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洪胜
(南京师范大学,南京 210097)
自1979年至今,中华书局陆续出版了《唐宋史料笔记丛刊》数十种,这些史料笔记大多选择了较好的底本,由专家精心校勘,并采用新式标点,为文史工作者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其中尤称精湛者如周勋初先生校证本《唐语林》。《唐语林》是一部笔记体唐代文史资料集,向来为研治唐代文史的学者所重,惜此书一直没有质量过硬的点校本,“学者以其材料可贵,都想援用,但又因其杂乱异常而不敢贸然从事”,[1]直至周先生《唐语林校证》出版,大家这才敢于大胆使用此书。之所以如此,周先生“对《唐语林》中的每一条条文作了校雠和考核,对五十种原书一一作了研究,对滥入此书的条文作了追踪,可以说是对唐代笔记小说作了认真的研究”,[2]真可称得上是“惨淡经营”,其获首届国家图书奖,实至名归,也难怪程千帆先生称周先生的工作是救活了一本死书。该书嘉惠学林,于此可见一斑。但也正是由于点校工作之繁琐,参考资料之繁芜,千虑一失,在所难免。笔者通读全书后,对其中的标点、考订偶有一些愚见,不敢自是,今摘取数则,写示如次,请方家指正。另,新近出版之吴企明先生点校本《教坊记(外三种)》亦有类似疏误,尚无人指正,今一并论及。
太宗幸九成宫,还京,有宫人憩湋川县官舍。俄而李靖、王珪至,县官移宫人于别所而舍靖、珪。太宗闻之,怒曰:“威福岂由靖等?何为礼靖等而轻我宫人!”即令按验湋川官属。魏徵谏曰:“靖等,陛下心膂大臣;宫人,皇后贱隶。论其委任,事理不同。又靖等出外,官吏访阙廷法式朝觐,陛下问人疾苦。靖等自当与官吏相见,官吏不可不谒。至于宫人,供养之外,不合参承。若以此罪,恐不益德音,骇天下耳目。”太宗曰:“公言是。”遂舍不问。[3](第 61 则)
按:“又靖等出外”一句当标点为:“又靖等出外,官吏访阙廷法式;朝觐,陛下问人疾苦。”《旧唐书》卷七十一《魏征传》亦记此事,此句曰:“又靖等出外,官吏访朝廷法式,归来,陛下问人间疾苦。”[4]又《新唐书》卷九十七《魏征传》所叙与之略同,“方大臣出,官吏咨朝廷法式;归来,陛下问人间疾苦。”[5]“朝觐”,两《唐书》均作“归来”,而“归来”正与“出外”相对,则“官吏访阙廷法式”与“陛下问人疾苦”自属两事,故“朝觐”属下句为宜。这句话是说,像李靖这样的大臣外出之时,地方官吏正可以向他们咨询朝廷之法式(法式,法制、制度义。这里似应指一些朝廷新近的政策等),而等他们归来朝觐皇帝时,皇上又能够通过他们了解民间疾苦。正是由于他们这种联系地方与中央的重要作用,湋川县的官吏才敢于不顾得罪皇上,把宫人转移出官舍以招待李靖等人。校记曰:“访,原书作‘仿’。”[6]原书指《大唐新语》,两书关于此条的记载大致相同。依文意,“访”是。又《新唐书》作“咨”,益证“仿”误。故依《唐语林校证》体例,校记应曰:“访,原书作‘仿’,当据本书改。”
附及,清平步青《霞外捃屑》卷十有“请圣安”条曰:“京官奉使过省会,及外府都督将军提镇,例于公所齐集,望阙行礼,恭请圣安,归时则寄请圣安,虽中途相遇,有停舆行之者。按《大唐新语》卷一云:‘靖等出外,官吏仿阙廷法式,朝觐陛下,问民间疾苦。靖等自有(笔者按,应为“当”)与官吏相见,官吏亦不可不谒也。’则此礼唐时已行之。”[7]此处所引《大唐新语》标点亦误。依此标点,“问民间疾苦”句的主语反成了地方官吏,这显然不合情理。又,联系前文,此处所叙若为平步青所言之“请圣安”礼,则太宗实不当因官吏招待李靖、怠慢了宫人而生气,因为其行为毕竟是尊重皇权的一种表示,太宗还不至于牺牲自己的尊严来维护一个小小的宫人。由此益可见作“仿”之滞碍难通。
宣宗密召学士韦澳,屏左右,谓澳曰:“朕每与节度、观察、刺史语,要知所委州郡风俗物产,卿采访撰次一书进来。”澳即采十道四藩志,撰成,题曰处分语,自写面进,虽子弟不得闻。……[8](第134 则)
按:“十道四藩志”当加篇名专线。《十道四藩志》,《新唐书》卷一六九《韦澳传》作《十道四方志》,卷五十八《艺文志》第四十八“地理类”记“梁载言《十道志》十六卷”。[9]《旧唐书》卷一百九十《梁载言传》亦曰:“梁载言,博州聊城人,历凤阁舍人,专知制诰。撰《具员故事》十卷、《十道志》十六卷,并传于时,中宗时为怀州刺史。”[10]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八“地理类”曰:“唐《十道四番志》十卷,唐太府少卿梁载言撰。其书广记备言,颇可观。载言不见于史,又有《具员故事》,题‘凤阁舍人’,及《梁四公记》,亦云载言所录。”[11]诸书所记,名称稍异,实为一书。
梁公以度支之司,天下利害,郎尝阙,求之未得,乃自职之。[12](第 162 则)
按:此句当标点为:梁公以度支之司天下利害,郎尝阙,求之未得,乃自职之。宋佚名《新编翰苑新书》前集卷十六引《唐职林》曰:“梁公以度支而司天下利害,部常缺人,求之未得,乃自职之。”[13]明彭大翼《山堂肆考》卷四十八《臣职》“梁公自职”条:“唐职林:梁公以度支之司系天下利害,部常缺人,求之未得,乃自职之。”[14]由句意可知,“司”字在本句中当是动词,主管、掌管义。
杜淹国初为掾吏,尝业诗。文皇勘定内难,咏斗鸡寄意曰:“寒食东郊道,飞翔竞出笼。花冠偏照日,芥羽正生风。顾敌知心勇,先鸣觉气雄。长翘频埽阵,利距屡通中。”文
皇览之,嘉叹数四,遽擢用之。[15](第 178 则)
按:首句当标点为:“杜淹国初为掾吏,尝业诗。”唐刘肃《大唐新语》卷八《文学》第十八亦有类似记载:“杜淹为天策府兵曹,杨文干之乱,流越巂。太宗戡内难,以为御史大夫,因咏鸡以致意焉。其诗曰:‘寒食东郊道,阳沟竞草笼。花冠偏照日,芥羽正生风。顾敌知心勇,先鸣觉气雄。长翘频扫阵,利距屡通中。飞毛遍绿野,洒血渍方丛。虽云百战胜,会自不论功。’”[16]杜淹,《旧唐书》卷六六、《新唐书》卷九六均有传,生平与《大唐新语》所记略同。附及,笔者在参考《唐宋史料笔记丛刊》许德楠、李鼎霞点校的《大唐新语》时,在其序言中亦发现典型的专名号误用,其序言曰:“洎唐虞氏作,木火递兴,虽戢干戈,质文或异。而九丘八索,祖述莫殊。”[17]其实,“唐虞氏”当析作“唐虞氏”,盖传说中唐尧与虞舜的并称。“九丘、八索”乃中华名族之古老典籍,应分别加篇名线。《尚书》序言曰:“八卦之说,谓之‘八索’,求其义也。九州之志,谓之‘九丘’。丘,聚也。言九州所有,土地所生,风气所宜,皆聚此书也。《春秋左氏传》曰,楚左史倚相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即谓上世帝王之书也。”①《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0年第5期有李南晖《〈大唐新语〉校札》一文,并没有发现这个问题,故本文特予拈出。[18]
郑(案:此下原阙二字)云:“张燕公文逸而学奥;苏许公文似古,学少简而密。张有河朔刺史冉府君碑,序 金城郡君云:‘蕣华前落,藁瘗城隅。天使马悲,启 滕公之室;人看鹤舞,闭 王母之坟。’亦其比也。……”[19](第259则)
按:“张有河朔刺史冉府君碑”句当标点为:“张有河朔刺史冉府君碑,序金城郡君云:‘蕣华前落,藁瘗城隅’、‘天使马悲,启滕公之室;人看鹤舞,闭王母之坟。’亦其比也。”《河朔刺史冉府君碑》见《张燕公集》卷十六,题作《河州刺史冉府君神道碑》,中有:“蕣华旋落,藁瘗城隅。以证圣二年正月合葬于河南定鼎原,礼也。天使马悲,启滕公之室;人看鹤舞,闭玉女之坟。”[20]可知《唐语林》所引数句实不相连属矣。
尚书白舍人初到 钱塘,令访牡丹。独开元寺僧惠澄近于京得此花,始栽植于庭,栏围甚密,他亦未知有也。时春景方深,惠澄设油幕覆其上。牡丹自东越分而种之也,会稽徐凝自富春来,未识白公,先题诗曰(略)。白寻到寺看花,乃命徐生同醉而归。时张祜榜舟而至,甚若疏诞,然张、徐二生未之习稔,各希首荐焉。中舍曰:“二君论文,若廉、白之斗鼠穴,较胜负于一战也。”遂试长剑倚天赋、余霞散成绮诗。既解送,以凝为先,祜其次耳。张祜诗有:“地势遥尊岳,河流侧让关。”多士以陈后主“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比,徒有前名矣。祜题金山寺诗曰:“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虽綦毋潜云“塔影挂青汉,钟声和白云”,此二句未为佳也。祜又有观猎四句及宫词,白公曰:“张三作猎诗以拟王右丞,予则未敢优劣也。”(诗略)白公又以宫词四句之中皆偶对,何足奇乎?不如徐生云:“今古常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徐凝赋曰:“谯周室里,定游、夏于丘、虔;马守帷中,分易、礼于卢、郑。如我明公荐拔,岂惟偏党乎?”……[21](第437 则)
按:“始栽植于庭”句,校记曰:“始栽,原书作‘栽始’,当据本书该。”[22]“原书”指唐范摅《云溪友议》,《唐语林》此条所记原出《云溪友议》卷中“钱塘论”。“栽始”实不误,该句句读应为“独开元寺僧惠澄近于京师得此花栽,始植于庭”。“栽”指“植物的幼苗”,此义古书常见。如杜甫《萧八明府实处觅桃栽》:“奉乞桃栽一百根,春前为送浣花村。”仇兆鳌注:“桃栽二字连用,犹俗云桃秧,乃小桃之可栽者。桤栽、松栽亦然。”[23]“花栽”当亦复如是,唐诗中其例甚多。如元稹《花栽二首》(一作《买花栽》)其一曰:“买得山花一两栽,离乡别土易摧颓。”贾岛《早春题友人湖上新居二首》(一作项斯诗)其一曰:“每逢晴暖日,惟见乞花栽。”罗邺《春日偶题城南韦曲》曰:“韦曲城南锦绣堆,千金不惜买花栽。”秦韬玉《亭台》曰:“为向西窗添月色,岂辞南海取花栽。”又徐铉诗题《和贾员外戬见赠玉蕊花栽》、刘昭禹诗题《送人红花栽》等皆是其例。“张祜诗有”句,校记曰:“张祜,原书中间衍一‘曰’字,当据本书删。”[24]原书“曰”字非衍,存“曰”标点当为:张曰:“祜诗有‘地势遥尊岳,河流侧让关’,多士以 陈后主‘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比,徒有前名矣。祜题金山寺诗曰:‘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虽綦毋潜云‘塔影挂青汉,钟声和白云’,此二句未为佳也。”《唐诗纪事》引《云溪友议》此条,即作:祜曰:“祜诗有‘地势遥尊岳,河流侧让关’……”[25]故有“曰”无“曰”不妨两存。“定游、夏于丘、虔”句,校记曰:“丘,原书误作‘立’。”[26]原书实不误,立、虔乃分别指文立、李虔。《晋书》卷九十一《儒林·文立》载:“(文立)蜀时游太学,专毛诗、三礼,师事谯周,门人以立为颜回,陈寿、李虔为游夏,罗宪为子贡。”[27]由此可见,《晋书》本以文立为颜回,以陈寿、李虔为子游、子夏,徐凝以文立、李虔为游、夏,疑为范摅误记。《云溪友议》具有重要的诗歌史料之价值,此毋庸置疑,然其失于考订,舛谬讹误者亦复不少,《四库全书总目》对此已多有辩正,此条亦可看做一例。另,“祜题金山寺诗”标点为“祜题金山寺诗”为宜,此诗《全唐诗》卷五百一十题作“题润州金山寺(一本无题字)”。[28]由《全唐诗》的题目可知,“金山寺”三字不是诗名,前又有“题”字,故把它处理成地名为是。
李相绅督大梁日,闻镇海军进健卒四人,一曰富仓龙,二曰沈万石,三曰冯五千,四曰钱子涛,悉能拔橛角牴之戏。翌日,于球场内犒劳,以老牛筋皮为炙,状瘤魁之脔。坐于地茵,大柈令食之。万石等三人,视炙坚粗,莫敢就食,独五千瞑目张口,两手捧炙,如虎啖肉。丞相曰:“真壮士也,可以扑杀西域健胡。”又令试牴戏,仓龙等亦不利,独五千胜之。十万之众,为之披靡。于是独留五千,仓龙等退还本道。语曰:“壮儿过大梁,如上龙门也。”城北门常扃,锁不开,开必有事,公命开之。……[29](第490 则)
按:末句当标点为:城北门常扃锁不开,开必有事,公命开之。“扃锁”这里是关闭、锁闭义,不当分开。如唐李绰《尚书故实》云:“京城佛寺,率非真僧。曲槛回廊,户牖重复。有一僧室,当门有柜,扃锁甚牢。”[30]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十四“玉溪生”条记李商隐《九日》诗曰:“《古今诗话》云:‘李商隐依令狐楚以笺奏受知,后其子绹有韦平之拜,寖疏商隐;其后重阳日,商隐造其厅事,题此诗,绹观之,惭恨,扃锁此厅,终身不处。’”[31]宋郭彖《睽车志》卷二曰:“陇州汧源县公宇,一夕堂门已扃锁,忽有妓女数人执乐器游于庭下。”[32]宋赵汝鐩《野谷诗稿》卷六《郊行同张宰》诗曰:“拟访一僧共茶话,禅房扃锁出游方。”[33]《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唐纪三十六乾元元年曰:“黄州有巫,盛年美色,从无赖少年数十,为蠹尤甚,至黄州,宿于驿舍。刺史左震晨至驿,门扃锁,不可启,震怒,破锁而入,曳巫于阶下斩之,所从少年悉毙之”[34]等,皆是其例。
太和九年,仇士良诛王涯、郑注。上或登临游幸,虽百戏列于前,未尝少悦。往往瞠目独语,左右不敢进问。题诗云:“辇路生春草,上林花发时。凭高何限意,无复侍臣知。”更于殿内看牡丹,翘足凭栏,诵舒元舆牡丹赋云:“俯者如愁,仰者如悦,开者如语,合者如咽。”久之,方省元舆词,不觉叹息泣下。时有宫人沈阿翘为上舞河满子词,声态宛转,曲罢,锡以金臂环。乃问其从来,阿翘曰:“妾本吴元济女。元济败,因入宫。”[35](第 570 则)按:“诵舒元舆”一句当标点为:诵舒元舆牡丹赋云:“‘俯者如愁,仰者如悦’、‘开者如语,合者如咽’。”舒元舆《牡丹赋》见《文苑英华》卷一四九、《全唐文》卷七二七。《唐语林》所引数句《英华》作:“圻(笔者按,应为坼)者如语,合(一作含)者如咽,俯者如愁,仰者如悦。”[36]《全唐文》作:“坼者如语,含者如咽,俯者如愁,仰者如悦。”[37]可知《唐语林》所记之语序与原文有异,故标点时需将其分开。不然,以原标点,让人误以为四句乃一气连属矣。
昔阴康氏之王也,元气肇分,灾沴未弥,水有襄陵之变,人多腫膇之疾,思所以通利关节,于是制舞。[38](崔令钦《教坊记》)
按:“襄陵”下之专名线应当删去。《尔雅·释言》曰:“襄,驾也。”[39]《尚书·尧典》:“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孔安国传:“荡荡,言水奔突有所涤除。怀,包。襄,上也。包山上陵,浩浩盛大,若漫天。”[40]《汉书·地理志八上》曰:“尧遭洪水,褱山襄陵,天下分绝,为十二州,使禹治之。”颜师古注曰:“褱字与古怀字同,怀,包也。襄,驾也。言水大泛溢包山而驾陵也。”[41]可见,“襄陵”是一个动宾结构词组,指大水漫上丘阜。
天宝中,上以三河道险束,漕运艰难,乃旁北山凿石为月河,以避湍急,名曰天宝河。岁省运夫五十万人,久无覆溺淹滞之患,天下称之……[42](郑綮《开天传信记》)
按:此处“月河”指为减杀水力而开凿成的偃月形的河道,是一个普通名词,不应加专名线。如《宋史·河渠志》六:“今若开修月河石堤,上下置牐,以时开闭,通放舟船,实为长利。”[43]《元史·河渠志》一:“复有程同、程章二石桥阻咽水势,拟开减水月河二道,可久且便。”[44]《汉语大词典》解释此词即引《开天传信记》中的这段话为例,亦可为证。另,文中已明言此河名“天宝河”,“月河”之名更无从谈起。
贺知章秘书监,有高名。告老归吴中,上嘉重之,每别优异焉。知章将行,涕泣辞上。上曰:“何所欲?”知章曰:“臣有男未有定名,幸陛下赐之,归为乡里荣。”上曰:“为道之要莫若信。孚者,信也。履信思乎顺,卿子必信顺之人也,宜名之曰孚。”知章再拜而受命。知章久而谓人曰:“上何谑我耶?我实 吴人,孚乃瓜下为子。岂非呼我为瓜子耶?”[45](郑綮《开天传信记》)
按:“瓜”字当为“爪”。《说文》曰:“孚,卵即孚也,从爪子。一曰信也。”[46]《太平广记》卷二五五“嘲诮三”记此事“瓜”即作“爪”,末句作“岂非呼我儿为爪子耶”,[47]当以《太平广记》为是。
安西衙将刘文树,口辩,善奏封,上每嘉之。文树髭生颔下,貌类猿猴。上令黄幡绰嘲之。文树切恶猿猴之号,乃密赂幡绰,祈不言之。幡绰讯而进嘲曰:“可怜好个刘文树,髭须共颏颐别任。文树面孔,不似猢孙。猢孙面孔,强似文树。”上知其赂遗,大笑之。[48](郑綮《开天传信记》)
按:“髭须共颏颐别任”,《太平广记》卷二五五“任”作“住”,《事类备要》别集卷七十九、《类说》卷六、《事文类聚》后集卷三十七亦作“住”。从韵脚来看,“住”是。故“任”应为“住”。
用玉磬四架,乐即有琴、瑟、筑、箫、篪、籥、跋膝、笙、竽、登歌、拍板,乐分堂上、堂下。登歌四人在堂下,坐舞童五人,衣绣衣,各执金莲花,引舞者金莲,如仙家行道者也。舞在阶下,设锦筵。宫中有云韶院。[49](段安节《乐府杂录》“云韶乐”条)
按:“登歌”句应标点为:“登歌四人在堂下坐,舞童五人,衣绣衣,各执金莲花引舞者,金莲如仙家行道者也”。《新唐书·礼乐十二》:“《云韶乐》有玉磬四虡,琴、瑟、筑、箫、篪、籥、跋膝、笙、竽皆一,登歌四人,分立堂上下,童子五人,绣衣执金莲花以导,舞者三百人,阶下设锦筵,遇内宴乃奏。”[50]两处记载虽有小异,然此舞由童子五人执金莲以引舞者的程序则同。故原文中“坐”字当上属,“金莲如仙家行道者也”之“金莲”乃执莲童子之代称也。
乐即有琴、瑟、云和、筝,其头像云,笙、竽、筝、箫、方响、篪、跋膝、拍板,戏即有弄贾大猎儿也。[51](段安节《乐府杂录》“清乐部”条)
按:“云和筝”,筝名,不当分开。宋陈旸《乐书》卷一四六曰:“唐清乐部有云和筝,盖其首像云,与云和琵琶之制类矣。”[52]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一三七“乐考十”亦有类似记载。“弄贾大猎儿”前已明言为戏,加曲名线为宜。明胡震亨《唐音癸签》卷十四“散乐”类列“弄贾大猎儿”,云属清乐部。
乐有笛、拍板,答鼓,即腰鼓也。两杖鼓戏,有代面,始自北齐,神武弟有胆勇,善斗战,以其颜貌无威,每入阵即著面具,后乃百战百胜。戏者衣紫腰金执鞭也。钵头,昔有人父为虎所伤,遂上山寻其父尸,山有八折,故曲八叠。戏者被发素衣,面作啼,盖遭丧之状也。苏中郎,后周士人苏葩,嗜酒落魄,自号中郎。每有歌场,辄入独舞。今为戏者,著绯戴帽,面正赤,盖状其醉也。即有踏摇娘、羊头浑脱、九头狮子、弄白马、益钱,以至寻橦、跳丸、吐火、吞力、旋槃觔斗,悉属此部。[53](段安节《乐府杂录》“鼓架部”条)
按:首句当标点为:“乐有笛、拍板、答鼓——即腰鼓也——两杖鼓。戏有……”“代面”、“钵头”、“苏中郎”是三种歌舞曲的名称,应加曲名线。本条所介绍者正是这三种歌舞曲的本事起源。另,“吞力”乃“吞刀”之误。
乐有觱篥、笛、伯板、四色鼓、揩羯鼓、鸡楼鼓。戏有五方。狮子高丈馀,各衣五色,每一狮子有十二人,戴红抹额,衣画衣,执红拂子,谓之狮子郎舞。太平乐曲、破阵乐曲,亦属此部。秦王所制,舞人皆衣画甲,执旗旆,外藩镇春冬犒军,亦舞此曲。兼马军引入场,尤甚壮观也……[54](段安节《乐府杂录》“龟兹部”条)
按:此条当标点为:“乐有觱篥、笛、伯板、四色鼓、揩羯鼓、鸡楼鼓。戏有五方狮子,高丈馀,各衣五色,每一狮子有十二人,戴红抹额,衣画衣,执红拂子,谓之‘狮子郎’,舞太平乐曲。破阵乐曲亦属此部,秦王所制,舞人皆衣画甲,执旗旆,外藩镇春冬犒军,亦舞此曲,兼马军引入场,尤甚壮观也……”“五方狮子”即“五方狮子舞”中五个方向的舞狮。关于“五方狮子舞”,《旧唐书·音乐二》曰:“《太平乐》,亦谓之五方师子舞。……五师子各立其方色,百四十人歌《太平乐》,舞以足,持绳者服饰作昆仑象。”[55]《通典·乐六》亦有类似记载。故“五方狮子”不宜断开。“每一狮子有十二人”以下数句皆言舞狮子者,对象是人,故只能“谓之‘狮子郎’”而不应作“谓之狮子郎舞”。“舞”字下属,与“太平乐曲”连,恰与《旧唐书》所记“百四十人歌《太平乐》”同。歌者,乐之声也,故丝不如竹,竹不如肉,迥居诸乐之上。古之能者,即有韩娥、李延年、莫愁……明皇朝有韦青本是士人,尝有诗,三代主纶诰一身,能唱歌,青官至金吾将军。……洎渔阳之乱,六宫星散,永新为一士人所得。韦青避地广陵,月夜凭阑于上河之上,忽闻舟中奏水调者,曰:“此永新歌也。”乃登舟与永新对泣久之。青始亦晦其事,后士人卒与其母之京师,竟殁于风尘。及卒,谓其母曰:“阿母钱树子倒矣。”[56](段安节《乐府杂录》“歌”条)
按:“明皇朝有韦青”句当标点为:“明皇朝有韦青,本是士人,尝有诗‘三代主纶诰,一身能唱歌’,青官至金吾将军。”《太平御览》卷五七三引《乐府杂录》即曰:“韦青本士人也,尝自为诗云:‘三代主纶诰,一身能唱歌。’青官至金吾将军。”[57]“乃登舟”句当标点为:“乃登舟与永新对泣,久之,青始亦晦其事。后士人卒,与其母之京师,竟殁于风尘,及卒,谓其母曰:‘阿母钱树子倒矣。’”盖与士人之母之京师并殁于风尘者,永新也。“钱树子”亦永新自谓。
开元中,黄幡绰、张野狐弄参军,始自后汉馆陶令石耽。耽有赃犯,和帝惜其才,免罪。每宴乐,即令衣白夹衫,命优伶戏弄辱之,经年乃放。后为参军,误也。开元中有李仙鹤善此戏,明皇特授韶州同正参军,以食其禄。是以陆鸿渐撰词言韶州,盖由此也。武宗朝有曹叔度、刘泉水,咸淡最妙。咸通以来,即有范传康、上官唐卿、吕敬迁等三人,弄假妇人。大中以来有孙乾、刘璃瓶,近有郭外春、孙有熊。僖宗幸蜀时,戏中有刘真者,尤能,后乃随驾入京,籍于教坊,弄婆罗门,大中初,有康乃、李百魁、石宝山……[58](段安节《乐府杂录》“俳优”条)
按:“范传康、上官唐卿、吕敬迁等三人”、“后乃随驾入京,籍于教坊”后当用句号煞断,“弄假妇人”后改为逗号。宋陈旸《乐书》卷一八七“参军戏”条曰:“咸通以来,有范传康、上官唐卿、吕敬俭,冯季皋亦其次也。”[59]同卷“假妇戏”条曰:“唐大中以来,孙乾饭、刘璃瓶、郭外春、孙有态善为此戏。僖宗幸蜀时,戏中有刘真者尤能之,后随车驾入都,籍于教坊矣。”[60]由此可知,文中范传康、上官唐卿、吕敬迁实乃善参军戏者,而孙乾、刘璃瓶、郭外春、孙有熊、刘真则善弄假妇人。从时间上看,善弄参军者之顺序由开元中而武宗朝而咸通以来,极自然,若以原标点,善弄假妇人者之顺序反而由咸通而大中以来,明显不妥。故原标点误甚。
另外,《教坊记(外三种)》中还有一些极明显的错误,如第50页“且日”应为“旦日”,第53页“无以勤上念”应为“无以动上念”,“上安知非吾护视不譁耶”应为“上安知非吾护视不谨耶”,第57页“有池中望西而去”应为“自池中望西而去”,第88页把两则全不相干的故事误合为一则,等等。
从以上两书的点校疏误中可以总结如下几种类型:一、专名号的误用。校勘古籍,专名号向来是比较难的。首先,除了那些较为著名的人名、地名、书名等,古籍中的专名常常较难辨认,为求一字之安,点校者不得不查阅大量的文献资料。等确定了哪些是专名、哪些不是专名后,点校者还得进而区分那些专名是地名、人名还是书名、篇名以选择相应的专名符号。另外,即使确定了地名、人名和书名、篇名,甄别一个词中专名的数目也很重要,如“巢由”一词虽仅二字,但却是“巢父”“许由”二人合称,故标点时需将二字分开,不然认作一人,便贻笑大方,上文中《大唐新语》“唐虞氏”之误就是这种类型。而错误更频繁的有:1.普通词语误作专名,如上文“襄陵”、“月河”之例。2.专名号漏失,如上文“十道四藩志”、“代面”、“钵头”之例。3.曲名线与地名、人名线之间的误用,如上文“金山寺”、“弄贾大猎儿”、“苏中郎”之例。4.因史实不明误用专名号,如上文“杜淹”之例。二、失校以致误。周勋初先生在《〈唐语林校证〉惨淡经营始末》一文中曾经透露,“整理古籍的第一步工作,得通过校勘完成一种可靠的定本,但《唐语林》的校勘却又无法采用校勘中最基本的方法——对校法。因为此书原是汇编多种笔记小说而成的,各人记叙的方式和材料来源不同,因而又无法采用本校法定是非。采用理校法吧,风险太大,而且全书篇幅很大,纯出臆断,也不象校书的样子。这样,校书四法中就只有他校法可供采择了”。[61]周先生也确实在他校法上下了大功夫,参阅了大量古籍,并取得了不菲的成绩,《教坊记(外三种)》亦是如此,然笔者在比对其他可资参考的资料时发现了许多问题,可见他们的点校在参考资料上仍有未尽之处。这表现在:1.点校者疏于核查书中引文之原文以致标点错误,如上文张说《河州刺史冉府君神道碑》、舒元舆《牡丹赋》之例。2.点校者疏于核查其他可资参考的重要文献而致误。这一疏误最多,但也最可理解,因为我们的古籍浩如烟海,要想穷尽所有,几无可能,千虑一失,势所难免,我们所能做的是要靠群策群力,不断完善已经取得的成果,逐步提高古籍整理的水平。3.因不明词意而致误。两书点校中的另一种错误是由点校者不明某些词的意思造成的,其中,他们或将一个词分离开来,或主观臆断调整词的位置,还有误解词性而断错句的,如上文“司”、“栽”、“扃锁”之例。
以上总结是笔者在为两书刊误补阙的同时而对古书的校订规律所做的初步探索。古籍整理是一种承前启后的事业,它牵涉语言文字、文化历史等多方面的知识。而标点工作是古籍整理工作中十分重要的一个环节,标点质量的高低直接影响到古籍整理工作的好坏,影响到我们对文化遗产的继承。笔者之所以不揣谫陋,对前辈所做的点校工作吹毛求疵,正是基于这份基础工作的重要性而做的。以上罗列,笔者不敢自是,但倘有一二语得到认可,则不胜荣幸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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