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城职业技术学院,安徽 宣城 242000)
早在20世纪四十年代,王昆仑先生就在《〈红楼梦〉人物论》中指出:“在中国古代没有任何一部作品能这样大量地描写奴仆们的生活”[1]。的确,在《红楼梦》之前的作品中,艺术的舞台是为王侯将相、草莽英雄抑或是才子佳人搭就的,很少有作者能走进下层人民的生存空间。而在《红楼梦》中,这个舞台同样是属于被忽视的奴仆、特别是丫鬟群体的。通过曹雪芹细致入微的体察和描写,给读者展示了在这个被人遗忘的角落里,丫鬟们不仅饱受上层主子的奴役和压迫,还要面对周围仆妇们的妒忌和诋毁,而封建统治者的经济诱惑又刺激了她们以不同的方式为改变自己的处境而抗争。本文试图从社会地位、经济待遇、人际关系三个方面对丫鬟所处的生存状态做一个全面的分析,以帮助读者了解封建大家族的丫鬟群体真实的生活状况。
清朝的封建宗法体制表现在主奴关系上也是推崇“上下尊卑”和“伦理纲常”。在封建社会,主子就是奴婢的“纲”、是奴婢的家长,能主宰奴婢的一切;奴婢是“卑”,处于服从的地位,是被支配的对象。贾府这座外表光鲜艳丽的金字塔,居于塔尖儿的荣宁二府的主子们加起来不过三十来人,塔基却非常庞大,照顾他们生活起居、衣食住行的丫鬟们数十倍于这个数字。据统计宝玉一个人的丫鬟,有名有姓的就有十七人之多。
丫鬟们日夜的劳作、精心的照顾保证了老爷少爷们养尊处优、太太小姐们高贵诗意的生活。而她们的一切付出,从封建伦理纲常和奴婢制度来说,都是天经地义的。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丫鬟处于整个社会的最底层,没有任何人身自由,更谈不上人格尊严,命运完全掌控在主子手里。
《大清律例》明确规定:“凡奴婢骂家长,绞”[2]、“凡奴婢殴家长者,皆斩。杀者,皆凌迟处死”[2],正因为有国家法律的保护和纵容,作品中贾府的主子们对丫鬟的人身处置,有着极端的特权,一切需按主子的意愿行事,否则就会面临或打、或骂、或被撵出去的命运。
号称待下人“宽仁慈厚”的贾府处罚丫鬟的手段是多样的。那些瞧不顺眼的“只叫他们垫着磁瓦子跪在太阳底下,茶饭也别给吃。一日不说跪一日,便是铁打的,一日也管招了”,那些犯了错的“扬手一巴掌打在脸上。打的那小丫头子一栽;这边脸上又一下,登时小丫头子两腮紫胀起来”,接着又威胁要“把嘴撕烂了他的”、“烧了红烙铁来烙嘴”、“拿刀子来割你的肉”,最后头上的簪子也自然而然地成为“闺中刑具”,“回头向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来,向那丫头嘴上乱戳”,真是触目惊心。
宝玉是全书中最具平等思想的一个人,他对身边的女孩儿们充满了体贴和关爱。但在文本中,作者仍然毫不留情地写出了他身上没有泯灭的贵族公子的习气。他可以为了一杯茶摔盆子砸碗并撵走了无辜的茜雪、也可以因为偶尔一次久扣不开的门把袭人踢得半夜吐血……
探春是全书中最有见识的一个女子,她为这个安富尊荣的大家族运筹谋划,作者对于她的才志给予了充分的肯定,甚至可以说借她表达了作者自己“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的悲叹,但对她意识中的主仆观念却也给予了充分的表现。她瞧不起自己的亲生母亲、称呼自己的亲生母亲为“姨娘”。赵姨娘由丫头而成了贾政的妾,并为贾政生了一儿一女,但在封建家族中还是奴才身份,对这种不公平的待遇,探春并无异议。而且在她看来,丫鬟也只是些玩意儿,只是同猫狗一样或可爱或可厌的东西而已,丫鬟犯了错,做主子的亲自惩罚都是降低了身份。
宝玉、探春这些曹雪芹所热爱的人物身上都不可避免地存在深浅不一的主仆观念,深刻说明了封建等级制度强大的腐蚀力,尊卑有别的封建思想主宰着上流社会每一个人的灵魂。在老太太、太太等具有浓厚封建思想的统治者心中,丫鬟地位更为低贱,她们不过是供人役使的工具,服侍的好,是应当应分的,服侍的不好、或主子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可以随意处置她们。奴仆要绝对服从主人管制,否则,就是犯上作乱、忤逆家长,而清朝律例对此将严惩不贷。
茜雪因一杯枫露茶被撵,金钏因与宝玉调笑被撵继而投井自杀,司棋与表兄的私情暴露随后亦殉情而死,晴雯不见容于王夫人含冤而逝,鸳鸯不屈于贾赦的淫威最终以死明志……这些花季少女的尊严乃至生命如草芥一般卑微,虽抗争却逃脱不了任人蹂躏和践踏的命运。
雍正五年(1727年)的《大清会典事例》规定:“凡汉人家生奴仆,印契所买奴仆,并雍正五年以前白契所买及投靠养育年久、或婢女招配生有子息者,俱系家奴,世世子孙,永远服役,婚配俱由家主,仍造册报官存案”[2],按清朝的奴婢制度,奴婢婚配由主人做主,“良贱不能通婚”、丫鬟只能配小厮、戏子、隶卒等同是从事低贱行业的人,而且还不能自由结合,还得必须加上“父母之命”,即主子的意愿,几岁出嫁、嫁给谁完全由主子决定。无数爱情婚姻悲剧就在这个制度下上演。
司棋与表兄潘又安同在园中服役,两人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激情冲动之下把严刑峻法抛之脑后,海誓山盟、私传表记,想做一对野鸳鸯。没想到还未成双便被鸳鸯姑娘撞散,魂飞魄散回到现实,潘又安“畏罪潜逃”、司棋抑郁成疾。好在鸳鸯立身发誓,承诺死守秘密,才让司棋放了心。司棋那么要强的个性,在鸳鸯面前痛苦流涕、把鸳鸯当再生父母一样感谢,不仅鸳鸯听了心酸流泪,也让读者深刻感受到了封建宗法制强大的威慑力,个人情感多么微不足道,丫鬟卑微的生命如蝼蚁一般朝不保夕。然而,随之而来的抄捡风暴,私情瞬间暴露,嘲笑、羞辱、驱逐一一袭来。
如果说她错在违背了封建律条,那么循规蹈矩的又怎么样呢?当林之孝拿着人名单子出现在凤姐面前的时候,很多丫鬟的命运就被决定了。第70回,贾府管家林之孝“开了一个人名单子来,共有八个二十五岁的单身小厮,应该娶妻成房的,等里面有该放的丫头们,好求指配”[3]786。大了的丫头空留着,多费些吃穿用度,指配给小厮,“省得许多月米月钱”指明出处不说,成了房,又孳生出人来供主子役使。奴婢所生子女世代为奴,这就是封建大家族得以维持正常运转的原因之一。至于当事人的意愿,丫鬟们后半生的苦乐就无人问津了。彩霞就是其中的一粒棋子。
彩霞本是王夫人屋里的,平日虽和赵姨娘契合,却从不滋事,是个老实厚道的人。众丫鬟如群星捧月般簇拥在宝玉的周围,她却偏偏喜欢被人厌弃的贾环,也算各有情孽。但这山望着那山高的贾环却并不把她放在心上,赵姨娘想留她怎奈说话没有分量。最终在王熙凤的操纵下把彩霞配给了来旺的儿子——酗酒赌博、容貌丑陋、一技不知的混账小子,对于凤姐来说,不过是又一次显示了王家人在贾府的地位,因那来旺是王家带过来的老奴,他开口要人怎能驳了面子?彩霞再好,不过是个丫头。一个心地纯良、面容姣好的姑娘就这样白白地被糟蹋了。
在封建奴婢制度的保护下,主子不仅可以任意安排丫鬟的婚姻,还可以占有丫鬟的身体,因为除了主子谋反等特殊情况,如果奴婢控告主子,那就是“忤逆犯上”,会受到大清法律的严惩。因此,主子奸淫奴婢的现象在当时已经司空见惯了。贾珍、贾蓉父子乱伦淫乐;贾赦左一个右一个放在屋里,“馋嘴猫似的、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放手了”;贾琏光明正大地收用了平儿,还整天偷鸡摸狗,多姑娘、鲍二家的,不管腥的臭的都能弄到家里来:迎春的丈夫孙绍组“家中所有媳妇丫头将及淫遍”……早在《诗经·豳风·七月》中就写到女奴的悲惨境遇,辛苦的劳作,内心还充满恐惧——“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几千年过去了,女奴被压迫、被践踏的命运依然没有改变,丫鬟们依然在屈辱中苟且偷生。
封建家族的统治者心里非常清楚,单纯依靠制度、依靠暴力是不能长久地维系他们的强权地位的,而且也不能得到奴仆们赤胆忠心的“报答”,这就需要运用经济手段来协调彼此之间的关系以达到收买人心的目的。现在我们就可以理解,丫鬟们在贾府为什么宁愿忍受打骂和蹂躏,一听要被撵出去,却都要么寻死觅活、要么磕头求饶,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贾府的统治者控制奴仆还有一套怀柔政策——经济上的奖赏或制裁,除了每月固定的“月钱”,一件旧衣服、一碗剩菜,都是他们笼络人心、排除异己的工具。
看似聊胜于无的“月钱”实质上在封建家族统治中起着很多作用。作品三十六回,王熙凤细细算了一通关于月钱的帐:老太太、太太屋里的大丫头每月是一两银子,姨娘的丫头是一吊,宝玉的大丫头也是一吊、小丫头则是五百钱,再下一等就更少了。可见,同为奴仆的丫鬟被分成了三六九等。首先“仆以主贵”,跟着不同等级的主子享受的待遇不一样;其次“仆下有仆”,属于同一个主子的仆人因为大小等级的不同,待遇也有很大的差别。那么,为了改善现有的已经很卑微的生活境遇,在主子面前奉承讨好、争宠邀功也就再所难免了,这也正合了主子们的心意。
金钏死了,除了负疚的宝玉以及她的那些至亲的人,少有人真正为她悲伤。仆人们惦记的是王夫人身边大丫头的空缺、惦记的是那一两银子的巧宗儿,得利的便是王凤姐。她等着那些人把孝敬的东西送足了,再请示了王夫人让玉钏得了双份子,轻轻了却了王夫人心中些许的不安,这就是一个生命消逝的余响……
宝玉身边更是丫鬟云集的地方,外面的想登堂,里面的想入室。柳五儿是厨娘柳妈之女,“却生的人物与平、袭、紫、鸳皆类”,一心想进怡红院。五儿急切盼望进入怡红院的原因可能颇具代表性。
“一则给我妈争口气,也不枉养我一场;二则添上月钱,家里又从容些;三则我的心开一开,只怕这病就好了。——便是请大夫吃药,也省了家里的钱”[3]669。
进了怡红院,不仅可以领到月钱、享受一定的免费医疗,更重要的是代表了一种地位的提升,是一件非常令人荣耀的事情,可以令自尊心或是“面子”得到极大的满足,可以看出,五儿也是个心高气傲之人,素昔身体不好也是压抑太久,心病所致。同为奴仆,也是有天地之别。五十八回芳官的干娘为讨好宝玉等人,竟冒冒失失地冲进内帷要替宝玉吹汤,晴雯气得指使小丫头教训了他一番。
“我们到的地方儿,有你到的一半,还有你一半到不去的呢。何况又跑到我们到不去的地方还不算,又去伸手动嘴的了”[3]650。
小丫头的这一番话极其生动地点明了奴仆之间的等级差别,这种差别也导致了她们都想成为宝玉身边最亲近的人,而吸引她们是自尊心的满足、自我价值的实现,以及远不止几百、一吊月钱的经济上的更大的诱惑。
七十八回,晴雯夭亡以后,曹雪芹淡淡点了一句,她“剩的衣履簪环,约有三四百金之数”。晴雯十岁被买入府,十六岁离世,宝玉在“芙蓉女儿诔”中明确写道“相与共处者,仅五年八月有余”,每月一吊钱,六年不过几十两银子,那么这“三四百金之数”从何而来?袭人被卖到贾府的这几年,花家也从当年穷得没饭吃到如今“整理的家成业就,复了元气”,都能说明她们还有其他的经济来源。可为佐证的是五十一回,晴雯生病,麝月打发请来的大夫,甩手就是二两银子,毫不心疼。如果她们一个月的收入只有一两银子不到,绝对不会如此出手阔绰。
在日常生活中,宝玉和姐妹们的月钱是大丫鬟或奶妈掌管的,袭人回了娘家,宝玉和麝月都不知道家里的钱柜子具体在哪儿,好不容易把银两找出来了,又不认识戥星子,这才发生了随手掂量一块银子赏出去的笑话。如果碰着像迎春那样的懦弱小姐,可能让人糊弄的事儿就难免发生。邢岫烟是邢夫人的内侄女,暂寄住在迎春一处,邢夫人本来还想着岫烟可以使些迎春的东西,省下月钱送出去给岫烟的父母,哪知使迎春的东西还得看她那儿妈妈丫头的脸色。为人雅重的岫烟不仅不敢狠使他们,还得三天两头拿钱出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弄得自己一月二两银子的月钱还不够使,得典当度日。看来,跟着不问柴米油盐的年轻主子,丫鬟们在经济上就有了一定的自主空间。
而且,心地善良的主子也会偶尔给下人一些赏赐表示感谢。第二十六回,宝玉房里的小丫头佳惠就笑嘻嘻地说自己好大造化,抱了一手帕子的铜钱让小红帮她收着。原来袭人安排她给黛玉送茶叶,可巧老太太那里给黛玉送钱来,正分给丫头们。见她去了,黛玉就抓了两把给她。同样的惊喜还发生在替宝钗给黛玉送燕窝洋糖的老婆子身上,黛玉感念宝钗的体贴,爱屋及乌,赏给冒雨前来的婆子几百钱打酒吃。
当然,文本中这样带着比较纯粹的情感色彩的赏赐并不多,更常见的是主子心情愉快时惠及下人,以及论功、论等级行赏。袭人更得太太欢心,平日的赏赐就是上等,月例也从一两银子提升为后来的二两银子一吊钱;第三十七回秋纹津津乐道的老太太赏的几百钱、太太赏的两件现成的衣服也是此例。这种分等级的奖赏更具有强烈的刺激作用。我们可以看到,在暴力和金钱的双重压力下,贾府的丫鬟们过着如履薄冰的生活,不仅要谨慎周全的做好分内的工作,还要小心翼翼地看主子的脸色,哪怕心里有什么委屈、不悦,也得随时随刻笑脸相迎、殷勤奉承。
第三十五回金钏因不堪无辜被撵的羞辱投井自尽,她的妹妹玉钏不能在人前表现出自己的悲愤,只能躲在人后偷偷垂泪,宝玉不放心,尚且劝她见了老太太、太太千万放和气些,免得挨骂;第五十一回袭人母亲病重,王夫人恩典她回家探母,管家凤姐关心的不是袭人母亲的病情,却是袭人的服饰穿着是否够排场、是否符合贾府准姨奶奶的身份,而袭人对这样的关心也是谦恭地笑纳。后来花母病逝,恰逢贾府元宵盛宴,袭人因热孝在身,便没有跟随宝玉身边服侍,平日慈祥宽厚的贾母却笑道:“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若是他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皆因我们太宽了,有人使,不查这些,竟成了例了”。
“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好冷的一句话,身为奴才,在忠与孝发生矛盾时,必须毫无商榷地把亲情搁置一边,理所当然地为主子尽忠,在她们身上不允许保留最基本的真我,更不用说决定自己未来的命运了。
可见,尊卑有序封建体制和封建思想以及这种颇具诱惑的经济刺激成为掌控丫鬟的重要手段,她们只有委曲求全、忍辱负重,才能在这牢笼里苟且偷生,并且渴望通过自身的努力获得主子的认可,进而获得相对宽松的生存空间。
面对贾府这个小社会,曹雪芹就像一个优秀的摄影师,用镜头多角度地记录下了其间发生的真实、生动的生活图景。
丫鬟们每天要应承的不仅仅是自己伺候的那位主子,还有贾府大大小小的几十位主子,一不小心就会因触怒了某位主子而导致灾难;资历深厚的仆妇们,也时刻关注着这群年纪轻轻却可以凌驾于她们之上的“副小姐”;丫鬟本身又分几等,小丫头不服大丫头的使唤,大丫头要时刻防备小丫头的乘虚而入。如许复杂的人际关系,曹雪芹写得一丝不乱,让后代读者深刻体会到身为封建贵族大家庭里的一名小丫鬟,要想安身立命,是多么不容易。
贾府的主子们矛盾重重,婆媳、母子、嫡庶、妯娌、夫妻之间,无时无刻不相互窥视、行为之间暗藏玄机,隔着温情脉脉的面纱,地位卑贱的丫鬟们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她们宣泄不满情绪的工具和对抗中最易使用的武器。
平儿在淫俗的贾琏和善妒的凤姐之间周旋,凭着自己的忠诚和干练赢得一席之地,但当贾琏公然在家中与仆妇取乐交欢、凤姐恼羞成怒之际,夫妻碍着身份、脸面不好对打,平儿就成了夫妻交恶的牺牲品,惨遭荼毒,令人唏嘘不已。还有那两个替贾琏把风的丫头,一个蠢笨被凤姐扬手两巴掌打的两腮紫胀、一通往脸上乱戳的簪子不知躲过没有;另一个倒伶俐,见势索性主动向凤姐呈明原委,也被盛怒的凤姐一巴掌打得一个趔趄。此番夫妻大闹之后,平儿还得到了二人的安抚,因为他们也明白,在贾府独揽大权,平儿是他们离不开的臂膀。而两个丫头后文就没有再提及了,心狠手辣的凤姐能放过她们吗,每一个读者都心知肚明。
鸳鸯被赦老爷看中,想讨去做小,鸳鸯虽“是个尖儿。模样儿,行事作人,温柔可靠一概是齐全的”,但这样的丫鬟贾府也不在少数。愚犟的邢夫人忙前忙后地张罗,除了承顺贾赦以求自保的原因之外,难道就没有其他深层次的缘由了吗?平日装糊涂的贾母知晓情况后气急败坏地指出了他们的目的:“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弄开了他,好摆弄我”。鸳鸯掌管着贾母的私人财物,每一样拿出去都价值连城,焉知贪婪财货的邢夫人和为了几把破扇子能逼得人家破人亡的贾赦不是另有图谋?且不论这是不是身居嫡长却备受冷落、于心不甘的贾赦夫妻的真实想法,但这起码暴露了虽养尊处优、儿孙绕膝的贾母内心的疑虑,母子之间是缺乏基本的信任的。
夫妻、母子之间都是这样剑拔弩张、相互算计,更何况身份、待遇悬殊的嫡庶之间呢?赵姨娘充其量只是“半个主子”。在夫人每月领二十两银子的情况下,姨娘只能拿到二两外加两吊钱;自己所生的儿女自己无权管教,凤姐的一句教训“他现是主子,不好了,横竖有教导他的人,与你什么相干!”,这种戳心窝子的话,听了也只能受着,丝毫不敢言语;女儿探春也以她为耻,眼中只有王夫人,对她的称呼只是“姨娘”……长期的压抑和侮辱扭曲了她的人性,嫉妒和报复成了她生命的主题。这些怨气日常就发泄在比她更加卑微的丫鬟身上。第六十回,因芳官暗中用茉莉粉替去蔷薇硝糊弄贾环,赵姨娘借此发难,飞也似的往怡红院中撒泼放赖。粉照着芳官脸上撒去,指着芳官辱骂,芳官不服又是两记耳光……哪知芳官也是胆大包天不怕事儿的,在随后赶来的“四官”的配合下,上演了“五官”大斗赵姨娘的好戏,也算是扯平了。
但这次的平局是因为一方是优伶出生、不服管束,而另一方只是素日里遭正经主子厌弃的“半个主子”,否则主仆的斗争无异于以卵击石,孰胜孰负是一目了然的。
探春说过这样一段话:“咱们倒是一家子亲骨肉呢,一个个不像乌鸡眼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探春是怀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悲愤揭示这个大家族的成员为了各自利益不惜相互残杀的丑恶。的确,中国的历史就是一部吃人的历史,那么,在贾府这个人肉的筵席上,被吃的对象往往就是被他人左右命运、毫无反抗力量的丫鬟们了!
上文提到,贾府为了笼络丫鬟赤胆忠心地为他们服务,在经济上给予了丫鬟很大的优待。因此,作为贾府的大丫鬟,不仅“吃穿和主子一样”,而且还可以代主子发号施令,周围的人对她们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称她们为“副小姐”。身份尊贵、地位特殊的“副小姐”自然成了资深仆妇们妒忌的目标。
贾府有很多资历深厚的老仆妇,她们有的是把少爷、小姐从小奶大的老年嬷嬷,有的是管家媳妇、陪房,更多的是些做杂役的婆子们。老年嬷嬷们要么如赖嬷嬷一般已经熬出了头、地位比年轻的主子还要体面,她们一般是不屑于和丫鬟们计较的;要么如昏聩的李嬷嬷一般虽倚老卖老、贪图小利,但毕竟年纪大了,兴不起风浪。最致命的是那些管家奶奶和婆子们,厉害如王熙凤也深惧这一帮人,她说过:
“咱们家所有的这些管家奶奶们,哪一位是好缠的?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骂槐的报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儿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3]159。
脂砚斋在此处评到:“独这一句不假”[4],同样经历过封建大家族生活的脂砚斋对这一点应是感同身受。
经过长期复杂人际斗争的历练、世俗气息的熏陶,这些管家奶奶们已经成了见风使舵、没有脊梁的人。她们对强势的主子阿谀奉承、殷勤备至,对得势的丫鬟虽也是面子上小心周到,但却“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语四”,一旦抓住把柄,便会落井下石,毫不心慈手软。
王善保家的本是邢夫人的陪房,因邢夫人受冷落,她也不能像其他陪房似的为虎作伥、受人追捧,正愁寻不到事故,王夫人拜托她参与查访绣春囊事件,她便立刻借此机会告倒了晴雯。而当夜抄大观园至司棋屋内时,因司棋是她外孙女,她自然随意带过,但一直在旁不言语的周瑞家的却突然仔细翻检司棋的箱子,查出了司棋和表兄潘又安私通的罪证。面对凤姐的嘲笑、周瑞家的“笑着凑趣儿”,她也只能自己打自己的脸。丫鬟们又一次成了妒忌和争斗的殉葬品。
还有那些甚至连姓氏都无人知晓的婆子们,她们也是在贾府耗尽了青春和美丽之后,沦为最下等的仆妇,烧火劈柴、担水做饭,做一些主人看不见的最脏、最累的活,如果越雷池一步,去了不该去的地儿,便会招来呵斥。尤为可悲的是,在长期弱肉强食的拼杀中、在长期生活的磨难中,人性的美好也离她们越来越远。贪婪势利,见不得年轻貌美的丫鬟得宠,抓住机会就要向主子进谗言;丫鬟一旦失宠,便恶语相向、冷酷无情;见不得一点儿蝇头小利,越老越把钱看得真,让人瞧不起。
管家奶奶和众婆子最终都沦为封建统治阶级的帮凶。在主子的指使下,她们气势汹汹地搜检大观园,凶神恶煞地从床上拖走三日水米不沾牙的晴雯,对司棋的请求哭诉厉声斥责,一改平日里谦卑、恭顺的面孔,如此巨大的反差令人不寒而栗。
怡红院的小丫头春燕曾转述过宝玉的一番话:“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在宝玉看来,汇聚山川日月之精华的女孩儿,纯洁善良是她们最美的品质,然而污浊的社会氛围在一点点吞噬着她们。不管是王夫人、邢夫人,还是凤姐、赵姨娘,包括这些管家奶奶、众婆子们,她们都曾经拥有过年轻和单纯,而现在她们又在共同扼杀着这些年轻单纯而又美丽的生命。
贾府的丫鬟们处于这个弱肉强食的封建社会的最底层,她们用自己的劳动为主子们提供优越的生活条件,却得不到起码的尊重,不能拥有自我的情感表达、不能选择自己的命运。贾府的统治者们不仅用暴力、高压的手段来控制她们,而且通过金钱、财物的不同等级的分配来强化封建等级意识,并利用这个心理实现统治目的。面对主子之间的重重矛盾和仆妇们妒忌的眼神,丫鬟们必须谨小慎微地生活。但是,在这样一个自由被禁锢、平等被践踏的大背景下,这些美丽聪慧的少女们大多数依然保持着善良纯真的个性,用自己的方式和命运抗争、努力获取些许做人的尊严,在属于她们的人生舞台上披枷带锁、尽情歌舞,展现了红楼女儿各自不同的风采。
[1]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9:157.
[2]夏航,夏桂霞.身受“大清律例”压迫的贾府奴婢[J].贵州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1):107.
[3]曹雪芹.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4]朱一玄.红楼梦资料汇编[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85:2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