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小陆, 王红玲
(宿迁学院外语系,江苏 宿迁 223800)
在传统修辞学中,隐喻一直被视为词语层次上的修辞手段,属于正常的语言偏离。随着认知语言学的发展,人们对隐喻的认识逐渐从隐喻语言层次向隐喻思想层次转变,认为隐喻不仅是一种修辞手段,更是人类一种普遍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认知语言学家莱考夫认为人们的概念系统都是以隐喻方式构建的,因此作为深层概念系统外化表现的语言具有表层的隐喻性。隐喻产生的基本条件是语义冲突,但隐喻意义并非语义冲突本身,而是人们对这种冲突作出的反应,隐喻的工作机制存在于受话者对隐喻真正含义的推断过程[1]。这一过程涉及隐喻的两个概念域之间的关系问题:表层的语言表达与客观实在之间的关系问题,即指称问题。指称关系是指符号形体与对象之间的关系,符号形体主要指的是语言形式,对象是语言所要描述的客观世界中的事物或事态[2]。指称表达的是一种共同释义的概念。从文体上,指称可以分为同义指称(也称字面指称)和隐喻指称。例如:
(1)三闾大学校长高松年i是位老科学家i。这“老”字的位置非常为难,可以形容科学,也可以形容科学家。不幸的是,科学家跟科学大不相同;科学家j像酒j,愈老愈可贵,而科学k像女人k,老了便不值钱。将来国语文法发展完备,终有一天可以明白地分开“老的科学家”和“老科学的家”,或者说“科学老家”和“老科学家”。(钱钟书《围城》)
例(1)语篇中,高松年i与老科学家i之间,从本质和功能上来讲前者属于后者,二者属于同一范畴,因此“高松年i是位老科学家i”属于同义指称;而科学家j与酒j或科学k与女人k,属于完全不同的范畴,用“像”将科学家与酒或科学与女人等同起来,违反了人们对两者的特征和两者之间关系的认识,产生了语义冲突,因此“科学家j像酒j,科学k像女人k”均属于隐喻指称现象。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指出,用一个表示事物的词借喻它物,这个词便成了隐喻词,隐喻指称意味着原有的指称关系破裂,新的指称关系建立。保罗·利科认为隐喻并非意味着原有指称关系的完全破裂,隐喻指称具有字面指称和隐喻指称的双重性,隐喻陈述在字面指称的废墟上获得隐喻指称意义[3]。利科的观点与心理学家格勒克斯堡的范畴归属性理论相似。格勒克斯堡指出隐喻指称有两个潜在的对象,一个是字面指称,另一个是以喻体词为代表的归属性范畴,字面指称是该范畴的一个更为抽象的成员[4]。以“科学家像酒”为例,该隐喻表达式中,喻体词“酒”属于字面指称。众所周知,酒年代越久远,越醇香、珍贵,或越“老”越值钱。因此,根据范畴归属理论,“酒”有两个指称,一个是字面指称,指“用高粱、米、麦或葡萄等发酵制成的含乙醇的饮料”(新华字典,2009:244);另一个是那些具有“越久越珍贵,或越‘老’越值钱”等特征的一个类范畴。字面指称“酒”只是该范畴中的一个成员。因此,表面上将科学家与酒等同起来产生语义冲突,实则巧妙运用隐喻式思维,使语言表达更加生动形象。
英国哲学家玛丽·海西认为隐喻用法不仅是文学语言中所体现的重要特征,日常语言从根本上来说也是隐喻性的[5]。既然隐喻在人类的语言中普遍存在,那么人类就不可避免地对隐喻指称问题进行研究,诸如弗雷格的摹状词理论、克里普格的历史因果理论、赛尔的意向理论等。可以说隐喻指称研究经历了巨大的演变和发展。人类是以认知推理的方式来认识世界的,因此隐喻指称问题是语言、认知及客观世界之间的关系问题。本文拟对隐喻指称所具有的动态性、认知语用性进行研究,以期对隐喻的认知机制有更深入的分析,对隐喻指称现象有更全面的认识。
Davidson认为隐喻以“甲”喻“乙”的形式造成范畴错置,因此隐喻是假的、荒谬的和矛盾的。隐喻意义存在于字面,即隐喻的含义是严格按照喻体词字面上的意义进行解释,是其“最本义的阐释”[6]。Davidson对隐喻的解释是狭隘的、片面的。隐喻的意义并非隐喻自身产生的语义冲突,而在于人们对隐喻含义的推断过程。作为人类认知的重要工具,很多情况下隐喻是表达思想,说出我们想要说出的东西的唯一途径[7]。语言中的隐喻现象展现隐喻自身或语境内部表面上的某种矛盾性,这一过程可能在创造隐喻的新意义上起到积极作用,更重要的是能够促进人类语言的丰富性[8]。语言不可能独立于现实或人类的生活经验,客观世界的不断发展要求语言具有相应的动态性。隐喻指称现象是语言动态性的突出代表。
德国哲学家弗雷格提出了“涵义决定指称”原则,即完整的符号包括符号形体、指称和涵义,与某个符号形体对应的是特定的涵义,与特定涵义对应的是特定的指称,而与某个指称对应的可能不是特定的符号形体[9]。也就是说,同一语言表达式可以有不同的指称对象,而不同的语言表达式可以指称同一对象,这就形成了语言指称的动态性。语言指称的动态性反映出人类语言的认知性特征。例如:
(2)褚哲学家含馋痨地看着苏小姐,大眼珠i仿佛哲学家谢林的“绝对观念”i1,像“手枪里弹出的子药”i2,险的突破眼眶,进碎眼镜。(钱钟书《围城》)
例(2)语篇中含有两个隐喻概念:大眼珠i是“绝对观念”i1,大眼珠是“手枪里弹出的子药”i2。“绝对观念”与“子药”分别属于不同的概念领域,前者属于哲学领域,后者属于军事领域[10]。钱钟书先生不愧是善于使用隐喻的语言大师,把本不相干的两个概念放在一起指称同一对象——大眼珠。“绝对观念”强调静止的意义,突出眼珠的状态;“手枪里弹出的子药”强调眼珠“突出”的形态。《围城》中褚慎明高度近视,长期戴眼镜,眼珠变形,突出。他看着苏小姐时是“含馋痨地”,几乎是盯着苏小姐,又由于高度近视,眼珠子是突出的。两个不同领域的概念指称同一对象,不仅不显得晦涩难懂,反而更能惟妙惟肖,突显褚慎明这一人物的形象,尽显钱钟书先生的幽默、风趣。
随着社会的日新月异,科学技术的不断发展,人类在认识新事物过程中总是能够通过特定的认知活动构建关于新事物的概念,形成新的知识。与人类活动密切相关的语言也不断丰富,逐渐延伸出更加宽泛的语义内容。作为人类基本的认知方式,隐喻性语言在不断发生变化,最终形成同一语言符号形式具有不同的隐喻指称内容。例如:
(3)浩劫因王造,平台访古游。(杜甫《玉台观》)
(4)来到了黄洋界的附近,来到了一个用几十步的石级修上的一道梯子。它通到山岩旁边一座石砌的平台。(徐迟《井冈山记》)
(5)项羽网,打造宿迁最大的相亲交友平台。(广告词)
“平台”原指供人休憩、眺望等的平地或台榭,如例(3)。例(4)中“平台”的含义也较接近,指供使用者生活或工作的水平的开放式建筑空间或建筑体,类似的表达还有“观赏平台”、“屋顶平台”、“晾晒平台”等。计算机的出现及其影响的日益扩大使“平台”逐渐演变为泛指计算机硬件或软件的操作环境,如“技术平台”、“业务平台”。随着人们隐喻思维的不断深入,“平台”逐渐引申为进行某项工作所需要的环境或条件,即为某项工作提供的空间,如例(5)。语言符号与其指称对象的对应过程需要人类认知活动的参与,因此语言符号形式与指称对象之间不可能是一一对应的。同一语言符号形式拥有不同的指称对象正是人类认知活动的结果。
语言符号的指称对象会随着社会环境的变化而有所增减,因此语言符号形式与指称对象之间的关系是动态的、开放的。然而这种动态的指称关系并非是任意的、偶然的,比如日常生活中人们常说蠢猪、老狐狸、瘦猴、猛虎等,而如果说蠢狐狸、老猪、猛猴、瘦虎,显得不符合汉语思维,这是因为人类的认知活动总是倾向于范畴化。范畴化认知过程帮助人类认识世界,形成关于世界的概念,进而促进人类社会的不断进步。例如说到“狐狸”就意味着“狡猾”,说到“虎”就意味着“威猛、令人恐惧”等,因此“狐狸”被标记为“狡猾”的范畴原型,“虎”被标记为“凶猛”的范畴原型。在对事物的认识过程中,人类总是将其归属于某个范畴,借用范畴原型对其特征进行表述。例如,掌柜的真是只老狐狸。当然,并不是每一个符号形式都可以随意用作范畴原型,一般而言,知名度越高、越是为社会所熟悉的,越容易被认可,从而在必要时被认为是某种范畴原型。比如,“马大哈”为社会所熟知,表示“马虎的特征”,如果你的朋友张三也很马虎,但你只能说“某某真是个马大哈”,而不能说“某某真是个张三”。
内格尔指出人类倾向于使用熟悉的关系系统来了解陌生的经验领域,最终促进人类知识的系统性和有序性[11],即人们在认识新事物时,并不倾向于创造全新的概念,而是借用已知事物的部分特征对新事物进行释解。隐喻的本质特征就在于用一事物去理解和经历另一事物,即已有的知识提供通向新知识的途径和基础。因此,隐喻是认知未知世界共通的方法和手段。隐喻指称过程具有认知性,帮助人类理解动态的客观世界;隐喻指称研究为人类理解语言符号意指过程提供了途径和方法。
隐喻性语言是一种主动的心理行为,受话者对其释解时受到各种因素的制约,需要认知推理过程的参与。从认知语用角度来看,对隐喻指称的理解离不开认知语境的介入。个体的认知环境既包括个体在物理环境中知道的事实,也包括他能感知和推理的所有事实[12]。在试图对特定的话语进行理解时,只有局部的认知环境被激活,被激活的认知环境即为认知语境。人们利用认知语境对隐喻指称进行释解时,往往会通过一事物来思考、感受另一事物,积极寻找两种事物之间的相互关联,然后在其共有的认知基础上进行一系列的推理。例如:
(6)“人家不但留学,而且是博士呢。所以我怕鸿渐吃不消她。”——好像苏小姐i是砖石一类的硬东西i,非鸵鸟或者火鸡的胃消化不掉的。(钱钟书《围城》)
罗素认为人类的感知并不是对外部客体的镜像反映[13]。例(6)语篇中包含的谓词性隐喻“吃不消”和隐喻指称(或名词性隐喻)“苏小姐是砖石一类的硬东西”。“消化”原指肠胃等器官把食物变成可以吸收的养料(新华字典,2009:526),钱钟书先生使用的隐喻式表达“方鸿渐吃不消苏小姐”当然不是指方鸿渐把苏小姐吃进肚子,然后当作食物一样进行消化,而是利用人们在认知过程中对“食物的消化”和“两个人之间的理解、交往”产生的相似性联想,在心理上将这两个过程划为相似的一类,从而利用两者之间的相似性来表达抽象的概念“消化一个人”。谓词性隐喻的理解过程为下文隐喻指称的释解提供了认知语境限制。“硬”原指物体组织紧密,性质坚固,跟“软”相对,如硬石头、硬煤等(新华字典,2009:577)。随着人们认知思维的不断丰富,“硬”出现了许多隐喻用法,例如硬件、硬汉子、硬不承认、货硬、硬是熬过了苦日子等。根据前文的谓词性隐喻理解,“苏小姐是砖石一类的硬东西”中的“硬”指的是倔强、不易服输、难对付等,或干脆说“吃不消”。
言简意赅,通顺流畅是人类运用语言进行交流的最基本要求。指称是回指的信号,是一种语篇衔接形式,指称的连续性有助于语篇连贯的构建。隐喻指称的运用可以使语言表达变得简洁、流畅、连贯,是人类追求省力原则和语言交流效率的必然结果。例如:
(7)老年人i如夕照i,少年人j如朝阳j;老年人k如瘠牛k,少年人l如乳虎l;老年人m如僧m,少年人n如侠n;老年人o如字典o,少年人p如戏文p;老年人q如鸦片烟q,少年人r如白兰地酒r……。(梁启超)
赵艳芳认为在隐喻结构中,本来似乎无联系的事物之所以能够被相提并论,是因为人类在认知领域对它们的相似性产生了联想,最终利用两种事物的交融来表达人们对客观世界的真实感受和情感[14]。例(7)语篇中“夕照”、“瘠牛”、“僧”、“字典”、“鸦片烟”隐喻性指称“老年人”,目的在于突出老年人“沉稳、老练、但已老迈”的形象;“朝阳”、“乳虎”、“侠”、“戏文”、“白兰地酒”指称“少年人”,突显少年人“朝气蓬勃、充满希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形象。隐喻指称的运用将两个目标域的形象描绘得栩栩如生,同时也使两个目标域形成鲜明的对比。语篇在结构上运用的是平行推进映射的语篇组织策略,隐喻指称的运用简明扼要地表达出抽象的概念,喻体词潜在的相似性促进语篇信息的流畅和连贯。
浓缩着历史传统和认知智慧的隐喻表达使人类的语言变得丰富多彩,通常情况下不会指称的事物、过程、概念、属性或关系可以通过隐喻指称得以实现,而这正是人类的认知与客观世界的动态性相互作用的结果。隐喻指称现象在人类的认知思维不断延伸过程中受到历史文化、社会环境等因素的影响和制约,呈现多维性和多元化。隐喻指称的语境化再构建过程也是不断创造新语义的过程,因此隐喻指称的认知语用研究旨在揭示语言与人、语言与世界之间相互促进又相互制约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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