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孝悌
(西安文理学院文学院,西安710071)
【秦地文化研究】
《白鹿原》关中方言的可理解性运用
赵孝悌
(西安文理学院文学院,西安710071)
长篇小说《白鹿原》大量运用关中方言,是运用方言进行文学创作的典范之作。关中方言是一种极其古老的方言,对于今天的读者来说,已经显得非常晦涩难懂,但是《白鹿原》所运用的关中方言并未成为读者阅读《白鹿原》的语言障碍。从语言学的角度,探讨陈忠实继承性创造性地运用关中方言进行文学创作,以使晦涩难懂的关中方言变得通俗可解,对于运用方言进行文学创作具有极其重要的现实意义。
陈忠实;《白鹿原》;关中方言;可理解性
长篇小说《白鹿原》是当代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座丰碑。它的文学成就是多方面的,其中突出的成就之一是大量地运用关中方言,不仅使读者领略了关中方言的特色和魅力,而且展现了一种独特的西部风情,增强了小说的地域特色和乡土气息。历史地看,关中地区曾是周秦汉唐的国都所在,京畿重地,既是政治军事的中心,也是经济文化的中心。于是关中方言成为当时的雅言通语,相当于今天的汉民族共同语——普通话,袁家骅认为:“雅言的基础应该是当时王畿成周一带的方言。”[1]17因而对其他方言的影响是很大的。唐宋以后,随着政治经济中心的东移,关中方言的雅言通语地位逐渐被河洛方言取代,降为汉语的一支方言;金元以后,北京话逐渐成为通行全国的官话,关中方言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成为北方方言中西北方言的次方言。
关中方言独特的历史地位,使得关中方言与周秦汉唐时代的古代汉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更由于关中独特的山川阻隔的地理位置,使得关中方言受关东其他方言的影响较小,所吸收新的语言的因素较少。这样关中方言便走上了一条独特的发展道路,形成了一种古雅与粗俗和谐交融的风格:雅,可以雅到极致;俗,可以俗到极致。正因为这样,其他方言区的人们听到关中方言后,觉得非常古奥生疏,有时觉得很难理解,甚至无法理解。然而,陈忠实先生在《白鹿原》中,大量地运用关中方言,用关中方言叙述生动曲折的故事情节,用关中方言刻画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阅读《白鹿原》,读者既可以感受其所呈现的艺术美感,又可领略关中方言的独特魅力。从小说出版以来读者的反应来看,关中方言并未成为人们阅读《白鹿原》的语言障碍。
陈忠实运用对于其他方言区的读者来说非常陌生甚至很难理解的关中方言进行《白鹿原》的写作,是非常成功的。
关中是周秦故地,春秋时代的“雅言”应是在关中方言的基础上形成的。形成于先秦的古代汉语书面语和关中方言的关系也极为密切,因为先秦的书面语言和口头语言非常接近,后来二者的差距越来越大。关中方言作为雅语的基础方言和书面语的基础口语传播甚远,影响甚大。可以这么说,汉语的各种方言都曾受到关中方言或大或小的影响,这是由关中方言的历史地位决定的。另一方面,唐宋以后,由于政治经济的东移,关中方言失去雅言通语的地位,而且关中偏居西隅,受关东方言如河洛方言的影响较小,使得关中方言能够保持自己的特色,因而关中方言沉淀着太多的古代汉语的因素。对于这样的方言,具有古代汉语知识的人,略加琢磨,便会领会其含义。
1.运用本为古代汉语词语的关中方言词语
陈忠实先生利用关中方言的这一特点,大量地使用带有文言色彩的关中方言词语,不仅使《白鹿原》的语言风格于大气中含有古雅的韵味,同时营造出浓郁的秦地风情。《白鹿原》运用的那些带有文言色彩的词语,由于在陕西作家作品中多次出现,更由于近年来人口的大量流动,已经广为人知,如“乡党”“大”“咥”之类,不必赘述。除此之外,《白鹿原》还运用了现代汉语普通话不再运用的且带有极强文言色彩的词语,而这些词语依然活跃在关中方言之中。如第十一章中,鹿兆鹏让小学生给黑娃捎话,让他去学校相见。写道“俟到天黑以后黑娃才出窑门”,其中的“俟”是一个典型的古代汉语词。《孟子·万章下》中有“孔子,君命召,不俟驾而行”[2]248;《诗经·邶风·静女》中有“静女其姝,俟我与城隅”[3]59等,都用到了“俟”这个词语,义为“等待”。自古至今,这个词在古代汉语和关中方言中的意义均未改变。第十三章中,鹿兆鹏鼓动黑娃参加“农讲所”,黑娃不愿意去,说:“我还顾虑我识不下几个字,又是个猪脑子,人家说啥念啥怕是解不开记不下。”其中的“解”在关中方言中也是一个典型的古汉语词。如《庄子·天地》:“大惑者终身不解。”[4]329《列子》:“今东方介氏之国,其国人数数解六畜之语者,盖偏知之所得。”[5]85其中的“解”都是“理解”之义。虽然现代汉语普通话中“解”也可以解释为“理解”但在普通话中,“解”是作为一个语素而存在,不能单独运用。而在关中方言中,“解”作为一个词而存在,可以单独运用,而这一点正是古汉语单音节词进入关中方言的表现。又如“转”字,在普通话中单用时不表示“转变”“改变”之义,但在关中方言中单用时可以表示这样的意义。《白鹿原》中第十四章黑娃进山游说匪首大拇指将土匪武装改编为革命军队失败以后,沮丧地对鹿兆鹏说:“我说破了嘴皮打尽了比方,也说不转人家。”其实这里面还有一个古汉语语法的问题,就是“转”在这儿用作使动。“说不转人家”的意思是“没有说服人家,使人家改变主意”。“汤”古代汉语中为“热水”之义,而在现代汉语中为“食物煮后所得的汁水”或“调后汁儿特别多的副食”,古今意义相差甚远。但在关中方言中,人们把晚饭还称为“喝汤”。关中人饮食简单,所谓的“汤”,并非普通话中的“汤”,其实就是开水。这是古汉语词语沉淀在关中方言中的一个明证。《白鹿原》多次出现“喝汤”一词,如第十六章写到贺家坊“忙罢会”日,请来南原上的久负盛名的麻子红戏班连演三天大戏。这天日头还未落下原去,白嘉轩站在庭院里宣布:“今个喝汤喝早些,喝了汤都去贺家坊看戏,我在屋看门。”在三十四章里,抓住岳维山之后“鹿兆鹏嘬了嘬嘴唇说:“我过去在你手里标价是一千块大洋,你而今在我手里连一个麻钱都不值。”岳维山脸颊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鹿兆鹏一转身重重地甩出一句:“你比我贱!”此处的“贱”字,一般读者很容易按现代汉语普通话理解为“卑鄙”“下贱”,这样理解有失原义。在关中方言中“贱”字依然以本义为主要意思,即“价格低”“不值钱”等。此处用的正是这个意义,因为前文作者已经作了铺垫,规定了“贱”的语义指向:“我过去在你手里标价是一千块大洋,你而今在我手里连一个麻钱都不值!”
2.运用古汉语词作为构词语素的关中方言词
这种带有极强文言色彩的关中方言词语在《白鹿原》中很多,但是在《白鹿原》中出现更多的是那些带有古代汉语元素的关中方言词语。这些关中方言词语粗略一看,似乎带有极强的方言特色,但仔细推敲,我们便会发现,构成这些关中方言词语的语素与构成普通话词语的语素是相通的,甚至是相同的,只是组合方式不同,或者搭配对象不同,使得关中方言词语带上一种不同于普通话词语的特色,给人一种方言词语的感觉。其实这样的词语看似生疏,但总会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只要加以玩味,便可会意。“猛乍”一词,《白鹿原》中多次使用。第一章中秉德老汉被冷先生抢救过来之后,抓住冷先生的手说开了笑话:“哎呀!冷侄儿!我给阎王爷的生死簿子上正打钩哩!猛乍谁一把从我手里抽夺了毛笔,照直捅进我的喉咙。”“猛乍”中的“乍”本为古汉语用词,义为“忽,忽然”。如《史记·日者列传》:“先王之道,乍存乍亡。”[6]3219李清照《声声慢》:“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7]178其中“乍”都是“忽,忽然”之义。到了现代,“乍”一直沿用到关中方言里,作为语素和“猛”构成“猛乍”,其义不言自明。第一章中有这么一句叙述:“母亲说她明天一早回娘家去,托他的舅舅们再给他踏摸媳妇。”“踏摸”一词,义为“通过打听而物色”,其中的“踏”在古汉语中引申为“勘验,实地查看”。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喜兆》:“刘沔为小将,军头颇异之,每捉生踏伏,沔必在数。”[8]49《元史》:“诸郡县灾伤,过时而不申,或申不以实,及按治官不以时检踏,皆罪之。”[9]2602当“踏”这个古汉语用词作为语素和极其通俗的“摸”构成一个新的词语“踏摸”,读者根据自己的语文知识就可以把握“踏摸”的含义。其实现代汉语普通话中还有“踏访”“踏勘”“踏看”诸词,他们对于读者理解关中方言词“踏摸”可以起到参考作用。第三章写白嘉轩进山结亲,吴长贵要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白嘉轩,白嘉轩不敢答应。吴长贵说:“只要你不弹嫌山里人浅陋……”“弹嫌”是关中方言中使用频率较高的一个词语,义为“挑剔”。“弹”在古汉语中义为“批评”或“检举官吏的错误或罪行”。如曹植《与杨德祖书》:“仆常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10]17《汉书·翟方进传》:“据法以弹咸等,皆罢退之。”[11]1124现代汉语普通话有“弹劾”一词,至今还保留“弹”的这一意义。明白了这一点,对于以古汉语词“弹”作为语素与“嫌”组成的关中方言词“弹嫌”的理解就很容易了。“秀溜”是关中方言中一个很文雅的词语,义为“苗条、秀气、小巧玲珑”。“溜”为“顺溜,线条流畅”之意。一般用来形容女性,多指女性的身段苗条好看,当然也可以用来形容女性身体的其他部位。如《白鹿原》第九章描写小娥的句子:“小女人走路的步子轻盈了,两只秀溜的小脚麻利地扭着。”用“秀溜”描写小娥的三寸金莲,显示小巧玲珑,不大不小。“秀”作为古汉语词语虽然也进入现代汉语普通话中,但是更多地出现在书面语中;而“秀”作为古汉语用词进入关中方言,却进入口语之中。“秀溜”一词,“秀”侧重于不大不小,“溜”侧重于不多不少。二者结合起来,形容女性形体的胖瘦、线条,恰到好处。
古汉语词语作为语素,成为关中方言的构词单位,进入关中方言词语之中,不仅使关中方言具体可感,而且增加了关中方言的古雅之气,显得非常别致,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第九章写小娥给黑娃把饭端来以后,说:“鹿相,你款款吃!”“款款”在古汉语中义为“徐缓的样子”。如杜甫《曲江》诗之二:“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进入关中方言中,“款款”依然是“慢慢”“缓缓”之义,但在现代汉语普通话中,“款款”一般只出现在成语之中,已经不能单独使用了。读者在《白鹿原》中见到“款款”这样,会产生一种新奇别致之感,有一种别样的情趣。有的关中方言所用的构词语素与现代汉语普通话所用的构词语素为同义语素,词语形式虽然不同,但词语意义完全相同。如《白鹿原》第十三章有一处对贺老大的肖像描写:“贺老大一头黑白混杂的头发,一脸黑白相搅的串脸胡须。”“串脸胡须”也就是现代汉语普通话中的“络腮胡须”。从字义分析,“串”与“络”语义相同,“脸”与“腮”语义相关,不同的语素构成了两个语意相同的词语,一为关中方言用词,一为现代汉语普通话用词。读者很容易将二者联系起来,并且可以获得一种新奇的感觉。第三十章写鹿子霖坐监回来以后,白嘉轩前去探望,说起买房的事,白嘉轩说:“按我的法程,咋也不能买你的房。”“法程”也就是现代汉语普通话中的“章程”,因为“章”与“法”同义,普通话中有“章法”一词,本来就是同义语素连用而构成的一个并列式结构的合成词。在这里“法程”引申为做人的原则和准则,意义不难理解。此外,如第九章中黄老五的话:“这多好!一点也不糟践粮食。”第十四章中的“乡约凑到一起便哭诉自己所受的辱践以及黑娃们的种种劣迹”等中的“糟践”“辱践”;第九章中的“王相涵性不足,忍不住开口先揭出谜底来”,第十四章中的“农协那帮死狗赖娃,斗了你游了你,你好忍性啊”等中的“涵性”“忍性”,都是这类词语。
1.营造语言环境
关中方言虽然继承了先秦古代汉语中的诸多因素,但关中方言毕竟是一种方言,和关中地区的地理环境、人口结构、生活方式、风俗习俗有着更为直接的关系,于是许多关中方言词语带有关中地区的特点,有些词语是其他方言区的人们很难理解的,有些甚至会使人产生误解。对于这样的方言词语,陈忠实先生尽可能地利用语言环境,使读者利用上下文语言环境理解以至把握关中方言词语的含义。可以这样说,许多关中方言词语被陈忠实放在特定的语言环境之后,其含义都变得显豁明朗起来。第一章写秉德老汉临终时,叮嘱白嘉轩在他死后赶快将卫木匠家的女儿娶回家,其中有这么一句话:“白家几辈财旺人不旺。你爷是个单崩儿,守我一个单崩儿,到你还是单崩儿。”“单崩儿”在关中方言中是“独子”“独苗”之义。在这段文字里,“财旺人不旺”“你爷是个单崩儿”“守”“还是”等语言单位营造的语言环境,使读者很容易产生“三代单传”的联想,“单崩儿”自然也就成了“独子”的代名词了。又如“自我记得,白家的男人都短寿,你老爷活到四十八,你爷活到四十六,我算活得最长过了五十大关了”,其中的“老爷”,如果仅从字面上看,很容易使读者将它和普通话中的“老爷”等同起来,即“旧社会对官吏及有权势的人的称呼”,或是“旧社会官僚、地主家的仆人等称呼男主人”,然而此处的“老爷”却是“曾祖父”之义,在关中方言中也称为“太爷”。因此,单从字面上看,读者很难理解关中方言中“老爷”的含义,甚至会和普通话中的“老爷”混为一谈。陈忠实先生在此利用独特的语言环境,将“你老爷”“你爷”“我”三代人由上至下排列起来,给读者的理解限定了方向,使其将“老爷”只能理解为“曾祖父”。当然,普通话中的“老爷”一词,关中方言也作“老爷”,只是这一“老爷”与“曾祖父”同义的“老爷”是同形异音词,即通过读音的不同来加以区别。第八章有一段写白嘉轩二姐的文字:“说话时不停地拨郎着剪到肩头的短发,言语间又不断冒出一些新名词,白嘉轩最反感这种烧包儿的言谈举止。”“烧包儿”是极具关中方言特色的词语,如果不放在具体的语言环境中,其他方言区的人们很难理解这个词语的真正含义。陈忠实先生为了使读者理解此词的含义,进行有针对性的语境创造,先描写二姐的“言谈举止”:“说话时不停地拨郎着剪到肩头的短发,言语间又不断冒出一些新名词”,然后点出“白嘉轩最反感这种烧包儿的言谈举止”,“这种烧包儿的言谈举止”就是上述二姐的“言谈举止”,读者从这样的叙述中很自然就会明白“烧包儿”就是“轻浮,不庄重”之义。
2.利用语言环境
陈忠实先生不仅利用上下文这种狭义的语境使关中方言词语变得通俗可解,他还利用广义的语境使关中方言词语变得具体可感,即在更大的语言背景上,使读者通过叙事的背景、环境,说话人的身份、文化以及所叙说的事件,来揣摩、领悟以及把握直至理解某些关中方言词语的含义。第三章写白嘉轩想通过卖地的方式置换鹿子霖家的慢坡地,便去找冷先生,让他促成这桩买卖。作者这样写道:“嘉轩诚恳的话把义气的冷先生说得改变初衷,哀叹一声终于答应去找鹿子霖串说……”其中的“串说”相当于普通话中的“说合”,是“从中介绍,促成别人的事”或“把两方面说到一块儿”的意思。如果联系冷先生在卖地整个过程中的作用,“串说”一词的含义便不难理解。从冷先生走进鹿家的院子,给鹿泰恒说透此事,直到在中药堂说倒地价,写好契约,签字画押,以至最后摆上酒席庆贺交易成功,冷先生都是担当一个中间人的角色。了解整个事件的过程,“串说”一词便不难理解。第十章白嘉轩发现孝文结婚之后脸色憔悴,断定孝文纵欲过度,便郑重地对妻子仙草说:“看来这崽娃子贪色,你给那媳妇亮亮耳。”从这句话的意思来看,“亮耳”就是让仙草告诉孝文的媳妇不要房事频繁,以免伤害身体。至于以什么样的方式告诉孝文的媳妇,从这句话里是看不出来的,因而读者对于“亮耳”的具体含义是不清楚的。直到后文仙草将婆婆白赵氏训诫孝文媳妇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话原封不动地说给白嘉轩,读者才从白嘉轩的反应才确切地明白了“亮耳”的含义。原文这样写道:“白嘉轩听着那些不堪入耳的粗秽的话脸红了又白了,说:‘妈越老越不会拐弯了。'”白嘉轩嫌弃母亲的话过于直接,过于露骨。他说的“亮耳”原来是“旁敲侧击,不直接说出本意”,也就是“含蓄地说”“委婉地说”,亦即“暗示”。再从关中地区习俗来看,婆媳之间是忌讳直言“房事”的,故而白嘉轩说“给那媳妇亮亮耳”。
《白鹿原》中除了运用那些词义比较显豁的,与现代汉语普通话词语有各种各样联系的关中方言词语,还大量运用了许多晦涩难懂的或者在普通话中找不到与之对应的关中方言词语。对于这样的关中方言词语,如果按照上述方法处理,大部分读者还是无法理解其含义,进而影响对文本的欣赏。对此,作者利用叙述中植入解释或将关中方言词与普通话词语并用的方法等,创设情境,创造条件,使一些生僻的关中方言土语也能很好地为广大读者所理解。这种方法可以说是陈忠实先生在运用方言进行文学创作上的一个创造,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1.在叙述中直接解释
对于有些含义非常晦涩的方言土语,陈忠实先生在叙述故事的过程当中采用各种方法对该词进行解释,使故事情节的叙述和方言词语的解释融为一体,这可以说是陈忠实先生的一大创造。第一章写秉德老汉生病时,作者这样写道:“嘉轩一边送行一边问父亲得下的是啥病,冷先生说:‘瞎瞎病。'嘉轩几乎无力走进门楼。‘瞎瞎病'不言自明的确切含义是‘绝症'。”“瞎”在关中方言中的表意相当丰富,一般来说,其他方言区的读者很难确切地把握“瞎”在关中方言中的含义。“瞎瞎病”在关中方言中是不治之症的委婉说法,其他方言区的读者很难想到这一层,且语言环境又无法提供理解这个词语的含义,于是作者在后边直接对“瞎瞎病”加以解释:“瞎瞎病不言自明的含义是‘绝症'。”第二章中,当朱先生点出白嘉轩所画的东西是一只鹿时,文中插入一段有关白鹿的传说,然后是一段心理描写:“‘你画的是一只鹿啊!'一句点破了凡人眼前的那一张蒙脸纸,豁然开朗了”。“蒙脸纸”是关中地区在人去世以后蒙在脸上的一张白纸。各地风俗不同,有的地方人死后有蒙脸纸,有的地方人死之后没有蒙脸纸;有的地方蒙纸,有的地方蒙布。所以,肯定有许多读者看到此处,不知“蒙脸纸”为何物。作者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接着写道:“凡人与圣人的差别就在眼前的那一张纸,凡人投胎转世都带着前世死去时蒙在脸上的蒙脸纸,只有圣人是被天神揭去了那张纸投胎的。”对“蒙脸纸”的解释和人物的心理描写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使读者在欣赏小说的同时又了解了关中民俗。第十二章鹿兆鹏劝黑娃参加农讲所,而黑娃不愿意参加,一心只想通过出力下苦,过好自己的小日子。鹿兆鹏说:“我跟你说话不拐弯,你这些打算全都是空中阁楼痴心妄想,拿咱土种的话说就是没向!”“没向”是关中方言中的一个常用词,就是“没门”的意思。作者通过书中人物的口,巧妙地解释了“没向”就是“空中阁楼痴心妄想”,自然贴切,不着痕迹。使读者既不影响阅读的连续性,又了解了关中方言的含义,手法高妙。第十四章,“农运”过去以后,鹿子霖由于受到共产党儿子鹿兆鹏的牵连,第一保障所乡约当不成了。作者这样写道:“鹿子霖一头蹬脱了,一头抹掉了——两只船都没有踩住。”“一头蹬脱了,一头抹掉了”是关中俗语,来自日常生活经验,本指用扁担挑东西,扁担两头的东西都脱落了,后来比喻做事两头落空,什么都没有捞着。各地都有类似的俗语,只是表达方法与此不同。其他方言区的读者,对关中方言的这一俗语就不一定理解。陈忠实先生为了解释这一俗语,用普通话中的俗语“脚踩两条船”进行诠释,但又对“脚踩两条船”进行创造,变成“两只船都没有踩住,”其含义也就是关中俗语“一头蹬脱了,一头抹掉了”的含义,构思独特,幽默风趣,活画了鹿子霖鸡飞蛋打的结局。第十七章写白嘉轩腰伤好了之后,召集了一次全体家庭成员的聚会。当白嘉轩说到自己最怯最怕的事就是死僵僵躺在炕上,让人侍候、让人侍候熬汤煎药端吃端喝端屎端尿。他的母亲动情地说:“你是个罪人!”一般的读者看到“罪人”一词,马上会理解成“有罪之人”,进而便会莫名其妙,觉得这个“罪人”用得风马牛不相及。其实,在关中老年人的口中,“罪人”是“受罪之人”的意思,但是在今天的关中,已很少听到人们再用这个词了。作者为了让读者不发生误解,便以白嘉轩的口,对这个词的含义了解释,“白嘉轩接着说:“我是个罪人我也没法儿,我爱受罪我由不得出力下苦是生就的,我干着活儿浑身都痛快……”第二十五章白嘉轩征询鹿三晚饭吃什么,鹿三说随便什么都行,他不挑食。白嘉轩说:“你挑食也不顶用。我最拿手的饭是夹老鸹头。”鹿三哈哈大笑:“天底下的男人都会夹老鸹头,我也会。其实老鸹头又好吃又耐饥,做起来又省事,和些面糊用筷子夹成疙瘩摞到锅里就完了。咱俩轮换做,天天吃老鸹头。”“老鸹头”(应作“老鸹颡”)是关中地区常见的简易面食。但对于其他方言区的人们来说,就根本不知“老鸹头”为何物,于是作者通过鹿三的口,简单明了地介绍了“老鸹头”的制作方法,使人们对“老鸹头”这种面食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故事情节的叙述与方言土语的介绍有机地结合在一起,不着痕迹,丝毫不会影响读者对小说的欣赏。现实生活中,两个关中人一般不会说“老鸹头”如何制作,因为他们都非常清楚老鸹头的制作过程。
2.在叙述中比较烘托
最能体现作者创造性运用关中方言的手法是将方言土语中的词语与普通话中的同义词语或反义词并列起来,让普通话的同义词语解释关中方言,让普通话的反义词语衬托方言,让读者在比较中领会方言土语的含义,这样的方法在《白鹿原》中比比皆是。第二章写白嘉轩卖地时,有这么一句:“那些被厄运击倒的人宁可拉枣棍子出门讨饭也不卖地。”“拉枣棍子”在关中方言中义为“出门讨饭”,这里实际是运用借代的手法。因为过去讨饭的人,手里一般都拿着一根棍子,就是人们都所说的“打狗棍”。这根棍子一般是枣木棍子,取其坚固耐用。关中人一般把“出门讨饭”直接说成“拉枣棍子”,也就是说人们一般不会在“拉枣棍子”的后边再说“出门讨饭”。但其他方言区的人们不一定明白“接枣棍子”的含义,所以在《白鹿原》中,作者将“拉枣棍子”和“出门讨饭”并列起来,让“出门讨饭”成为“拉枣棍子”的注脚。还是在第三章中,鹿泰恒心里想买白家的水地,可嘴上却说:“嘉轩侄子即当真心卖地,我也不能买。咋哩?让人说我乘人危难拾掇合茬便宜哩!”“合茬”在关中方言中就是“便宜”之意,但其他方言区的读者根本不知“拾掇合茬”为何意,于是作者在后跟一“便宜”对“合茬”进行解释。第五章写白嘉轩在父亲去世后还没有娶妻生子的想法时,这样写道:“父亲过世的头几年里,每逢祭日,白嘉轩跪在主祭坛位上祭祀祖宗的时候,总是由不得心里发慌尻子发松。”“尻子发松”是关中地区,特别是西安周围的人们习用的方言短语,带有极强的地域性,义为“胆怯害怕”,其他方言区的读者是很难从字面上获得这样的意义信息。作者为了读者阅读方便,将它和“心里发慌”并列起来,以“心里发慌”为它作注,其意义便自然清楚了。第二十一章里,大师兄想要回家看望母亲,求芒娃在师傅面前遮掩。“芒娃故意做出轻淡的口气说:‘哈呀,你给师傅省下一顿饭还不好咧?再说兄弟我就那么嘴长爱说话呀?你放心走。师父不问我不说,要问我就你是后晌走的。”“嘴长”在关中方言中就是“爱说话”的意思。如果用关中方言的习惯表达方法,“再说兄弟我就那么嘴长爱说话呀”应当表述为“再说兄弟我就那么嘴长呀”,关中人就完全明白了。但是这样的表述对于其他方言区的人们在阅读时却会产生障碍,作者便在“嘴长”之后添加“爱说话”一语,使句意显豁明了。还是在二十一章中,当小翠被烫伤,又不愿抹獾油时,“芒娃无所措手足地说:‘那咋办?要是发了化脓了更麻烦!'”其中“发”就是“感染化脓”的委婉表达。从民俗心理来说,溃脓会引起人们对污秽之物的联想,于是关中方言换用委婉用语,这是其他方言区的读者所不知道的。因而作者在“发了”之后用“化脓了”进行解释。第十八章里,由于干旱,地里没活,鹿三觉得在主家吃饭不干活不妥,便要辞工回家。白嘉轩:“没活干了,你就歇着,歇够了睡腻了你就逛去浪去!……你甭瞪眼,兄弟我不是给你撇凉腔是说正经话,天杀人人不能自杀。”“撇凉腔”是“说风凉话”“说怪话”之义。作者为了使读者准确把握“撇凉腔”的正确含义,紧跟其后用了“说正经话”的反义短语,用“不是……是……”将它们联系起来,使它们形成一种对比关系,通过对比,使“撇凉腔”的含义体现出来。在二十五章中,仙草得了疫疾不肯服药,鹿三在劝仙草服药时这样写道:“鹿三在衣襟上搓擦着手掌竟发火了:‘你这人明明白白的嘛,咋着忽儿就麻迷了?”“麻迷”在关中方言中义为“不通情理”,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关中方言词语,为了使读者理解此词的意义,作者将两个句义相反的句子并列起来,以“明明白白”的意义,反衬出“麻迷”的意义,且出自小说的人物之口,自然贴切,了无痕迹。
当然,方言毕竟是方言,总会有许多让人费解的方言词语,尤其是一些土语。作者便对这样的词语进行加工改造,使之和现代汉语普通话衔接起来,便于读者理解。比如关中方言将“头”称为“颡”。“颡”是一个古代汉语用字,义为“额”,进入关中方言以后,由表示“额”引申为表示整个头部,成为典型的关中方言词语,而在现代汉语普通话里这个词已不再使用,所以对于其他方言区的读者来说极其生僻。但在关中方言中,“颡”不仅是一个常用词,并且以“颡”构成了许多富有关中特色的短语和俗语。如果作者将它们直接用入文本之中,其他方言区的读者很难把握其准确含义。于是作者对它们进行改造,将“颡”改为“头”。这虽然失去了关中方言的特色,但毕竟有利于读者的理解和把握。如前文所说的“老鸹颡”,过于生僻,一般读者是根本无法理解的。于是,作者将它改为“老鸹头”,便于其他方言区的读者理解。第十一章里,有一段黑娃的心理描写:“自己是个连长工也熬不成只能打短工挣零碎钱的穷汉娃,连祠堂也拜不成的黑斑头儿。”“黑斑头儿”本应作“黑斑颡儿”,义为“运气不好的人”。二十三章赈灾结束后,郝县长请朱生出山做官,朱先生笑道:“你不知道我这个人不成器,做点文墨文字的事还可以滥竽充数,一当起官来自个心里先怯得惶惶,日里不能食夜里不得眠。生就的雀儿头戴不起王冠——你饶了我吧!”“雀儿头戴不起王冠”应作“雀儿颡戴不起王帽”,是关中一句俗语,意思是天生的贱骨头干不成大事。
《白鹿原》中关中方言某些词语虽然晦涩难懂,但经过作者创造性运用和加工改造,使得大部分词语可以理解和把握,进而使读者欣赏了波澜壮阔的故事情节,领略了粗朴豪放的关中风情。但是关中方言毕竟是一种古老的方言,尽管陈忠实先生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是小说仍有一些方言土语让人费解。如第五章鹿子霖和白嘉轩因为买李寡妇的水地引起纠纷后,鹿子霖对父亲鹿泰恒说:“倒不在乎李家寡妇那六分地。这是白嘉轩给我跷尿骚哩!”“跷尿骚”是一种侮辱人的动作,具体做法是抬起腿从人头顶掠过,相当于“跨下之辱”。在这句话中,由于缺少必要的语言环境,其他方言区的读者无法把握这一短语的确切含义,只能朦朦胧胧意识到这一方言词语的大概含义。再如第四章写白嘉轩提炼鸦片之后,到康复元销售时,有如下一段叙述:“……康复元的康掌柜专意接见了他,又指派伙计当下收购了鸦片,而且耐心地指出他炼制质量不高的技术性毛病,并告诉他火候的把握至关重要。白嘉轩说这是头回试火,下回肯定就会弄得好些。”“试火”在关中方言中是“尝试”“试验”之意,跟“火”已经没有联系。然后“试火”之词前边有一句“并告诉他火候的把握至关重要”,这就是很容易使不理解“试火”一词的其他方言区的读者把“试火”中的“火”与“火候”中的“火”联系起来,以为“试火”就是“试验火候”之义,以致误解。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到,陈忠实先生在运用关中方言创作《白鹿原》的时候,并非自然主义、纯客观地运用关中方言,而是继承性、创造性地运用关中方言。所运用的方法既有利用语言规律的消极方法,又有利用语言规则进行人工干预的积极手法。这两种方法的交替运用,使得原本古奥晦涩的关中方言变得具体可感。可见陈忠实先生在创作《白鹿原》之初,就站在读者的角度,尤其是站在非关中方言区的读者角度,审视关中方言,打通了关中方言与现代汉语之间的阻隔,为读者清除了阅读《白鹿原》语言上的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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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詹歆睿】
Intelligible Application of the Guanzhong Dialects in White Deer Plain
ZHAO Xiao-ti
(Department of Chinese Literature,Xi'an University 710071,China)
The novel White Deer Plain is a typical example of literature works which uses a large number of Guanzhong dialects.But the Guanzhong(central Shaanxi plain)dialect is one of the ancient dialects in China,so it might be difficult to understand for today's readers.However,the use of Guanzhong dialect in White Deer Plain does not become an obstacle in language for the readers to appreciate this novel.From the linguistic aspect,this article tries to explore the author Chen Zhongshi's techniques of using dialects to make the obscure Guanzhong dialect easy to understand,which has a great importance to literary creation with dialect.
Chen Zhongshi;White Deer Plain;Guanzhong dialect;intelligible
I206
A
1009-5128(2014)06-0039-07
2013-12-31
赵孝悌(1963—),男,陕西白水人,西安文理学院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语言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