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读书日记

2014-02-28 13:48侯德云
海燕 2014年2期
关键词:李贽阿城木心

侯德云

5月19日

这几天,沉在阿城身上了。寻寻觅觅,找他的作品来读。求之不得,到网上打印下来。打印机吱吱嘎嘎,以示抗议。

此君状态极佳。

一直奇怪,阿城近乎饱学之人,为何作品不多。现在终于知道,他一直在写着,作品少,是由于,他“没有发表的习惯”。

没有发表的习惯,对于作家,真是一个好习惯。不过对于愿意读他的人,是一种折磨。

什么时候,我也养成不发表的习惯,就算修炼成精。

阿城的文字,干净,简练,筋道,几种成分都有。点到即止,从不饶舌。他的意思,假想里,文章写给比自己高的人,才会简练。反之,就会罗嗦。

阿城说,他假想里,那个比自己高的人,是他本人。这不是狂。真要说狂,他也是有资格狂上一狂的。

假想里,把自己抬得高高的,把读者当傻瓜的作家,多矣。这才是狂。轻狂。

阿城喜读闲书,古典笔记之类,《教坊记》、《扬州画舫录》等等。也正合我意。在阅读取向上,我们算是一个绺子里的,生死兄弟。

这里我说句大话,当代作家中,凡语言讲究语感的,节奏拿捏到位的,都是闲书的走狗。

说什么道德文章。去他的小三。到我这插上一足,门儿没有。

不读闲书,哪知闲笔。不知闲笔,如何成为“作手”。

阿城的话,“古人最是这闲笔好,令文章一下荡开。”

这话厉害,一拳要人性命。

文学上,最难看的是,花拳绣脚。偏偏,当下各个山头的所谓高手,多是三脚猫的功夫。奈何。

“进化论”,没有资格对文学发言。

但文章到了阿城这里,确是一种进化。这进化,是个例。没有普遍性可言。

5月20日

把《我读我思》重新删改一遍。这是第四遍。还是有不妥之处。精益求精,也就求到这个程度,比编辑的要求,多出千字。只好在邮件里跟人家说小话,“实在删它不动,再删,伤筋动骨。见谅见谅。”

樱花落了。这些日子,费心费力,忙工作,忙写作,竟然没有正经看它们几眼。这个花季,生生让我错过。对于樱花来说,大概也开得寂寞。

公事私事,暂时告一段落。给自己放几个小时假。目光递过窗去,看龙爪槐,看紫藤。都还茂盛。龙爪槐下的白玉簪,一簇簇盎然而立,满脸得意模样。待花开时,飘溢满园清香。是夏日纳凉的良友。

想想人这一生,倘若没有一朵好花相伴,也真是无趣。

其实是闲不住的。说是放几个小时的假,半小时不到,就想找本书读读。作为读者,我还算称职。不过也算不上优秀“员工”。

让我自愧不如的,有两位。一位是阿城,另一位,邹静之。

我知道阿城旅居国外多年,却不知他为何出国。现在知道,是为了读书。不是所谓留学,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住着,肆无忌惮地读书。

为什么这样?国内不能读书吗?

那时候,还真不能。“我到北京图书馆,什么身份证明都没有的话,只能在阅览室里看看杂志。既然这个国家的图书不是对你开放的,那就出去吧,出去是对所有人开放的,很简单的事情。”

说这话的时候,阿城是个什么心情?

我读高中的时候,拿了学校的介绍信,皮口镇的图书馆才给我办了借书证。一个小镇的图书馆如此这般,北京图书馆可想而知。

那时候,阿城大概混得不太如意,连个给他开介绍信的单位都没有。

阿城似乎到今天也没搞懂,一个人要读书,为什么要“问你资格”。

阿城在国外读书,“起码一半的量是中文书,因为很多书你在国内读不到”。这话,真是气人。不过说起来,读书读到这个份上,再不“成名”,就是咄咄怪事了。

让我更加钦佩的,是阿城能轻而易举地解决生计问题。谈钱并不俗。连个肚子都糊弄不住,如何读书?从一些蛛丝马迹上看,阿城是介入电影的。做得潇洒,“做一个大概两三年可以不做了嘛”。

两三年不做,干吗去?还是读书。这人,成精了,比他不过,甘拜下风。

邹静之,“中国第一编剧”。这第一编剧,不是吹的。我对他了解不多,只知道,以前写诗,是个很好的诗人。昨天跟一朋友通电话,说到邹静之。朋友精神大振,滔滔不绝起来。我这才知道,邹静之也是书香熏出来的。当年在北大荒当“知青”,天寒地冻(那可是北大荒的冬天啊),步行五十里,只为借一本书读读。限期一天。读完,再步行五十里送还。这是什么劲头。如此修练,便是蜘蛛,也会成精。

朋友也是书迷。擅长刁钻古怪,对读书,却是一丝不苟。还贪婪,恨不得睡在书堆里才好。谈起某书某书,常常眉飞色舞。由此,说读书是一种生活方式,谁还敢再有异议?

书是永不枯竭的话题。古今中外,累累相叠,任你滔滔不绝,也没有谈完的时候。

阿城和邹静之,已经走到前面去了。我想追,也很难追上。不追也罢。

朋友倒是与我相伴而行的。我很愿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旅途再不孤单,这样很好。

5月23日

看陈村《五根日记》,看到这样一段,说某报把他的文章打乱重组,还不标明出处,让他好生恼火。更恼火的,是偏离他的本意,换成另外一种说法,却偏偏认定是陈村说的。

此番言语,让我感同身受。

同样的经历,我也有过,也很恼火。大致有三种情况。一种,曲解原文的意思,用自己的话,仓促发言,误导不知底细的读者。第二种,看不懂幽默,更不懂调侃。正话反说,反话正说,一概理解成大会报告。第三种,是擅自改动我的原话。

这第三种最是让人气恼。举一例,有人录我的谈话。录得不全,且不计较,恼人的是,把某个物件,称为“她”。我看着心堵,提示说,除了女性,别的,我一概不“她”。那人很快回复,理直气壮,说,由于喜欢,所以才“她”。坚决不改。这话好没道理,这行为,更是好没道理。你喜欢,你自己“她”去,干吗往我头上栽赃?endprint

文章的美德,首先是表达准确,其次才是语言生动。没有了准确,所谓生动,便是一派胡言。

可怜有人笔下,大多一派胡言。

想想,还是陈村说得到位:“文人的文章,就是自己的棺材钉。到时候钉得不严,怪不得他人。”

晚上,完成《文学与世俗》初稿。

此稿的写作,让我加深了对通俗文学的认识和理解。说什么高雅,高雅是“装”,是一种别有用心。《诗经》以降,真正占据文学主流的,就是通俗文学。唐诗是唱的,宋词更是,说白了就是当时流行歌曲的歌词。“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那是怎样的一种盛况?明清小说,起源于话本,也是俗物。《红楼梦》,是往世俗里边加了一点诗,等于是往菜里加了点味精,而已。

文学式样,一离开世俗,就必然完蛋。当下纯文学的窘境,不是偶然因素造成的,是历史规律的推动。

5月24日

接到五本书,当当网四本,孔夫子一本。没想到《中国服饰史》这样薄。除了图片,文字寥寥。购书的价格是定价的两倍还多。没办法,物以稀为贵。前两年还花过近二百元买过一本不到三百页的书。

网络购书,有方便的一面。也有弊端。我的习惯,是随便翻翻之后,再作定夺。现在翻它不得,判断失误也就难免。这次,一本不该买。还有一本,可买可不买。

有《五根日记》一册。前两天所读,是借同事的。我不喜欢借书来读,主要原因,是在书上乱写乱画的才华得不到施展。想想,怀“才”不遇,该有多么沮丧。

5月29日

懂得周作人当年为什么一味闭户读书。看看当下,也真是闭户读书的好时候。

读书吧读书。

读书可以让人遗忘一些事情,可以没心没肺。做个没心没肺的人,总归也是人,不是兽。

6月1日

读木心《琼美卡随想录》。这种文体,没有点过人本领,写不好。或者自以为写得好,读者不买账。史铁生《务虚笔记》,也是这一类。

翻了十几页,眼睛没亮。心里嘀咕,莫非这本书,买亏了?

到《山魔》,刷的一下,亮了。木心说:

传记、回忆录,到头来都是小说,不能不,不得不是写法上别有用心的小说,因为文学是不胜于表现真实的,因为真实是无法表现,因为真实是无有的。

说对了。继续看下去。

《风言》里,木心说:

当年“西风东渐”,吹得乍卸古衣冠的“中国文学”纷纷感冒。半个世纪过去,还时闻阵阵咳嗽,不明底细的人以为是蛙鼓竞噪,春天来了。

看得笑起来。想起当年的先锋文学,可不就是阵阵咳嗽?现在轻多了,但还没好利索。

不是徒有虚名,有真东西。

再看《很好》。木心说:

满街的人来来往往,她信口探问:“生命是什么呵?”我脱口答道:“生命是时时刻刻不知如何是好。”

厉害。这人的书,得多看看。网上搜索一番,有多种,都下了订单。读书人,在读书这件事上,最贪婪。等书一堆一堆,堆在面前,又觉得不知如何是好。

不知为什么,最想看他的《温莎墓园日记》。

6月2日

再读木心《琼美卡随想录》。边读边笑。这人,有趣。

有趣人写的书,自然也有趣。书可玩,人当然也可玩。可惜玩不着他的人,只能玩书。

心情好,学周作人,做文抄公。

还是《风言》里的:

批评家的态度,第一要冷静。第二要热诚。第三要善于骂见鬼去吧的那种潇洒。第四,第四要有怆然而涕下的那种泼辣。

嘿,说得多好。真是懂行情。让学院里的教授听见,会气成秃头。

再看:

文学的不朽之作,是夹在铺天盖地的速朽之作必朽之作中出现的,谁人不知,谁人又真的知道了。

再看:

中国现代文学史,还得由后人来写(那就不叫“现代”而是以“世纪”来划分了)。目前已经纂成的,大抵是“文学封神榜”“文学推背图”。

想到这奖那奖,早先都是要评出经典的模样,后来明白了,反正也评不出经典,索性来来潜规则吧。既然是“封神”,官场那一套也就适用。试试,果然适用。文学有不朽的可能,而文学奖评委,或者评委的领导,注定是速朽的。有权不用,不是傻子吗?说什么文学秩序,只要人在,就没秩序。人死光了,文学才有秩序。这大概就是木心所说要后人写“现代文学史”的原因吧。

6月3日

“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子可以不语,但禁不得别人去语。清代,就有蒲松龄、纪昀、袁枚等人,语了又语。偏偏遇到我这样的好奇分子,看得入迷。

袁枚《子不语》,通篇都是“子不语”。但不虚构,至少不是袁枚本人在虚构。在序言里,袁枚把话说得很清楚了:“文史之外无以自娱,乃广采游心骇耳之事,妄言妄听,记而存之,非有所惑也。”

是说,书中所记,都是听别人说的。听说,不靠谱的事,难免。但要说所有的都不靠谱,是不是也太过分?

我觉得《刘刺史奇梦》就比较靠谱。是陕西刺史刘介石,“补官江南,寓苏州虎丘”时做的一个梦。“此语介石亲为余言”,应该可信。

那梦确实蹊跷。更蹊跷是梦外发生的事。

简单说,刘刺史梦见自己乘着轻风回到陕西,遇到鬼了,人鬼相斗,鬼败。刘刺史想把鬼投到河里去,却看到老邻居余某人。余某指点说,城西边有观音庙,送给观音发落,不是更好?依言送到观音庙。观音却打发他亲自把鬼送到阴府。刘刺史离开观音庙,好生纳闷,这阴府在什么地方呢?这时候,那个余某人又出现了,说“前路有竹笠覆地者是也”。依言前去,果然到了阴府。在阴府里的见闻,且按下不表。值得一表的,是梦后的一个多月,刘收到陕西老家的家信,信中提到,邻居那个余某人,死了。

奇怪吧?这种事,科学能解释吗?

书中类似的事,比这更奇怪的事,还有很多。主要人物都有名有姓,而那些有名有姓的人,大多有身份有地位,绝非一般草民。endprint

不能把科学解释不了的事,都用棍子打死。太粗暴了。

其实,“怪力乱神”之类,当下也有很多。我听到的就不少。

别说什么“耳听为虚”。广播、电视发布的消息,对你来说,是不是“耳听”?你都不信吗?

躲在夜里的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光天化日之下的鬼。

看《聊斋志异》,看《阅微草堂笔记》,看《子不语》,得出一个结论,清代的鬼,都在夜里出现。

啥也不看,我也能得出结论,当代的鬼,都在白天乱舞。

“怪力乱神”,你越是不语,它们越是嚣张。

6月4日

读《子不语》。读到跟海神娘娘相关的两段,一《天妃神》,一《天后》。前者事出乾隆二十二年《邸报》,后者录时人口述。都有蹊跷在。娘娘有灵,一人说,可以不算。两人说,可以不算。三五七九十几人,一代一代,不停地说,该慎重对待。

起一念头,写《海神娘娘》,明天吧。

下午收到当当网木心著作十一种。另有一本《读木心》,孙郁主编。由同事高金科送来。见我心急,所以匆匆。我在床酣睡,不知汉魏。高置书于花园茶座,留手机短信一则提示。电话追去,略表歉意。

避免打扰的手段之一是关机。但关机有时也误事。

木心在大陆出版的著作,已经齐全。这是大事。一种预感,我面临又一次转折。

可能会在较长一段时间里,专吃木心。不吃唐僧肉,怎能长生不老?木心是我的唐僧肉,赶紧下锅。

《温莎墓园日记》不是日记,是小说。放下小说,先读散文,《哥伦比亚的倒影》。说是晚年精华之作。

散文是性情学识的交织。这东西很怪,越是晚年的,越好。老狐成精,作家也一样。

读第一篇《九月初九》,愣得很。为什么标题叫“九月初九”?跟内容无关嘛。不好猜测,存疑。内容都实在,把中国文化从头梳理一遍,却用了不到四千字。就愣在这里。

文章的功夫,一把大事写小,二把小事写大。小事写大,古人少见,今人多见。大事写小,古人多见,今人少见。

木心是简法的高手。阿城也崇尚简法,莫非受到过木心影响?陈村倒是爱死了木心,著文一篇,表达无限爱意。陈村也是喜用简法的。

简法,是写给“高人”看的。网上的小玩闹纷纷起哄,说木心如何,是瞎起劲,是标榜自己比较“高”,而已。

但要警惕。汪曾祺是我的陷阱,木心大概也是。汪文水气重,那是故乡多水,水气浸入他的基因。木心老家乌镇,也是多水之地。我的命里,应该有些丘陵,起起伏伏压在视野之中。少了这点厚重,我便不是我。

6月5日

昨夜,几乎一夜无眠。读木心,读得兴起。要睡,也未必睡得着。

凌晨四点二十左右,起,写一小文《离开》。别有用心之作。

凌晨五点半左右睡下。九点半又起,再读木心。

孙郁主编的《读木心》首篇,是陈村《关于木心》一文。此文作于六年前。文中说:“有天无聊翻看旧刊,竟读到《上海赋----只认衣衫不认人》,一读之下,立刻眩晕昏迷。”什么原因呢?“我真没想到,有人将我日日生活的城市,将我熟见的衣衫写到如此如此。”

《上海赋》收在《哥伦比亚的倒影》一集中。先读《只认衣衫不认人》,也吓得头皮发紧。木心究竟何人也?有这么大的本事,能把一个面,铺陈得如此细致。偏偏还针脚绵密。这等手上功夫,哪里仅仅是书写功夫?感觉这人,是无时无刻不用放大镜来观察生活。

想想,用此等手法,写老家的小村庄,我能不能写得如此让人折服?答案是,不能。

这就是差距。

难怪陈村要感慨:“毫不夸张地说,木心先生的文章在我见到的依然活着的中文作家中最是优美、深刻、广博。一不留神,堆积在我们周围的‘大师太多了,时不时还要诺贝尔一下。真正热爱中文的朋友,读读木心吧,他们立刻矮下去并好笑起来。我日前破例看电视,拍的是上海作家。看的时候不由叹气,如果木心仍在上海,哪里轮得到我等说嘴?”

以陈村的年龄和文学高度,说出这样的话,可以揣摩,他心中的震级达到了多少。

假如在六年前读到木心,我的感受会是什么?

《鱼丽之宴》中,收台湾《联合文学》编者与木心的对话《海峡传声》。对话中,木心坦陈自己的一则写作秘密:

心中有个“读者观念”,它比我高明十倍,我抱着敬畏之心来写给它看,唯恐失言失态失礼,它则百般挑剔,从来不表满意,与它朝夕相处四十年,习惯了。

“敬畏”,说得好。唯有敬畏,才会热诚。“热诚”也是木心的写作秘密之一。

前些日子,看到阿城答记者问,也说了类似的话。但阿城假定的高手,是他本人。这一点上,阿城颇有些自负。不过比起芸芸的假定文章写给低手看的作家,不知要高明多少倍。

话说到这个份上,真就让人没有活路了。

自己跟自己较劲吧。自己跟自己折腾吧。

6月6日

端午节。作诗一首,《端午节》。

读木心读得脑子木了。思维在飘。想到文章也真是害人,容不得半点沾沾自喜。刚打算歇口气,一抬头,眼前又是一座山。脚步不等迈出,人先喘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从木心那里得来的启发,不能把看到、听到、想到的,都塞进文章里去。得“筛一筛”。把旧作拿来筛筛看,总能筛出一些尘土。

不求长,只求短。

粉墨,就是扮相。文章也有扮相。

把诗、小说、评论,化到散文里去,是一个路子。把散文、诗、小说,化到评论里去,是不是一个路子?

就这么,化来化去。总有一天,会化出正果。

写诗,不是诗的需要,是散文、评论的需要。

6月7日

收到最新一期《文学报》,预告多次的《新批评》专刊创刊号粉墨登场。意外的是,我的《作为艺术的摄影》敬陪末座。endprint

一个谈论《古炉》的专题,显然是下了很大的气力。不错,有理有据。够贾平凹喝一壶。

老贾身上的巫气越来越重。不喜欢。不看《古炉》。坚决不看。

作家身上有巫气,不行。让我想起跳大神。

有李建军的文章。看着心堵。叨叨叨,写长了。

《新批评专刊》是要跟学院派批评划清界限的。可惜这新批评的语言,一点不新。咋办呢?

让木心看见,不得把牙都笑掉了?可怜可怜他老人家。

6月12日

昨晚读木心《温莎墓园日记》,没想到就睡过去了。原本是想看看“佳片有约”的。醒来,已是今日凌晨两点。算算,大概有六个钟头。老人觉少。莫非我这是有了衰老的迹象?

从床上坐起,脑子里飘着一行字,电影的字幕一样。是关于木心的:其实就是一种模式,看叙述的对象是什么。直接围绕着人与事,就是小说;反之就是散文。诗是另类,不提。木心自己都承认,他的小说,骨子里,就是叙人叙事的散文。

想到史铁生的《老屋小记》。写法上,说是散文行不行呢?人与事,如果不是虚构,我更倾向于叫它散文。《我与地坛》,由于真,只能叫散文。不过听说发表前,刊物是倾向于放到小说栏目的。由于作者坚持,才罢。

文体之间,原本是没有界限的。只看叙述的对象是谁。这一点,史铁生明白,木心也明白。我呢,也算明白了。

不要给文学画很多线。文学没线。画来画去,只能糊涂了那个画线的人。

读《历代小品:性灵》。以前读书不成系统,此弊当改。先把明清笔记小品之类梳理一下,再增叙述灵气。写读书笔记。他日或许可成一书《读来读去》。

友人发短信来,有写歌词打算。好事。终于有寄托了。回话过去:

真要写词,当然好事。指导不敢,敲敲边鼓或许可以。建议从民歌、乐府诗、宋词里汲取营养。深进去,再浅出来,必成正果。刚刚读袁宏道一则尺牍,有句:“大抵世上无难为的事,只胡乱做将去,自有水到渠成日子。”贵在坚持,哪怕是“胡乱”坚持。

6月17日

收书九部,当当网订购。军事类两部。《海图腾:中国航母》,《盛世狼烟:一个空军上校的国防沉思录》,戴旭作品。中国自古就是黄色的国度,喜欢刨土。当下热过了头的房地产,也还是刨土。上上下下,一群农民。自明代以降,就输在海上。清代更是。蓝色,曾经是一个民族的噩梦。

蓝色,不仅仅是海洋,还有天空。图强云云,不占有蓝色,就不要奢谈。

看看军事著作,擦擦眼睛。大事临近,别说什么难得糊涂。

“有胆有识”之说,位置颠倒。无识之胆,是泼皮无赖之胆,匹夫之胆。有识之胆,才是英雄之胆。见识上不去,要胆有什么用?

佛家讲唯识,是真有识。

下单,订《李贽文集》。

6月22日

去北京,与曾平同行。机场里,买郎咸平《我们的日子为什么这么难》。飞行途中,读了一半。很有启发。颇有恨恨之声。

现实总是跟郎咸平的观点拧着,好像赌气似的。

6月26日

户外暴雨,户内读书。

读雪珥《绝版恭亲王》,心中暴雨如注。国运不堪,真是难为这位大清国的“总理”了。中国特色,无论哪个领域,只能唱独角戏,“一人为刚万夫柔”。有两宫太后在帘后边“刚”着,恭亲王想不柔也不行。

周恩来曾经多次到恭王府“参观”。他去寻找什么呢?

恭亲王的一首七律,两句甚佳。一句,“金紫满身皆外物,文章千古亦虚名。”这话,小人物说不起。另一句,“猛拍栏杆思往事,一场春梦不分明。”这句,把一个名叫刘孟节的宋代诗人拽在里边了。刘诗人大概是最早“拍栏杆”的人,他的诗:“读书误我四十年,几回醉把栏杆拍。”到辛弃疾,已把“栏杆拍遍”。

人这一辈子,大概免不了拍拍栏杆的吧?

恭亲王的“猛拍”,想来不是无缘无故。

书中所记,恭亲王有时候脾气不好。能理解,整天心里乱糟糟的,脾气怎么会好?

接替恭亲王做了十年“总理”的醇亲王,也是一个达人。他的家训:“财也大,产也大,后来子孙祸也大,若问此理是若何,子孙钱多胆也大,天样大事都不怕,不丧身家不肯罢;财也小,胆也小,后来子孙祸也小,若问此理是若何,子孙钱少胆也小,些微产业知自保,俭使俭用也过了。”文字浅,道理深。看看当下某些官二代、富二代的德行,就知道,这个醇亲王,眼光多么毒辣。

生存是需要智慧的。老话,“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要误读了。修身的智慧,齐家的智慧,跟治国,跟平天下,不一样。能擅小者,未必擅大。一个人的磕磕碰碰,必定是他的弱点所致。国家也一样。总之,见识不够,路就不会平坦。

6月27日

读《李贽思想演变史》,知道自己找对人了。

李贽是真正的读书人。不为名利,只为修身。他是通过读书来寻找比他见识高的人,不断提升自己。

李贽的文学观,是不断转变的。早期,不大瞧得起文学。还劝朋友,怎么钻进文学里去了呢?可惜了才华。后来有了转变,把《水浒》《西厢》批来批去。

在李贽看来,文学这东西,应该是“自发”的,也是“自娱”的,提倡用童心对待文学。求真,去假,“自然无伪”。

“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为不可,是以真心为不可也。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

用童心对待文学,笔下才有真文学。把文学当成手段,难免作伪。由此说来,当下的文学,是一支浩浩荡荡的“伪军”。

李贽的文学批评,也是“自娱”。说白了,是借他人题目,写自家心事,用主观控制局面。这是对的。文学是精神上的事,哪里会有什么客观批评?

另有三本关于李贽的书,《李贽评传》,《李贽与晚明文学思想》,《李贽:老愤青的童心》,待读。不喜欢后者的书名。

学界文章,向来生涩,大概不是因“自娱”而写。将就读罢。

一薄本《中国家庭基本藏书·李贽集》,有诗,有文。文多为尺牍。虽是薄本,却需耐心,一字不能放过。可惜行文功夫,不如袁中郎。

读李贽,得用文火,慢慢来,像熬鲫鱼汤那样,慢慢熬成乳白色,才有下奶功效。

想“立言”,没奶不行。

读关于李贽的书,不必字字计较,醉眼一扫可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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