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新明
(广东第二师范学院 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303)
“路”上的人生
——论 《呐喊》《彷徨》中 “路”的叙事意义
余新明
(广东第二师范学院 中文系,广东 广州 510303)
“道路”作为一种时空体,在小说情节的建构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在 《呐喊》《彷徨》中,鲁迅写到了众多的 “路”,这些 “路”既制造了熟人的相遇,也制造了陌生人的偶遇,有的还以其隐喻意义有深化情节的内涵,推动情节向前发展。这些 “路”上的人生,体现出的是小说人物痛苦、愚昧、麻木、冷漠的生存状态,具有深远的启蒙意义。
《呐喊》 《彷徨》;路;相遇;偶遇;隐喻
衣、食、住、行是我们人类的基本需要和最常见的生存状态,是我们人类生存的四大要素。前三者不言而喻,至于行之所以重要,是因为人如要活动 (为了生存不能不活动,活动是生存的必要条件之一)就必须要 “行”,而要 “行”就离不开 “路”,在路上行走 (后来发展到坐船、乘车、坐飞机等多样化、现代化的交通行为)是我们人类非常普遍的一种行为。因此,作为对我们人类生活的反映的文学,在叙事写人时就少不了“路”,“道路”是文学中的一个非常常见的空间意象。巴赫金在分析西方小说中的 “时空体”时曾指出西方文学中大量存在一种 “道路”时空体。我们先来看看他是怎么论述的:
……小说中的相会,往往发生在“道路”上。 “道路”主要是偶然邂逅的场所。在道路 (“大道”)中的一个时间和空间点上,有许多各色人物的空间路途和时间进程交错相遇;这里有一切阶层、身份、信仰、民族、年龄的代表。在这里,通常被社会等级和遥远空间分隔的人,可能偶然相遇到一起;在这里,人们命运和生活的空间系列和时间系列,带着复杂而具体的,不同一般地结合起来;社会性隔阂在这里得到克服。这里是事件起始之点和事件结束之处。这里时间仿佛注入了空间,并在空间上流动 (形成道路),由此道路也才出现如此丰富的比喻意义:“生活道路”,“走上新路”,“历史道路”等等。道路的隐喻用法多样,运用的方面很广,但其基本的核心是时间的流动。[1]
在这段引文中,巴赫金对 “道路”时空体在小说中的作用,尤其是对建构小说情节的作用作了非常清楚而有意味的说明,尽管他认为 “时空体在作品中总是包含着价值的因素”,但与其他时空体不同的是,他认为 “道路”时空体 “范围虽广大,感情和价值色彩却较弱”[2]。显然,他对 “道路”时空体更注重的是它们在建构小说叙事上的重要作用(他称之为 “情节作用”),如制造人物的邂逅、相遇,成为事件的起始之点和事件结束之处等等。这就充分说明,我们在研究小说的叙事时,就绝不能忽略 “道路”这一空间意象的叙事作用。
道路的主要功能是人们用它来进行交通行为,它主要起着沟通和连接作用。当路的两边有了各种人文建筑,如住宅、店铺、楼房时,它就是街道(有时也称为街、街上、街头);当人们乘船来进行交通行为时,所利用的江河湖海被称为 “水路”(“水道”),在水路上行进的船可视为另一种形式的“路”,这些都可看做是 “道路”的不同形式。鲁迅是一个非常关注 “路”的小说家,在 《呐喊》《彷徨》中他多次写到了路,道路的这些不同形式在《呐喊》《彷徨》中都有存在,我统一称它们为“道路”式空间意象,它们积极地参与了小说的叙事建构。
诚如巴赫金所言,“路”主要是一个 “偶然邂逅的场所”,“在这里,通常被社会等级和遥远空间分隔的人,可能偶然相遇到一起”。不同的人相遇到一起,就有了可以言说的故事,有时也因人们的相遇而推动故事向前发展。巴赫金在讲到 “道路”时空体在西方小说里的表现时,提到了西方的骑士小说和流浪汉小说,他们都从一地转移到另一地,是一种大范围的空间转移,因而他们在路上相遇的一般是陌生人。而鲁迅笔下的中国社会,是一个乡土观念根深蒂固的文化区域,人们不是迫不得已一般不会离开自己的家乡,他们一般生活在如费孝通先生所说的 “熟人社会”[3]里,因而在中国的小城镇里,在广大的村庄里,在路上相遇的多为熟人。这是与西方小说里的相遇很不相同的地方,也是与现代都市 (那是一个 “陌生人”社会)小说大不相同的地方。但鲁迅在 《呐喊》《彷徨》中除了有大量的乡土社会 (小城镇和乡村)的各种道路外,也写到了具有现代气息的北京社区的街头 (如 《一件小事》《示众》等),所以在 《呐喊》《彷徨》里的道路相遇,就既有 “熟人”的相遇,也有 “陌生人”的偶遇。
熟人在路上相遇,一般会发生什么?由于他们彼此有一定的认识和了解,也就是说,在相遇之前他们之间就有一段 “历史”存在,所以在路上相遇了,总会多多少少发生一点事情,普通的如熟人见面打个招呼。但在小说里,由于我们人类总想在审美对象中寻找意义 (作家这样写,读者也会这么看),所以人们的相遇就没有这么简单,它总有值得玩味的东西。
最值得玩味的就是他们间的 “说”。由于相互有一点的了解,所以他们相互间就有对话、言说的可能,而这些 “说”则成为形成故事情节、透视人物灵魂的重要手段。在 《祝福》中,“我”在河边遇到了祥林嫂,就形成了一段关于 “灵魂有无”的精彩对话。作为鲁四老爷的侄儿,“我”在鲁镇生活过多年,对祥林嫂应该是非常了解的,而作为鲁四老爷家的女佣,祥林嫂也应该是知道 “我”的基本情况的,所以他们的相遇就有了对话的可能性。因为 “我”是 “出门人,见识得多”,所以祥林嫂一开口就向 “我”问灵魂的有无问题——这个问题她是不会去问其他的鲁镇人的,因为鲁镇人都信其有,而祥林嫂在到鲁镇前是不太信的,因为当柳妈说她死后会被阎罗大王锯成两半时有这么一句:“她脸上就显出恐怖的神色来,这是在山村里所未曾知道的”,所以她想找人确证一下。而祥林嫂的这种想法的深层动机是她预感到自己就要死了,她既想因为人有灵魂而见到儿子阿毛,也想没有灵魂而免去被阎王锯成两半的痛苦,这就足以见出封建思想对她的精神戕害之深。如果祥林嫂不开口说话,那又有谁能知道临死前她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呢?而这一点,对于 《祝福》能够达致的启蒙深度,具有决定性意义。在叙事上,是河边 “我”与祥林嫂的相遇使祥林嫂有了开口的机会,没有这次相遇,就没有这么一个精彩的对话和深刻展示祥林嫂灵魂深处的故事情节。在结构上,这段对话也为下文祥林嫂的死以及 “我”对祥林嫂半生事迹的片段的回忆埋下了伏笔,并最终与这些材料形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
另一个值得玩味的是他们间的 “做”。熟人见面,有时相互间还会采取一些行动,这些行动也构成了故事情节。单四嫂子在街上遇到了蓝皮阿五,蓝皮阿五就借帮她抱孩子而乘机揩她的油,这一相遇的情节就充分地折射出单四嫂子所处的险恶社会环境。当阿Q在路上遇到王胡时,他就和他比捉虱子,因为他一向看不起王胡,他要在捉虱子上超过王胡。当他失败时,就出现了先是与王胡吵接着被王胡打的场景。阿Q看不起王胡,而王胡也深知阿Q的底细,所以他们的相遇就有了这样的故事。这是展现阿Q性格的一个典型场景,阿Q的自大自贱表现得很形象。不仅如此,《阿Q正传》还充分利用道路这一公共空间,不同的人都可以在这里行进而让阿Q遇上不同的人,如他在这里遇到未庄的闲人,遇到假洋鬼子,遇到小尼姑,遇到小D,这就形成了不同的故事情节。这些不同的情节也有类似的地方,就是 “打”,或者是欺负。阿Q被闲人打,被王胡打,被假洋鬼子打,和小D“龙虎斗”,唯一他欺负别人的一次是调戏小尼姑,因为小尼姑是比他更弱小的人物。这些打与欺负,就鲜明地体现出未庄的等级性质,也生动地写出了阿Q的精神面貌。而对小尼姑的调戏,还推动了故事的发展——阿Q想女人而产生了 “恋爱的悲剧”。阿Q住在土谷祠里,一般的情况下未庄人是不会到他那里去的,所以鲁迅就让他在未庄的街上走,让他遇见不同的人,以构成小说的基本故事情节。
还有一点是他们间的 “看”。尽管熟人见面一般会以 “说”和 “做”为主,但在某些特殊情况下他们之间的行为却以 “看”来进行,即不用语言而是用视线来传递情感和信息。在 《狂人日记》中,当 “狂人”由于受到某种启示而发生了启蒙觉醒的时候,他在他周围的所谓的正常人眼中就是 “疯子”,是 “狂人”,他拥有的启蒙思想使他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这样他就与那些他曾经很熟悉的人失去了对话和交流的可能。在语言交流不能进行的情况下,他与周围的人就用相互间的 “看”来互相观察。小城镇居民的日常生活是程式化的、单调的,现在出了这么一个 “疯子”,无疑是在他们单调乏味的生活中注入了一些刺激性的东西,因此狂人到哪儿都有很多人来围观,充当一向为鲁迅深恶痛疾的 “看客”。鲁迅先生曾说过:“群众,——尤其是中国的,──永远是戏剧的看客。牺牲上场,如果显得慷慨,他们就看了悲壮剧;如果显得觳觫,他们就看了滑稽剧。”[4]看客的目光在觉醒的狂人看来,却含有一种 “吃人”的心理在里面。这些人本是狂人素来熟悉的,但在狂人 “发疯”之后,他们就不再 “熟悉”了,狂人在他们眼里是陌生的,他们在狂人眼里也是陌生的,狂人发现他们似乎想“吃人”,这是狂人在没有 “发疯”时根本就发现不了的。街头与看客的相遇恰恰是狂人思想发展 (对中国社会和历史的思考和认识步步深入)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阶段①王富仁先生认为狂人觉醒有三个思想层次:“(一)首先一般地认识到社会吃人,周围的人吃人;(二)继之认识到他的亲人吃人,他的大哥吃人:‘吃人的是我的哥哥!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三)最后认识到自己也曾吃过人。这三个思想层次是‘狂人’对封建思想、封建伦理道德由浅入深、由形到质、由表到里不断深化的认识过程。”(参见《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 〈彷徨〉综论》,第161、162页,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而第一层次实际上是通过在街头狂人与他人相遇来完成的,并且成为后两个层次的基础,因此可以说这是这篇小说叙事的一个起点。,狂人的活动空间由家外慢慢缩小到屋内也与这种相遇有密切的关系。也就是说,狂人在街上与周围的人形成的 “互看”在思想上包蕴了非常丰厚的内容,在叙事上也推动了故事的发展,可以说是巴赫金所说的 “事件起始之点”。
在 《祝福》中,当丧子之后的祥林嫂再次来到鲁镇做工时,在街头她与鲁镇人的相遇就成了她向他们诉说痛苦的地方,诉说她的凄惨遭遇,她想以此来博得鲁镇人的同情,好让鲁镇接纳她 (关于这一点前面已有论证分析)。但鲁镇人只是 “从祥林嫂的痛苦中感到了一种满足”,而且 “不是伦理的,而是审美的满足和快感”[5],鲁镇人并不真的同情祥林嫂,所以在希望得到同情和并不同情之间,也就失去了真正沟通和交流的可能性,鲁镇人和祥林嫂之间表面上是祥林嫂在说而鲁镇人在听,而实际上是 “看”与 “被看”的关系。在鲁镇人看来,祥林嫂的痛苦诉说是让他们感到满足和快乐的一种“表演”,因为 “‘看客’现象的实质正是把实际生活过程艺术化,把理应引起正常伦理情感的自然反应扭曲为一种审美的反应”[5]。这反映了鲁镇对祥林嫂的拒斥,是祥林嫂走向死亡道路上的重要一环,也是整个小说叙事中不可或缺的一个情节。
与熟人相遇主要是 “说”和 “做”不同,陌生人因为在相遇前他们彼此并不认识、了解,所以他们相遇在一起时多为 “看”。若对方很平常,是他们习见的,他们则看一眼后就匆匆走过;但如果对方的穿着、神情或其它方面显得有点怪异的话,那么他们就会停下来仔细地 “看”,以给他们的生活增添一些谈资或调料。
中国广大的乡村与小城镇是 “熟人社会”,而具有现代气息的都市则是 “陌生人社会”,所以陌生人的偶遇一般都发生在都市里。在 《示众》里,当刑警牵着一个 “示众”的犯人出现后,盛夏的京城的马路上,马上就聚集起一圈看客。因为犯人和围观者的彼此陌生,所以围观者想了解犯人的各种情况,这是他们 “看”的直接原因,而深层原因则是同上文所说的那样,他们想寻找一点 “审美的满足和快感”,好来调节一下他们单调、无聊的生活②这篇小说开头、在示众的犯人出现之前,就花了五个自然段的篇幅来渲染夏日京城街道上人们生活的单调和无聊,给人一种恹恹入睡的感觉;在后文,则以一个抱小孩的老妈子说的“阿,阿,看呀!多么好看哪!”揭示了他们“看”的根本动机是“好看”。。犯人看到这么多人看他,在无事可做、有刑警看着也不敢说话的情况下,犯人也看起周围的看客来了,这也许是他打发这段无聊的示众时间的最好办法。所以在犯人和围观者之间就形成了一种 “互看”的关系;而围观者则不仅看犯人,他们彼此间也因为偶然相遇或争抢看犯人的“地盘”而彼此“互看”。所以,“看”在这里就成为所有在场者最重要的行为方式,甚至可以说是除了争 “地盘”和极少的言语外的唯一行为方式。他们一方面看别人,另一方面则被别人看,几乎每一个人都被卷入“看/被看”的视觉纠缠中。每一个人都想看出点“端倪”来,但鲁迅直到小说结束也不把这 “端倪”端出来,“《示众》的最大特点在于,鲁迅造成了悬念,维持着悬念,转移着悬念,但最终也没有消除这些悬念”[6],他只是单纯地让小说里的人们“看”,也让我们读者 “看”。“看”是这篇小说的唯一 “焦点”和最大 “看点”,而没有马路上陌生人的相遇,这样的 “看”是无法出现的,这正是这篇小说叙事得以完成的全部秘密所在。
在 《阿Q正传》中,当阿Q被捉到城里去时,他与居住在城里的居民的偶然相遇也可以说是 “陌生人”的相遇。其一是因为城的范围远较未庄这样的小村镇大,居民人数众多,他未必每一个人都认识,即使如远近闻名的举人老爷,如果阿Q没有到过他家做工,他也未必能认识他,只是听说有这么一个人而已;其二是我们所说的中国近现代小城镇也是一个 “熟人社会”,那基本上是针对小城镇的居民而言的,对于县城来说,阿Q不过是一个居在乡下的农民,尽管他上过几次城,但城里的绝大多数居民于他来说,仍然是 “陌生”的。所以,当阿Q在县城的街头游街示众时,他与围观的人群之间,也是一种 “陌生人”的相遇。在偶遇时,在阿Q押赴刑场时,他们无法用语言进行沟通,他们彼此只是用眼睛来观察对方 (的陌生、新奇处)。与 《示众》一样,在阿Q与看客之间,,也形成了一种 “互看”的关系,而麻木、冷漠、残忍的看客心理则通过阿Q对看客目光的心理感受而深刻地揭示出来:
阿Q于是再看那些喝采的人们。
这刹那中,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脚下遇见一只饿狼,永是不近不远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时吓得几乎要死,幸而手里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这壮了胆,支持到未庄;可是永远记得那狼眼睛,又凶又怯,闪闪的像两颗鬼火,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而这回他又看见从来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钝又锋利,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话,并且还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东西,永是不近不远的跟他走。
这些眼睛们似乎连成一气,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
“救命,……”
阿Q的这种感觉非常类似于狂人对周围人的目光的感觉,狂人也老是觉得周围的围观者的目光里有一种吃人的力量。当围观者人数众多时,被围观者会不自觉地感到一种心理压迫,即我们常说的“众目睽睽”,而当众目睽睽的目光的出发点是事不关己、看热闹乃至冷漠、残忍的 “审美”时,它就会因数量的众多而进一步由心理压迫演化成如阿Q所体味到的可怕的 “吃人”力量。这是看客和看客之外的他人难以体会的,只有被围观者才能真正地感受到。鲁迅曾说:“社会上多数古人模模糊糊传下来的道理,实在无理可讲;能用历史和数目的力量,挤死不合意的人。”[7]这里的围观者,也用众多的目光,对即将行刑的阿Q进行 “精神虐杀”。这是一个典型的 “看客”场景,其深刻的思想意义却通过被看者——阿Q揭示出来。“陌生人”的路上相遇、他们互看的视线碰撞则是建构这一切的全部基础。
巴赫金在谈到 “道路”时空体时曾提到了它的隐喻意义,比如生活道路、心灵道路等等。就 “道路”这个词语本身来说,它具有很强的隐喻性,这在东西方文学中都很常见。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比较著名的有屈原在 《离骚》中吟唱的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诗句 (这两句被鲁迅写到了《彷徨》的扉页上),还有李白 《行路难》中的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等等,屈原和李白都借实体的路的难走 (“修远”、“多歧路)而表达一种对人生之路永不屈服、永不停歇的探索精神。在西方,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的 《未选择的路》则是写 “路”的名诗,这首诗借树林里因道路分岔而不得不进行选择的实际情况,反映了对人生之路进行选择的艰难以及不能每条人生之路都进行尝试的惆怅,读来颇多哲理意味。作为洞彻人生的思想大师,鲁迅在 《呐喊》《彷徨》中不仅写了许多本体意义上的路,还借此发挥,写到了许多具有隐喻意义的 “路”。
最有名的是 《故乡》结尾的一段话:
我想: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在这里,“路”成了希望的象征,鲁迅借此表达一种不管人生之路如何难走都要对未来充满希望、都要坚定地走下去的人生信念。巴赫金说在《帕尔齐法尔》这类小说中认为隐喻意义上的道路义 “取决于主人公的错误和堕落,取决于在他的现实道路上遇到的事情”[8]。这告诉我们鲁迅小说中隐喻意义上的 “路”也必须与小说里人物遇到的事情结合起来分析。在 《故乡》中,“我”回到了故乡,却发现故乡与自己是如此隔膜,连少年时的好友也与自己无话可说了。小说写道:“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这里的路既是实指,也是人生之路的隐喻。“我”有 “我”的 “路”(“辛苦展转”),闰土有闰土的 “路”(“辛苦麻木”),杨二嫂一类人也有他们的 “路”(“辛苦恣睢”),而这些都不是 “我”所希望的人生之路,所以 “我”希望找到一条新的人生道路,就像在没有路的地面上,很多人去走,就可以踩出一条路来。因此,结尾的隐喻意义上的 “路”,就成了对美好希望、美好未来的象征,而希望大家都去走,则是鼓励中国人都去为这美好的未来而奋斗。在这段话之前,小说的故事基本上都结束了,但这儿的“路”的隐喻却使故事极大地拓展了意义空间,并且具有了一种形而上的哲学意蕴。
在 《伤逝》中,也出现了许多隐喻意义上的“路”,这些 “路”,无一不是隐喻意义上的 “路”:人生之路,或曰生活之路。依据巴赫金的观点,“路”的隐喻意义与人物在现实道路上遇到的事情有关,而小说里涓生、子君遇到的是各种人生困境:因为他们的同居与当时的封建礼教不合,所以子君与家里断绝了关系;涓生被单位给解聘了,他们失去了生活下去的经济支柱;因为贫穷,他们遭遇房主的冷眼;因为经济问题,他们渐生龃龉,最后分开,最终是子君回到家里去并在冷眼中死亡,涓生则在痛苦中依然为生活奔波……在这些人生困境中,他们总想找到出路 (“新的生路”),但由于大的社会环境的重压,他们因为强烈的爱而对社会的反抗,却都归于失败。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小说里涓生、子君的人生轨迹基本上可归结为 “寻找新路”,这也是小说里绝大部分故事情节的内核,也是推动故事向前发展的根本力量。他们始终找不到新路,则充分说明鲁迅对 “五四”时期青年男女追求婚姻爱情自由所作出的冷静而成熟的判断与思考。涓生、子君寻求新路的失败,正说明 “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的真理。因此,这篇小说里众多隐喻意义上的 “路”,既在叙事上把各个情节串起来并成为关键性发展动力,也在思想主旨上成为总的归结点,可以说是叙事结构和思想内容上的“双重焦点”。
总之,《呐喊》《彷徨》中的这些 “路”,不仅制造了小说中的相遇情节,更以其丰富的意蕴反映出小说中人物的命运和思想,写出了近现代中国人一种普遍的生存状态——“路”上的人生,这是一种痛苦、愚昧、麻木、冷漠的人生,因而具有深远的启蒙意义。
[1][2][8][俄]巴赫金.小说理论[M].白春仁、晓 河,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444、444、445.
[3]费孝通.乡土中国·生育制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8—11.
[4][7]鲁迅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70、129.
[5]高远东.《祝福》:儒道释吃人的寓言[A].汪 晖、钱理群,等.鲁迅研究的历史批判——论鲁迅(二)[C].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340.
[6]王富仁.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280.
[责任编辑:黄志红]
I206.6
A
1674-3652(2014)01-0084-05
2013-12-09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空间理论视域下的鲁迅小说研究”(11YJC751109)。
余新明,男,湖北孝感人,博士,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