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 石,蔡银寅
(1.南京信息工程大学,南京 210044;2.东南大学,南京 211189)
1956年,美国学者欧·泰勒在发表于《美国经济评论》的一篇讨论稿中写道:在东方国家的“古老文明”中没有“足以同中世纪西方经院学者们在经济学方面做出的良好开端相媲美的东西”。①原文见 Overton H.Taylor and John M.Clark“Discussion”The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Vol.46,No.2,Papers and Proceedings of the Sixty eighth Annual Meeting of the American Economic Association(May,1956),pp.413-418.当然,这里所说的东方国家,主要是指中国。如果他不是在有意歪曲事实,那么我们只能原谅他的无知了,或者我们也应该为没有抓住先人的精辟思想而感到遗憾。不管如何,对中国古代经济思想的考证与考据都颇具理论和现实意义,因为它才是植根于中华大地千百年来文化积淀中孕育萌发的火种,随时都可能迸发强大的生命力。
或许是文化起源和演化路径差异的缘故,中国古代的经典著作往往都是包罗万象的,一般不存在某一经典著作单一论述某一问题的情况。也正因如此,中国古代许多独具特色的思想大多被湮没在这些皇皇巨著中而未能形成有效的思潮。事实上,西方近现代许多经济学原理早在我国春秋时代就有过论述,只是不成体系罢了。
亚当·斯密在其代表作《国富论》中创立了古典经济学的理论体系,是市场经济学的奠基之作,也是经济自由主义的宣言。同样,司马迁在《史记》中创立了经济专篇《货殖列传》,阐述了其在宏观治国和工商业微观经营等方面的思想主张,也是一种较有系统的、极富自由主义色彩的经济学说。[1]其实,斯密的一些理论元素和基本观点在司马迁那里都可找到渊源或共识,并且早于斯密近两千年。这些元素与观点,在经济学西学东渐、言必称西方的今天,不禁令人肃然起敬、备感振奋。①参见景春梅:《司马迁与亚当·斯密若干经济思想之比较——兼谈对中国经济学的启示》,生产力研究,2008(15).同时,储丽琴也对这一问题进行了不同视角的解读,见储丽琴:《司马迁与亚当·斯密经济思想比较研究》,学术论坛,2005(7).注:本文涉及《史记货殖列传》内容的引用,均以司马迁原文为准。一切因文献版本不同引起内容偏差,由作者承担。
《货殖列传》中其实不仅意蕴了与斯密相比肩的思想,而且还可以在其中找到很多曾经流行于整个经济学界的各个学派思想的影子,甚至现今风靡全球多被称颂的实证研究和计量方法也概莫能外。因此,本文将对《史记·货殖列传》中的经济思想和实证方法进行一个相对系统的比较评述,用于启迪发端于本土的经济学思维方式和研究方法的再现。
如果说斯密对市场的论述是从面包师开始的,那么司马迁的论述则更为直接和理论化。《货殖列传》开篇便直言道:
《老子》曰:“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必用此为务,挽近世涂民耳目,则几无行矣。②本部分原文参见司马迁:《史记》,西安:三秦出版社,2007年版,也可参见韩兆琦编著:《〈史记〉解读》,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下同。
意思是说,《老子》一书写道:“治理国家达到顶峰状态,邻近国家的百姓比邻而居,可以相互听到鸡犬的声音,百姓们各自享受自己的美食,穿着美丽的服饰,安于已经形成的风俗与习惯,快乐幸福地从事自己的职业(工作),直到老来之时也不相互交往。”[2]如果一定要按照这种方式去生活,那么,对于近世(暗指司马迁所处的时代)来说,无疑等于堵塞人民的耳目,实际上则是行不通的。[3]
可见,司马迁对市场的论述是从对老子交易观点的批判开始的,从而开启以下对市场的阐述。所谓交换产生价值,便构成了司马迁有关全民福利问题的基本格局。
太史公曰:夫神农以前……故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4]
交易可以产生社会福利,那么对交易的管理怎么样才是最好的呢?所以,对于治国者来说,最高明的方法是顺其自然,遵循自然规律,倚重人民,其次是用利益诱导他们,再次是通过教育教化他们,又其次是用法律典章来约束他们,当然,最愚昧最无知的作法是与老百姓争执,抢夺利益。
这一段话足以展现司马迁有关交易和政府作用的所有观点,即有效而增值福利的交易是成功教化的最好方式,作为掌权者来说,最好的方法则是保证交易的高效进行而不是与民争利,政府的最重要的职能是创造一个良好的交易环境,如果说当时的交易环境所指代的就是市场的话,那么就完全可以肯定,司马迁在一开始就提出了市场自由主义的思想,同时又肯定,政府越是干涉市场,越会损害社会福利。
虽然司马迁没有明确提出有关“看不见的手”的概念,但他对交易问题的探讨却更具深度。
夫山西饶材、竹、谷、谷、旄、玉石……此其大较也。皆中国人民所喜好,……故物贱之征贵,贵之征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5]
其实,这一段话是司马迁对交易产生福利问题的进一步论述,同时还阐述了自由市场形成的原因,这一“看不见的手”就是交易所产生的福利的增加,即交相利的观点。
农民依靠耕种给世人提供食物,虞人开山为世人提供木材,工匠制作器皿,商人输送这些财货供人们选购。这不是依靠政治命令、征发人民如期集会完成的,而是靠利益这只无形的手来完成的。物价低廉时,人们就会争相寻求买货的渠道;物价高昂时,人们会争相寻求销售的门路。人们不需要召唤就会自动赶来,物产也不需要征缴百姓就会自动生产出来。这是自然规律,且已经被事实证明了。这些足以说明,在司马迁看来,市场的运作是自然而然的东西,根本不需要人为地去干涉,所有干涉市场的做法都是不必要的。当然,也是违背自然规律的。
因此,《货殖列传》开头三段即给出并论证了三大命题:即交易产生福利,市场自由的重要性和政府如何管制交易的标准。不得不说,司马迁的论述较斯密更为精辟,只是概念不一,过于抽象而已。
在近代西方,分工理论和区域分工理论并不是一个相同的概念。一般情况下,经济学界比较推崇斯密为第一个系统论述分工理论的学者,这种分工是生产层面上的,是对效率的一种诠释。后来有关区域分工的论述则是从对贸易问题的讨论开始的,随之便有了比较优势和区域差异的说法。然而,近代西方经济理论的演进所遵循的这一理论主线却在司马迁的《货殖列传》中早有更为详尽的论述。
夫燕亦勃、碣之间一都会也。南通齐、赵,东北边胡。上谷至辽东,地踔远,人民希,数被寇,大与赵、代俗相类,而民雕捍少虑,有鱼盐枣栗之饶。北邻乌桓、夫馀,东绾秽貉、朝鲜、真番之利。
意思是说,燕(意指燕国古都)同时也是渤海与碣石山之间的一个都市。南方连通齐地和赵地,东北边则与胡人(北方少数民族)交界。上谷到辽东一带,距离遥远,人烟稀少,经常被侵袭。民俗大致与赵地、代(汉朝设有代郡)地相似,百姓敏捷彪悍,很少思考。当地盛产鱼类、食盐、枣和栗。北面邻近乌桓、夫余,是向东控制秽貊、朝鲜、真番的战略要地,这是《货殖列传》中有关区域特征的经典描述。
同样,由于坚信交易产生福利的观点,司马迁认为贸易壁垒对财货的增长也是有害的。因此他写道:
汉兴,海内为一,开关梁,弛山泽之禁,是以富商大贾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而徙豪杰诸侯彊族於京师。……什居其六。
这段话其实是对开放贸易成功的最为经典的描述。汉朝兴起,统一了中国,开放了原来设定的层层关卡要道,解除了山泽开采的禁令,因此商人才能够将货物带到全国各地,自由交换,无所不畅,人们各自的欲望才得到满足。同时,汉政权又将诸侯、豪杰大户人家迁徙到京城。关中地区方圆上千里的沃野,从虞氏、夏后氏实行贡税开始,就是上等田地。
由于这些地方受到周太王、文王、武王等时代影响,喜好农事,种植五谷,重视保养土地的价值,把做坏事看得很严重。后来秦文公、德公、穆公定都雍邑,这里成了陇、蜀货物交流的要塞,商贾云集。秦献公迁居到栎邑,栎邑北御戎狄,东通三晋大地,也出现了很多大商人。孝公和昭襄王治理咸阳,后来汉朝又把它当作都城,即长安。长安地方很小,人口有多,是诸陵、四方人的物资集散中心,所以当地百姓越来越玩弄奇巧,从事商业。
关中地区以南是巴郡和蜀郡。巴蜀地区也是一片沃野,盛产栀子、生姜等物,以及竹木之类的器具。南边的滇、僰之地多出僮仆。西边邻近的邛、笮等地则出产马和旄牛。然而,巴蜀之地四周闭塞,千里栈道,通往关中各处,褒斜通道控制着出口,连通着四方道路,人们在这里用多余之物来交换短缺之物,发展贸易。天水、陇西、北地和上郡与关中风俗相同,西面占据羌中地利,依托北面戎狄的牲畜,畜牧业天下第一。可是这里地势险要,交通受限,只有京城长安才能与其连通。所以,整个关中之地虽然仅占(全国)三分之一的土地,人口也不过(全国)十分之三,然而这里聚集的财富,却有(全国)十分之六。
由此可见,司马迁认为,交易在财货增长中具有决定性的作用,生产可能倒在其次。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司马迁对汉朝政府开创新的交易局面的最好评述,贸易壁垒在司马迁看来则是影响财货增加的最大障碍,这些思想在《货殖列传》中的多处都有提及,这里不再一一论述。
对产业利润的分析和对价格问题的诠释可能是《货殖列传》中另一个应该被广泛称颂的亮点。不仅如此,《货殖列传》还第一次将性服务业纳入到了产业分析中来,并成为第一个提出“谷贱伤农”理论的人。
夫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此言末业,贫者之资也。
最常见的是以景起句。如辛弃疾《卜算子·荷花》的起句,简单的十个字便描摹出了荷花的形态,并运用“红”“翠”两个色彩词,视觉效果即刻突出。再如李处全《卜算子·即席奉女兄寿》,起句中“斗”字的运用让芍药有了拟人化的动态效果,正似“对镜贴花黄”的娇娘子;而“飞”字又巧妙地借“飞雪”之轻盈飘渺的姿态给人以想象空间,顿感三月杨柳飘絮正如寒冬之雪花。再如范成大《卜算子·云压小桥深》,开篇“云压”二字就为全诗奠定感情基调,为下文梅花被雪压不已,又再次布满横窗影的遭际张本,即被雪压不已,又再次布满横窗影。
意思是说,要从贫穷达到富有,选择务农不如选择做工,做工又不如经商,刺绣织绵不如倚门卖笑(泛指青楼女院的营生),这里所说的经商末业,是穷人致富凭借的手段。由此可见,早在两千多年前,司马迁就对商业利润、工业利润和农业利润做了比较,商业利润最高,工业次之,农业最次。这与后来舒尔茨等提出的农业发展的前景问题几乎有异曲同工之妙。更为戏剧性的是,司马迁将女工刺绣的收益与倚门卖笑的相比,算是开辟了有关纺织服装业和性服务业利润分析的先河。
同时,规模效益、最低报酬等也在论述之列。
通邑大都,酤一岁千酿,醯酱千瓨,浆千甔,……其大率也。
意思是说,在交通发达的大都市,每年要酿一千瓮酒,一千缸醋,一千甔饮浆,……,以及一千种水果蔬菜,还有一千贯资金用来放高利贷,促成牲畜交易的掮客或贪婪商人的利润大约为十分之三,廉正商人的利润大约为十分之五,这些人也可与千乘之家相比,大概是这样的。至于其他的行业,如果利润不足十分之二,那就不是好的致富行业。这些则是在规模效应情况下对行业利润进行的讨论,可以说具有非常严密的逻辑性和严谨性。
而司马迁在谈到计然的治国方略时写道:
夫粜,二十病农,九十病末。末病则财不出,农病则草不辟矣。上不过八十,下不减三十,则农末俱利,平粜齐物,关市不乏,治国之道也。
意思是说,出售粮食时,如果每斗的价格是二十钱,则农民的利益会受到损害;如果每斗的价格是九十钱,则商人的利益会受到损害。商人受损,钱财就不能流通到社会,物资就不能到达最需要的人手里;农民受损,田地就要荒芜。所以,每斗粮食的价格最高不超过八十钱,最低不少于三十钱,那么农民和商人都能得利。粮食平价出售,并平抑调整其他物价,关卡税收和市场供应都不会缺乏,这是治国之道。所以后有人评述说,计然是第一个提出“谷贱伤农”的人。
现代人对《货殖列传》的解读一般以思想阐述为主,所以很少有人去注意它的研究方法。①参见杨华星:《司马迁的经济伦理思想探析》,西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3(9);冯华:《司马迁的市场经济思想及其现代意义》,齐鲁学刊,2003(1)等。事实上,《货殖列传》已经率先使用了描述性的实证分析方法,这一点和后来的斯密、马克思所使用的分析方法没有太多的差别。
在一些现行的评论和分析版本中,对《货殖列传》的解读大多只到第五段,即到故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为止。其实,为人们所熟知的这一部分内容仅仅是《货殖列传》的思想导论,虽然它几乎涵盖了其所有的思想内涵,但对研究方法却无一展示。这或者就是大家忽略司马迁研究方法的原因之一吧!因为也有人认为与其思想相比,这种研究方法的价值便是次要的。
但不管如何,《货殖列传》的实证研究方法却是可以考证的。第一,其注重对人物的考察,如对计然、范蠡、子宫、白圭等人描写,通过记述这些人成功经商的案例来证明自己的交易理论。同样,他还以相同的方法描述了乌氏倮和巴郡寡妇清这两个特殊的人物,来说明和证明财富的重要性,以及财富对政治的影响。第二,司马迁在分析交易范围和行业利润的时候明显使用了计量方法,是一种典型的定量分析模式。第三,《货殖列传》中对区域分工和比较优势的阐述也是有凭有据的。
总的来说,《货殖列传》一篇中其后的一大部分都是司马迁使用实证方法论证其开篇所提命题合理性的有意安排。这种方法与现代的主流的经济学研究几乎没有什么差别。
本文仅仅是对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一文中经济思想和研究方法的一个简单评述。可以说,该文中涵盖了近代西方经济学理论的很多思想,只是由于作为一部史书,它没有承担起引领经济学思潮的责任罢了,这或许与它所处的时代以及人们对它的认识有关,也可能是因为它过于精彩的文笔掩盖了它内在的理论价值。尽管如此,我们也许可以兴奋地想象,《史记·货殖列传》是否已经为我们大国的再次崛起埋下了伏笔。
[1] 景春梅.司马迁与亚当·斯密若干经济思想之比较——兼谈对中国经济学的启示[J].生产力研究,2008,(15).
[2][4] 司马迁.史记[M].西安:三秦出版社,2007.
[3][5] 韩兆琦,编著.《史记》解读[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