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距今已有2500多年的历史,其英译历史已达300多年,在英语世界广泛传播。在《论语》众多英译本中,外国传教士和汉学家的译本在海外影响较大。但是到了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海内外华人纷纷加入翻译中国典籍的行列,出现了一些母语为汉语的译者翻译的《论语》英译本,为弘扬中华文化、回归孔子思想本原作出了不可多得的贡献。其中,李祥甫(David H.Li)就是这样的海外华裔学者。他带着传播文化的热情和使命感,为了“明辨是非,纠正自传教士开始的关于《论语》的误解和误译”(李祥甫 1999:5),在古稀之年完成了《论语》的英译,为生长在海外的年轻华人捧出沉甸甸的文化盛典《论语:新纪元英译本》。鉴于该译本服务读者意识较强,国内对此译本只有一般性的介绍(王勇 2011),并没有深入的文本细读研究,笔者认为有必要对这一英译本进行较为细致的研读,以总结优劣,为丰富中华典籍外译的理论研究提供一种参考。
《论语:新纪元英译本》于1999年由美国马里兰Premier Publishing Company出版。译者李祥甫,1949年毕业于上海圣约翰大学,20岁赴美,在美国宾西法尼亚大学和伊尼诺大学获得工商管理硕士学位和博士学位,先后在加利福利亚州立富乐敦分校、华盛顿大学西雅图分校和得克萨斯州大学达拉斯分校任教,同时还在香港中文大学和印度做过访问学者。李祥甫在翻译《论语》之前,已经出版过16部英语著作。他虽然精通七八种外语,但是对汉语情有独钟,致力于传播中华文化。
国内有学者指出,要推出面向国际市场、具有学术价值的《论语》译本,“应当摒弃转译白话译文的取巧做法,应当有适当的引言、注释、索引帮助读者正确理解经文”(王辉 2003:17)。李译本就是这样的范例。在译本前言里,译者一开始就联系美国社会现实,从政府职责、教化教育、减免税收、个人修养等方面简略说明《论语》里包含的智慧对美国当今社会的现实指导意义,突出《论语》英译的重要性。
译者在前言里指出,他的译本“将作为论语所有英译本比较的标准”。他如此自信的原因有:(1)年龄和阅历:他在翻译《论语》时已经70岁了,所以70年的生活经历以及多次世界性演讲对他理解《论语》的真义非常有帮助;(2)语言功底:汉语是作者的母语,英语已经接触了五六十年了,已经达到用英语出版著作的水平;(3)翻译目的:纠正早期传教士对一些概念的错误理解和误译,力求遵循中国译者“信达雅”的翻译标准,做到“内容忠实,表达清晰,章句雅致”。(4)丰富的注释:原文516节附495个脚注,特别是对西方读者不熟悉的孔子时代的历史和地理背景进行解释,同时将抽象的概念和具体的应用相互参照。(5)全面的索引:全书提供了4个索引,包括孔子生活历年记录;孔子弟子索引,非孔子弟子索引和主题索引,体现了译者严谨认真的翻译态度,这是他接受多年西方学术训练的结果。
译者还特别指出,以英语为母语的译者重“序言”轻“注释”,而这个译本却是遵循中国的传统,不加序言,只注释,因为目的语读者的中文即使不是很熟练,但是“有能力去思考和反思,获得自己的感悟”。所以,这个译本的突出特点是运用了大量的脚注,来诠释《论语》经典。与其说这是一本翻译著作,不如说是作者集学术研究、写作、校对、注释、索引于一体的心血结晶。让人感动的是,译者翻译这本书,是要送给生长在美国的年轻一代中国人,希望他们为自己独一无二的文化遗产感到自豪。
从国内外学者对《论语》的英译本研究资料看来,不论是单本研究,还是多个译本的比较研究,大部分都集中在一些传教士和汉学家翻译的版本上,涉及到的华人学者翻译的主要是辜鸿铭、刘殿爵和林语堂的译本。而李祥甫的这个译本虽然没有上述译本流传广泛,但是细读下来,却发现它也别具特色,有些译文还令人耳目一新,具体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译者在前言里指出,《论语》不仅是哲学著作,也是文学著作,具有四大显著特点:句子简洁、结构对仗、词语并列、用词押韵等,他在翻译过程中尽量保留这些特点。例如:
(1)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论语》5:28)
The Master said,“Comfort the elderly,confide in friends,caress the young.”(Li 1999:65)
(2)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 (《论语》7:3)
The Master said: “Failingto promote virtue,failingto disseminate learning,failingto respond to what is right,andfailingto correct what is not good- these are my worries.” (Li 1999:81)
上述两例中,原文言简意赅,译文读起来也朗朗上口,保留了原文的语序和句法特色,突显了译者较强的英语运用能力。
由于汉语和英语存在诸多差异,在翻译过程中要保留和原文一样的语序很难,更不要说要保留与古汉语一致的语序了。可是,下面这个例子就顺译得非常自然,既简洁又到位。
(3)子曰:“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论语》6:11)
The Master said: “What a wise man,Hui[Zi-yuan〗!-living on one service of food,on one gourdful of water,and in primitive quarters.Others would be dismayed by all this,but Hui remains as happy as ever.What a wise man,Hui!” (Li 1999:71)
例3译文构句别具匠心,用了一个现在分词living,统领了后面三个短语,同时和后面的两句话一气呵成,衔接自然,简洁明了。试比较刘殿爵先生的译文:
The Master said: “How admirable Hui is! Living in a mean dwelling on a bowful of rice and a ladleful of water is a hardship most men would find insupportable,but Hui does not allow this to affect his joy.How admirable Hui is!”(Lau 2008:91)
刘先生的译文用字典雅,句法严谨,但是原文简洁的风格却没有保存下来,行文似显冗长。
“深度翻译”(thick translation)作为文化人类学在翻译研究领域的拓展,对典籍翻译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深度翻译”,就是通过注释、评注等方法将文本置于丰富的文化和语言环境中,使源语文化的特征得以保留,目的在于促进目的语文化对他者文化给予更充分的理解和更深切的尊重(Appiah 2000:427)。“深度翻译”实际上属于学术翻译的范畴,作为一种具体的翻译策略,比较适合用于翻译文化信息丰富的典籍,有利于传播异域文化信息。但它也有局限性,例如:过多的解释性内容妨碍了流畅阅读;加深“加厚”的文化内容会让大众译文读者失去阅读兴趣,不利于译本普及等。尽管如此,《论语》的经典地位以及弘扬中国古典哲学特殊的翻译目的,呼唤一种“浑厚”的、而不是“稀薄”的翻译策略。李译本可以说是“深度翻译”的一个典范。
《论语》是一部记录孔子及其弟子言行的语录体著作,全书共20篇,516章节。李先生的这本译作除了文内加注以外,附有495条脚注,每一章节具体注释数目统计如下表:
篇数1234567891011121314151617181920节数162426263030372132262624304742142611253注释数2119301928392117232435181851342425162211
从表中可以看出译者注释数目超过原文节数的比较多,分别是第3、6、11、14、16、18、20篇。这些注释可以分为以下五大类,细读这些注释的确大大有助于理解正文(译文)及其相关背景。
3.2.1 仔细考证,诠释核心概念内涵
译者一直认为外国传教士或者汉学家的《论语》译本要么受译者自己的宗教信仰影响,要么因文化差异的隔阂,与《论语》原文有较大的出入。所以,他的翻译任务就是去掉不合适的“添加物”,为英文读者还原《论语》的真义精要。尤其是对几个核心概念,如“孝”、“道”、“仁”、“礼”、“中庸”等词英译的考证和辨析,值得我们研究和推敲。
(4)有子曰:“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 (《论语》1:2;下划线为笔者所加,下同)
Master You said: “ Rare is a person who,whilefilial to his parentsanddeferential to his elder siblings,harbors designs to challenge the authorities.No person ever existed who,while not harboring designs to challenge the authorities,initiated disturbances.A gentleman commences with the foundation.With a solid foundation,Directiontakes shape.Filiality and deference are the foundation ofnobleness.(Li 1999:10-11)
这一节译文中,译者做了五个注。特别是对“孝”、“悌”、“道”、“仁”四个核心概念做了非常详细的解释:首先是用拼音注出这几个字,然后解释是什么意思,并指出在本书中译成什么对应的词,接着评论其他《论语》译本中对该词的解释和翻译,通过对比指出其误读和错译的地方,最后还从字形和表意角度考证该词的意思。例如,他指出“孝”就是晚辈对长辈的尊敬之情,其译法是名词filiality 或者形容词 filial,并认为理雅各的译法filial piety不妥,因为piety传递的宗教色彩太浓,与《论语》的原意不符,孔子一生从未谈过宗教。他从词形上解释说“孝” 字上半部是“老”,下半部是“子”,结合起来就是年轻一代人对老人的敬爱之情。
对“道”的译法,他认为把“道”译成Direction比Way妥当,并对这两个词进行了四个层次的比较:Direction比较抽象,易变,需要培养;而Way比较具体,固定,可以独立存在。要保持“道”(Direction)不变,需要不停警戒;而Way却可以想当然。
对“仁”的译法,他指出“仁”就是孔子认为达到的最高境界,是一个人所有“有价值的品性”的集大成者(据一位哲学家统计,《论语》里的“仁”包涵49种品质),应译成nobleness。其他译法都不妥,因为很难把humanity 或humaneness 与“有价值的品性”联系在一起,goodness显得太一般化了,而 benevolence有“慷慨和博爱”的含义,似乎给人一个错觉:“仁”可以通过交换得到。而且,译者还形象地从字形上解释说“仁”由偏旁“人”和“二”构成,象征着人与人之间的人际关系。
(5)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论语》1:12)
Master You said: “In applyingConduct,moderation is valued.”(Li 1999:15)
译文中对“礼”的注释非常全面。他指出,“礼”是无所不包的行为规范,既包括上至君王下至平民,又包括所有的公开或私人场合,主要有四层意思:rites(礼的最初含义,即庄严举行的盛大庆典礼仪),protocol(外交交往中的礼貌程序),etiquette(社会交往中已接受的礼节),moral(自我设置的个人行为道德礼节)。因此,译者将“礼”译成斜体的或者大写的Conduct。同时,他认为将“礼”译成rites不妥,不但含有宗教意味,而且只是译出了“礼”的一层含义。
(6)子曰:“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 (《论语》6:29)
The Master said: “The ever-Accessible Moderationis a virtue.It is indeed the ultimate.But,it is seldom observed by the populace.” (Li 1999:79)
译文注释中指出“中”(中等,中间或适中)和“庸”(普通,一直存在,总是可达)是“礼”中很重要的概念。除了“适中”以外,这个概念还强调它的“总是存在,总是可达,总是可及(always-present,always-accessible,always-reachable)”的意思,所以译成“The ever-Accessible Moderation”比较好。译者认为,其他版本的译法如“the Doctrine of the Mean”容易传递错误概念,因为“Doctrine”具有宗教色彩,而 “Mean”常被当成是个统计学概念,与平均数有关。
3.2.2 添加背景知识,增强可读性和趣味性
《论语》这部先秦经典,语言简练,但语义常具较大的开放度。古语词汇和省略语法常使得所指并不清晰,文本因而具有模糊性,而且《论语》的文本复杂,注疏众多,再加上中外语言和文化的差异,给《论语》的翻译和诠释带来了极大的困难。在对刘殿爵先生的译本评论中,Durrant(1981)写道:“其中诸多有争议的章节期待像刘殿爵这样的学者能够提供合理的解释。”所以,为了保证译文的可读性,译者提供必要的背景知识,有助于译文读者理解原文意蕴。
李译本的设想读者是美籍青年华人,他们对中华文化知识了解不会很多很深,所以译者不遗余力地为他们提供尽可能多的信息。注释中很大一部分是原文中出现的历史人物、地名、概念术语以及选文的来源书籍等。例如,人物的注释除了很多文内加注外(如Ji Kangzi[a Lu minister〗),专门进行脚注的人物有尧、舜、禹、管仲、晏平仲、伯夷、叔齐、左丘明、周公、泰伯、后羿、侯稷、微生畝、柳下惠、公子纠、比干、南子等。对这些人物的介绍,还配有一些古闻轶事,如尧、舜、禹时期实行禅让制;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饿死;后羿射日、比干因上谏而被剜心等。这些历史与人物传说的知识颇能激起青年读者的兴趣。
注释中还介绍了中国文化中一些有特色的概念术语,如“神(shen)”、“鬼(ghosts )”、“士(man of letters)”、“大夫(ministers/Prime ministers)”、“隐士(recluse)”、“天(Heaven)”、“天子(son of Heaven)”、“诸侯(principality)”、“韶(zao/shao)”、“武(wu)”、“瑚(hu)”、“琏(lian)”、“大伦(grand relationships)”等。其中,对“神”和“天”的注释尤其值得注意。
(7)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论语》3:12)
A remembrance ceremony is celebrated as if the honoree were present.A remembrance ceremony forShenis celebrated as if these shen were present.(Li 1999:35)
正如在2:24中注释19和此处的注释所言,“神”是指去世很久的、备受尊敬的公众人物,在世时是个“仁”者,是人们生活的典范,与西方世界里所说的“神”概念完全不一样。由于在英语里找不到含义完全一致的对等词,翻译时直接使用拼音shen。在此,他还批评理雅各把这节经文当作“对已逝祖先的纪念”是很荒唐的,因为理雅各开始翻译《论语》时(1841年),对中文和中国了解甚少,所以在翻译过程中,会让中国经典中的一些概念带有西方的宗教色彩。刘殿爵先生和西蒙·利斯将此处的“神”译成了“gods”,理雅各和戴维·亨顿都译成“spirits”,确实与原文中“神”的概念有差异。
(8)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也。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论语》3:13)
WangSun Jia[a Wei minister〗asked: “What is meant by 'Better pay court to the Shen of the Kitchen than pay court to the Shen of the Inner Sanctum'?”
The Master said: “Not so.When one has offended theHeaven,appealing to others will not do.”(Li 1999:37)
“天”在很多译本中都译为Heaven,很容易让英语读者联想到《圣经》中创造世界的上帝,是超然于其所创造的万物之上的。而在中国人的思想中,天即世界,是自然万物的根源和总和。因此如用Heaven来译“天”,就是将中国传统思想基督化了,误译了原文的含义,所以在注释里译者用了四段文字来论述“天”的概念。中文的“天”字包涵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作为实体的概念,就是看得见的自然现象,大多译成sky。作为抽象的概念,从形而上的意义上讲是指看不见的、扬善惩恶的、至高无上的道德力量,很难翻译成对应的英语单词。根据译者考证,“天”有三种对应表达,tian=aperion+a moral dimension,tian=calum,tian=Heaven-religious connotation.可是,译者在其它地方还是将“天”译成了Heaven,而安乐哲和罗斯文则将其译成拼音tian。
还有诸多对中国风俗习惯,如祭祀、治丧礼俗、谥号来源和一些特有的古代度量衡(釜、庾、秉、斗)和计量方法(尺、里)的注释,都给读者增加了丰富的古代中国文化知识,减少了译文阅读中的盲点和难点。
3.2.3 注释文内互文,整体帮助读者理解
译者时刻以读者为中心,在译文中常常联系上下文,引导读者注意经文前后的互文照应。例如,对“恕”的理解,译者通过第4篇的注释14和第15篇的注释17进行互应,说明“恕”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意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12:2也提到。读者若将这些详尽概念的注释集中起来阅读和思考,定能获得全面深刻的理解。
(9)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论语》4:15)
(10)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15:24)
但是,译者将“恕”译成considerateness似有些不妥,因为根据陆谷孙先生主编的《英汉大词典》解释,该词只有“体谅”、“体贴”、“考虑周全”等含义,并没有传达原文中“自己不想要的也不要强加给别人”的含义。
像这样的文内各条目之间的互指,多达数10处。例如14:40的注释中就列出了7个隐士的名字,并注明在文本内哪个章节,做了什么事等,让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去查找阅读,对隐士有更多的了解。
3.2.4 提供合理解释,明确原文含义
由于《论语》文本具有模糊性,所以对于不熟悉中国文化的读者来说,需要译者担负起解释的责任,帮助读者理解一些没有上下文语句的含义。例如,
(11)子曰:“觚不觚,觚哉觚哉!” (《论语》6:25)
The Master said: “the drinking vessel is no longer a drinking vessel.Drinking vessel!Drinking vessel!”(Li 1999:77)
此处如果不加注释,读者会感到莫名其妙。注释中提到“觚”有两个用途,一是喝酒用的仪器,二是限定饮酒的酒量。按照“礼”的要求,一般只能喝一杯,不可多喝。觚是一种有角的酒杯,有人为了扩大酒杯的容量,就把觚上的角去掉了,把四边向外弯,把长方形的容器变成了椭圆形。这种变形,尤其是实行变形的原因,让孔子悲叹“酒杯不再是酒杯了”。再往深处考察,孔子看到了更严重的现实:沉溺于饮酒只不过是个现象,真正让人担忧的是人们对“礼”不再尊重。所以,这里的“觚”是个委婉语,孔子真正悲叹的是“礼啊!礼啊!”
(12)子曰:“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论语》7:5)
The Master said: “Oh! I am getting old.I have not dreamed ofDuke Zhoufor a long time.” (Li 1999:82)
原文中“周公”是第一次在《论语》中出现,如果不加注释,会让读者感到迷惑。注释中指出,周公即周公旦,是西周政治礼乐典章制度的主要制作者,是鲁国的始祖,他为鲁国留下了丰富的文化遗产。他是孔子所崇尚的古代圣贤之一。孔子一直以周公之道为理想,“梦见周公”喻指他想如同周公对周朝那样,为鲁国的文化繁荣做出自己的努力。上引“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是指孔子估计实现自己抱负的可能性很小而发出的慨叹。这样的注释,可以让读者在了解周公这个人物的同时,也能明白孔子的说话智慧和向先贤看齐的做人态度。
3.2.5 比较加评论,辩证理解原文
余光中先生认为,“译者必须也是一位学者” (余光中 2002:171) 。典籍译者尤应如此。从该译本注释中提供的详细信息和精细的比较,就可看出译者在翻译典籍著作时,作了大量的文本比读和研究工作。《论语》文本蕴涵的智慧很深,需要读者仔细揣摩才能领悟。李译本中一个突出的特点是对一些经文的辩证解读,符合中国古典哲学中的动静合一的理念。如5:10;6:21和17:3这三节文本的注释中都进行了动态和静态的分析,帮助读者理解该话的含义。以5:10为例:
(13)宰予旦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于予与何诛?”(《论语》5:10)
Zai Yu[Zi-wo]had a nap.The Master said: “Wood that is decayedis not ready to becarved.Wall that is built with dung and mudis not ready to beplastered.Do not have excessive demands on Yu.”( Li 1999:57)
以往大多数译本,例如刘殿爵、西蒙·利斯、戴维·亨顿等都把这节理解为孔子对宰予的责备,把“不可”都译成cannot。可是,译者对本节的注释却是另一种理解。他提出孔子在本节中的主旨是想说“质”在“文”之前必须强大。那么,什么是构成强大的“质”的要素呢?有静态和动态之分,所以本节的意思也该分为动态理解和静态理解。静态意义上讲,动词就是译成cannot。可是,如果从动态意义上理解,应该是is not ready to be。
朽木和粪墙是无机体,诚然不能随着时间而改变。可是,人是有生命的机体,只要环境适当,当然可以越变越好。既然从上下文(如5:9)可以看出孔子对其弟子像父亲般的呵护,所以可以推理出他不可能对身体不好的宰予说出如此苛刻的责备话语,这只是静态的理解。其实,孔子对他最关心,希望宰予的身体能及时恢复健康,待康复后再准备刻苦学习,这是动态的理解,在该节后面一节的注释中,译者说孔子比较关注人的健康,求“仁”的前提是健康。而且,后来的事实证明宰予恢复健康后,在文学和语言学方面卓有建树,成为孔子十大知名徒弟之一(见11:3)。
随着时间的推移,经典名著的重译,往往会有译者某些新的解读,译笔翻新在所难免,李译本不乏这样的例子:
(14)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 (《论语》6:23)
The Master said: “The happiness of a person with knowledge is like water.The happiness of a person with nobleness is like the mountain.” “A person with knowledge is active; a person with nobleness,calm.A person with knowledge lives a happy life; a person with nobleness,a long life.”(Li 1999:77)
一般译本都理解为“知者乐水,仁者乐山”,所以翻译时都译成知者和仁者从山和水中寻找到乐趣。而此处的断句为“知者乐,水,仁者乐,山”,解释却是:知者的快乐就像水一样,仁者的快乐像山一样。一个有知识的人,还是不停地学习,而且乐在其中,就是最幸福的人,例如做科研、从全方位的角度看待问题等,就像水流一样,能够到达难以到达的领域。仁者,在受到逆境挑战的时候,能够像山峰一样屹然不动,挡住四面八方强劲狂风的侵袭,这时他就是最幸福的人。这样的解释似乎也有一定的道理,与后面的解释比较连贯。
(15)子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 (《论语》17:25)
The Master said: “Ordinary women and common menare difficult to deal with.When in close proximity,they are discourteous.When at a distance,they are resentful.”(Li 1999:218)
这句话备受今人非议:怎么能将女同胞跟小人相提并论呢?纯粹性别歧视。其实,根据今人的解读(谢谦等 2011),这里的“小人”是指体力劳动者,具体地说,指家仆;“女子”也不是泛指所有女性,而是指妻妾。“难养”的“养”,是侍候、将就、相处的意思。孔子说女子与小人难侍候难相处,是说家庭问题,夫妻之间,主仆之间,亲近,她(他)们会端架子;疏远,又会有怨言。这不过是孔子个人的经验之谈,没有什么微言大义,理解合乎逻辑,可是翻译的时候该怎么处理呢?大部分译文将“女子”都译成“women/girls”了,不利于读者的理解,而此处则是译成“ordinary women”,注释里说与“gentlewomen”相对,正如common men与 gentlemen相对。
纽马克认为,译者有权根据原文的权威程度在文内或文外对译文进行修改(Newmark 2001:211-212)。本译本中就提出9:3节有误。
(16)子夏之门人,问交于子张。子张曰:“子夏云何?”对曰:“子夏曰:可者与之,其不可者拒之。”(《论语》9:3)
One of Zi-xia's disciples asked Zi-zhang about friendship.Zi-zhang said: “What didyour Mastersay?” Answered: “My Mastersaid:‘when that person is acceptable,I'll befriend him.When that person is unacceptable,I'll avoid him'”.(Li 1999:228)
译者在注释中提出根据常识,子张不可能在子夏的学生面前直呼他以前同学的名字,同样,子夏的学生不可能对他的老师直呼其名。所以,译者认为有必要把这两个名字分别改成“your Master”、“ My Master”比较合乎常理。
没有一个译本是十全十美的,何况含义丰富、注疏众多的经典著作的复译呢?李译本也不例外,至少有两个方面的不足。
《论语》原文中有些章节有些重复,所以在翻译过程中也不得不重复翻译,但是注释就没有必要重复。例如,对伯夷、叔齐的注释就有三处,如5:25;4:13;7:14对祭祀目的的介绍也有两处(第36页注释18和22页的注释6重复)。另外,有些注释似乎显得多余,应该给读者一定的思考空间,正如纽马克所言:“译者要把一切都放到盘子上端给读者吗?他们要不要费点劲呢?他们是否碰到不认识的字,也应去查查字典或百科全书呢?”(Newmark 1982:51)
尽管译者做了很多研究和考证工作,难免有些地方还是出现了理解上的差错,译文不是很合乎逻辑。
(17)子曰:“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论语》4:24)
The Master said: “a gentlemanis slow with words and quick with action.”(Li 1999:62)
根据杨伯峻先生的注释,“讷”是“言语不轻易出口”、“言语谨慎迟钝”,而李先生译成“言语迟钝”了,没有完全传达原文的意思。
(18)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 (《论语》6:26)
Zai-wo[Zi-wo]asked: “Here is a person with nobleness.When he is told ‘there is nobleness at the bottom of the well',should he follow?” (Li 1999:78)
对第二个“仁”字的理解,大部分译文认为与“人”通假,译作man。所以,此处理解成“仁”本义,有些不合乎逻辑,井底怎么可能有仁呢?
(19)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论语》第7篇2节)
(19)a.The Master said: “Quietly I pursue,insatiably I learn,tirelessly I teach-I am not capable of much else.” (Li,1999:81)
根据杨伯峻(1980:66)的解释,“何有于我哉?”应解作“这些事情我做到了哪些呢?”比较刘殿爵的译文:
(19)b.“Quietly to store up knowledge in my mind,to learn without flagging,to teach without growing weary.For me there is nothing to these things.”(Lau 2008:105)
所以,李译的译文理解成“我不是很擅长于太多其他事情”,似乎就是擅长前面说的三大优点,显得与孔子的谦逊态度不相符,也不是很合乎逻辑。而且译文中加入“我”,与原文本的开放性理解不是很吻合。
(20)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 (《论语》7:16)
The Master said: “adda few more years [to my life〗.I can then leisurely study I to fully understand the meaning of Five and Ten.- with that,I may be excused from committing a‘gross excess'”.(Li 1999:86)
这一节原文的解读有很多,主要集中在“加”、“五十”、“易”这几个关键词上。“加(假)我数年五十(无字/卒/五、十)以学易(亦)可以无大过矣”——试着以括号里的各种东西来替换“五十”或“易”,就可领略到各种说法的风采了。孔子要不要学,要不要学《易》,五十学不学,五十学不学《易》等,争议围绕着这些问题展开。大部分译文理解为“多给我几年时间,让我能在五十岁时钻研《易经》,就可以不致有大的过失了。”但是,这样的解释联系孔子一生的身世、知行思想和孔子与《易》之间的关系等似乎有些矛盾。译者在注释里提到这一节,表现了孔子对《易经》这本中国最古老、最抽象深奥的著作的敬意,他觉得需要时间去充分读懂它。其实,孔子在早年就开始研究《易经》,到后来,捆绑这些写在竹简上文字的皮带子都磨断了好多次,这说明孔子并不是要等到五十岁时才读《易经》。
译者指出“五”和“十”是《易经》里很重要的概念,“五”是个位奇数(1、3、5、7、9)当中的一个数字,象征着“阳”,可能代表“中庸”理念的最早应用。“十”是五个偶数(2、4、6、8、10)里最后一个,代表“阴”。“五”和“十”相加就是15,15也是《易经》中一个很重要的数字。如根据《洛书》,将9个个位数排成3x3排列,横竖相加、对角相加之和,均等于15,5位居中间。即:
4 9 2
3 5 7
8 1 6
所以,译者在这里把“五”和“十”理解为《易经》里的概念,既不是五十岁,也不是五年、十年。“大过”在这里有双关的意思,《易经》六十四卦里就有一卦是“大过”。这样的诠释虽然提供了一个不同维度的思考,但是似乎缺乏足够的证据来说服人。
为了帮助西方读者更好地理解典籍著作中蕴涵的中国传统文化,译者首先应努力正确阐释源语文本和源语文化。在力求准确理解原文的基础上,译者应对不容易理解的篇章添加各种注释、评注,甚至序言,拉伸原文的信息,提供背景知识让某章节里的对话片段言之成理,为某两个章节里记录的行为提供连贯性链接,解释不同章节里明显互相矛盾不连贯的地方,从而将翻译文本置于丰富的语境中,尽力为读者呈现源语文本产生时的历史氛围和社会文化背景,这就是深度翻译为目的语读者所提供的一条新路径。
郑文君(Alice W.Cheang 2000)评论道,《论语》的翻译中首先容易失去的是其最明显的形式上的特征即模糊性。
中文里仅仅是暗示的东西在英译时被迫加以明晰的表达。原文文本本来是如此地简约,或者说像德里达所说的充满了不在场(absences)的东西,却在译者的手里得到了扩充,以至于那些对于保持文本意义开放性至关重要的留白大多被填满。这样一来,《论语》一下子变得完全通俗易懂了,甚至对某些人来说颇有了可读性。实际上,现在完全有可能轻松而又快速地阅读文本了。为了让孔子的话在另一种语言里被人所理解,确实有必要增加一些内容,但是结果就产生了这样的文本:原有的均势失衡,偏向了作者(这里是译者)而远离了读者(Cheang 2000:569)。
译者需要在文本转换的过程中作出很多诠释的选择,《论语》的翻译实际上是多重声音的叠加,是译者的个体性诠释。译文中不但有孔子的声音,还有译者的声音,体现了译者鲜明的主体性。李译本明显地突出了译者干预原文本的倾向,并且有些诠释带有译者个人的理解,不免影响译本的最终质量。但是,只要是读者所需要的,都应该肯定其翻译的价值。译者在前言致谢里说道,部分章节给一批研究中国文学的老年读者看过,还有《论语》学习小组也给过反馈意见,这足以说明译本已经接受过一些英语读者的检验。
但对于经典著作如《论语》的翻译,正如何刚强(2012)所言:
我们不能为翻译而翻译,不能陶醉于把中国典籍变成了外文而满足。依我的观点看,现在我们大规模翻译这类著作,好像主要面向西方的学术界、国外的汉学家或相关研究机构,没有考虑欧美广大普通读者群的需求。而恰恰是这些普通的读者群对中国、对中国的传统文化了解得很少。面向他们,我们进行翻译工作需要在选题上、内容上,尤其在翻译的策略上进行周到的谋划。我认为,这类翻译应当深入浅出,以普及性的文字与风格出现,尽量让广大的读者有一种喜闻乐见的感觉。再有文化魅力的作品,如果不看宣传对象,一味“死心眼”地翻译,表面上煌煌巨册,实际上可能“和(读)者盖寡”。
为普通读者的需求而翻译,李译本是比较成功的,在亚马逊网站上可以看到读者评价是5颗星,如有读者写道,“李译本真是本好书,不但可以为美国华人提供很好的桥梁,让他们更清楚地讨论东方之‘礼’和西方之‘法’之间的不同,而且老师和家长还可以通过这本书达到教育的目的。”有读者建议该译本可以送给孩子作圣诞礼物。还有一读者说,“以前《论语》的译本要么看不懂,要么错误很多不想看,而李译本不但通俗易懂,而且解释得比较全面,与我们的现实联系较多,可以让我们学到很多我们美国社会所缺乏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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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友兰:复旦大学外文学院翻译系副教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