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会

2014-02-28 13:45侯德云
海燕 2014年2期
关键词:高粱

侯德云

关于陶叶读不读高中的问题,姐姐陶红的态度非常明确。陶红说话的语气很强硬。她说:“陶叶一定要读高中!将来还要读大学!”话音里夹杂着咬牙的声音,像金属的撞击一样清晰。话是对着父母说的。说完又扭过头看妹妹陶叶,说:“妹子,你一定要读高中,将来还要读大学。”口气软多了,但分明带有哀求的成分,掏了心窝子了。由于带有哀求的成分,尖锐的程度反而加强了,把每个人的心都刺痛了。屋子里的空气很凝重,在凝重的空气下面,包裹着让人压抑的沉默。沉默意味着默许,当然,有时候也意味着反对。

全家四口人,只有陶红是见过大世面的。初中毕业的第二年,就外出打工,一路风尘地辗转过几个大城市,给人家当小保姆,后来竟然去了深圳。深圳是多么远的地方,是多么让人眼花缭乱的地方。红嘴堡的老老少少,有谁去过那里吗?没有,一个都没有。但陶红去了,而且一待就是三年。三整年哪。这就很不一般了。说起话来,一字一句,都带着深圳的气息,带着深圳的色彩,还有深圳的沉重,连父亲都扛不住,更不要说母亲和妹妹陶叶了。

陶红是六年前离开家的,跟她邻村的同学结伴走的,一个十七岁的小丫头,满世界跑来跑去,胆子够大的。在深圳落脚之后,来信说,不当小保姆了,而是到了一个中外合资的什么公司。那个什么公司,信里说得清清楚楚,只是名字太长,父亲总也记不住。六年当中,陶红一次也没有回来过。她是今年春节前回来的,也没提前来封信。陶红走进家门,全家人没一个能认出她来。走的时候是一个黄毛丫头,现在倒变成了一个漂亮丰满而且洋气的大姑娘了。母亲看见有人走进家门,赶紧迎上去,说:“姑娘,你找谁呀?”陶红愣了一下,嘻嘻地笑起来,很快又扑进母亲怀里,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母亲这才回过神来,是自己的心肝回来了,是自己的肉肉回来了。她既高兴又伤心,有点手足无措了。这种时候,对于女人,特别是上了一把年纪的女人来说,最好的表达方式就是哭。在语言无法表达心声的地方,只能用哭声来表达。哭是语言的最高点,而沉默则是语言的最低点。在那个幸福的黄昏里,陶红和她的母亲,还有妹妹陶叶,都处在语言的最高点上,哭得一塌糊涂,泪水能装满一脸盆。只有父亲没有哭,他坐在炕头上,一口一口抽着旱烟锅,在语言的最低点上沉默着。但他的眼圈是红的,是很红很红的那种红。

陶红这次回来,宣布了两件事情,一件是她自己的婚事。她是在深圳自由恋爱的,小伙子家住二十里外的宋家庄,两个人在同一家公司里打工,天天碰面,碰出了感情,一发而不可收了,约好回家筹备婚事,时间定在今年的五一。也就是说,陶红这次回来,不打算再回深圳了。春节的时候,陶红的对象到家里来过,小伙子还不错,挺精明的一个人,陶红的父母都很满意。其实,不满意又能怎么样呢?陶红的决定,他们是不敢反对的。距离这种东西非常古怪,距离越远,越容易让人产生敬畏。陶红的父母对待陶红的态度就是这样,陶红一走进家门,他们俩就变成了乖孩子,家长的派头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让陶叶心里又羡慕又嫉妒。陶叶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今年夏天,等她初中毕了业,就像姐姐一样出去打工。她想让自己也变成姐姐那样,漂亮又洋气,还时不时流出一点港台口音,“好好听噢”。陶叶没想到,陶红宣布的第二件事情,一下子打碎了她的梦想。陶红让她读高中。不读不行。陶叶的学习成绩中等,能不能考上高中还很难说。陶红不管这些,一下子把陶叶的退路给堵死了。陶红说:“妹子,还有半年时间,你用用功,一定要考上高中。考不上高中,你就去死吧。”说这话的时候,陶红的眼睛里是含了泪的。

陶红的父亲在骨子里是不愿意让陶叶去读高中的。一个女孩子,再过几年就嫁了人,生孩子做饭,喂猪喂鸡,用得着读高中吗?不读高中不会生孩子?不会做饭?不会喂猪喂鸡?扯他妈的淡嘛。陶红就没读高中,不也出息了?再说,家里也确实有些难处。这些年他的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日子也就过得不太景气。说起来多亏了陶红,每个月三百五百的往家里寄钱。这样,他的手头才宽裕些,才敢经常往镇医院走走,照顾一下自己的病情。经过几年的调治,他的身体状况已经有了明显好转。可是,陶红转眼就要嫁人,家里少了主要的帮手,陶叶再去读高中,又是一笔很大的开销。这些事都是让他发愁的。他的心事让陶红一眼就看透了,陶红说:“爸,为了陶叶的前途,你就咬咬牙吧。”陶红把话说到这种程度,他还能再说什么?什么也别说了,“咬咬牙吧”。陶红是这个家的最大功臣,她自己也知道,一回到家,就有了金口玉牙、说一不二的气焰。功臣嘛,差不多都是这样,你不能不让着她一点儿。

母亲是个没有主心骨的人,从来都是看陶红她爸的眼色行事。这样说来,全家四口人中有三口达成了一致的意见,占了绝对的多数。只有陶叶,对当前的形势估计不足。陶红让她读高中,她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还在打着自己的小九九。她心里想,到了五一,姐姐结了婚,就成了别人家的人,那时候,父亲未必还坚持让她读高中。她呢,正好顺水推舟,也到深圳打工去,去见见大世面。几年后,也像姐姐那样漂漂亮亮地衣锦还乡,让全村的老老少少都高看一眼。古诗里说,“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陶叶其实是在悄悄期盼着她的“又一村”。她心里有了自己的主见,外表就显得格外听话。陶红说:“妹子,你要用功,听见没?”陶叶连连点头。但陶红是上了心的,不是嘴上说说而已。她盯住了陶叶的学习,不到半夜不准睡觉。姐妹俩住在一间屋子里。陶红每天晚上都早早钻进被窝,歪在枕头上看书看杂志,《新婚必读》,还有《家庭》、《知音》什么的,快结婚的人了,对这些东西感兴趣。陶叶趴在书桌前温习功课。看起来,陶红是在看书看杂志,实质上是在监视陶叶。她隔一会儿就瞄一眼陶叶,看见陶叶搞小动作没把心思放在课本上,她就假装不经意地咳嗽一声,有时能把陶叶吓得一激灵。陶叶在心里头确实是怕了这个姐姐的,不敢不用功。陶红还给她下了死令,每次月考,总成绩的排名必须在班级里提高五位以上,否则,“有你的好看”。陶叶心里没底,胆战心惊的。没想到,第一次月考,她的名次提高了六位,第二次月考,名次提高了七位,一个中等生,短短两个月时间,就大步流星地跨入了上等生的行列。这真是一个意外的惊喜。连陶叶的班主任老师都感到不可思议,他说:“陶叶,你是不是吃了兴奋剂?”说话的时候,脸上是带着笑的。陶叶自己当然也很高兴,没想到,真是没想到。最高兴的人自然是陶红,她的话里带了一连串的感叹号:“妹子!你行!你行啊!”话是这样说,但陶红还是隐隐感觉到了,陶叶这个小丫头片子,思想上的疙瘩还是没有完全解开。一个人要是真正解开了思想上的疙瘩,做起事来,不用别人催促,自己就会有一个拼命的劲头。看来,得找个机会,好好敲打敲打陶叶了。endprint

机会是可遇不可求的。陶红还没想好该怎样跟陶叶开口,机会就已经送到嘴边上了,红红的,像南国的荔枝,你不咬住都不行。

清明节已经过去了。庄稼人该抖擞精神打点土地了。种洋葱,种大蒜,种菠菜,种莴苣,种马铃薯,到了四月中旬,该种菜豆了。再过十天半月,等种完了玉米,陶红就该出嫁当新娘了。现在是四月中旬,阳光已经很暖了,陶叶的心情像向阳坡上的蒲公英一样,有了开放的迹象,有了开放的欲望。星期天的下午,陶红带着陶叶,到自家后院的菜地里种菜豆。平常日子,陶红是不准陶叶沾农活的,让她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学习上。今天反常了。主要是陶红的心情好。一个人在心情好的时候,很容易对别人产生同情心理。看到陶叶大半天没离开书桌,陶红不忍心了。她说:“妹子,你休息一会儿,跟我到后院种豆吧。”

种菜豆是一件比较轻松的活儿。翻土,碎土,把菜畦整平,相距半米左右开垄,开好了垄,就可以点豆了。点好了豆,覆盖一层农家肥,把垄合上,轻轻地踩好地格子,就行了,像玩一样的。种子入了土,就等于有了希望。这希望是可期待的。十天后,豆苗该出土了,二十天后,豆苗该伸蔓了,三十五天到四十五天以后,该开花了,之后是结荚,用不了多久,就该采摘了。就像陶红对陶叶的希望一样,是可以掰着指头数日子的。七月上旬考高中,九月初读高中,三年后,读大学,四年后大学毕业,在城里当上“白领”,就是人上人了,就是人群中的凤凰了。陶红心想,唉,自己这辈子是当不上凤凰了,那就让陶叶来当吧。

陶叶的心情也是很好的。她终于有了小半天的清闲,不用趴在书桌上受罪了。姐妹俩边干活边叽叽喳喳说些闲话,时间过得很快。一畦菜豆,两畦菜豆,种到第三畦菜豆的时候,陶叶突然问了一句:“姐,深圳好不好?”

陶红愣了一瞬,粗着嗓门说:“不好!”

这话让陶叶吓了一跳。怎么会呢?深圳怎么会不好呢?陶叶的黑眼珠滴溜溜地转了几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个时候,陶红才陡然认识到,敲打陶叶的机会就在眼前。

陶红说:“妹子,你说,姐姐好看吗?”

陶叶糊涂了。刚说到深圳,怎么又扯到“好看”上来了。但姐姐问她,她不好不回答。

陶叶说:“好看!”

陶红说:“是红嘴堡最好看的?”

“最好看的!”

“是全镇最好看的?”

陶叶犹豫了一下,说:“最好看的。”

“是全县最好看的?”

陶叶不吭声了。她跟父亲一起去过县城。县城的大街上,商场里,到处都有美女,比姐姐好看多了。

陶红说:“妹子,在深圳,比姐姐好看的女孩子多的是。姐姐是个丑八怪。”

陶红说:“女人要想过上好日子,第一是要长得好看,让有钱的男人看上她。第二是要有知识,靠自己的本事吃饭。长得不好看,还没有知识,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陶红说:“妹子,你要有知识才行,考高中!考大学!”

这时候,街上传来几声羊叫。抬眼去看,是大臭,赶着几只羊从村外回来了。大臭是村里有名的小混混,从小就不走正路,净做些荒唐的事情。

陶红接着说:“要是像大臭那样,还怎么好意思活下去?”

陶红这次回来,很少谈论深圳的事情,对那个什么公司,更是避而不谈。她是受了委屈才回来的,是伤了心才回来的。一天十几个小时的工作量,比种庄稼还累,这些不说了。最可恨的,是人家根本不把她们这些打工妹当人看。去年年底,经理说是丢了什么东西,把整个车间的女工都集中起来搜身,脱了衣服搜,只剩下裤头和乳罩。几个臭男人,把手都伸进女工的乳罩里去了,乱摸一气。说是丢的东西很小,完全可以藏到乳罩里去,不检查不行。后来听说,车间里根本没丢东西,是经理和他的几个朋友酒后取乐。陶红和他的男友抱头痛哭了一回,决定回家,结婚后到镇子上干点小买卖。

陶红把内心的隐秘都说给了陶叶。陶红是流着眼泪说的。陶叶的眼泪也慢慢地流下来了。

陶红说:“妹子,你要考高中,考大学。听见没?”

陶红说:“妹子,这辈子,你就这么一个机会了。听见没?”

陶叶流着眼泪,不断地点头。她听见了,她是用心去听的,她真的听见了。

天色暗下来,母亲开了后门,喊姐妹两个回家吃晚饭。

陶红小声说:“妹子,你要是考不上高中,考不上大学,只能像妈妈那样过一辈子,你愿意吗?”

陶叶怎么能愿意呢?她不,她真的不愿意像母亲那样活一辈子。一辈子,太长了。她受不了。她肯定受不了的。

当天夜里,陶叶翻来覆去睡不着。母亲的身影一直在她的眼前晃动。那是一个劳碌的身影。每天天不亮,母亲就醒来了,开始了一整天的忙碌,开始了一辈子的忙碌。做饭,喂猪,喂鸡,刷锅洗碗,叹气,侍弄庄稼,侍弄蔬菜,侍弄果树,叹气,小心翼翼看着父亲的脸色,叹气,还要见缝插针跟陶叶说几句邻居张二婶的坏话,忙得不成样子。她的手像树皮一样皴裂,她的指甲缝里永远是黑色的。就是这样的日子,一辈子,陶叶你想不想要?不要!陶叶咬着牙说,不要!陶叶流着眼泪说,不要!陶叶用被子蒙上了自己的头,就是不要!不要!!

陶红的一片苦心得到了丰厚的回报。陶叶这个小丫头片子考高中的时候,竟然爆出一个最大的冷门,考出了全校第二名的好成绩。还是班主任老师说得对,这丫头确实是吃了兴奋剂了。全校总共有三个学生考上县城的重点高中,其中当然包括陶叶。谁都没指望陶叶能考上重点高中,原以为能考上普通高中就不错了。可陶叶偏偏就考上了重点高中。考上了重点高中,就等于一只脚已经跨进了大学的校门。这可真是天大的喜讯。当了三个多月新娘的陶红兴冲冲回到家里,送给陶叶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开学了,陶叶每天就骑着自行车去上学。好在,村子离县城不算远,多使点力气,不到一个小时就能把自行车骑到县城里去。住校是不敢想的,一个月下来,恐怕没有两三百块根本顶不住。生在这样的家庭,也是没有办法,陶叶,你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你就吃点苦吧。老话怎么说来着?“吃得苦中苦,做得人上人”嘛。endprint

村子东边是一条土路,与通往县城的公路搭在一起。土路的两边是耕地。原本是一整块地,被这条土路一分为二,所以就叫“二节地”。这一年,二节地上种了高粱。不是那种“团结穗”的高粱,是散穗的。散穗的高粱身子细个头高,需要密植才行,一棵棵高粱手挽着手才立得住。一阵大风刮过,大片的高粱起起伏伏,像波浪一样,很有韵律感,也很有节奏感。这种高粱产量低,不知道村里人种它做什么。也许是用来吓唬女孩子的吧。夏秋的夜晚,走在这条土路上,两边是浓浓的高耸的黑色,比夜色不知要黑多少倍,还伴有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响动,实在有些吓人。别说女孩子,就是一些年轻小伙子,头皮也是一炸炸的。十年前,二节地种的也是高粱,大臭他姐就是在高粱地里遇到了那档子事,人说没就没了。后来二节地一直种玉米。今年不知怎么搞的,又种上了高粱。从高粱出土的那一天,记性好的老人,尤其是一些老太婆们,又把大臭他姐挂在嘴边上了,尤其是快嘴刘三婶,整天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好像随着高粱一天天长高,十年前的鬼魂也回到了高粱地里。女孩子们的心,一下子都提上去了,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怕。

过了夏至,阳气下降,阴气上升,白昼一天天地缩短了。刚开始,陶叶上学放学,两头都是见亮的。到了九月下旬就不行了,两头都是黑蒙蒙的,而且那黑色一天比一天浓,浓得让人眼晕。路过二节地的时候,陶叶的心里就有了一丝胆怯,有了一种担心。也说不清是怕什么。但就是怕。怕的念头一旦产生,就会越演越烈,像星星之火,渐渐有了燎原的势头。陶叶的额上有了汗水,手心里也有了汗水,心里的汗水似乎更多。每次穿过二节地,她的脚下都用足了力气,把自行车蹬得要飞起来。耳边缠绕着很多声音,有一尺厚的心跳声,有二尺厚的哗哗声,有三尺厚呼呼的风声,还有四尺厚的虫声。这一丈厚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鬼魂的呐喊,听起来越发瘆人。是的,肯定是大臭他姐的鬼魂回来了,在高粱地里喊冤。连红嘴堡耳朵最聋的许大娘都听见了。许大娘的嘴唇颤颤巍巍,逢人就说:“听见没?大臭他姐的鬼魂回来了,在二节地里喊冤哪。”

也真是难为陶叶了。一个小丫头,能有多大的胆子啊。

说不清从哪一天开始,陶叶放学回来,总能在公路和村路的交接处看见大臭。刚开始模模糊糊地看不清楚是谁,从动作上看,那个人好像是在割草。天色黑蒙蒙的,你割哪门子的草呢?后来听见那个人唱歌,刚唱两句就听出来了,是大臭。大臭的哑嗓子谁听不出来?还偏偏喜欢唱电影《红高粱》里的插曲:“九月九酿新酒好酒出在咱的手……”平时就喜欢唱,把高粱酒泼得到处都是,活脱脱一个无赖的嘴脸。

陶叶心里的怕越发地加重了,沉甸甸的,让她喘不上气来。她是一个内向的孩子,心里有事,一般不会轻易说出口的。这样一来,心里的怕就更加可怕了。大臭,该死的大臭,你想干什么呀?

十年前二节地里发生的那件事情,陶叶是知道的。就算事情发生的时候她的年龄小,印象不深,可经不住快嘴刘三婶整天的絮絮叨叨。说起来,快嘴刘三婶也是村里的一害,嘴痒,少说两句能把自己憋死。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整天往外抖落。说得文一点儿,就是不尊重别人的隐私权。有不少邻里纠纷,就是她惹起来的。为这事,刘三叔曾经跟她动过手,打了她两个响亮的嘴巴子。也不好使,两片薄嘴唇照样上下翻飞,一副滚刀肉的样子,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大臭他姐出事的那一年,大臭已经八岁了。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大臭他姐灰头土脸地回到家里,连衣裙被撕得不成样子,两条长辫也散开了,人不人鬼不鬼的。被弄成这个样子,大臭的父母一眼就看出发生了什么事。还用问吗?一个姑娘家,深更半夜的,被人弄成这个样子。大臭的母亲偏偏存了侥幸心理,一再追问她的女儿:“那个啥了吗?你说,那个啥了吗?你说话呀?”大臭他姐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在二节地里”,然后就啥也不说了,倒在炕上没完没了地哭。家里乱哄哄的,没有人注意到大臭。第二天一大早,大臭率领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雄赳赳气昂昂地开进了二节地。大臭得意洋洋地向那几个孩子宣布:“就在这里。我姐就是在这里被人那个啥了。她哭了整整一个晚上,咿咿咿的,吵得我连觉也睡不着。”大臭并不知道“那个啥了”究竟是个啥意思,小孩子们也不知道,他们只是觉得好玩儿,一个个兴奋得满脸透红。从二节地回到村子里,他们兴高采烈到处嚷嚷。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很多人都知道大臭他姐被人那个啥了。很快,大臭他姐也知道别人知道她被人那个啥了。这种事,别人知道不知道绝对是不一样的。别人不知道,你还是一个完完整整的大姑娘,别人要是知道了,你就不是大姑娘,而是一个破烂货了,连破铜烂铁都不如。破铜烂铁还能换点零花钱回来,你能换来什么?还不都是别人的白眼和唾沫星子?大臭他姐觉得没脸见人了,当天就喝了农药。

村里很多人都说,是大臭把他姐害死了。快嘴刘三婶说得更是起劲儿,她说她早就看出来了,大臭这孩子根本不是什么好鸟儿。她还像预言家那样预言,大臭这孩子脑子里长满了蚜虫,将来说不定还能干出啥缺德事来。

大臭的父亲也在无意中为快嘴刘三婶的说法推波助澜。他把大臭捆在门前的老柳树上,用柳条反复抽打,把大臭打得哇哇大叫。好像这样做不仅能惩治前恶,而且还能防微杜渐,避免大臭以后再干出什么坏事。

从此,大臭变得沉默寡言了,性格也古怪起来。用快嘴刘三婶的话说,是“越来越操蛋了,见到长辈连话都懒得说,甚至连个屁都懒得放了。”

初中刚毕业,大臭就回到家里放羊。跟几只山羊在一起,整天在村子周围的沟沟坎坎上游荡,不知心里在嘀嗒啥坏水呢。

大臭十七岁那一年,老张叔的一只山羊在悬崖底下摔死了。当时大臭就坐在山崖顶上唱歌。老张叔一口咬定,是大臭把他的山羊推到悬崖下面的。老张叔的话说得在理:“自己掉下去的?怎么可能?山羊是最会爬山的,要不怎么敢叫山羊?大伙儿睁开眼睛瞅瞅,谁家的山羊从山上掉下来过?”大伙儿睁开眼睛一瞅,果然,这么多年,谁家的山羊也没从山上掉下来过。大臭的父亲张口结舌说不出囫囵话来,没办法,只好赔了老张叔一只山羊。endprint

大臭十八岁那年,在村西头的水泡子里边,跟一个正在游泳的孩子闹起了纠纷。大臭把那个孩子打晕了。用大臭的话说,是他看到那个孩子溺水了,赶紧跳到水泡子里救他。如果大臭的说法成立,他把那个孩子打晕的做法就是对的。很多人都知道,要救起一个溺水的人,首先要给他两拳头,两拳头不行,就给他四拳头,总之是要把他打晕。不打晕不行。溺水的人神志不清,不管抓住什么都死死不放,弄不好,溺水的人和救人的人都会送命的。这样的例子也不在少数。大臭为自己塑造了一个见义勇为的形象,可惜,被他“救”出来的孩子不这样看。那孩子说他正在练习潜泳,大臭跳了下来,二话没说就咣咣给了他两拳头。这就显得尴尬了,显得难堪了。好在是有惊无险,没有闹出人命,村里人议论了一阵子,也就不了了之。

大臭今年十九岁。十九岁的大臭,会弄出什么样的荒唐呢?

最初几天,陶叶对大臭的出现怕得要命,好像有几十只老鼠在撕咬她的心,一边撕咬还一边吱吱地叫着。陶叶最怕的就是老鼠。现在有这么多老鼠一起扑上来,她怎么能受得了呢?

几天过去了,都平安无事,陶叶的心也渐渐踏实下来。每天傍晚走到二节地边上的时候,她的心情却无端地复杂起来。她怕大臭出现,又似乎有点怕他不出现。大臭这样一个名声不好的人,总在眼前出现,毕竟是让人心里不踏实的。可要是他不出现,穿过二节地的那一段土路,就很难走了。陶叶不得不承认,大臭的歌声虽然难听,但也为她壮了很大的胆。

国庆节的前一天,陶叶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陶叶靠近二节地的时候,没有发现大臭的身影。陶叶跳下自行车,睁大了眼睛四处观望,还是没有发现大臭的身影。该死的大臭,他躲到哪儿去了呢?模模糊糊的暮色包围着陶叶,暮色中成片的高粱显得很黑,比暮色不知要黑多少倍,还沉甸甸的,有两丈多高的样子,居高临下向陶叶压过来。陶叶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儿了。前边的路可怎么走呢?

正犹豫着,一个黑影慢慢向陶叶移过来。等她发现那个黑影的时候,黑影已经移到她的面前了。陶叶心里慌得厉害,眼神也散了,身子一哆嗦,手一松,咣当一声,自行车倒在地上。这一声响动来得过于突兀,把陶叶吓住了,把那个黑影也吓住了。

过了足足一分钟的时间,或者是两分钟,黑影说话了:“对不起,我吓着你了。”说完,黑影很快矮下去,又很快高起来,那辆躺在地上的自行车也随之站了起来。

陶叶听出来了,是大臭的声音。她在暗中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陶叶说:“大臭,你吓死我了。”

大臭说:“对不起。”

陶叶接过大臭手中的自行车,说:“大臭,你送我回家吧。”

两个人和一辆自行车慢慢融入了黑黝黝的高粱地。

大臭把手中一根亮晶晶的东西地给了陶叶,说:“这个给你。”

“什么?”

“手电。”

陶叶接过手电,拨动开关,他们的眼前立刻出现了一片光明。

大臭说:“我打听清楚了,这片高粱,明天就收割了。以后,放学的时候,你带着手电,就不会害怕了。”

大臭接着说:“明天,我就要出去打工了,去沈阳。”

陶叶心里一颤,脱口说了一句:“谢谢你大臭,你是个好人。”

大臭没说什么,但脚下明显加了力气,步子迈得很快,陶叶都有点跟不上了。

走到村口的时候,大臭才接过了陶叶的话茬,说:“谢谢你陶叶,你给了我一次做好人的机会。”

顿了一瞬,大臭又说:“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寻找这样的机会。”

陶叶心里咯噔一声。机会?连大臭这样的人也在寻找机会?她想到了姐姐陶红,又想到了自己,泪水就禁不住了。机会这种东西,多么累人啊。

大臭果然到沈阳打工去了。深冬的时候,从沈阳传来消息说,大臭死了,是为了救人,冲进起火的仓库里,被活活地烧死了。

消息传来,村里很多人都表示怀疑。他们不是怀疑大臭死了,而是怀疑大臭是不是为了救人才死的。用快嘴刘三婶的话说,“大臭这种东西,还能去救别人?打死俺也不信!”

陶叶相信,大臭肯定是为了救人才死的。她能想象出来,大臭肯定把仓库起火也当成了一次机会,一次做好人的机会。

陶叶站在刺骨的北风里,面对着村东头的二节地,流了好多眼泪。她知道,她的眼泪是为大臭流的,也是为机会流的。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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