来该向你学习,教育孩子要有是非观念,爱憎分明;不然,在大是大非面前,非栽跟斗不可。

四、不晓得电影儿高兴啥子

告白时常端着一杯茶,坐在楼顶上那个淡绿色凉棚里,望着那一些电影儿帮他栽的花们树们草们遐思悠悠: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

眨眼几年过去,洋洋以优异成绩大学毕业,国家公费保送到美国一所很有名气的大学读研,专业为大气物理。这是一个前途无量的专业,卫星、宇宙飞船上天,都与这个专业密切相关。想起这,告白心里乐滋滋的,觉得教子有方,花在洋洋身上的心血没有白费。洋洋,难道给他取的这个名字,就意味着他会漂洋过海,成为大器?

喜鹊呢,名落孙山后,伙起三五个同样名落孙山的同学整天东游西逛,除对网络游戏继续发扬光大外,还学会了喝酒、打牌。电影儿仅靠收一点废旧维持家庭生计肯定问题多多,就托告白帮助,有适合喜鹊的事,给他找一份来做。告白放在心里,给喜鹊找了到市环卫所当环卫工的差事。喜鹊一听就皱眉头。他不知道,几年后会发生一件让全国人惊讶的事:哈尔滨招四百多个环卫工,数千个大学生、几十个研究生去争抢岗位。后来,告白又给喜鹊联系到一家民营企业当物管。喜鹊嘴筒子翘起能挂亮油葫。电影儿托告白找工作时说了几大箩筐好话,告白帮忙找到了喜鹊又不领情,夏香气得摔家弄伙,电影儿说不愿意就算了,只好腆着那张铜红色老脸,跟告白又是赔礼又是道歉。

静下心来,电影儿问喜鹊究竟想干啥子?喜鹊宏图大志:我要做生意当老板。夏香说:又不好好读书,又好高骛远,当老板,我看你当叫花子还差不多。冷了冷又补了一句:当叫化子都没有人打发你。喜鹊是想跟一个叫强哥的人混。电影儿打听强哥这人,黑道上的,养一帮子人,收叙府到几个区县的运输线路管理费和东江农贸市场的地皮费,欺行霸市,心狠手毒,早引起公安部门注意。这不是闭着眼睛往监狱里钻吗?电影儿黑着脸教育喜鹊:条条路都可以走,违条犯法的路,半步也不能走。怕喜鹊出去伙起社会上的人晃惯了收不回来心,电影儿把眼睛盯在喜鹊身上严加看管。年纪不饶人啊,电影儿原来拖过上百斤的东西小菜一碟,现在偶尔会累得喘不匀气。有时,他书报、纸壳收得多,就打电话叫喜鹊帮忙。喜鹊有手机,洋洋出国后的淘汰品。好在喜鹊虽然不太听母亲的话,但却很听电影儿的话。叙府城里常常会出现这样一道风景:电影儿骑货三轮前面走,喜鹊在后面帮着推。后来电影儿教会了喜鹊骑,就变成了电影儿帮着推。再后来是喜鹊骑,电影儿跟在货三轮后面打甩手。

出人意料的是,眨眼之间,喜鹊真的当起老板了。外人听到的消息是:小转弯再生资源便民回收站那个宗姓老板的娃儿,好赌,借了水钱还不起,宗老板只好把门面打出去抵债。喜鹊觉得一天到晚到处晃,没有一个稳定的事来做,不是长久之计,便找朋友东赊西借,凑了一笔钱,把回收站租了下来。

真实内幕,喜鹊只给电影儿讲过,是他赌博赢了宗老板娃儿的钱,逼他还;还不起,气得宗老板吐血,一怒之下把门面折赌资抵给了喜鹊。电影儿听了很吃惊。他的处世原则是做事要问心无愧,说给世人听也不被指背脊骨,就叫喜鹊把门面还给宗老板。喜鹊说木已成舟,不可能还。电影儿说,这个事由不得你。电影儿认识宗老板,还卖过报纸、纸壳给他。虽然这人傲兮傲兮的有一点装大,但为人处世还是乐教,便诚惶诚恐地找到宗老板诚恳检讨:我没有教育好娃儿,他不懂事,给你家里添了乱。门面还是你经营着走,赌输了的钱,有就还,没有就算了。岂料宗老板眼睛一瞪:来洗涮我是不是嗦?你给我听清楚,江湖规矩,愿赌服输。老子娃儿赌输了,砸锅卖铁都不欠你一分钱,用不着你来发慈悲!电影儿没想到会碰一鼻子灰,还认为人家会感激他哩,只好障悻而退。路上,他突然联想到黄八字说喜鹊命中带赌运,是不是老天爷要喜鹊这样起家?我好心不要他的门面,还挨了他臭骂,这事就怪不得我了。没事听人摆龙门阵说,现在好多有钱人,一屁眼儿的屎,全靠坑蒙拐骗巧取豪夺发的家。想着这一些,电影儿就软了心,没强迫喜鹊归还。但有一点,喜鹊必须答应不能再赌了,好好经营回收站;今后有了效益,要给宗老板一笔补偿。喜鹊说:听你老人家的。

有了回收站,喜鹊的灵魂就有了家,收了漂泊浪荡的心,专心专意做起生意当起老板来。一个月下来盘点,比电影儿骑着货三轮走街串巷半年的收入还强。

但有一件事,电影儿没有让步。喜鹊将收的旧书报和纸壳,装车卖给那家叫马家潭造纸厂时,用水龙头往书报、纸壳里洒水,常常一百斤的书报、纸壳要洒上二三十斤水。旧书报五角一斤,纸壳三角一斤,也就是说,喜鹊洒的水都要管三至五角钱一斤,仅仅赚这个钱就很可观。电影儿不客气地干涉:这样做问心有愧,世人晓得了,会指着你背脊骨骂你赚昧心钱。喜鹊说:我没偷没抢,也没贪污受贿侵吞老百姓利益,不就洒了一点水吗?纸厂收去还不是要放在池子里浸泡化纸浆,我给他发湿一点,他还减少一些麻烦。电影儿说:少扯淡。经商要诚实,书报纸壳掺一点假无所谓,要是你经营食品药品也这样做,不是要人命吗?喜鹊说:我刚起步,等以后有效益了,就不这样做了。电影儿说:人,品性重要,啥子东西,只要养成了品性,想改都改不过来了。喜鹊没办法,只好举白旗:好好好,这辈子咋个遇到一个你这种爹哟!

告白听到喜鹊发家史内幕,是多年以后患阑尾炎躺在病床上,电影儿来守护他,摆闲龙门阵时摆给他听的。当时告白出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差,回家后听秦媛媛说喜鹊租了门面当起了老板,生意做得不错。回收店离他住的吉庆小区不远,但不顺路。一天晚饭后告白散步,专门绕道去看了喜鹊的回收站,所见到的情景终身难忘。

难忘的不是喜鹊生意做得好红火,难忘的是电影儿给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

告白去时,见到的情景是:一把七老八十年纪的磅秤,比侍从还忠实地站在门口街边左侧;右侧,一张小方桌上,放着小半碗漤零角菜,一盘炒韭菜,电影儿坐在一把随时行将崩溃的破藤椅上,左手握着啤酒瓶,咂一口,拈一坨漤菱角菜放进嘴里,放下筷子,细细地嚼,慢慢地品,眼眯缝着,头摇晃着,指尖在桌面上鸡啄米一样啄着,有音乐飘出,韩红在VCD中唱,那是一条神奇的天路哎……电影儿听得很陶醉很受用,仿佛韩红在给他一个人开专场演唱会。屋角里,夏香在炒菜,翘着的圆溜溜的屁股随手上动作一颠一颠的。喜鹊在小屋一角清理着废旧铁块钢条一类,脑门儿上汗珠子星星一样闪烁。

哟,你还蛮逍遥蛮自在的嘛!告白走到电影儿面前了,电影儿还没有警觉,不禁咳了一声道。

电影儿侧过头斜着目光向上仰望,见是告白,微微一惊,随后咧开嘴憨厚地笑笑,以为告白家里有什么事要找他帮忙,站起身问:有事?

告白说:没事,饭后出来转转。

哦。电影儿显得很局促,想招呼告白坐,脑海里快速播放着告白家里四处窗明几净,摆设高档豪华;自己这屋天宽地窄,到处脏兮兮的,不好意思招呼他坐。

告白见电影儿手足无措的样子,看破了他的心思,随手拉了一条独凳,在电影儿对面坐下。夏香见了告白,炒菜的手在围腰帕上揩了揩,表情既惊喜又尴尬,然后将一盘炒丝瓜端在桌子上。喜鹊抖抖身上的灰尘,走上前来,招呼了一声告叔叔稀客,去打水洗手。

电影儿热情的目光全方位覆盖在告白脸上:来喝一瓶啤酒哇?

告白淡淡一笑道:不啊。

夏香说:你看我们一点不像样子,没有菜。喜鹊,你去切一点烧腊回来。

告白忙伸手制止:我早吃过饭了。呃喜鹊,你站着干啥,吃饭噻。

喜鹊笑笑,拿碗舀了一碗饭坐下吃起来。

告白说:我才出差回来,听说你们开起了门面,特意过来看看。不错吧?

电影儿说:托你的福,不错不错!

挣得到好多钱一天?

挣不到好多哟,只是比原来好一点。

哦,只要比原来好就好。

静场。韩红的歌声在屋内展翅翱翔,青稞酒酥油茶会更加啊芬嗯嗯芳……告白转移话题,眼睛盯在电影儿脸上问:你喜欢唱歌啊?

电影儿说:不会不会,没事随便哼两句耍儿。

告白说:我听你嘘口哨,嘘得很好听,想听你唱一首歌。

电影儿脸飞红晕:我洗沙喉咙,五音不全,不要把魂给你吓脱喽。

告白道:马虾过河,牵须(谦虚)嗦?

夏香给告白泡来一杯茶。塑料杯子上满是茶垢,黑黢黢的。她敦促道:你平时不是爱扯声巴气地吼吗?告局长喊你唱就唱噻。坐在靠门的一方空位上,接过喜鹊舀的一碗饭吃起来。

电影儿有一些不好意思,清了清喉咙道:好嘛,我跟着韩红唱几句《天路》。说着,起身去重新放过VCD,坐回原位,右手指尖在桌上拍着节拍唱了起来:清晨我站在高高的牧场……

声音在转弯抹角处有一点硬,但调子是合得到节拍的,神情也很投入很享受。告白受到感染,也跟着唱了起来。电影儿受到鼓舞,放开喉咙,唱得更来劲了。夏香扒着饭,嘻嘻地笑:老疯子。

唱完《天路》,电影儿说:我最喜欢的是《幸福花儿开》。那天我去收纸壳,路过一家人的屋门口,听见放这首歌。哎呀,我一听安逸惨了,跑了几家卖碟子的店子才买到这个歌。说着,就去把VCD中的碟子,换成了《幸福花儿开》。立即,一个绵软飘逸的歌声,飞瀑一样倾泻而来:清早起来把门开,把啊门开,凉风悠悠吹过来,吹咦耶过来……

电影儿唱过,喝了一口啤酒,夹了一筷子炒丝瓜放进嘴里。告白忙恭维:唱得好唱得好,开心开心。电影儿笑呵呵地说:现在不开心,七老八十想开心都开不成了。

夏香说:他开心得很哟,一个人还要跳舞。

告白惊愕地望住电影儿:你还会跳舞?

电影儿兴致大发,把筷子一放,酒瓶一搁,两手卡住腰眼,坐在凳子上,屁股以下不动,腰肢左右摇摆了几下道:就这样,音乐放起,跟着溜就是了。

告白哈哈地笑起来。想不到这个五十多岁、脸膛红铜色、爱穿迷彩服、袒胸露怀的地地道道的农民,居然不怯阵,想唱就唱,想跳就跳,活得很真实。联想到机关中人,整天戴着面具生活,台上握手,台下踢脚,嘴巴蜜蜜甜,心揣锯锯镰,活得很虚伪,很悲哀,心里扑过一道热浪,眼眶竞潮乎乎起来!

你跳不跳舞呢?告白不计较有一些脏的茶杯,端起喝了一口,掉头问夏香。

夏香嘻嘻一笑,把脸埋了一半在碗口里道:我跳不来。

告白说:你要学会跳舞,电影儿跳起来才更有劲。

电影儿顺着杆儿往上爬:听到没有嘛,我平时叫你学,你不学;现在告局长都叫你学了嘛。跟你说,要学会,两口子搂着跳才安逸。

夏香脸泛赧颜:鬼才跟你学。

想着下班拿回家的报纸还没有看,告白起身告辞:好,我走了,家里遇到什么事,需要帮忙,招呼一声。

走在街上,告白脑子里播放着刚才电影儿家里见到的情景,忽然一个疑团飘来:这个电影儿,娃儿没考上大学,转租了一家废旧回收站经营,一天到晚累死累活也挣不到几个钱;那个家境,寒酸的样子,没有一样东西值钱,电影儿还高兴得很,真不明白他高兴啥子。俗话说,不焦不愁,裤儿脱来做枕头。这个电影儿,莫非就属于裤儿脱来做枕头一类?

五、火炭丸落在电影儿身上也不抖

其实,告白看走了眼,电影儿家里还是有一样值钱的东西:VCD,超级的,DISD牌子,电影儿两个月才挣到那笔钱。如果叫告白花两个月的工资去买一个VCD,他肯定不愿意。电影儿就愿意,虽然夏香不同意电影儿那样做,抱怨他穷骨头发烧,这些东西哪里是我们享受的嘛。电影儿却说,人家造出来就是供人享受的。我是人,咋个不该享受呢?

电影儿很爱惜VCD,心肝宝贝似的,在上面搭了一块黄缎子——从秦媛媛送的一盒月饼里取出来的垫布。放碟片的时候揭起来;碟片放好,立即搭上那块缎子。电影儿只知道防尘,不知道这样不利散热。每天收报纸、纸壳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打开VCD听歌,然后边跟着哼边做事。常常听得很忘情,兴致来了,就跟着扭起屁股来。有时听入迷了,夏香叫吃饭,或者叫做一点什么事,他聋子一样,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理。夏香凑到他耳朵边上,提高声音说:听到没有?电影儿掉过头,望着她咧嘴一笑,一字一顿似乎谱了曲子似的回应:听——到——喽。有时夏香不开腔,伸手拔掉电源。电影儿正听得津津有味,突然哑了,以为停电。一看,墙壁上的电灯笑盈盈地望着他,也不生夏香的气,嘿嘿一笑道:日怪,我还说机器出故障了,原来是有人捣鬼。唉,给你说,今后你不要闪我的火头嗄;要不然,你喊爹喊娘时,看我闪你的火头。电影儿后半句话,是指夫妻间的那个事儿。

电影儿的这一档子事,告白当然不知道。告白知道的,是这样一件事。

那天天气很热,冷空调仿佛吹的都是热风,告白把背心脱了打光胴胴睡,出点滋滋汗,皮肤在牛皮席上粘得嗞啦嗞的,似乎要把肉皮揭去一层。秦媛媛侧身睡着,告白翻身手不小心触到她大腿内侧,比软玉还光滑比面团还柔和,立即引起非非遐想,便扳平秦媛媛身子,骗腿上马操练了一遍永恒的主题,把潜藏在身子骨里的那一些躁动的细胞,折磨得跪地求饶了,才抽了筋一样瘫在床上,软绵绵地睡过去。

手机在沉寂的夜中大叫起来,惊醒了告白。他平时晚上都会关机睡觉,没想到这次竞忘了。告白略带抱怨地伸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按下接听键一听,是电影儿打来的,说是有一件事想请他帮一个忙,然后叙述了事情的由来。告白嗯嗯嗯地应着,然后应承道:鉴于你说的这种情况,不会有大事。他们的领导我熟悉,深更半夜不好打扰,天亮我就打电话,让他们妥善处理好这一件事,好吗?告白结束通话,关了机放回床头柜上去。秦媛媛被闹醒了,问告白啥子事。告白轻描淡写:喜鹊出事了。秦媛媛睡意全无,用手肘支撑起上半个身子盯住告白:出了啥子事?告白说:收了赃物,被公安局抓了。秦媛媛问:啥子赃物?告白话中明显不耐烦:哎呀睡了,明天再说。秦媛媛不好再问。在家里,告白有一点大男子主义。有权人嘛,在夫妻关系中话语权也要强势得多。秦媛媛心里搁着,一夜没睡好。早晨起床,给告白打好洗脸水,煮了一大碗阴米子,平常只放一个蛋,昨晚告白劳累了,她多给放了一个蛋,端给告白吃的时候,又问起夜间电影儿娃儿收了啥子赃物。

告白边吃边说:喜鹊收破铜烂铁时,收到二十多公斤别人盗割的电缆线。市公安局刑警支队侦破了盗割电缆一案,逮捕了犯罪嫌疑人,喜鹊收了盗割的电缆,认定犯了窝赃罪,昨天晚上被市公安局抓走了。

秦媛媛说:你不是跟市公安局黑支队长熟吗?电影儿帮了我们家这么多忙,你能搭手就搭手帮他一下吧。

告白说:要你说?

告白真心帮电影儿的忙,到单位简单处理好两件紧要事务后,驱车接电影儿,一道去市公安局刑警支队找黑支队长。他在上班的路上,已经跟黑支队长说了电影儿娃儿收电缆的事。黑支队长很困惑:一个农民娃儿犯窝赃罪,与你非亲非戚,你管那么多闲事干啥子,未必吃了人家的油炸鸡婆头?告白说:虽说是闲事,别的可以不管,但这个我要管。黑支队长说:我们弟兄好久没见面了,你要管,就过来当面说。

事情的来龙去脉,要当事人去才说得清楚。告白想给电影儿打电话,叫他打的到市公安局门口等,想起一件事,一次有人托公交车从乡下给他带来一大麻袋原生态大米,他想让单位司机小温去接站,小温父亲生病住院了要去照料,就叫电影儿帮他接站;告诉电影儿接到站后,打的给他送到家里,的士费见面给。公交车站离告白所住小区三公里多,电影儿没打的,而是走路给扛回家。告白问:怎么不打的?电影儿答:贵得咬人。告白说:不就10来块钱嘛。电影儿说:我回家那么远才10来块钱车费,你这几脚杆路也要那么多钱,不是活抢人吗?我要运气不好,收一天书报纸壳还卖不到这几个钱哩。告白以此判断,电影儿不会打的;等他慢慢走来,都怕中午了,便开车绕到小转弯去接他。

到了回收站,见电影儿坐在门口,环抱着双手,脚在地面上一顿一顿的,原来在听VCD中播放的《幸福花儿开》。告白气不是,笑不是,火烧眉毛了,他还能气定神闲地听歌,真佩服他的定力。告白让司机按了一声喇叭,电影儿仍然不为所动。直到告白落下车窗大声喊电影儿,电影儿才如梦方醒。告白叫上车,电影儿说不忙,还有两句没听完。夏香一脸愁容,对告白歉然笑笑,掉头看电影儿,眼睛里流露出严重不满。电影儿不管,直到乌兰托娅慢条斯理地把歌唱完,告白才像吃了豪华宴席,打着饱嗝抹着嘴唇情趣盎然地起身拉下卷帘门,钻进告白的轿车。

告白问:那首歌好听吗?我咋听不出味道来呢?

电影儿答:歌中说,月亮把美丽送给你甜蜜的爱,太阳把健康送给你好运常在。我就是想讨“好运常在”这个彩头,来冲一冲霉气。

告白忍不住笑道:你做梦娶媳妇儿,想得美哟。人家唱一句好运常在,就把你霉气冲走了,那你昨晚半夜三更打电话给我做啥子呢?你该得赶快放歌听的啊。简直是一个日款货!

结果很简单,喜鹊并不认识盗割电缆线来卖的人,只是贪便宜,想到电缆线赚钱多,听盗卖者花言巧语就轻信收下了,系初犯,认罪态度尚好,加上告白担保,没追究刑事责任,罚了一点款就放了。没过多久,喜鹊犯窝赃罪的事就淡出了告白记忆。然而,电影儿请他帮忙说情,他去了,电影儿还要坚持把歌听完了才走的事,他作为一个笑话到处给人讲,最后还要加上一句评语:我敢打赌,哪个也比不上电影儿的屁股劲好,火炭丸落在身上也不抖。

告白不知道,电影儿对音乐爱得这般狂热与痴迷,心中揣有小秘密。他很羡慕城里人生活,天一黑,路灯一亮,广场里面唱歌跳舞,怡然自得。特别是男女搂着跳嘣嚓嚓,嘻嘻,那味道。农村人呢,晚上灯一关,蜷在床上,有婆娘的人,日子还好打发;没有婆娘的人,那个孤单寂寞的味道,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晓得。我虽然在城里打工,但毕竟在城里生活了,就要学会城里人的生活方式。现在得苦练杀敌本领,唱会了,跳会了,今后晚上就可以去广场,跟城里人一起唱歌跳舞了。对告白说的想讨“好运常在”的彩头冲霉气,那是敷衍告白。电影儿正在学唱那一首歌,结尾一句的调子怎么也唱不准,利用等告白来接他的时间,他在用心听乌兰托娅怎么唱的。

六、巴着电影儿当爷爷

清早起来把门开,把啊门开,凉风悠悠吹过来,吹咦耶过来……

告白慢悠悠地散着步,朝电影儿回收站走去,嘴里,情不自禁地哼起《幸福花儿开》。他不知道电影儿为什么那么喜欢这一首歌,专门在网上查找来听,真的很清新,很抒情,很好听;跟着哼,断断续续基本上能哼完。

人,真是一个不好理解的怪物。当初告白瞧不起电影儿,自己乃堂堂一局之长,怎么能同一个乡下收旧书报的人搅在一起?现在,告白十天半月至少要散步到电影儿那里去逛一趟;去一次,仿佛身心受到一次洗礼,有一种很清爽很愉悦的感觉。

告白觉得,电影儿喝酒的情景,看了让人眼热羡慕。你看他,一天的事忙得差不多了,在门口摆一张小桌儿,上面放的下酒菜,随季节变化而不同,如泡萝卜、泡生姜、漤黄瓜、凉拌豇豆、凉拌四季豆等。保留得最好的一道传统菜是一碟油炸花生米。电影儿直着腰杆坐在那里,VCD放起,热天少娥啤酒,冷天李庄老白干,都是对着瓶口吹喇叭,喝一口,夹一颗花生米,或一筷子泡菜或漤菜,津津有味地嚼着,脚尖合着音乐节拍,在地面上一顿一顿的,有时还摇头晃脑,哼哼唧唧,之陶醉,之逍遥,仿佛比神仙过的日子还舒展,还惬意。告白自己呢,晚上不是喝酒,就是打牌,或者按摩洗脚。最苦恼的是陪领导,接待来宾,本来他的酒量不大,最多二三两,但人家要喝,你得陪着喝,不然不诚意,不然感情理不顺,办事说问题就会疙疙瘩瘩。哪像电影儿这样悠闲啊,自己想怎么喝就怎么喝,想喝多少就喝多少,想喝到什么时候就喝到什么时候,没有一点差强人意,不带一点功利色彩。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如今告白五十七岁,按干部管理规定退居二线喝盖碗茶了。喝着盖碗茶的时候,告白又有了新的感受。最强烈的一点,是机关中人很势利。回想在台之时,呼风唤雨,群星捧月,他抽什么牌子的烟,单位的人就抽什么牌子的烟;他穿什么样式的衣裳裤子,单位的人就穿什么样式的衣裳裤子;他喜欢钓鱼,单位的人就喜欢钓鱼;他喜欢斗地主,单位的人就喜欢斗地主。他的穿着打扮与兴趣爱好,统统都成了全局人的风向标。如今没在台上了,情况发生了一百八十度逆转。原来很多对他“忠心耿耿”的人,现在如避瘟疫,还没走拢就远远躲开,生怕被传染了似的。最让告白气不过的是具佳这个女人,刚才他到电影儿这里来的路上,与其擦身而过,居然陌生人一样,招呼都不打一个。记得,告白刚调到这个单位任职的时候,具女人曾闹过两个经典笑话。在给告白接风的晚宴上,大家分别起身敬告白的酒,具女人当然不能失礼。她端着酒杯,走到告白面前道:告局长,你调到我们单位来,是我们全局干部职工的幸运。我的上半生不说了,今后我的下半生就交给你了。有人坏笑:哟,你把下半身交给告局长一个人,我们要吃醋的。闹得满堂大笑。酒桌上常见一种情况,两个关系特别好的人,喝酒时端起酒杯一碰,不说别的祝词敬语,只说一切都在酒中,然后一仰脖子干掉。具女人不喝酒,为了表示下半生要交给告局长,勉为其难地喝了一杯,本来已经表达了心意。但她好表现,还要进一步“加深印象”,却又不胜酒力,怎么办?具女人便夹了一块夹沙肉敬告白:告局长,我不会喝酒,刚才喝了一点都晕乎乎的了,现在我敬你一块肉。来,一切都在肉中。又逗得满屋哄堂大笑。还送过沙田柚,还抛过媚眼,还想请告局长跟她一起去旅游哩。就这样一个女人,擦肩而过却视为路人。本来告白想主动招呼她,刚要张嘴,见具女人的头一下偏开,热脸贴冷屁股,仿佛有一根针扎了他一下。人啦,人心啦!告白望着具女人的背影怅然喟叹。电影儿就不是这样。下台那天晚上,他去叫电影儿帮忙,把楼顶花台上的一株被太阳晒死了茶花树拔掉,换来栽成一棵丹桂。电影儿正在喝酒。平时,电影儿只喝李庄老白干;见了告白,立即叫喜鹊去切卤香嘴、板鸭、干巴牛肉一类烧腊,他则去旁边那家乐乐小超市买回来一瓶豪华烤酒,好歹要同告白喝一杯:原来你在台上,我怕结交你;现在你不在台上,我就不怕了。电影儿与机关中人形成鲜明对比,告白很感动,竟然坐下来,跟电影儿对喝完了那一瓶酒,居然没有醉。

告白很快便退休了。

退休以后,告白更爱去电影儿的回收站闲耍了。一则在台上时整天醉心工作,没有培养多少业余爱好,找不到多少耍的花样;二来工作时觉得有权,可以颐指气使,下台后才感到同志多,朋友少,找不到多少人耍;电影儿呢,随便几时去,他即便在做事,也会停下来陪你耍;三是对电影儿家庭的羡慕,什么天伦之乐啊,什么颐养天年啊,他觉得电影儿最有福分。

当然是两家的家庭结构发生变化引起的。

洋洋在美国读了硕士又读博士,读完后留在了美国一家颇负盛名的企业工作,很受赏识,成了一个部门负责人,整天火车去飞机来,奔忙于五大洲四大洋,年薪二三十万元,还是美金哩。告白和秦媛媛很骄傲。当人家问起儿子在哪里工作、薪水多少时,虽然嘴里回答很低调,但心里却是甜丝丝的。然而,苦恼的事情也多。几年难见一次面,好容易回一次家,火都没点燃又走了。到国外去住吧,美国,不得了啊,两口子背包拿伞,兴致勃勃地去了洋洋那里。然而,语言不通,无法与人交流;没事看看报纸电视吧,就像农村人说的斑鸠跟老鸹打架,咿哩哇啦的,看不懂也听不懂。没有熟人圈子,找不到人耍,两口子猫在家里,张丞相望着李丞相,那味道,坐监坐卡一样难受,只好打道回府。想儿子想得没办法了,只有打打电话。常常是刚聊上几句,儿子就挂了,要么在同客户谈事,要么在做方案。白天忙,晚上照样忙。慢慢地父子之间竖起了一道心墙,觉得同儿子之间的话越来越少,变得越来越陌生,没有了共同语言。毕竟当局长二十多年,经验教训还是有的,难免指点指点洋洋,传授一些处世经验。有时洋洋很不耐烦:哎呀,老爸,我晓得。或者,我们这是国外,没有国内人际关系复杂。因此,拨通电话,不外乎问候两句,在做啥子?要注意休息,爱惜自己身体一类,竞有拨通电话找不到话说、又放下电话的时候。电话费也贵得咬人,这都无所谓。

告白、秦媛媛最糟心的,莫过于这一件事:洋洋已经三十挂零了,个人问题八字还没得一撇。按理,洋洋算得上十分优秀了,要人才有人才,要口才有口才,要待遇有待遇,可处了三四个对象都不成功。主要原因,洋洋像水面上的浮萍没定根,整天五大洲四大洋飘来飘去的,哪个女人愿意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守空房守活寡?告白叫洋洋申请干脆不要当部门负责人了,蹲在办公室做一点实实在在的事;要么干脆回国发展。洋洋说:趁现在年轻,多跑跑积累一些经验,二老未必希望我一辈子给人打工?告白听后,觉得洋洋鸿图大志,不正是父母从小精心培养的吗?也不好再说什么。

电影儿呢?最初喜鹊经营回收站,他仍然骑着货三轮四处收书报纸壳,年纪稍大一点后,喜鹊再不让他走街串巷,让他就在家里力所能及帮着做一点事。回收站效益不是很好,但喜鹊还算经营得不错,在原来的基础上有所发展;除了把一家人生活养起来,多少有一点积蓄,在回收站三百米外那个叫柿子路的地方,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二手房,成了城里人。

关键是电影儿娶了一个叫杏花的儿媳妇。杏花是农村女孩子,要是像城里女孩一样稍加装修,完全是水灵水润一朵花。她吃得苦,做得来一手好菜,特别是那个花生浆豆腐,又嫩又鲜美,本钱不贵,非常好吃。最令人羡慕的是,过门一年不到,就给电影儿生下一个小孙子,取名幸福,长得红头花色、乖咪咪的,人见人爱。幸福一岁多一点,就能口齿清楚地喊电影儿爷爷、夏香奶奶了。告白去,电影儿便教幸福:喊告爷爷好。幸福就稚声稚气地喊:告爷爷搞(好)。告白第一次听见小孩子亲切地叫他爷爷,不禁热血沸腾,心花怒放;联想到洋洋还没成婚,更不要说抱孙子,不禁又鼻头子一酸,眼窝子一热。

好啊,巴着电影儿当爷爷了。告白说着,伸手要抱幸福。幸福机灵地折转身,一头栽在电影儿怀里,不要告白抱。

有两个小镜头,告白见了,不仅眼生羡慕,更是心生忌妒,涌起自己白活了大半辈子的感慨,囚禁在内心深处的孤单寂寞,就会成群结队地跑出来,肆无忌惮地糟蹋他蹂躏他。

告白原来看到,电影儿坐在门口小桌子前,手握酒瓶吹喇叭,有滋有味地嚼着花生米或泡菜漤菜听音乐,顿着脚在地上打拍子。现在看到的则是,电影儿还是坐在家门口陈旧的小方桌上喝酒,但桌面内容变了,一是菜的盘数变多了,至少三五个,多的时候摆满小方桌。二是菜的品种变了,炒鸡蛋、炒肉丝、红烧鸭、卤猪蹄、干烧鲫鱼一类,经常热闹闹你方唱罢我登台。这有赖于经济条件的改善,更仰仗了杏花灵巧的两手。在这个背景下,电影儿悠闲自得,喝一口酒,咂咂嘴唇,用手掌抹一下嘴筒子,说一声幸福,来。幸福便靠近他,举出双手要电影儿抱。电影儿略一弯腰,把幸福抱来放在双腿上说:来,唱虫虫歌。两只大手攥住幸福的两只小手,嘴里念“虫虫虫虫”的时候,拉幸福的两个食指的指尖去碰,碰一下念一个字;当念“飞啊”的时候,就将两只小手膀子张开成一字。念下一句“飞到外婆菜园”这几个字时,仍是拉幸福的两个食指的指尖一字一碰;念“地啊”的时候,又将幸福的两只小手膀子张开成一字。念“吃了外婆一窝菜啊,外婆拿起响篙撵外外啊”时,仍是这个动作。幸福很专注,每当将两只小手膀像鸟儿的翅膀一样张开时,就“哏哏哏”地笑。一遍完了又要让电影儿教他做二遍,乐此不疲。要么弄幸福骑马马肩散步。太阳的余晖照着,把幸福的两条小腿八字分开骑在脖子上,伸手攥住幸福的两只肉嘟嘟的小手,边走两个髋关节幅度很大地左一摇右一摇,教幸福说:甩手手,走家家(外婆),家家有米不做粑,一做做个牛屎粑。还扭秧歌,前一步,左一步,后一步,右一步,嘴里道:呛——呛——起呛起,呛呛起呛起呛起。爷孙俩饶有趣味的样子,告白见了,如饿汉见到别人在那里拿着一只卤猪蹄,左一撇又一捺满嘴流油地撕啃着,羡慕得那个叫唾液的分泌物争相往口腔里跑,心里难受得像猫儿抓着一样。

告白心情很矛盾很纠结。他试图分享电影儿的快乐,但他说不来儿歌,想亲近幸福又排斥幸福,感情疙疙瘩瘩的。原来逗小孩子也像农民种地工人做工一样,一分劳作一分收获;你不全身心地投入,小孩子也不亲近你。因此,告白只能握握幸福的小手,或者伸出指头在幸福的脸上摸摸,在电影儿的教导下,让幸福叫他两声告爷爷好。告白要抱幸福,幸福扭头扑进电影儿怀里,这让告白很失落,很败兴,因而让洋洋尽快结婚生子的愿望更强烈,更迫切,就给洋洋打电话说婚事。洋洋答:老爸,我已经长大了,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怎么办,你过好你的日子就行了。告白听了,有如兜胸一拳,或者当头一棒,半天缓不过气来,暴晒的瓜秧一样耷下脑袋,才觉得人各有各的活法儿,日子各有各的过法,无高尚低贱尊贵粗俗之分,只要活得愉快就好,也就深深地后悔当初指着扛着书报纸壳下楼的电影儿后背,教育洋洋“不好好读书,今后就像这个样子”的方法失之偏颇。上帝是公平的,关掉一扇门,会给你打开一扇窗。要是洋洋不成器,就在家里,随便找一个能糊口的工作,给自己娶一个好儿媳,生一个乖孙子,一家人团团圆圆,自己的日子,肯定比现在舒畅得多,快活得多。

七、电影儿也有大遗憾

告白心灵深处的孤单寂寞,在患阑尾炎的时候被推到极致。

冬天一个晚上,秦媛媛跟几个老妈子伙起,去泰国普吉岛旅游去了。告白不能当红色娘子军里的洪常青,只好一个人乖乖地蜗居在家独立自主自力更生。晚饭时,右下腹部阴痛阴痛的,心想吃了什么不洁净的东西,熬熬就好了。这一段时间,偶尔都要痛一痛,没有如何管它,痛一阵子便不痛了,但这一次似乎比以往痛得厉害。好不容易睡着,半夜又被痛醒了。去医院也不方便,他捂着痛的地方,起床找了一颗止痛片吃。迷迷糊糊睡过去,还没天亮又被痛醒了。那个痛啊,钻筋透骨的,像虫子尖利的牙齿咬住在拼命地撕扯,像有人左一刀右一刀地剁肉酱,痛得他如同一只炒熟的大蚂虾倦成一团,用手紧紧地压住疼痛处,再用膝盖头顶住。汗水,湿了干,干了湿。不小心,翻身的时候,咚一声滚在了地上,想爬上床也没有力气。地面有一点凉冰冰的,比席梦思舒服,就躺在地上吧,昨下午拖过的,比较干净。已经早晨8点钟了,得联系到医院才行。打电话吧,打给谁呢?秦媛媛?洋洋?都在国外,即使打通了又怎么样?远水救不了近火。给单位办公室叶主任打电话吧,叫他派车送一下。这小子可是一个势利眼,市委组织部柳部长刚来单位宣布他免职、新局长履职的通知,散会碰上面就给他装不认识,跟在新局长屁股后头,哈巴狗的样子。要说还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真是瞎了眼睛。办公室管车,从此,告白走路,再不用单位的车了,尽管有三四公里距离。打给亲戚吧,自己读书毕业分配在这里工作,离老家两百多公里远,也不好打给谁。怎么办呢,又痛起来了,刀绞着似的,肝肠寸断,虚汗直淌。他突然想到死字。要是痛死了,等秦媛媛回来,尸体都怕发臭生蛆了。这场面让他惶恐,惊悚!不行,我得忍住痛,电话120施救。可是,痛得直不起腰,刚爬起身走了两步,又一踉跄栽倒在地上,汗水如缺了口的大堤汹涌而出。哎呀,秦媛媛,你在普吉岛耍得愉快吗?我现在肚子痛得躺在地上爬不起来了,你忍心丢下我一个人不管吗?洋洋,你在做啥子啊,老爸就要死了,你知道吗?古人说,父母在,不远游。可你呢?当然,也不能怪你,是老爸要你成龙的,希望你远走高飞的。我这叫木匠戴枷,自作自受。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痛得死去活来之时,传来门铃响的声音。先三声,轻重均匀;间隔了几秒钟,又三声,徐缓有致。告白知道,只有电影儿才会用这个节奏摁门铃。他忽然想起了,昨天下午去城郊贺家花园买了一株腊梅回来,晚饭时去叫电影儿今天来帮忙栽在楼顶花园里去,电影儿栽花来了。告白依稀眼前浮现出一缕阳光,鼓起吃奶的劲,把丹田的力气全部运到嘴唇上:电影儿啦!想喊大声一点,结果还是喊成了一缕游丝。告局长,你怎么了?门外传来电影儿焦急的问话。告白想回答则无力,感觉脖子被人死死掐着,说不出话来。电影儿静听了一会儿,没听见回答,又摁了几下门铃,大声问道告局长你怎么了?哎哟!告白鼓起劲呻吟了一声作为回答。电影儿砰砰砰地拍起了门。告白明白,只有想方设法去把门打开,才是唯一的路。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右手握紧拳头,死死地顶住疼痛的小腹,咬紧牙关,艰难地爬起身,脚步踉踉跄跄去开门。卧室离门只有几米远,告白觉得,这是一生中走过的最远距离。刚把门打开,告白身子像一团无骨的肉,一下瘫软在地上。

生病了?电影儿问。告白摇摇头无力回答。电影儿忙摸出那个黑不溜秋经常出故障的手机打120,叫快来救护车救人。同时给喜鹊打去电话,说你赶快到告叔叔家里来,告叔叔病了,厉害得很。

你要是再晚来十分钟,阑尾炎就穿孔了,那下子就麻烦了。那个脸盘子开阔的医生对告白说。

告白被送进医院后,立即被送上手术台。下午1点多钟苏醒过来,睁开眼睛,电影儿一家5人,一个不落地守在床前,脸上神色冷峻。告白心潮涌动,想支起身子,对这一家人说一声谢谢。动不得!电影儿边说,边伸手按住告白的肩膀,让他好好地躺回去。告白嘴唇痉挛着,晶莹的泪花儿倏然涌满眼眶……

杏花很细心,用棉签蘸了开水,给告白抹干燥皴裂的嘴唇。

电影儿铜红色的脸上生起笑容,似乎千斤重担卸下肩头,从夏香手中接过幸福,弯腰将幸福的小嘴凑近告白耳朵旁边:幸福,喊告爷爷好!幸福奶声奶气道:告爷爷搞(好)!告白眼里再次滚过激动的泪花,以微弱的气息说道:幸福,乖!

电影儿回过身子,对夏香说:吃乌鱼汤伤口愈合得快,你去河风农贸市场买一条乌鱼,熬成汤给告局长端来。杏花接嘴说我去。喜鹊忙说:医生叮嘱过,没打屁之前不能吃东西。电影儿不解:要好久才打屁呢?喜鹊说:一般24小时以内。但人有个体差异,有的要两三天。电影儿说:这么长时间不吃东西不饿啊?喜鹊说:输液维持营养。邻床一位大妈说:用花椒或者盐巴炒热来熨肚皮,就会快一点打屁。电影儿听了,立即吩咐夏香:赶快去河风农贸市场的干鲜摊子上称一斤好花椒,炒烫后拿床边上那张新毛巾包着拿过来。

告白住院的那几天,电影儿家庭分工非常明确:电影儿和喜鹊轮换,白天黑夜寸步不离守护告白,夏香和杏花负责熬汤送饭。一家人,把告白照顾得细致入微,这让告白十分感激。秦媛媛和洋洋都在国外,还不知道告白生病的事。告白想给他们打电话,但打了也没用,也就没打,何况这一家人把他服侍得像老祖先人一样,也没有打电话的必要。

幸福呢?告白问电影儿。电影儿说:在家里。告白说:你怎么不把他带来呢?电影儿知道告白喜欢幸福,有一点碍难。他专程回乡下找了黄八字给幸福算八字,命带文曲星,今后是读书的料;喜鹊也恨自己书读少了,把人生的宝押在幸福身上,从小精心培养,刚满两岁就托人求关系,弄进叙府城里最好的幼儿园,请人教画画,弹琴。为了让告白开心,电影儿还是忍痛割爱,去幼儿园请了一天假,把幸福带到医院。

幸福很淘气,进屋就闹了一个大笑话。他要屙尿,病室里有厕所,电影儿要照料着他去。他不,一定要一个人去。进厕所,关门,突然汪一声大哭起来。电影儿站在病床边上,正递餐巾纸给告白揩嘴,以为关厕所门时被夹了,惊身走去厕所:幸福,咋个了?幸福哭腔哭调地说:小鸡鸡不在了。电影儿扑哧一笑,小鸡鸡咋个会不在呢?原来幸福在掏出解溲时没注意,绞在裤子里去了。电影儿给他掏出来说:在。幸福哭声戛然而止:在啊?一摸,真的在。解了溲,跳梭梭地出来,两下爬到告白的病床上。告白笑着说:来,告爷爷摸一下,小鸡鸡在不在。幸福大声告诉他:在。不让告白摸。告白坚持要摸,他腰一闪躲开趴下,学电视里打伏击战,两手拳起做握枪状,左眼一闭,瞄准告白就一梭子子弹打过来,嘴里配音响效果:啵啵啵啵。告白斜靠在床上,哎哟地叫了一声,往床上一缩,眼睛一闭,佯装被打死。幸福爬起身,见告白死了,去剥他的眼皮。电影儿急了,怕碰着输液管子与药瓶,更怕撞着告白的伤口,把幸福抱来放在地上。告白说没关系。幸福抱住电影儿的脚杆往上爬,又爬到床上去扳告白的眼睛。告白用没打吊针的手去搔幸福的腋窝子,幸福下蛋的母鸡一样,咯咯咯地叫。告白便弓起指头,刮幸福的鼻梁。幸福顺势坐到枕头上,俯下身子,说要给告爷爷说话。告白说:你说吧。幸福凑近告白,翘起嘴唇,猝不及防地在告白的脸膛上撮了一口仓皇逃跑。立即,一个湿漉漉、温嘟嘟、麻酥酥的感觉,电流一样从告白的脸上传导到头顶与脚尖。那一刻,告白兴奋无比,仿佛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泪花子又情不自禁地涌满眼帘。幸福鬼机灵,从枕头边上的那一盒面巾纸中抽出一张,来给告白揩眼泪,边揩边说:告爷爷,啊,乖,不哭。告白忍不住伸手将他搂住:幸福,我的乖孙孙啊。

幸福勉强乖觉了一会儿,站起身来,要电影儿把他抱下床。下床后,他两手叉腰,小屁股扭了起来,边扭边唱道:倾草起才把蒙开,把哦呀蒙开。洋风油油浸个才,浸呃啊个才……

幸福吐词不大清楚,曲调也有一些离腔走板,唱和跳也不如何合节拍,但告白和电影儿大体还是听清楚了,他唱的是《幸福花儿开》。电影儿伸出手打起了拍子。告白笑着鼓励道:哎呀,幸福唱得好,跳得更好。

好你个小太阳,小宝贝,活宝,开心果啊!告白感慨万端,好容易平息心中澎湃的感情浪潮,望着一刻也不消停、又蹲在地上用棉签蘸水画画的幸福,忍不住问电影儿:你妻贤子孝,回收站经营得不说轰轰烈烈,至少顺顺当当,有声有色,小孙子又这么机灵乖巧,称得上幸福美满了,你还有没有遗憾的事呢?

电影儿脱口应道:咋个没得呢?

告白疑惑:你还遗憾啥子呢?

电影儿略带羞涩道:这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夏香跳不来舞,教她也不学。

告白微微一旺,随后大笑开去:好你一个电影儿,活在福中还不知福啊。

嘿嘿嘿。电影儿咧嘴一笑,右手五个指头伸进花白的头发里搔起来,一下,又一下……

责任编辑 谷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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