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亚云
(西南大学 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 400715)
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
——从 《胭脂扣》中数字暗号看现代女性意识的觉醒
易亚云
(西南大学 中国新诗研究所,重庆 400715)
李碧华被称为 “天下言情第一人”,她的小说多从传奇、历史故事里取材,讲述缘定三生,生死轮回,说尽痴男怨女,悲欢离合。《胭脂扣》是李碧华女性意识觉醒的代表作,如花虽为妓女,却对爱情坚定不渝,数字 “三八七七”是她和十二少在殉情前约好的来世再见的暗号。本文将数字 “三八”和 “七七”分别予以解读,揭示出其暗含着现代女性意识的觉醒和爱情观呈现的意义,并对其予以反思。
《胭脂扣》;三八七七;女性意识;爱情观
《胭脂扣》讲述的是香港石塘咀红牌阿姑如花与南北行富家公子十二少 (陈振邦)之间的一段时空交错、缠绵悱恻的情爱纠葛。二人相爱,却由于身份差距,不为家庭所容,双双殉情,如花在阴间苦候十二少半个世纪,苦等成灰,于是她以牺牲来世的阳寿为代价,魂返20世纪80年代的香港,在一对小情侣 (阿楚和袁少定)的帮助下,最后得知真相,并在片场寻着十二少——一个形容猥琐的糟老头,此时如花便悄然逝去,这一段情爱纠葛最终落下帷幕,三生石上刻下的这一场风月情债终是烟消云散。
数字 “三八七七”在小说中多次出现,它是如花和十二少殉情的时间,即三月八日七时七分,同时也是二人在殉情前约好的来世再见的暗号,可以称之为本篇小说的发展线索,小情侣正是依据这条线索来帮已成鬼魂的如花在20世纪80年代的香港找寻十二少的,在找寻的过程中他们对“三八七七”做了无数种猜想,比如:地址、车牌、年月日等。在本文中,则将数字拆开,“三八”代表着妇女解放,现代女性意识觉醒,“七七”代表着爱情。
当如花第一次告诉阿楚和少定关于这个暗号时,阿楚立刻就想到了 “三八”妇女节,少定当时的心理活动是 “一切只是巧合。一个妓女,怎晓得庆祝妇女节?何况还是为情而死,才二十二岁的妓女。妇解?开玩笑。”[1]“三八”妇女节,妇女解放,即是对女性精神性别的解放,对肉体奴役的消除。对于小说中的如花而言,这个的确是无意之中的巧合,但这个巧合却是作者李碧华精心设置的,是特意为之,将殉情的时间定在妇女节这天,正是为了将其和妇女解放和女性意识的觉醒相联系。
李碧华所创作的一系列小说大多都是关于女性,关于爱情,关于命运的,她在追寻着在这个以男权为主导的社会里,女性的地位如何,出路又在哪里。作者在 《胭脂扣》里塑造了如花和阿楚两个隔着五十年的不同身份背景的女性,从如花到阿楚,体现着现代女性意识的逐渐觉醒,主要表现在自我独立和自由选择两个方面。
(一)自我独立
女性意识,首先强调女性 “作为 ‘人’追求社会身份,认识人生与世界,和作为 ‘女人’表达女性经验,思考主体价值。”[2]要求女性明白 “我是谁?”,获得身份认同、自我独立,实现其主体性,寻找 “我”之为 “我”的意义与价值。
如花,一个守规矩,懂礼仪的具有古典东方女性温柔气质的女子,她是典型的受到封建思想压抑的女性。她从小就被卖到倚红楼,根本不知道本身姓什么,这是她最基本的身份的缺失。在阿楚质问她为什么十二少不娶她时,她说 “我并没有做正室夫人的美梦,我只求埋街食井水,屈居为妾”[3]。李小良在 《边缘写入中心——李碧华的故事新编》中写道:“这些女人的身份是依赖她跟男性的欲求关系来界定;女性的特性,女性对自身的自觉也是通过她的性爱性欲来界定……她们存在的目的,好像都是基于跟一个或多个男人的纠缠不清的关系,她们是依附于他者而存在的”[4]。以如花为代表在李碧华笔下的一些女性只是男人的附庸,她们不懂什么是自我独立,更别说去追求主体自身的意义和价值。
反观阿楚,这个观念开放,骄傲忙碌,生气活力十足的现代女性,她是娱乐版的名记,她热爱工作,追求理想、独立、自由、平等;她直率犀利,咄咄逼人,质疑如花和十二少所谓的坚贞不渝的爱情;她也会无理取闹,发小脾气,会得理不饶人地说 “你别以为时代女性会像以前的女人一般忍让。如今男女平等”[5]……她才是一个被解放了肉体和精神的具有女性意识的女性形象,她比如花更懂得找寻作为一个 “人”和一个 “女人”的身份认同,追求自我的价值。
(二)自由选择
女性意识也强调主体的自由选择,明白 “我要什么?”,“‘我’的身体与内心,渴望与梦想,欲望的诱惑与困惑,矛盾与撕裂”[6]……女性自身有权可以选择自己想要的,对于任何肆意禁锢自身的外在力量予以抗争,简言之,即在一定程度上选择自己想要的,抗拒自己不想要的。
如花,这样一个连身份都缺失的女子,不知道何为自我独立,自由选择,她身上更多的是忍受、顺从与认命,她曾说:“我们那时没什么选择,反而认命。女人,命好的,一生跟一个男人;命不好,便跟很多个男人。”[7]在当时的环境下,一个妓女受到各种歧视和压抑,她的身心都受到禁锢,就如同一个提线木偶,她无从也无法去选择自己的人生与命运。“在家长式的女性理想模式下,女性唯一的渴求就是爱并被一个男人所爱,敬仰他,向往他”[8]。如花想要的是十二少的爱,并与其厮守终生,她为了爱而做出的一系列的可以称之为勇敢的行为,比如,她会打扮成 “十足住家人”的模样去见陈翁,更甚的是,已成鬼魂的她会用来世的寿命换取去寻找十二少的机会,这些举动不可不说是为爱牺牲,对于这些行为我们无法否定,但是,我们应该看到她的这些行动背后不是基于自我意识的觉醒,意识到自身的主体性及其追求的价值和意义。相反,她的这些举动其实正是由于她自身身份缺失,相信并寻求所谓的一个男人能带给她的依靠和归宿感,她将自己的人生和命运寄托在一个男人身上,而不是自我选择,自我掌控。而阿楚,这个生活在80年代的女性,她通过发展自己的能力,在经济上独立于男性,她选择自己热爱的工作,选择自己合适的交往对象,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她在自我选择中获得了女性独立自主的性格倾向的认同感。
在李碧华笔下,女子是绝对的主角,她们的性格丰富,血肉丰满,敢爱敢恨,而男子多是怯懦的,不可信任的。在小说 《胭脂扣》中,作者通过如花和阿楚两个女性形象的塑造体现出了女性意识的逐渐觉醒,但同时我们也应看到,这种觉醒并不彻底,或者说在某种程度上有畸形或者异化的倾向,这值得我们去反思。
首先是女性在肉体和精神解放的同时在某种程度上丧失了作为女性,或者只是作为人,应有的羞耻感,自尊自爱。小说中有很多情节都是少定将如花和今日之少女进行比较,最后发出 “连一个妓女,都比今日之少女更注重礼仪”的感叹,比如,三人在寻找十二少时来到翡翠戏院看午夜放映的《唐朝豪放女》这种类似于春宫的影画,香港小姐和女明星演出时过于暴露豪放,“脱啦,上啦”叫床配音,人兽交杂等。此外,是不彻底性,女性的命运仍然没有得到根本性的质的改变。女性依旧是依附在男性话语之下,“她们还是在用青春和生命不断演绎着前世今生被男性强权所压抑所吞噬的惨烈悲剧”[9]。无论是如花还是阿楚,她们在各种社会关系中都是处于劣势,身体容貌的优势并不能帮助她们获得与男性同等的权利和优势,这是时代的局限,也是女性自身的局限。
“七七”在小说中第一次提到是指七时七分,接着又说到了七月七日,这正好又是中国传统的情人节——七夕,这种含义应当说不言而喻了。显然,这个数字可以说是作者李碧华特意为之。
爱情,从古至今都是文学创作的永恒的主题。李碧华曾说:“对我来说,写小说也好,写剧本也好,都是将心中的梦想实现。于是我写了天长地久的爱情,写了如花这样的痴情女子”,从 《胭脂扣》到 《生死桥》再到 《青蛇》等,李碧华用极具想象力的笔触穿越了古今生死,写尽了爱恨情仇。看到《胭脂扣》中的如花和十二少,不禁就想到了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的杜十娘和李甲,如此相似的人物,如此相似的情节,如此相似的结局。也许,一段感情最后不是因为不爱了而结束,而是败给了身份、地位、金钱等等,爱情从来就不是一件你爱我,我爱你的简单而纯粹的事情,除却两心相许外,它也和门第,和物质有关。
(一)门当户对之于爱情
如花和十二少的爱情的最大阻碍便是身份的差距:一个是风尘女子,一个是富家公子,这完全不符合 “门当户对”的传统之见,本应该只是一场露水姻缘,一夜夫妻之后银货两讫,两两相忘,再见即是路人,这才是最好的结局,奈何两人偏偏又付出了一颗心,于是悲剧就此开启。
如花自知身份的差距不求成为十二少的正室,她也知道十二少并非自由身,有着门当户对的未婚妻,她的惆怅便是 “封建时代的价值,自视清白人家,祖宗三代,有纳妾之风,无容青楼妓女入宫之列”[10],所以遭到陈家家长的坚决反对,并严禁二人相会,即使她衣着朴素,“十足的住家人模样”,可仍改变不了自己是妓女的事实,被陈老太拿着掘头扫把赶出门,甚至是十二少为了如花而离家出走也丝毫不能动摇陈家棒打鸳鸯,不接受如花的决心。无论古今,这样差距太大的爱情终究是不得善终。爱情之于如花,求不得,或许本不该去求。
(二)物质之于爱情
如花和十二少的爱情悲剧始于门第之见,其次是物质的缺乏。
十二少为了如花而离家出走,不能不说是一种勇气,这一行为本无可厚非,他的骄傲不容许他吃软饭,可是他最后能进入戏班学戏也是因着如花的关系。一个衣食无忧的公子哥为这一段不被世俗所容、不为家人所接受的爱情付出的代价不能说不大,但他能坚持多久呢?或许对于他而言,这只是一时的新奇的盲目的冲动,一段偶尔的插曲,最终他还是要回归到属于他的家庭,身份中去,这一段情只为他的风流艳史多添了一笔而已,仅此而已。在阿楚问如花他们二人为什么不肯挨穷时,如花回答 “不是不肯,是不敢”,一针见血,的确 “挨穷不难,只要肯,但是你敢不敢?二人形容枯槁,三餐不继,相对泣血,终于贫贱夫妻百事哀,脾气日坏,身体日差,变成怨偶。一点点意见便闹得鸡犬不宁,各以毒辣言语去伤害对方的自尊。于是大家在后悔:我为什么为你而放弃锦衣玉食娇妻爱子?我又为什么为你而虚度芳华谢绝一切恩客?”[11]多么残酷的现实啊,前无去路,后有追兵,如何过得一生,这一段情终究是到了尽头。
李碧华在 《胭脂扣》中讲述了两段情事,两种爱情,如花和十二少这种古典的浪漫的深情的爱,以及阿楚和少定这种现代的现实的平淡的爱,或许我们都看到了并且羡慕这样的爱情神话,但作者又何尝不是在消解这种爱情神话,她反复吟唱着爱情是对苍白的现实的无力抵抗,她更想表达的是人生的荒凉无奈,真爱的难以寻求。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十二少为了爱情,离家出走,甘心当一个戏子,如花为了爱情,愿洗尽铅华,在阴间苦等50年,并以来生的阳寿为代价魂返阳间苦苦寻觅十二少。我们看到了一段轰轰烈烈的不顾生死的爱情神话,但是,这段爱情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不可言说的真相呢?真相是:十二少最终不堪重负,重回陈家,重新做人,娶妻生子,长命百岁,前尘往事俱成过往云烟,不知午夜梦回时是否还记得那一个叫做如花的痴心女子;而如花,不甘艰难经营均成空,凶心顿生,在殉情之前已下了安眠药在酒里,即使十二少不吞鸦片殉情而死,也免不得被药死,完全就是一宗杀人阴谋,这是否印证了那一句 “相爱相杀”呢?最后,鬼魂如花看到了五十年后的形容猥琐的已成为糟老头的陈振邦便悄然离开了,一切就似黄粱一梦,不想亦不敢面对。原来如花的痴情敌不过十二少衰老的脸,如花到底是爱十二少年轻的容颜,还是他的富贵家世,或是他曾给予她的那个花牌,抑或只是一个风尘女子对爱情本身的向往,对归宿感的渴求,而他恰好出现了,她遇见了他?当痴情变成了背叛,殉情变成了阴谋,爱情遭遇了时间,终是消解了这一段爱情神话,也许真的 “一千万人之中,才有一双梁祝,才可以化蝶”[12]。
至于阿楚和少定之间的爱情,夹杂的东西更多,更不纯粹。他们都不懂甚至不相信爱情,少定说:“我们都不懂爱情”。阿楚说:“世间女子所追求的,都是一样滑稽”。不相信爱情的人如何去营造爱情神话?且不说少定差点禁不住如花的诱惑,他们二人走在一起更多的是因为方便,合适,是基于现实的考量,是征服而不是深爱。少定在和阿楚争吵冷战时,不禁生出疑问 “难道本世纪没有单纯的恋慕,生死相许?难道爱情游戏中间必得有争战谋略,人喊马嘶之局面?也许我遇不到”,他们要的是白头到老,不一定必得永结同心,“只要他是她永久的夫,她是他永久的妻”[13],殉情这回事完全是一个笑话,绝不会发生。小说的最后,如花离开了,阿楚和少定在的士里听着收音机里点播的歌 《卡门》,“爱情不过是一件普通的玩意,一点也不稀奇。男人不过是一件消遣的东西,有什么了不起?什么叫情,什么叫意?还不是大家自己骗自己。什么叫痴,什么叫迷?简直是男的女的在做戏……你要是爱上了我,你就是自己找晦气。我要是爱上了你,你就死在我手里。”什么是爱,什么是情?所谓的爱情神话原是一场荒唐。
“如梦如幻月,若即若离花”,《胭脂扣》里的女性和她们的爱情真应了花牌上的这句话,一切不过是水月镜花。在我们不断反思女性意识的觉醒以及消解爱情神话的同时,我们是否也在思考着重建的问题,对于女性,对于爱情,我想理想的状态应该是舒婷诗歌 《致橡树》里描述的那样:“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做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这才是伟大的爱情/坚贞就在这里: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脚下的土地。”女性应该是独立的,自信的。爱情里,彼此平等,互相尊重,同甘共苦,冷暖相依,心灵契合。
王德威曾说:“李碧华的想象穿梭于古今生死之间,探勘情欲轮回,冤孽消长,每每有扣人心弦之处。而她故事今判的笔法,也间接托出香江风月的现貌……李的小说讲死亡前的一晌贪欢,死亡后的托生转世,兀自有一股凄凉鬼气,萦绕字里行间”[14]。李碧华运用丰富瑰丽的想象力将古今结合,塑造了一批个性鲜明的女性形象,从历史烟云中挖掘出一些传奇故事,赋予其时代气息,探索着关于女性,关于爱情,关于命运的意义。
[1][3][5][7][10][11][12][13]李碧华.胭脂扣[M].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6:38、30、58、16、30、106、67、111.
[2][6]林宋瑜.文学妇女:角色与声音[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57、95.
[4]王宏志,李小良,陈清侨.否想香港——历史·文化·未来[M].[中国]台北:麦田出版公司,1997.
[8][美]德博拉·费尔德.女人的一个世纪:从选举权到避孕药[M].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161.
[9]郑渺渺:率性的叛逆与另类的光彩——论李碧华笔下的女性形象[J].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6(2).
[14]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M].上海:三联书店,1998:389.
[责任编辑:黄志洪]
I20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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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3652(2014)05-0096-04
2014-06-20
易亚云,女,湖北荆门人,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与中外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