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川
(长江大学 文学院,湖北 荆州 434023)
楚辞学是一门古老的显学,历代研究蔚为大观,成果丰硕[1]。楚辞学在明代的兴盛与明代学术文化思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并形成特色。明代楚辞辑注本以及有关著作约有十几种存世,汪瑗的《楚辞集解》是其中成就较大的之一,代表了明代诸家楚辞注本的特点。前辈学者金开诚、黄灵庚、毛庆、熊良智等诸位先生对汪瑗的楚辞学研究从不同角度进行了研究。本文谨寻前辈学者项背,重识汪瑗楚辞学文献,从他的楚辞学研究方法、学术史观念以及学术著述语言特色等方面进行论述。
汪瑗是明代重要的楚辞学者,代表著作为《楚辞集解》,为后世学人看重。熊良智先生推算汪瑗大概生于隆庆三年(1569年)[2]。汪瑗素与王世贞、李攀龙交善,深受“后七子”文学观念的影响和浸润。汪氏亦师从归有光。归氏深研经术,更喜古文,主唐宋派,反对“后七子”的复古主张。汪瑗与两派皆有交游,或多或少受唐宋派和后七子不同文学主张的影响。归有光评汪瑗:“平生博雅,攻古文辞,恬淡自修,不慕浮艳,优游自适,无意功名,以著述为心,……非凡士也”[3](P1),实为中肯。
《楚辞集解》的版本有两种:其一为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刊本,为汪瑗之子汪文英所刊刻;其二为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刊本,为汪氏之侄仲弘对前本进行修改、补刻之刻本。今北京图书馆和日本上野图书馆有藏。
《楚辞集解》全书共八卷。集解前有归有光为集解所作之序、焦竑所作序、汪氏自序、汪氏侄、子补纪以及《天问》注跋。后两者为汪氏楚辞学文献的考证提供了证据。其后为楚辞大、小序;《大序》录班固、王逸、洪兴祖、朱熹、刘勰、何乔新、王鏊等人楚辞学专论原文;《小序》则为王逸、洪兴祖、朱嘉、吴讷对《楚辞》各篇所写的序言,依篇次为类排列。这是对此前楚辞学术史的关注。大、小序后是集解部分,分解题和注释,为汪瑗对楚辞文本的专门研究。《楚辞蒙引》为楚辞阅读提供字词的疏通,方便阅读,实为初学者的学习引导著作。《楚辞考异》为楚辞版本学之考据集大成,收王逸本、洪氏本和朱熹本中离骚文本的异同,仅列举异文,并逐一考证,体现了汪氏尊重前人学术成果的精神。
明代学术空疏,多谈心情,不宗实务,经学衰落。但是,明代中叶以来,社会危机加重,理学内部为适应这一社会变化,出现了反对空谈义理的实学风气。同时,在西方科学技术文化的推动下,明代学术亦出现了经世致用的学术倾向。这些因素共同促进了明代实学的产生。汪瑗的楚辞学研究,就是在这样的学术研究背景下进行的。
首先,汪瑗的楚辞学研究方法十分注重博采楚辞学研究专著、注本等研究成果,并在此基础上提出新的观点。汪氏自言:“其有洞而无疑者,则从而尊之;有隐而未耀者,则从而阐之;有诸家之论互为异同者,俾余弟珂博为搜采,余以已意断之。”[3](P4)焦竑亦言其“流览既多,洞其得失,勒为此编。核者存之,谬者去之,未备者补之”[3](P3)。由此可见,汪氏是先对文献进行核实,误者不录,无收录或言之未详尽者则考证而补充之。
其次,汪瑗的楚辞学研究注重创立新说。创立新说要建立在对楚辞作品有精深的研究并产生共鸣的基础上,并且要深入体悟楚辞文本内在旨趣。明诗论家许学夷将读骚辞之人分为三类,“凡读骚辞,得其深永之妙,一倡三叹而不能自己者,上也;得其窈冥恍惚、漫衍无穷、可喜可愕者,次也;得其金石宫商之声、琅琅出诸喉吻而有遗音者,又次也。”[4](P35)汪瑗即是读楚辞作品中的“上者”。 汪瑗言:“阅其辞,会其意,想其当日忧伤之情,令人涕泗沾襟,掩卷太息而莫能已者。”[3](P1)由此可知,汪氏研究楚辞的方法即是通过深入阅读来把握文本,体悟作者内心真实情感,从而达到与屈原悲情的深切共鸣的艺术境界。也只有这样,才能“发人之所未发,悟人之所未悟,发以辩理,悟以证心”[3](P1)。当然,这与宋明之际的学术研究变化有关。宋之理学以义理释诗,失却诗之本性。明中叶后,文坛讲心学、主性灵,把楚辞还原为文学作品来研究。因此,对《楚辞》有了更新的认识。汪氏言《离骚》时云:
王逸曰“离,别也。骚,愁也。言己放逐离别,中心愁思。”其说是矣。然篇末虽有悲怀故乡之语,而乱辞随继之曰:“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又终示以去楚意。是屈子虽未尝去楚,而实未尝不去楚也。其不去楚者,固不舍楚而他适;其终去楚者,又将隐遁以避祸也。
汪氏对王逸所言的观点并不赞同。他认为离骚是去楚隐遁之意。需要说明的是,汪瑗对离骚的阅读和分析已经突破了两汉以降将离骚升华为经学附庸的学术习惯,从而达到以纯文学的品读方式来阅读和理解楚辞了。
再次,汪瑗对楚辞的研究还注重以史为证即以历史印证文学的方法。汪瑗用历史事实来解决楚辞研究中的矛盾,增强了楚辞研究的可信度。对屈子作品系年考据是楚辞学研究中的热门领域。自两汉以来,屈子作品系年众说纷纭。汪瑗研究屈子作品系年不入俗套,以史为证,文史结合,值得肯定。如《哀郢》一文,汪氏断云:《哀郢》作于顷襄王二十一年”,其按语为文章创作历史背景之述论:
瑗按:《史记·楚世家》,周成王时,封楚熊绎于丹阳,及楚文王自丹阳徙都江陵,谓之郢。后九世,平王城之。楚顷襄王之子为考烈王,考烈王二十二年徙都寿春,命曰东郢。屈平当考烈王徙寿春之时,死已久矣。此郢乃指江陵之郢,顷襄王时事也。[3](P171-172)
汪氏从《史记·楚世家》历史典籍入手,考证《哀郢》中之郢的具体所指,通过分析,确定“郢”为江陵之郢。对于“哀”之理由,汪氏则阐述为:
秦“攻楚而拔之,遂取郢,更东至竟陵,以为南郡,烧墓夷陵,襄王兵散败走,遂不复战,东北退保于陈城。而江陵之郢不复为楚所有矣。秦又赦楚罪人迁之东方,屈原亦在罪人赦迁之中。悲故都之云亡,伤主上之败辱,而感己去终古之所居,遭谗妒之永废,此《哀郢》之所由作也。”[3](P172)
汪瑗从作家作品与时代的联系出发,以楚史中关于楚顷襄王战败的史实作为考证依据,由“哀”字切入,一改前人主观臆断的方法,断定《哀郢》所作时间为白起拔郢当年,符合史实,令人信服。另外,汪氏也采用了以历史事实作为证据对《怀沙》和《橘颂》诸篇进行考察,影响较大。
最后,汪瑗的楚辞学研究还与舆地学相结合。他首开将舆地学与楚辞研究相结合之法。汪氏在考异之后,更附图九幅:《九重图》、《南北二极图》、《十二支宫属分野宿度图》、《日月五星周天图》、《太阳平道之图》、《列星图》、《明鬼晦朔弦望图》、《山海舆地全图》、《古今州域新上量河道舆图》。前七者为天文图,后七者为舆地图。有研究者认为非汪氏所作,证据不足。更有学者倾向于为汪氏所作。这些地图对读者了解和研究屈原的作品有很高的价值。这种方法,体现了汪瑗不拘于前人之法的学术精神,更值得后世学习。
明代学人已有自觉的学术史观念。黄宗羲的《明儒学案》就是例证,它对汪瑗有很大影响。这种立足整体、专注学术研究的做法在汪瑗楚辞学术史观念中有明显的体现。
首先,汪瑗注重楚辞学术内在体系的建构。汪瑗收集楚辞学论著特别是楚辞学的专论原则有三:一是原文收录,二是选择论断精要者,三是依时间顺序,择录各朝具代表之楚辞注本序文。楚辞大序共收十一篇,是对明代前楚辞的重要注本序文的收集与汇编,注重对屈原及楚辞的整体论述,可考见西汉至明中期历代学者评屈原及《楚辞》概况,体现汪氏注重楚辞学研究历史的观念;楚辞小序则注重收集历代注家对楚辞文本的论述,主要收录三家,为汉王逸、宋洪兴祖、朱熹。在汪氏看来,楚辞学唯汉、宋两朝为兴盛。东汉王逸之注本是我国最早的楚辞注本,为楚辞学史上的丰碑,是汲取了此前楚辞学不同研究路子的学术成果。宋洪兴祖之注本,一是因其完备,二是订正王氏章句,实为对王氏楚辞学的传承与发挥之作。朱熹作楚辞之注亦为汪氏所推崇。综合来看,汪氏对楚辞学史的观念既体现在注重楚辞学内在的学术演进和传承;还体现在从时代的主流文化特色出发,择楚辞之权威注本。
其次,重视当代学人的研究成果。汪氏不仅注重历史上楚辞研究的重要注本、观点及成就,他还比较注重对当代楚辞学研究观点的收录。这种做法本身就是更加贴近文学本身发展规律,体现了明代学人更加重视文学理论对于评析文学作品的指导作用,并比较自觉地将屈原的赋篇作为单纯的文学作品来进行研究。汪氏注重当代楚辞学研究,体现在序言中他对当代学人的论述的收集,他对焦竑的楚辞学学术史观念的接受,以至于全序引用至书中。此序实为焦竑楚辞学之论断观点。选择焦竑的文字,实因焦氏对楚辞注本有比较清晰的学术认识:
汉武帝命淮南安为《楚辞传》,旦受命,食时而奏。意特离析篇段,便于披诵云耳。嗣是班固、贾逵间有论著,今轶不传。王逸始注《楚词》十七卷。嗣是洪兴祖、晁无咎、周少隐、林应辰、黄长睿莫不各有论撰,而莫备于朱子之书,读者皆知尊用之。[3](P3)
此段文字很重要,焦竑细数了两汉以来楚辞学之重要注家。从内在学术逻辑上看是在考查楚辞学从两汉至宋代的传播;从学术史观念上看是在构建楚辞学的学术发展史。同时,焦氏还对汪氏之集解作出了评价:“余窃观其书,殆有意错综诸家而折衷之,非苟然者。”[3](P3)焦竑的评价可谓中肯,也充分体现了汪瑗对焦竑楚辞学学术研究的认可和接受。
从整体看,明代的楚辞学在思想及研究方法上都有世俗化的特点。明代学人著书立说的初衷都是希望有更多的读者接受和认可。在市民阶层勃兴的明代,市民成了最广大的受众和阅读群体,而市民的文化水平很有限。于是,语言通俗化成为明代著述的一个特色。汪瑗楚辞学研究成果也体现了语言通俗化的特色。
首先,对用字情况进行随文注释或解释。如引班孟坚《离骚解序》,“多称昆仑、冥婚、宓妃、虚无之语,皆非法度之政(政与正同)”。又如引王逸《楚辞章句序》,“于是杨、墨、邹、孟、孙、韩之徒,各以所知著造传记,或以述古,或以明世(几字一作咸以名世)。集解之中,对字词的解释也十分详细,对当时人所共识的字词仍作出细致的解释,如对《离骚》之“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句的解释为:“瞻,临视也。顾,还视也。瞻前顾后,犹言左顾右盼,博览遍观之意。前后二字要活看,不可太滞”,实为典型。其次,对诸版本不同用字、用词补充说明,如“而屈原履忠被谮,忧悲愁思(一云忧愁思愤)”。 再次,交待阙文,便通文意。如引王逸《楚辞章句序》时,“自(一有孔丘字)终没以来,名儒博达之士著造词赋”。最后,相异观点,补充说明,以存各说。如引刘勰《辨骚》云:“班固以为露才扬己,忿怼沉江。羿浇二姚,与左氏不合(《离骚》用羿浇等事,正与左氏合。孟坚所云,谓刘安说耳)”。
综上所述,汪瑗不仅是一位楚辞学的注家,而且是一位具有明确和自觉学术史观的学者。在注解楚辞方面,他博采众长、推陈出新,以史证诗、众学相参;在楚辞学史体系建构上,他既注重梳理历史上楚辞学的研究脉落,也十分注重同时代的观念和方法。在著作的撰写上,他考虑到著作的接受和传播,具有通俗化的特点。他的楚辞研究及其成果在明代楚辞研究以及楚辞学的构建上具有重要学术价值和学术史意义。
参考文献:
[1]潘啸龙,毛庆.楚辞著作提要[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
[2]熊良智.楚辞文化研究[M].成都:巴蜀书社,2002.
[3]汪瑗.楚辞集解[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4.
[4]许学夷.诗源辩体[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