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伏瓦女性主义思想的马克思主义之源

2014-03-25 10:01屈明珍
关键词:第二性萨特女性主义

屈明珍

(中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南长沙 410083)

波伏瓦女性主义思想的马克思主义之源

屈明珍

(中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湖南长沙 410083)

以往学界把波伏瓦的女性主义理论归于存在主义女性主义一脉,认为她的思想来源仅限于萨特的存在主义。但是,从哲学的视角,深入细致地研读波伏瓦的《第二性》一书,就会发现波伏瓦的女性主义思想来源其实十分宽广,它深深根植于西方哲学历史传统的土壤之中和法国现代哲学思想的语境之下。文章以其女性主义思想与马克思主义的渊源关系为例来澄清学界对其思想来源的误解,以证明其思想的独立性与原创性。

波伏瓦;《第二性》;马克思主义;女性主义

作为“20世纪最重要的女性之一”的西蒙娜·德·波伏瓦(Simone de Beauvoir,1908—1986),不仅是当代法国最著名的存在主义哲学家、文学家之一,而且是第二波女性主义的先驱和社会活动家。近年来,随着西方女性主义思潮影响的深入,波伏瓦及其思想也越来越受到学界的重视。但是,由于她与萨特的特殊关系使她至今仍未完全走出萨特的光环,人们谈到她总还是免不了扯上她与萨特的关系。学界把她的女性主义理论归于存在主义女性主义一脉,认为她的思想只是建构在萨特的存在主义本体论之上。但是,从哲学的视角,全面细致地研读波伏瓦的《第二性》一书,就会发现波伏瓦的女性主义思想来源并不仅仅限于萨特的存在主义,她的思想来源其实十分宽广,除了萨特的存在主义本体论以外,她还受马克思主义的实践生成论和历史唯物主义、黑格尔主奴辩证法与梅洛-庞蒂的“身体现象学”的启迪,除此之外,还有卢梭、弗洛伊德、列维-施特劳斯等思想家的影响[1]。总之,她的思想是深深根植于西方哲学历史传统的土壤之中和法国现代哲学思想的语境之下,正是这样深远的思想渊源使得波伏瓦的女性主义思想既深刻厚重又切近现实。由于篇幅限制,笔者这里只研讨波伏瓦女性主义思想与马克思主义的渊源关系来澄清学界对其思想来源的误解,希望通过此种努力,能证明波伏瓦思想的独立性与原创性。

一、马克思主义对波伏瓦思想的影响

马克思被法国学界接受是一个曲折的过程。马克思与黑格尔一样在波伏瓦的大学课堂上受到了教授们的轻视,甚至是歪曲。①但是,这并不影响后来波伏瓦对马克思主义的兴趣,她大学毕业后认真研读过多本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著作,如《家庭、私有制和国家起源》、《资本论》、《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等等。波伏瓦有此转变是与法国当时的历史背景有关的。二战后期,法西斯主义的暴虐从根本上瓦解了许多人的传统信念,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苏联社会主义国家模式吸引了一部分法国左翼知识分子,波伏瓦就是其中之一。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思想,特别是马克思的早期著作——《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在战后的法国知识界,成为了与黑格尔主义还有现象学存在主义并列的三大理论焦点之一。

马克思主义主要有两个方面的理论对波伏瓦的影响深远,一是马克思主义的实践生成论人学观,另一个是唯物主义的历史观。

马克思主义的实践生成论人学观认为人是社会实践活动的产物,人的社会实践活动造就了人本身,所以人是活动的存在;人的社会实践活动是一种自觉的、有目的的活动,因此人又是一种有意识的存在;人的社会实践活动不仅生产出生活资料,而且生产出人本身与人类社会,所以人还是社会的存在;人的社会实践活动是不断变化、发展的,人自身也是不断变化、发展的,因而人是历史的存在。概而言之,马克思主义认为人是在不断变化、发展的实践活动中生成的。马克思主义的实践生成论人学观实质上是对抽象的、不变的人性论的批判,是对本质主义的反叛。在反本质主义这一点上,存在主义与马克思主义是相融相通的。只不过马克思主义更注重讨论作为群体如阶级存在的人,从社会、历史和实践的角度来研究人的生成。而存在主义更侧重于作为个体存在的人的研究,从个体存在的心理体验和生命活动的本能冲动等来探讨人的生成。所以有些学者把马克思主义人学称为“宏观人学”,而把存在主义人学称为“微观人学”,把他们都归属于现代生成论人学范畴[2]。

波伏瓦在人的生成问题上的基本立场是存在主义的,但是她也受到早期马克思作品的影响,注重生产劳动对人的塑造作用,重视人生成的社会和历史维度。在《第二性》中,波伏瓦对本质主义人性论进行了批判,她说:“一个生存者,除了是他的所作所为以外一无所是。可能不会超出现实,本质不会先于存在。在纯粹的主体性那里,人的存在不是任何事物,他只能由他的行动来评价。”[3](P257)她一再强调存在主义的这种立场,即人是通过自由选择的行动来证成的存在。她把这种批判用在女性主义伦理思想上,尖锐地指出:“在生理、心理或经济上,没有任何命运能决定人类女性在社会中的呈现。正是整个文明造就了这种介于男性与阉人之间的生物即所谓的女性。”在这个问题上,她得出来了最为震撼人心的结论就是:“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逐渐变成的。”[3](P267)这也就是说,波伏瓦同马克思一样,认为人没有先天的本质,人是社会的产物。女人“第二性”的卑下地位也不是先天就注定了的,而是由后天的社会文明造成的。波伏瓦在此强调社会境况对于人的自由的制约,而不是像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虽然也承认他人的存在,但他始终是以自为即绝对自由为作为出发点。波伏瓦在谈到自己与萨特的区别时,特别提到了这一点,“在《存在与虚无》的第一版中,他谈到自由时,好像每个人都是自由的,或至少可以运用个人的自由,但我坚持有些情况下,无法运用自由,或自由只有迷失。”[4]在这里波伏瓦更多的是接受了马克思主义所强调的人不是单个人的抽象物而是社会的历史的产物这一思想。所以,与萨特的早期的哲学相比较而言,波伏瓦的哲学思想更注重社会与历史的维度。在《第二性》中,波伏瓦说:“人的物种却永远处在变化之中,永远是形成的。”[3](P34)没有永恒的“男性气质”与“女性气质”,男人或者女人都是在社会历史中存在并形成的。波伏瓦承认男女两性之间生物学上、身体上的性别差异的“事实”,但是她并不认为这些事实就能解释女人的从属地位,因为这些事实并不是构成人的本质性存在,而是人应当超越的“境况”。社会如何去对待这种事实,赋予它怎样的价值,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所以波伏瓦认为要搞清女人为什么被当作“他者”,关键在于去“发现女人的本性在历史的整个过程中是怎样受影响的”,“人类是怎样对待女性的”[3](P37)。波伏瓦是用一种辩证的眼光来看待人性,她认为人的本性不是永恒不变的,而是变化发展的。尽管两性之间生物学上、身体上的性别差异不能不考虑,但是这种差异对于女人地位的影响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或者同一个历史时期的不同形态的社会中却是千差万别的。这与马克思主义认为的人的意识、人性都是历史实践的产物的实践生存论人学观是有着共同之处的。

马克思主义理论影响波伏瓦的还有历史唯物主义的分析方法。在《第二性》中,波伏瓦在批判马克思主义用经济一元论来解释女性压迫的起源之前,首先充分肯定了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她说:“历史唯物主义理论阐明了某些非常重要的真理。人类不是一种动物性的物种,而是一种历史现实。人类社会是一种非自然的生成物——在某种意义上它是与自然相对立的。它不是消极地服从自然的呈现,宁可说它是按照自身的意愿接管了自然的控制权。这种僭越不是一种内在的主观的行为,它是在实践活动中客观地完成的。”[3](P53)

在《第二性》的命名为“历史”的第二部分中,波伏瓦运用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把人类原始时期分为三个阶段:游牧时代,早期农耕时代与农业时代。前两个阶段是史前期,农业时代是成文史的开始,也是私有制和男权制产生的时期。波伏瓦运用历史与逻辑一致的分析方法,考察了这些不同的历史时期中性别差异的不同特征以及女人受压迫的不同特点,也分析了其中的原因。波伏瓦认为,游牧时代虽然没有阶级,没有法律,没有国家,但是一样存在性别的不平等。只不过这一时期没有所有制,没有继承制,也没有法律制度,所以也不存在对于压迫女性的制度性保护。早期农耕时代,女人比游牧时代常常更有尊严,这种尊严是由于女子生育带来的,因为孩子在以耕地为基础的文明中具有新的重要性。土地这种财产要求所有者提供后代,所以母性成为一种神圣的功能。但是波伏瓦并不像恩格斯一样,认为这就是女人的黄金时期。因为“大地、母亲、女神——在男人心目中她根本不是他的同类。她的力量被认定是超出人类范围的,所以她在人类的范围之外。社会始终是男性的,政权始终掌握在男人的手中。”[3](P70)也就是说,波伏瓦认为在这个时期,男人既然没有把女人看成同类,他们之间就没有相互性,女人的力量被男人神化了,她们被看成与大地、神一样是超出人类社会的,所以女人在这个时期是站在人类社会之外的。所以所谓女人的黄金时期就只能是一个神话,社会还是掌控在男人的手中。从农业时代开始,波伏瓦与恩格斯同样认为,私有制和男权制产生对于妇女的压迫成了制度性的,这种压迫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深、更多样化。“只要家庭和世袭财产仍无可争辩是社会的基础,女人就会处于社会的最底层。”[3](P84)但是,波伏瓦认为“恩格斯对她的贬值只是做了不充分的解释:仅说青铜器和铁器的发明极大地干扰了生产力平衡,因而导致了女人处于劣等地位。”她认为更重要的是“女人的不幸在于,她没有和那个劳动者一起变成同类的工人”[3](P77)。也就是说,波伏瓦认为女人没有像男人一样分享技术进步带来的好处,参与生产劳动,获得与男人同等的发展与进步,而是停留在“内在性、重复性”的活动如家务劳动与生儿育女的活动之中,停留在动物性的活动水平,所以没有获得人性的充分完全的发展。这实质也是波伏瓦接受了马克思主义对于人的定义,即人区别于动物的地方就在于创造性的生产活动。女人没有参加生产实践活动就不能发展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人。

在《第二性》的最后,波伏瓦指出的妇女解放之路也和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起源》中的观点类似,即妇女参与社会性的生产劳动或其他的创造性的活动才能获得经济上的独立与人格上的自主。并且,她引用了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一段话作为《第二性》一书的结尾,这段话是:“人和人之间的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关系是男女之间的关系。……从这种关系的性质就可以看出,人在何种程度上成为并把自己理解为类存在物、人;男女之间的关系是人和人之间最自然的关系。因此,这种关系表明人的自然的行为在何种程度上成了人的行为,或人的本质在何种程度上对他来说成了自然。”波伏瓦对马克思的这段阐述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对这种情况不可能有更透彻的阐述了。”[3](P732)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波伏瓦受马克思主义的影响及其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重视程度。

但是,对马克思主义理论,波伏瓦不只是一味地继承与吸收,她还有批判与发展的一面,这表现在她对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女人观”的反思上。

二、波伏瓦对马克思主义“女人观”的批判

在《第二性》一书中,波伏瓦认为,在人类历史文化中,女人作为整体,被置于边缘化的境况之中;在性、婚姻与家庭等现实生活中,作为个体的女人处于“绝对他者”地位。这是从女人的观点出发,是女人从自身生活的活生生的体验中,得出来的结论。她指出,这些观点与体验“被男人故意选择忽略了,他们没有去思考过:这些是女人活生生的体验”[3](P611)。男人撇开女人本身在历史与现实生活中的实际体验,从自己的立场出发,对“女人问题”即女人为什么在人类历史上沦为了劣等于男人存在的“绝对他者”或“第二性”问题做出了自己的解释。

波伏瓦指出,在这一问题上,男人主要有三种有代表性的观点:生物学、精神分析学与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女人观”。在波伏瓦看来,男人的这些观点都无一例外是想为女人的劣等性存在做出其“科学”论证,为性别等级制做出道德上的辩护。

波伏瓦批判了生物学与精神分析学都没有很好地回答女人为什么是“绝对他者”的问题,于是,她把目光转向了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她认为,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相对于前面两种理论,有其积极与进步的一面,因为它更好地揭示了关于人的存在的真理。她充分肯定了,历史唯物主义把人看成“不是动物,而是一种历史现实”;把人类社会看成“不是被动地屈从于自然的呈现,而是一种能按自己的利益来接管自然的控制权”。即把人与人类社会看成是一种历史的和具有能动性的存在。因此,他们不把女人看成是单纯是性的机体,因为“在生物学的种种特性之中,只有那些在行动中表现出具体价值的特性才具有其重要性”。他们不把女人的自我意识看成是由她的性征所决定的,而是认为“女人的自我意识是由取决于社会经济组织的境况的反映,这种境况又反过来表明了人类所达到的技术发展阶段”[3](P53)。即是说,波伏瓦认为,历史唯物主义用女人存在的社会境况,特别是一定社会中的技术发展与经济状况,来解释“女人问题”,比前面两种学说用女人的生物特性与性机能来解析“女人问题”,具有更多的合理性。

波伏瓦认同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起源》中对于男女两性不平等起源的部分解释和在其中指出的妇女解放之路。恩格斯认为,妇女社会地位变迁的历史是由技术发展带来的,由私有制的确立最终决定的。在石器时代,土地归氏族全体成员所有,原始铧犁的不完善限制农业的发展。这时女人的体力能胜任庭院种植业。原始的性别分工,男人狩猎捕鱼,女人留在家里参与庭院种植、制陶和编织等家务劳动。两者对当时的社会经济同等重要,所以这时两性是平等的。后来,随着技术的发展,劳动工具的改进,农业规模扩大了,开垦林地和农田耕作需要集约劳动。这种劳动主要由男人来承担,并且是当时经济的重要来源,女人这时的家务劳动就变得无足轻重了。随着生产力提高,有了剩余产品,于是私有制出现了。男人成为了奴隶和土地的主人,也成为了女人的主人。因而,母权让位于男权,“这是女性具有历史意义的失败”。恩格斯认为,妇女要重新获得与男人平等的权利,必须参与大规模的社会生产劳动,而这只有在现代大工业时代才有可能。波伏瓦指出,“由恩格斯概括的这一理论体系,显然比我们前面考察的那些理论体系前进了一步,但是我们仍然感到失望——最重要的一些问题被忽略了。”[3](P55)令波伏瓦感到失望的、被历史唯物主义所忽略的问题主要有这样几个。

首先是公有制如何向私有制过渡,即私有制最终是如何确立起来的问题。波伏瓦认为,这样一个重要问题应当阐明,而恩格斯却说:“我们对此现在毫无所知。”波伏瓦评论道:“他不但对历史的细节毫无所知,甚至也没有提出任何解释。同样,对私有制是否必然涉及对女人的奴役这一点,也不是清楚的。”[3](P56)在波伏瓦看来,这是把尚待解释的事实当成了理所当然,恩格斯未经讨论就假定有一条人与财产联系在一起的利益纽带。她反驳道:“但是这种利益,也就是社会制度的起源,又在哪里呢?”[3](P56)所以,在她看来,恩格斯的论述不是深刻的,揭示的真理是“偶然的”。她认为只有超出历史唯物主义才能真正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因为“这些问题关切到整个的人,而非抽象的人的经济学”[3](P56)。也就是说,波伏瓦不满历史唯物主义只单纯从经济的维度来考察人的问题,认为必须把人看成是有着除了经济需要以外的多重需要的完整的存在。

再者,波伏瓦认为,恩格斯从私有制推出女人受压迫的解释是不充分的。恩格斯认为,当生产力发展到能制造与使用青铜和铁制工具时,女人体力上的弱点成为了其劣等性的真正关键。但是,波伏瓦认为,“只是从某个角度看,女人在劳动方面的有限能力,才会构成具体的不利条件。”这个角度就是“男人为丰富与扩展,从进行谋划的角度去看待她”,因为男人是一个有着超越意识的人,他不断去开拓创新,他有欲望不断拓展自己的生存空间,他“一旦发明了青铜工具,就不会再满足于庭院种植,他渴望开垦并耕作大片土地。”而这种欲望并不是由于青铜器工具本身才出现的。与男人相反,女人却被困在内在性之中,无力开辟新的天地,她们没有这种谋划的意识与能力,这样“女人的无能才导致了她的毁灭”[3](P57)。但是,波伏瓦认为,仅仅这一点仍然不能完全说明女人为什么受压迫,“因为两性的劳动分工可以意味着结成友好联盟。”如果人与他的伙伴的原初关系只是一种友谊的关系,便无法解释任何形式的奴役。“奴役这种现象是人的帝国主义意识的结果,这种意识总是想以客观的方式行使他的主权。”即是说,波伏瓦认为,人与人之间原初存在一种意识之间的冲突关系,每一方都想把对方对象化,把自己确立为主体,支配与主宰对方。男人与女人之间的原初关系也是一样,他们的意识中就有把对方置于他者地位的意愿,只是男人有能力把这种意愿变成现实,而女人却对此却无能为力。所以,归根结底,“如果人的意识不曾含有他者这个原初的范畴,以及支配他者这个固有的愿望,发明青铜器也不会导致女人受压迫。”[3](P58)即是说,女人受男人的支配与压迫是人与人之间固有的意识之间敌对的结果,女人被男人看成是他者,用以确认男人的主体性,而不是生产技术发展的必然结果。

除此之外,波伏瓦还批评恩格斯没有阐明性别之间的压迫的性质,把“男女之间的压迫归结为阶级冲突”[3](P58)。或者说,恩格斯把两种压迫混在了一起,没有说明两者之间的差异。波伏瓦指出,这两种压迫是有着明显差别的。首先,阶级分化不具备生物学的基础。再者,无产阶级的目标是自身作为阶级的消亡,而女人的要求只是消除性别差异带来的后果,她们不可能消灭自身与和她们有着共同的生活与利益的男人。

在“女人问题”上,波伏瓦对恩格斯最大的不满就是,他把女人仅仅看成与男人一样的劳动者。她指出,无论从经济角度,还是从个人生活的角度来看,女人的生殖功能和她的生产功能同样重要,有时候前者比后者更为有用。再者,恩格斯企图通过废除家庭来解放妇女。她认为,这根本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或者这种解放妇女是一种“抽象的方法”。她指出,现代苏俄企图根据生产需要同再生产的需要之间的关系,调整家庭政策的实践,说明废除家庭不一定就能解放妇女。而斯巴达与纳粹制度之类的例子证明,尽管女人直接依附于国家,但她仍然可能受到男性的压迫。波伏瓦认为,这些都不是真正的社会主义伦理原则,真正的社会主义伦理原则关切的是“既要主持正义,又不能压抑自由;既要让个人承担义务,又不能消灭个性”[3](P58-59)。

波伏瓦指出,就女人的实际境况而言,真正要做到这一点是很难的。因为不能将妊娠等同于作为公民的其他国家义务如服兵役之类,不可能将性本能置于国家的典章制度之下,不可能直接强制女人去生育,因为性本能与社会之间存在一种个性对共性的冲突,是一种有张力的紧张关系。但是,孩子的生育与培养对一个国家与社会的意义又是非同小可,所以传统法律与习俗能做到的就是,将女人置于其“唯一的出路”就是做母亲的处境中:要求她们必须结婚,不许节育和堕胎,不许离婚。

波伏瓦指出,这些古老的男权制的做法,在苏俄正在恢复。俄国恢复了婚姻的宗法观念,甚至用典章要求女人成为性爱的客体,取悦自己的丈夫,目的是多生育孩子。波伏瓦批评象苏俄这样的社会主义国家没有考虑到女人的具体处境,“性行为与母性义务不仅涉及女人的时间与体力,而且还有她的基本价值。”所以,不能“把女人单纯看成是一种生产力”[3](P59)。最后,波伏瓦总结道:“为女人争取每一种权利,争取每一个全面发展的机会,并不意味着我们应该对她的特殊处境视而不见。为了认识这一处境,我们必须放眼于历史唯物主义之外,因为它在男女身上只看到了经济要素。”[3](P59)

三、结论

由于受黑格尔思想的影响,波伏瓦早期哲学论著大多都写得较为抽象,缺乏历史的厚重感。事实上,波伏瓦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她尖锐地批评了自己在1948年出版的《一种模棱两可的伦理学》一书,说这是她的“所有的书中最令她丧气的”,因为写得过于抽象、脱离社会与现实。她认为自己在该书中的描述“明显地受了黑格尔观念的影响,而且,甚至比他的描述更武断、更抽象,因为它们没有同历史发展相联系;……我错误地认为,我能脱离一个社会的氛围来界定一种伦理观”[5]。因此,在写《第二性》一书时,波伏瓦除了从哲学层面来考察女性,还从历史的、社会的视角去分析“女人问题”。

我们认为,在某种意义上,正是马克思主义让波伏瓦考虑“女人问题”具有历史维度与社会现实感,从而成就了《第二性》这部女性主义的经典之作,正如托瑞尔·莫伊(Toril Moi)教授正确指出的,“没有从萨特的本体论转向到社会学和政治学,《第二性》不可能写成。”[6]相比之下,历史的、社会的维度在萨特的《存在与虚无》中是没有的,而在他的《辩证理性批判》中倒是可以找得到,前者是他的抽象的个人自我本体论,后者才是他的社会本体论,但是后一部作品他是在1956年至1962年之间完成的。②而波伏瓦的《第二性》1949年就出版了。这说明波伏瓦在这一点的转化不与萨特同步,她比萨特更早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影响。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出波伏瓦思想的独立性与原创性。

[注释]

①波伏瓦在回忆录中谈到这一点时说:“在索本大学时,我的教授们有计划地轻视黑格尔和马克思。在那本《西方道德的进展》的厚书里,布兰斯维克才用了三页的篇幅来谈论马克思,把他和最卑微的反动思想家排列在一起。”参见:[法]西蒙娜·德·波伏瓦.闺中淑女——西蒙·波娃回忆录[M].谭健,温子建,陈欣章,等,译.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2:227。

②万俊人教授指出萨特的人学本体论向“历史人学”的最初转化是在1952年发表的《共产党人与和平》一书中。当时,在梅洛·庞蒂的批评下,萨特对自己早期的个人绝对自由的观点做了修正,认为历史的总体性规定着个人自由的可能性。但是万教授同时指出这种转化并不充分,只能算是他在《辩证理性批判》完成其辩证的历史人学的铺垫。参见:万俊人.萨特伦理思想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1988:192-194。

[1]屈明珍.波伏瓦女性主义伦理思想研究[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1:30-71.

[2]武天林.实践生成论人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2005:56-102.

[3]Simone de Beauvoir.The Second Sex[M].1949.H M Parshley,ed.and trans.New York:Vintage Books,1989.

[4][德]爱丽丝·史瓦兹.拒绝做第二性的女人[M].顾燕翎,梁双莲,等,译,北京:中国友谊出版社公司,1989:97.

[5][法]西蒙娜·德·波伏瓦.时势的力量——西蒙·波娃回忆录[M].陈标阳,陈欣章,谭健,译.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2: 83.

[6]Toril Moi.Simone de Beauvoir——The Making of an Intellectual Woman[M].Cambridge MA:Blackwell,1994:15.

The Marxist Source of Beauvior's Feminist Thoughts

QU Ming-zhen
(School of Marxism,Central South University,Changsha,Hunan 410083,China)

Beauvior's feminist theory has been classified into the school of existentialist feminism with regard that her thoughts originated only from Satre's existentialism.However,from the philosophical perspective,a probe into the book The Second Sex,leads to the discovery that her feminist thoughts exerted diverse sources,which had been deeply rooted in the soil of historical tradition of Western philosophy and modern French philosophy.Starting from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feminism and Marxism,this article seeks to clarify the misunderstanding of the origin of her thoughts so as to verify the independence and originality of her feminist ideas.

Beauvior;The Second Sex;Marxism;feminism

B0

A

1672-934X(2014)02-0059-06

2013-12-18

湖南省社科基金项目“波伏瓦性别政治哲学思想研究”(13CGA019)阶段性成果

屈明珍(1970-),女,湖南长沙人,哲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博士后,中南大学应用伦理学研究中心硕士生导师、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马克思主义、伦理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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