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三分与三国戏:三国故事发展之形态及其关系

2014-03-31 13:35涂秀虹
湖南科技学院学报 2014年8期
关键词:杂剧三国志张飞

涂秀虹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宋元时期两种重要的伎艺——说话和戏曲对三国故事的发展起了重要作用。而这两种伎艺在发展源流、创作群体、演出场所、流传方式、接受群体等诸多方面具有共同性,两者同源共流,关系极为密切。以说话艺术演述“三国”故事可能在唐代即已产生,“张飞胡”、“邓艾吃”、“死诸葛走生仲达”等故事都已在民间广为流传。1唐末李商隐《骄儿诗》说:“或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这时的张飞与邓艾形象已在史传之外被赋予了生动的喜剧色彩,而且成为孩童的玩笑之资,可见,三国故事形态在当时不仅相当成熟,而且已极为普及。比李商隐更早的唐开元间僧人大觉在《四分律行事钞批》卷二六中叙述了“死诸葛走生仲达”的故事,情节细致。这些人物形象与故事虽在裴注中略已记载,而在唐代的流传已更为生动与丰富,且在民间脍炙人口。参看一粟《谈唐代的三国故事》,1962年中华书局《文学遗产增刊十辑》。宋朝崇宁、大观以后,讲史艺术中更出现了说《三分》的专家霍四究。2宋高承《事物纪原》卷九《博弈嬉戏部· 影戏》记载:“宋朝仁宗时,市人有能谈三国事者,或采其说加缘饰作影人,始为魏、吴、蜀三分战争之像。”据王云五主编《丛书集成初编》本,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宋苏轼《东坡志林》卷一《怀古· 塗 巷小儿听说三国语》记曰:“王彭尝云:‘ 塗 巷中小儿薄劣,其家所厌苦,辄与钱令聚坐听说古话,至说三国事,闻刘玄德败,颦蹙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以是知君子小人之泽,百世不斩。’”据王云五主编《丛书集成初编》本,商务印书馆1939年版。宋朝崇宁、大观以后,东京瓦肆伎艺盛行讲史,出现了说《三分》的专家霍四究。参看宋孟元老撰、邓之诚注《东京梦华录》卷之五《京瓦伎艺》,133页,中华书局1982年版。现存元代至治年间(1321-1323)建安虞氏刊本《三国志平话》大概就是当时说话的梗概3《古本小说集成》影印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本文即以《三国志平话》为参照,探讨元代三国戏与“说三分”之间的关系。

最早的三国故事表演大概可以上溯至三国鼎峙之初。《三国志·蜀书·许慈传》载:“先主定蜀,承丧乱历纪,学业衰废,乃鸠合典籍,沙汰众学,(许)慈、(胡)潜并为学士,与孟光、来敏等典掌旧文。值庶事草创,动多疑议,慈、潜更相克伐,谤讟忿争,形于声色;书籍有无,不相通借,时寻楚挞,以相震攇。其矜已妒彼,乃至于每此。先主愍其若斯,群僚大会,使倡家假为二子之容,效其讼阋之状,酒酣乐作,以为嬉戏,初以辞义相难,终以刀杖相屈,用感切之。”4晋陈寿撰、宋裴松之注《三国志》,中华书局,1982年第2版。

《太平广记》卷二百二十六之“水饰图经”条5小字注曰:“出《大业拾遗记》。”《太平广记》,中华书局1961年版。记载了由黄衮设计的“水饰”七十二种,其中演三国故事的有六种:“曹瞒浴谯水,击水蛟;魏文帝兴师,临河不济;杜预造河桥成,晋武帝临会,举酒劝预;……吴大帝临钓台望葛玄;刘备乘马渡檀溪……周处斩蛟……”所谓“水饰”,实为水上傀儡。根据“水饰图经”条所述:“木人长二尺许,衣以绮罗,装以金碧。及作杂禽兽鱼鸟,皆能运动如生,随曲水而行。又间以妓航,与水饰相次,亦作十二航,航长一丈阔六尺,木人奏音声,击磬撞钟,弹筝鼓瑟,皆得成曲……同以水机使之。”

但正如王国维所说的:宋以前的戏剧都滑稽逗趣,“虽托故事以讽时事,然不以演事实为主,而以所含之意义为主。”6王国维《宋元戏曲史》三、宋之小说杂戏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

高承《事物纪原》中记载的宋仁宗时的三分影戏,可能具有故事情节,但影戏还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戏剧,可能以影人辅助说话,则主要还是说话。真正演事实为主的戏剧宋元间才出现,这时才有演三国故事的“三国戏”。

根据陈翔华《三国故事剧考略》列举,宋元三国故事戏文十二种:《关大王独赴单刀会》、《刘先主跳檀溪》、《王祥行孝》、《周处风云记》、《甄皇后》、《貂禅女》、《铜雀妓》、《关大王古城会》、《何郎敷粉》、《泸江祭》、《刘备》、《斩蔡扬》。其中《王祥行孝》、《甄皇后》、《貂禅女》、《铜雀妓》存佚曲,其他都已全佚。《王祥行孝》、《周处风云记》、《何郎敷粉》等故事在《三国志平话》和《三国志演义》中都不载。7陈翔华《三国故事剧考略》,周兆新主编《三国演义丛考》,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关大王独赴单刀会》、《刘先主跳檀溪》、《关大王古城会》、《斩蔡扬》等在《三国志平话》中有相似的标题。

已佚金院本中也有一些三国故事,如《赤壁鏖兵》、《刺董卓》、《襄阳会》、《大刘备》、《骂吕布》等,另外,《十样锦》、《七捉艳》、《舌智》可能也演三国之事。8参看陈翔华《三国故事剧考略》。其中《赤壁鏖兵》、《刺董卓》等名目与《三国志平话》标题相同。

元杂剧中的三国戏有三十三种:关汉卿《关张双赴西蜀梦》、《徐夫人雪恨万花堂》、《管宁割席》、《关大王单刀会》,高文秀《刘玄德独赴襄阳会》、《周瑜谒鲁肃》,庾天赐《英烈士周处三害》,王德信《曹子建七步成章》、《陆绩怀橘》,武汉臣《虎牢关三战吕布》,王仲文《感天地王祥卧冰》、《七星坛诸葛亮祭风》、《诸葛亮秋风五丈原》,李寿卿《司马昭复夺受禅台》,尚仲贤《受顾命诸葛论功》,石君宝《东吴小乔哭周瑜》,于伯渊《白门斩吕布》,戴善夫《关大王三捉红衣怪》,花李郎《莽张飞大闹相府院》、《相府院曹公勘吉平》,赵天锡《试汤饼何郎傅粉》,李取进《司马昭复夺受禅台》,郑德辉《醉思乡王粲登楼》、《虎牢关三战吕布》,金仁杰《蔡琰还朝》,赵善庆《烧樊城糜竺收资》,朱凯《刘玄德醉走黄鹤楼》,王晔《卧龙冈》,无名氏《诸葛亮博望烧屯》、《锦云堂美女连环记》、《关云长千里独行》、《摔袁祥》、《乌林皓月》。9参看陈翔华《三国故事剧考略》,并参看傅惜华《元代杂剧全目》,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尚仲贤”陈翔华作“袁仲贤”。而花李郎《莽张飞大闹相府院》与《相府院曹公勘吉平》可能为同一种剧。这些杂剧中现存关汉卿《关张双赴西蜀梦》、《关大王单刀会》,高文秀《刘玄德独赴襄阳会》,郑德辉《醉思乡王粲登楼》、《虎牢关三战吕布》,朱凯《刘玄德醉走黄鹤楼》,无名氏《诸葛亮博望烧屯》、《锦云堂美女连环记》、《关云长千里独行》等九种。尚仲贤《受顾命诸葛论功》,今存脉望馆抄本正名题《十样锦诸葛论功》,是否即为尚仲贤之作,存在争议。《周瑜谒鲁肃》,武汉臣《虎牢关三战吕布》,《诸葛亮秋风五丈原》,《相府院曹公勘吉平》等存佚曲。

除了这些可以确定为元代作品的三国戏之外,还有一些作品失载姓氏,无法确定是元代还是明代作品,一般称之为元明之际无名氏作品,有二十二种:《曹操夜走陈仓路》、《阳平关五马破曹》、《走凤雏庞掠四郡》、《周公瑾得志娶小乔》、《张翼德单战吕布》、《莽张飞大闹石榴园》、《诸葛亮挂印气张飞》、《诸葛亮石伏陆逊》、《两军师隔江斗智》、《老陶谦三让徐州》、《寿亭侯五关斩将》、《关大王月下斩貂禅》、《关云长古城聚义》、《关云长单刀劈四寇》、《寿亭侯怒斩关平》、《关云长大破蚩尤》、《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张翼德三出小沛》、《张翼德大破杏林庄》、《米伯通衣锦还乡》、《斩蔡阳》、《三国志大全》。其中《诸葛亮挂印气张飞》、《斩蔡阳》存残曲。《诸葛亮石伏陆逊》、《老陶谦三让徐州》、《寿亭侯五关斩将》、《关大王月下斩貂禅》、《关云长古城聚义》、《米伯通衣锦还乡》等六种已佚。10参看陈翔华《三国故事剧考略》。

三国故事至元代已普遍流传,元杂剧中的三国戏有的必然直承宋金杂剧、院本、戏文而来,但由于文献的限制,难以考求其发展演变情形。而《三国志平话》所凭依的说三分伎艺与三国戏同生共长,从现存文本我们看到元杂剧之三国戏与说三分之间的密切关联。

三国戏所演故事基本见于《三国志平话》之中。今对比平话,并参考陈翔华《三国故事剧考略》,略为列举如下:

《关大王单刀会》,见于《三国志平话》卷下,标题相似,为“关公单刀会”。宋元戏文中有《关大王独赴单刀会》,但已佚。元剧中关羽气势压倒鲁肃,这一对史实的重要改创来自平话。

高文秀《刘玄德独赴襄阳会》,此剧题目“徐元直用计破曹仁”,正名“刘玄德独赴襄阳会”。此事出于裴注所引《世语》。平话卷中标题为“先主跳澶溪”,先叙刘备投奔刘表,为蒯越、蔡瑁所不容,两人请刘备出襄阳城外赴宴,设计要杀刘备,刘备得知逃出,马跃檀溪获免。平话紧接着叙述徐庶设计破曹仁。两件事情之间没有过渡,也没有交代徐庶的出场。这显然是平话文本粗略所致,在讲史演出中应该是连贯叙述的。杂剧内容与平话相同,双焦点叙事的结构也与平话相同。应是截取讲史片段而敷演的。

《虎牢关三战吕布》,题目“元帅府单气张飞”,正名“虎牢关三战吕布”。内容同于平话卷上“三战吕布”,标题相同。此事不见于史著,为平话虚构创造。

《七星坛诸葛亮祭风》,平话卷中“黄盖诈降蒋干”、“赤壁鏖兵”演诸葛亮祭风,风助火势,烧得曹操大败。赤壁之战见于史传,而诸葛亮祭风之事则纯属虚构。

《诸葛亮秋风五丈原》,正名“诸葛亮军屯五丈原”。平话卷下有“秋风五丈原”、“将星坠孔明营”。此据史实结合民间传说而生发。

《司马昭复夺受禅台》,此事见于《三国志》记载。平话卷下关公死后一段,叙曹丕登受禅台即位,歌曰:“善恶到头终有报,恶来还有恶图之。曹家欲袭千载业,司马依前袭帝基。”接近尾声时载:“少帝禅位于司马,封少帝为陈留王。”

《东吴小乔哭周瑜》,平话卷中叙诸葛亮之言:“闻有乔公二女,大乔、小乔。大乔嫁公子为妻;小乔与周瑜为妇,年幼,颜色甚盛。周瑜每日伴小乔作乐,怎肯来为帅?”卷下开篇即叙周瑜之死,死前哭着对鲁肃说:“吾巴丘已死也,大夫带骨殖却归江吴,倘见小乔,再三申意。”杂剧大概就是由此生发而敷演。

《白门斩吕布》,《三国志·吕布传》载“布与其麾下登白门楼”,曹操擒而杀之。《三国志平话》卷上有“水浸下邳擒吕布”,“白门斩吕布”。标题相同。

《相府院曹公勘吉平》,《三国志·武帝纪》记载“汉太医令吉本”等谋反之事,《三国志平话》卷中有“曹操勘吉平”,“吉平”由此而来,可见杂剧沿自平话,标题相似。又,《莽张飞大闹相府院》一剧,《今乐考证》著录,注曰“《选目》作《勘吉平》”,傅惜华《元代杂剧全目》谓此剧未知是否与《勘吉平》为同一剧。这是很可能的,平话“曹操勘吉平”段后,叙曰:“曹操打死吉平,深疑皇叔,自言:‘我之过也。不合将刘备入朝,弟兄三人若虎狼,无计可料。’无数日,曹相请玄德筵会,名曰‘论英会’。唬得皇叔坠其筋骨。会散。”从平话这段叙述看来,很可能是省略了很多细节的粗略记载,在原来的讲史中可能是题为“论英会”的精彩的一节。平话这两段故事来自《三国志·先主传》记载:“先主未出时,献帝舅车骑将军董承辞受帝衣带中密诏,当诛曹公。先主未发。是时曹公从容谓先主曰:‘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本初之徒,不足数也。’先主方食,失匕箸。”因而平话之“筋”字当为“筯”字之误。在参考元明之际无名氏杂剧《莽张飞大闹石榴园》可知,正是在“论英会”之时,张飞闯入救了刘备。总之,《莽张飞大闹相府院》与《相府院曹公勘吉平》可能为同一剧,演述平话“勘吉平”与“论英会”的片段故事。

《蔡琰还朝》,《后汉书》卷八十四《董祀妻传》,叙述曹操赎回流落匈奴的蔡邕之女蔡琰,重嫁于董祀。平话卷下“关公斩庞德”之前段,叙陈登之言:“曹操不仁,长安建铜雀宫,选天下美色妇人,每日作乐。又不闻蔡琰和番复回,曹公又收在宫中。”

《刘玄德醉走黄鹤楼》,平话卷中有“玄德黄鹤楼私遁”,此事于史无徵,为平话虚构。杂剧加以敷演,情节曲折,人物众多。

《卧龙冈》,疑演刘关张往卧龙岗三请诸葛亮之事。本事见于《三国志·诸葛亮传》:“先主遂诣亮,凡三往,乃见。”平话卷中有“三顾孔明”,杂剧可能截取此段敷演。

《诸葛亮博望烧屯》,按《三国志》之《李典传》、《刘备传》记载,博望烧屯本刘备之事,与诸葛亮无涉。从王实甫《西厢记》第二本第一折的唱词“则没那诸葛孔明,便待要博望烧屯”看来,“博望烧屯”故事在元代早期就已移植为诸葛亮故事了。这一移植很可能是由讲史创造的。考察《三国志平话》,可知杂剧《诸葛亮博望烧屯》是截取平话卷中“三顾孔明”至“军师使计”片段改编而成的,作为中心情节的诸葛亮调兵遣将、安排计谋在两种作品中基本相同,从“三顾孔明”、“诸葛出山”到“军师使计”的多焦点顺序叙事的叙事结构也相同。但杂剧适应戏剧的舞台演出形式集中突出了诸葛亮与张飞的冲突,以这一冲突的发生与解决结构前三折;第四折凭空又增出一位管通,衬托诸葛亮的智谋,并夸耀刘备集团的人才济济、力量强大以及天命所归。

《锦云堂美女连环记》,由平话卷上“王允献董卓貂蝉”、“吕布刺董卓”演变而来。

《关云长千里独行》,历史上关羽弃曹操归刘备时,曹操、袁绍两阵相对,相距不远。平话卷中演为“云长千里独行”。杂剧所演为平话“关公袭车胄”之后“前后无一月,曹兵果至”开始,至于“古城聚义”的内容,稍有不同的在于杂剧为了减少枝蔓,删却赵云之事,叙张飞与刘备始终相伴,投袁绍、走古城。杂剧题目“灞陵桥曹操赐袍”,正名“关云长千里独行”;平话有标题“曹公赠云长袍”、“曹公赠袍”、“云长千里独行”、“关公千里独行”。

《摔袁祥》,此事于史无徵,出于平话卷上“张飞摔袁襄”。

《乌林皓月》,当演赤壁大战曹操败北之事。平话卷中“玄德黄鹤楼私遁”一节,刘备赞周瑜的短歌道:“天下大乱兮,刘氏将亡。英雄出世兮,扫灭四方。乌林一兮,剉灭摧刚。汉室兴兮,与贤为良。贤哉仁德兮,美哉周郎!”赞曰:“美哉公瑾,间世而生。与吴吞霸,与魏争锋。乌林破敌,赤壁鏖兵。似仳雄勇,更有谁同?”

由此可见,在三十三种元代三国故事杂剧中,至少有十七种所演内容来自平话,或截取平话的一段进行演述,或与平话内容有密切关系。这些故事内容有的有些许史实联系,但基本上为平话所虚构创造。三国戏的题目与正名也与平话标题关系密切,或直接袭用平话标题,或在平话标题的基础上加工创造成对偶诗句。当然,元代文人参与戏剧创作,在戏剧中表现诗才,不仅改作了小标题,而且以诗写剧,创造出完全不同于平话风格的优美生动的戏剧语言,这是无须论述的明显的事实。文人以诗才改写讲史,却无意于以史才矫正讲史,三国戏与平话一样,与史实的联系极其微薄,也是借一点史实妙笔生花虚构出的诗性故事,故事的轮廓基本不出于平话的构架,不过与平话粗略的文本相比,杂剧的文本要远为细致与圆润。

元明之际二十二种三国故事杂剧中,《曹操夜走陈仓路》、《阳平关五马破曹》、《走凤雏庞掠四郡》、《张翼德单战吕布》、《莽张飞大闹石榴园》、《诸葛亮挂印气张飞》、《诸葛亮石伏陆逊》、《老陶谦三让徐州》、《寿亭侯五关斩将》、《关云长古城聚义》、《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张翼德三出小沛》、《张翼德大破杏林庄》、《斩蔡阳》、《三国志大全》等十五种与《三国志平话》关系密切,内容同于平话,往往叙事结构也同于平话的片段。当然,这些杂剧有的可能创作于《三国志通俗演义》之后,可能直接受到《三国志通俗演义》的影响,但由此正可看到《三国志平话》与《三国志通俗演义》之间的密切关系,因而这些杂剧实际上还是受到《三国志平话》的影响。

三国戏与平话之间的关系具体表现在如下几方面:

首先,平话全知叙事方式对三国戏的演述方式有重要影响。这是由三国戏的题材特点决定的。三国戏的背景是三国历史,虽然每一段故事都有其主要人物,但关于三国历史的叙述主要叙述的是事件,人物依托于故事而尚未能超越故事存在,同时故事牵涉面既广,事件之间的联系错综复杂,要叙述这样的故事假如守定一个主唱人物单一的视角是很难表现的。杂剧一人主唱的体制决定主唱者一般都是剧中主角,但剧作者往往根据剧情的需要或者主观创作意图的需要而变通。现存三国戏就是这样,主角主唱的形式很难全面表现阔大的历史情景与复杂的事件,因此,平话全知全能的叙事方式为杂剧提供了现成的经验。

如关汉卿《关大王单刀会》,剧中主角无疑是关羽,但正末在第一折扮演乔国公,第二折扮演司马徽,第三第四折才扮演关羽,为的是说明单刀会的历史背景,吴蜀之争的来龙去脉,更重要的是在第一第二折中借他人之口追述关羽的光辉历史,为关羽的出场酿足气势,作为单刀会中关羽英雄形象的铺垫。《关张双赴西蜀梦》也是如此,第一折主唱者是刘备派出的使者,第二折主唱是诸葛亮,第三、四折是张飞的鬼魂。全知全能的叙述关羽张飞之死,关张死后诸葛亮的悲伤,张飞、关羽的鬼魂赴西蜀向刘备告屈,全知全能的叙述自由转换视角,超越时空、超越心灵、超越阴阳生死之隔。同样演关羽故事的无名氏《关云长千里独行》更为典型,主角无疑应为关羽,但此剧却为旦本戏,主唱是正旦,有意思的是正旦总是与小旦一同上场,剧中标示为[正小旦上云]妾身甘糜二夫人的便是。并不明确正旦是甘夫人还是糜夫人,由此可见在此剧中人物形象是多么不重要,至少旦角是很不重要的,他们主要不具备人物性格形象的意义,而只是作为主唱者负载故事,起叙事者的作用,是平话全知全能叙述方式在戏曲中的变形。此剧除了关羽等主要人物的道白提示剧情之外,主要通过旦角的主唱叙述事件的发展以及关羽的英雄品格。

以刘备为主角的两种杂剧也是如此。高文秀《刘玄德独赴襄阳会》,因而杂剧有两个叙事焦点,其一为“刘玄德独赴襄阳会”,第一、二折叙述此事,其中刘备无疑是故事的主角,但第一折正末扮演刘琦主唱,第二折扮演刘表的家将王孙,刘琦和王孙都起叙述者的作用,以叙述故事的方式叙述刘备“独赴襄阳会”这一经历。另一个叙事焦点为“徐元直用计破曹仁”,则徐庶为主角,第三、四折以正末扮演徐庶,是以主角的演唱直接呈现角色性格形象的戏剧叙事方式。朱凯《刘玄德醉走黄鹤楼》,第一折正末扮演赵云主唱,赵云阻止刘备赴周瑜之约,但刘封主张刘备赴约;第二折村姑伴哥儿主唱,描绘情景并插科打诨调节戏剧气氛;第三折正末扮演姜维为刘备送信;第四折正末扮演张飞责备刘封。而剧名提示的故事主人公刘备则没有唱,实际上连道白又不多。

事实上,由于题材本身特点以及平话叙事经验的影响,三国戏往往并不注重角色性格形象,杂剧的兴趣仍然主要在叙述故事,即使正末扮演主角主唱的杂剧如《虎牢关三战吕布》、《诸葛亮博望烧屯》、《锦云堂美女连环记》等也是如此。

其次,三国戏的人物在出场之前就已具有固定的性格特征,这些人物性格来自平话。如关羽的名字几乎就是忠义智勇的代名词。因此,三国戏不在于塑造人物形象,而往往以固定的人物形象表演故事;甚至也不在于表演故事——故事也是人们熟知的,三国戏主要通过表演抒发作者、演出者、接受者共同的追怀历史之情。

且看《关张双赴西蜀梦》。关汉卿在创作此剧时对三国故事有整体的了解与熟悉,创作曲词时三国典故随手拈来。开场第一句唱词就是“织履编席,能够做大蜀皇帝,非容易”,追忆刘备当年,潜龙久蛰,南征北战,创立蜀汉。接着,追忆关羽单刀会、战曹仁、刺颜良的英勇无敌,威震华夏:“关将军但相持,无一个敢欺敌。素衣匹马单刀会,觑敌军如儿戏,不若土和泥。杀曹仁,十万军,刺颜良万丈威。”以及张飞“赦严颜,鞭督邮,当阳桥喝曹军”的光辉历史:“义赦了严颜罪,鞭打的督邮死,当阳桥喝回个曹孟德”。第二折“再不看官渡口刺颜良,古城下刀诛蔡阳,石亭驿手摔袁襄”也是追忆关羽与张飞的雄威。第二折唱词“这南阳耕叟村诸葛,辅助着洪福齐天汉帝王”则包含着孔明躬耕隆中、刘备三顾茅庐、孔明辅助刘备创立蜀汉等历史。这些历史在剧中不是作为剧情演述,而是作为剧情的根据与背景,凸现和深化剧情。但是,假如不熟悉这些历史故事,则这样意象繁多、典故堆砌的唱词是很令人觉得烦琐的。而接受者恰恰在接受之前已熟知刘关张结义情深,因而能理解刘备“旦暮朝夕,闷似三江水”的思念之情;熟知关羽、张飞是忠义勇敢的英雄,才会与剧中对关张之死的痛惜、痛恨产生共鸣。每出三国戏的内涵远远超出剧情之外,与丰富的三国故事联系,意蕴深远,具有深广的历史性与文化性。

同时,我们知道,元杂剧中的三国戏是剧作者任意选择三国故事中的某一片段创作的。如王仲文创作《七星坛诸葛亮祭风》与《诸葛亮军屯五丈原》,关汉卿创作《关大王单刀会》、《关张双赴西蜀梦》,各剧独立,不是顺序演述三国故事,但所有戏剧都以三国故事的整体为演作背景,若没有像《三国志平话》这样完整叙述三国故事的艺术作为基础,三国戏这种片断演述是不可想象的。

再次,平话在史传之外对历史作出戏剧性的想象,以具体的人物活动对历史的简略记载作出诠释。元杂剧中不少三国戏都是截取平话中的一段故事改编成的。这明显的表现在《刘玄德独赴襄阳会》与《诸葛亮博望烧屯》等剧中。

平话作为时间性的叙述,其情节发展有着动作的连贯性,如刘备三顾茅庐请得诸葛亮出山后,诸葛亮很快就遇到他出山后的第一次战役,他初次用兵:博望烧屯。一般说来,戏剧作为时空综合艺术,戏剧冲突较为集中,如《诸葛亮博望烧屯》应以“博望烧屯”为贯穿始终的中心事件,诸葛亮出山之事往往插叙其间。但事实上这出杂剧第一折演刘备三顾茅庐、孔明出山;第二、三折演诸葛亮派兵遣将施计,战胜曹军;第四折演曹操的军师管通欲说降诸葛亮,反被震服。即使把第一折看作中心事件的铺垫,第四折看作衬托,但这样的结构显然更接近于小说顺时叙事的松散结构。第四折的情节《三国志平话》不载,可能是戏剧在平话之外根据剧情需要创造的。而第一至第三折则是依照平话叙事的顺序,情节、人物形象也与平话基本相似,可看作是截取平话改编成的。

在《刘玄德独赴襄阳会》中,楔子补充了平话叙事(或刊载)的情节缺漏,交待了徐庶的出场,使情节更为连贯、合理,但一出戏中包含两个焦点:刘玄德独赴襄阳会与徐元直用计破曹仁,则使得戏剧更接近小说叙事的线性结构方式。

虽然中国古代戏剧不像西方古典戏剧那样有着“三一律”等严格的规则,但像这样多焦点顺时叙事的特点,在历史题材的戏剧中尤为突出,正表现了历史题材的戏剧与讲史艺术的密切关系。

第四,平话超越史传的艺术思维对元杂剧中三国戏的创作有很大启发,三国戏在平话基础上更加以变形、移花接木、添枝加叶等改造。如“虎牢关三战吕布”一段,在《三国志·魏书·武帝纪》中只记载袁术等十路将军同时起兵讨董卓,推袁绍为盟主,曹操行奋武将军。“卓兵强,绍等莫敢进……诸军兵十余万,日置酒高会,不图进取。”曹操独自领军奋战,失败。平话借这点史实添枝加叶,把这段简略的历史记载扩展出细节丰富、动作生动、充满戏剧冲突的一系列情节,尤其塑造了刘关张位卑职小而英勇善战的形象。明万历脉望馆抄校内府本元杂剧《虎牢关三战吕布》在平话基础上改变了一些细节:刘关张三人持书见孙坚,孙坚令他们在辕门外打躬;张飞冲撞孙坚,孙坚欲斩张飞,幸遇曹操回来劝免。这些细节的改变可以看作受平话思维的启发而适应戏剧结构的创造,戏剧要求冲突集中,因而把头绪繁多、人物纷纭的平话情节——刘关张持书见袁绍,袁术等轻侮三人,张飞与孙坚冲突——改为三人直接与孙坚相见产生矛盾,这样戏剧动作紧凑,人物形象更加鲜明,适应戏剧舞台演出的艺术形式。剧中人物的性格是直接源自平话的,如张飞的莽撞与英勇,孙坚的无能而嫉才轻人,曹操识人、用人等。戏剧的审美情趣也承自平话,有着粗犷、单纯、滑稽的民间艺术风格:喜好而渲染英勇鲁莽,突出张飞形象;制造热闹的喜剧效果,设立孙坚的净角形象,丑化与嘲弄孙坚。又如《关云长千里独行》一剧,情节与平话基本相同,只是改变不少细节,更突出与美化关羽形象。平话对史实的超越与虚构已初具塑造典型的意味,戏剧进一步完善典型,使之更完美精致。关羽、诸葛亮、曹操等的典型形象都已在平话、戏剧中初具轮廓,为后来小说的进一步塑造奠定了基础。

平话虚构历史创造艺术的思维启发了元杂剧进一步虚构剧情。元代三国戏中如《关张双赴西蜀梦》、《东吴小乔哭周瑜》、《关大王三捉红衣怪》、《烧樊城糜竺收资》都是本事不见史载,情节为平话所无,借讲史所提供的人物事件大胆想象,虚构出可能不符事实,但不悖于事理,具有艺术真实的人物故事。这四剧中只有《关张双赴西蜀梦》有存本。但从题目可以看出,这些剧都是从人物所固有的性格特征出发,故事的虚构偏于渲染人物性格,抒发剧作者赞叹、同情等倾向性明显的主观感情。如《东吴小乔哭周瑜》可能叹惜周瑜英雄早逝,同情小乔失夫的悲苦;《关大王三捉红衣怪》显然出于对关羽忠义英勇、英气凛然的景仰,夸张他斗怪除邪的神力。但也许因为悖于史事太甚,不符合普通民众在三国故事的欣赏中求真的接受心理,故而不传。

另外,平话的主观倾向性也影响了戏剧创作。元杂剧的三十三种三国戏中至少有十六种是演刘备集团的故事的,而演曹魏故事的包括《司马昭复夺受禅台》两本也只有六种。现存九种元代三国戏中,除《醉思乡王粲登楼》与《锦云堂美女连环计》外,七种都是刘备集团的故事:《关大王单刀会》、《关张双赴西蜀梦》、《刘玄德独赴襄阳会》、《虎牢关三战吕布》、《刘玄德醉走黄鹤楼》、《诸葛亮博望烧屯》、《关云长千里独行》。这些杂剧都对刘备集团表现出褒奖尊崇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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