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梦难归

2014-02-28 01:20王毅
海燕 2014年2期
关键词:日本母亲孩子

□王毅

如今人们把女性之间的好友称为“闺密”。所谓“闺密”,其实不外是身边的人中,同学、同事,由熟悉而认同,由认同而同心。有人将闺密发展成一生的密友。也有的闺密,因为种种原因而分开、分离。别时容易见时难。因为再见很难,那份牵挂和怀念就可能一生一世而长留心中。我的人生中就有这样一个“闺密”:笳笳。我的一位中学同学。

1969年4月13日,我随父母从大连下乡到庄河栗子房公社。1970年初,过完寒假,我到公社所在地读中学。我们那个班级里大概有四十多名学生,具体有多少人记不得了。班里有二十多名从城市来的孩子。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为写这篇文章,我掰着指头一个一个回想当时的同学,将全班14名女生的名字一一想起来。当地农村女孩有四人。其余有十人是从城市下乡来的。

读过很多我的同龄人写那个时代的文章,文革中,北京、上海等一些大城市,在偏远的省份建立了很多“五七农场“,将知识分子、领导干部送到那里,进行集中管理、改造。家属则仍然留在城市。而我们大连采取的政策和这些大城市有别,属于“干净、彻底、全部”的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就是全家一起下乡。带工资下乡。栗子房公社是大连钢厂的主要下乡地。我们班因而有很多大连钢厂领导的孩子。“五七”战士的最主要特征是开工资,家庭生活都比较优裕。但是,笳笳是个例外,她和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她是极其特殊的。

笳笳家是下放户。笳笳的母亲是日本人。下放户就是家长不是干部,不带工资下乡。全家人到农村后,身份就变成地道农民,无论你以前是否当过农民,无论你是否会做农活,从下乡那一天开始,就完全依靠在农村的劳动收入来维持生活。

笳笳母亲的经历,是我在以后的漫长岁月中一点点、慢慢知道的。笳笳的舅舅二战时期在大连工作,笳笳的母亲中学毕业后就到大连投奔哥哥找工作。她的工作是在青泥洼桥的秋林公司做服务员。(现在的秋林女店)“八一五”日本投降后,笳笳的舅舅决定回日本。但是,当时的交通已经断绝。她舅舅和几个日本男人经过商量,决定从大连走到丹东,然后游过鸭绿江到朝鲜,再辗转回日本。这个计划是冒险的,弄不好,连生命也保不住。带女孩子走很困难,所以,笳笳舅舅决定扔下妹妹自己离开。笳笳的母亲,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这时,婚姻只能是她唯一可以选择的活命方式。找一个中国男人,在男人的庇护下活着。于是,她嫁给了笳笳的爸爸,一个在大街小巷走家串户的手工业者。

结婚后,她给这个男人生了五个孩子。她没有工作,生孩子、照顾孩子,五个孩子把她的青春和心劲一点点耗尽耗光。那时候,大连这种日本女人很多的,我家门口就有两个男人娶了日本女人做老婆。所以,并不算什么稀罕的事情。文革来了,这却成了问题,笳笳的母亲,因为是日本人,被说成是日本特务。勒令他们全家离开大连到农村去。于是,一家人下乡到庄河栗子房。

笳笳有一个哥哥、三个妹妹。她是女孩中老大。或许是老大的缘故,她性格沉稳、做事谨慎。是的,谨慎,就是这个词,从我认识她那天起,“谨慎”一直是她身上最突出的性格特征。

笳笳很美丽。那种美丽是让人看一眼就会永远记住的炫目的美丽。饱满的前额,一双亮的让人心灵发颤的大眼睛。那双大眼睛里从来没有笑意,那双眼睛如秋天的深潭,清澈明亮又深不可测。我喜欢看她那双眼睛,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仰着脸看那双眼睛。眼睛怎么可以如此美丽、如此魅惑!(她比我高半个头。)

笳笳不但美丽,还极富才华。学习好是一定的。笳笳有绘画天赋。上学不久,学校就让她画黑板报。别人放学了,她留下来画。中午吃完饭,同学们或者在教室里闲聊,或者到操场晒太阳,她就去画黑板报。有时上课铃声响了,没画完,她就带着一手的彩色粉笔留下的颜色走进教室。记不得我们是怎么好起来的。反正我们越来越好,只要有时间就凑在一起说些悄悄话,甚至什么也不说,在一起站一站也感觉很舒服。

在公社中学读了一年半的时间,毕业了。那时候的中学毕业去向极其简单,回到生产队干活就是了。其实就是读书期间也是经常干活的,农业学大寨!年女老少都要学,何况已经像大人的中学生。我们常常停课参加春种秋收、挖梯田等农业劳动。大家都不知道未来在哪里,都不知道我们是不是将一辈子留在农村。能不能回城、什么时候回城,这是每个人心里都在想的问题。当然,谁也不说。

1972年夏天,中学毕业的我们都回到了各自的生产队,开始了农民式生存。没有人想到,笳笳竟然是我们中第一个离开农村的。

有一天,我接到了她的信,说他们全家要马上返回大连,让我到她家去见一面。我急急忙忙走了二十多里地,去了笳笳家。第一次看到了他们全家人。她父母个子都不高,父亲又矮又瘦,母亲个头虽不高,但身材适中,圆圆的脸,谦恭的笑容、得体的举止,即使穷乡僻壤,也无法掩盖天生的优雅。这使我明白笳笳的气质正是来自她母亲。而笳笳的哥哥更是一个看似忧郁却又高傲的美男子。笳笳的妹妹除了一个眼睛有问题外,另外两个也都聪明、美丽。矮个的父母竟然生出五个美男美女。

那是风云激荡的岁月,因为中日关系的改变,笳笳家成了受益者。日本首相田中角荣访华,1972年9月29日双方发表了联合公报。公报上讲的当然都是中日友好的大事。还有公报没讲的事情,其中一个重要的事情,就是日本二战后在中国的滞留人员。我像听天方夜谭一样听笳笳讲。原来,像笳笳妈妈这样的女人们,他们后来都加入了中国籍。但日方提出,她们虽然加入中国籍,却并没有退出日本籍。所以,日本仍然把他们视为自己国家的人。日方提出了这些人的名单,一直内心有愧、担心妹妹的笳笳舅舅把妹妹的名字提了出来。从上面一直下来,查到下乡后,立即命令,马上返城。子女安排工作。这真像天上掉下一个大馅饼,大得将全家人的命运来了一个彻底大翻身。

他们一家回到大连,在五一广场附近被安排了一套两居室的住房,笳笳和哥哥都安排了工作,小妹妹去学校读书!这在七十年代初期,对于大多数的年轻人,根本就是最好最棒的人生!

忘记是1974年还是1975年深秋,我回大连办事。到了姨姨家,放下东西,我就去看笳笳。她被分配到服务业总店下属的一个商店做服务员。单位在明泽街一带。到那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但街道上昏暗的灯光下到处都是人,还有一垛一垛的大白菜。正是秋菜上市的时候,我到商店里面,没看到笳笳。出来,在一个大白菜垛旁的磅秤前看到了她。她穿着一件灰不灰、青不青,从头到脚的大袍子,正在卖秋菜。我高兴地跑过去,喊她的名字。她看到我,惊喜从脸上掠过,连一秒钟都没有就消失了。紧跟着就是有些尴尬和为难的样子。我站在她旁边,饶有兴趣地看着她卖菜,觉得很好玩,甚至很羡慕。如果让我回城,做这个工作也是很好的。我们的谈话经常被来买大白菜的顾客打断。她帮顾客搬大白菜,过称,算钱……偶然空闲下来说几句。她已经两周没休息,一直战斗在卖秋菜的第一线。(那时人们喜欢将工作说成是战斗)。能看出来,笳笳的心情并不好,说了好几次:“你看……你看……”,那是对眼前的事情不满又无奈的情绪。我的心情也阴暗起来。她时不时看看后面、周围,似乎怕被人看见工作时间聊天。我知道她做什么都极其认真、谨慎……于是,我告辞了。她说有时间再聊,可我的时间也很紧,办完事要赶紧回家。我们就这样匆匆见了一面、说了没几句话……回来后想想,笳笳对自己的工作也是不满意的。对了!她的眼神依然是没有笑意的呀!她的行为依然是谨慎的呀,回城的快乐在她身上并没体现出来。

1978年高考,我考到辽宁师范学院。我们一家也从农村回到大连,父母都在中学教书。我第一个要见的当然是笳笳。这时候,笳笳已经不做服务员了,她因为那年卖秋菜的杰出表现,被抽调到总店做宣传工作了。我到她单位去找她。那是一个靠街的二三十年代的木制二层建筑。楼梯踩上去都有些摇摇晃晃、嘎嘎吱吱的。笳笳就在二楼的一间办公室里工作。我们俩惊喜地看着对方。笳笳还是那样,依然如过去一样朴素,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本色是蓝色的列宁装。直领将她修长的脖子严严实实地遮住,没有腰身的衣服裹着青春、丰满的身体。这种中性的衣服现在哪还有女孩穿,笳笳告诉我,她从工作以来就一直穿这一件衣服!周日放假洗洗,上班继续穿。

说到我上大学,她有些黯然神伤。她说她本来报考的,但没有批准。依然是因为她的母亲,她没有报考大学的资格。我有些愕然。这是我没想到的。她羡慕地望着我,你看你多好,能上大学,我不能上了。我忽然想起,我们家住在学校里,学校里办的业余大学很火爆,很多人都在下班后晚上去上夜大。那时最时髦的夜生活是去上大学,不像现在上夜店。她说她也在读,学日语,想学习学习母亲国家的语言。无论怎样,工作坏境的改变,使她的心情好了许多。黑宝石般的黑眼球偶然有一丝抑郁在闪烁,但我们讲到高兴的时候,她就会笑起来。笑着的笳笳更美丽。

虽然读了夜大,但笳笳依然对大学十分向往。她经常到我们学校玩,我们寝室的女同学都认识她。每到周末,我从学校回家,只要有时间,我们俩就到一起玩,逛公园、逛商店、逛街。笳笳依然节省,很少花钱。我们最喜欢的是坐在中山广场的绿茵上,谈着对未来的憧憬。她比我小一岁,我们都是二十多岁的大姑娘,爱情这个问题自然是我们无法逃避的话题,也是我们向往的人生美景。我们都认为自己应该有一个浪漫而灿烂的爱情。在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们只是憧憬和向往。有一次,她笑着说:“别人谈恋爱的时间,都是咱俩在一起。”那时候,没有同性恋这个词,如果有的话,我们俩的亲密一定会被误认的。

大二时候,我与班级的一男生谈起恋爱,我不能独自享受这份美好,我要帮笳笳找男朋友。我尽心尽力地搜索着周围能配上她的男人。

第一个进入我视线内的是母亲一个同学的儿子。他比笳笳大两岁,浓眉大眼、宽肩细腰,很有男人气。有意思的是,他与笳笳有同样的出身。男孩父亲是朝鲜族人,父母都在大连外国语学院做老师。我央求妈妈做中间人。妈妈也喜欢笳笳,立即同意。他们在我家见面。我想那个男人是一眼就看好笳笳的。因为他与母亲离开我家的时候,他竟然给我和我妈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这当然是表达感激之情了,这么漂亮有才的女孩到哪儿找!

笳笳也同意相处。她对男方的家庭和工作还是挺满意的,我知道,她希望找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的孩子。他们顺利地进行着,笳笳经常向我叙述他们的交往。有时听着,就不由得笑起来。俩人都是夜大学生,都对读书有极大的渴望,他们经常约会的地点就是中山广场附近的大连图书馆。可惜这被所有人,双方家长、朋友都看好的姻缘却在一个月后画上句号。没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在我的追问下,笳笳说出了真正原因。一天晚上,俩人一起散步,走到大连火车站,遇到一个问路的老人,一看就是从农村来的,很土的样子、背着大包袱。笳笳很热情地站住,告诉老人要去的地方怎么走。可是,老人根本不认路,笳笳就要将老人送到车站。男的不高兴了,烦老人扰乱了他们的甜蜜,拉着笳笳就走。那一刻,笳笳想到了自己父亲,和跟前的老人多么相像。于是,第二天她就电话告诉对方,分手。男方不舍得,给笳笳写了一封信,表示一周之内每天晚上都会在图书馆门口等她。一周内,她任何一天去,他们都将重新开始。笳笳没去。结束了一个月的情侣关系。其实,现在想起来,那个男人只是太在意笳笳,不愿意被人打扰而已,如果说他真的是势利眼,嫌贫爱富,未免有点挑剔了。当时,我可觉得笳笳是对的,对那个男人气愤不已呢!

通过这件事,我也明白一个道理。其实,笳笳身边从来不缺少追求者。但是因为各种原因,总是难以成功。我们在农村读书时班级一个男生被招工到大连,那个男生到了大连就去找笳笳,狂追。可因为他的工作是大连棒棰岛宾馆的厨师,棒棰岛宾馆是接待中央来大连的各级领导的地方。这种紧要地方的工作人员找对象也是要政审的,因为笳笳的母亲,他被通知不可以处这个女朋友,这件事对笳笳的伤害也很大。

漂亮的女孩哪能没人惦记!在我还没搜索到新人的时候,有一天,笳笳告诉我,她有男朋友了。确实厉害,是一高干子弟。在西岗区自己家住一幢日本楼呢!后来我看到了这个男人,用现在的话说,是高富帅了。他说话很慢、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从来没接触过这种人。在笳笳的盛情邀请下,我和他们一起出去玩了一次。那个男人有一个135照相机,一个胶卷能拍36张照片的那种。他给我们拍了很多照片。当时想,笳笳这次一定心满意足了。

可他们也还是分手了。原因也很充分,笳笳发现这个男孩还有别的女孩,他竟然在父母不在家的时候领女孩去他的家里住!现在的男女关系开放许多。做爱与感情可以同时进行。可我们那时的观念不结婚是一定不能做爱的呀!我为笳笳委屈,这么好的女孩,你还想别人,太过分了!

我依然积极却更加谨慎地为笳笳寻找男朋友。我知道她喜欢大学生,自己没读大学,希望与大学生结合。我想到了一个同学,这个人笳笳也认识,是我们在庄河的中学同学。他人极聪明,1977年就考入铁道学院。铁道学院与我们辽师只有一站地之隔,我去找了那个男同学,确认他没有女朋友后,提出将笳笳介绍给他。他爽快地同意了。在学校时,他见识过笳笳的美丽。如果与笳笳好了,毕业还有理由留在大连。无论从哪个角度讲,他都很喜欢这件事。当他们约会时,我暗暗祈祷,成了吧!成了吧!

想不到的是,这次更短暂,仅仅约会了两次,就宣告分手。理由很简单,笳笳说,他们谈话的时候,对方不断问她为什么不考大学。在他看来,像笳笳这么聪明的女孩,怎么会考不上呢!对她没进入大学学习表示非常遗憾。这个问题,无疑如刀子,狠狠戳到笳笳最敏感最脆弱的那根自卑的神经。这是不能提的问题,对方还反复问。笳笳宁肯分手,也不愿反复提那个让她本来就无法忘怀、痛彻骨髓的问题。

我不灰心,我相信一定在某个角落有个人是为笳笳准备的,只是还没出现而已。我像一个嗅觉灵敏的猎犬,随时准备为笳笳捕获那个人。

不用我捕获,那个人终于来了,真正的白马王子。虽然不是骑着白马,却是乘飞机从天空飘然而来。现代白马王子!

1980年,笳笳母亲在离开日本将近半个世纪的时候,回日本探亲了。探亲回来的飞机上,旁边坐着一个与她同样留在中国,只是是南方,同样嫁给中国男人,只是是知识分子的日本女人。俩人唠嗑的时候,说起彼此儿女。原来那个女人只有一个儿子。两人一说,都觉得两个孩子真是太合适了。那个女人回到南方,不多几天,一家三口人,父母和儿子就乘飞机来大连相亲。俩人一见钟情,立即定了终身!

当我见到这个男人的时候,觉得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忽然想起,与那个高干子弟很像,一样的高高大大、一样的白白净净、一样的温文尔雅、一样的彬彬有礼。男方父母也对笳笳十分满意,漂亮、正派、聪明、勤奋。哇,好女人所应有的优秀品质她全都有啊!一家在大连住了一段时间,笳笳就请了婚假,与公婆丈夫一起飞回南方,并同时旅行结婚了!怪不得我屡屡为她介绍朋友总是不成,原来上帝为她准备的那个人根本不在大连!

当笳笳再次笑着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有点发愣,这是笳笳吗?永远洗得发白的蓝色列宁装终于不知所踪,穿着长长的喇叭裤、真丝的白色上衣,领口处是两个长长的飘带。这是当时很风靡的时装款式。黑色的瞳孔跳跃着快乐和满足。那是对生活对爱情的双重快乐、双重满足!

她送给我的礼物是一双丁字半高跟皮鞋,和一个镶着白色珠珠的雅致手袋。这个手袋现在是我的实用品兼纪念品。放在我家抽屉里装零钱。每当打开抽屉看到它,都会想起笳笳。

那是我们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我读书,她工作。她丈夫回南方后,她又恢复了单身生活,我们照样周末凑到一起,逛街、逛公园。

后来,她怀孕了。十月怀胎后生下一个一个八斤的男孩。那个男孩白白胖胖,特别那双眼睛,竟然与笳笳完全一样。笳笳从家里搬出来,在外面租了一间房子,这房子恰巧就在我们家附近。我家在昆明街尽头住,她的家在我家前面。周六晚上回家,常常没回自己家,拐个弯先去看孩子。男孩睁着一双黑宝石样的大眼睛,静静地、认真地、探寻地看我,不哭也不笑。多像当年的笳笳呀!有一天,笳笳对我说:王毅,你将来结婚后,要生女孩。我说为什么。她说嫁给我儿子做媳妇呀!我们两家要做亲家。我笑起来,对于当时还没毕业的我来说,这实在是很遥远的事情,连想都没想过。只是我没想到,笳笳的美好愿望,根本就不可能实现。不仅仅是我也生的儿子,更因为这两个孩子从来就没见过面,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曾经的岁月中彼此生命中有过这样一个闺密。

孩子生下来时,笳笳的公婆和丈夫三人都飞到大连,照顾他们母子。在孩子大约五个月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把原有的生活轨道堵塞了,把两个家庭成员的人生都改变了。

笳笳母亲当年回日本探亲回来后,就萌发了一个想法,回日本去。带孩子回去。她于是向有关部门提了申请。当时要带儿子和女儿一起走。但笳笳的哥哥不同意,他说自己是中国人,他的国籍跟父亲,他不去日本。我去过笳笳家很多次,但与她哥哥没说过几句话。这是个心事很重、才华横溢的男人。下乡的时候,一家七口人,笳笳和妹妹都读书。母亲自然是不能下地的。父亲即使到队里劳动,也不是强劳力,一家人的生活重担其实就压在他刚二十岁的稚嫩肩膀上。回城后,笳笳和哥哥撑起这个大家庭,当然仍然以哥哥为主。不知道他怎样熬过经济上、精神上都要他来撑起家庭的岁月。即使这样,他也从未放弃奋斗。版画、雕刻,和各种我不曾了解的艺术,他都一直在学习、在钻研。如果到日本,那儿的富足、对战争遗孤后代的补贴可以使他过上一份过得去的生活。可他拒绝了。我一直很佩服这个男人。

笳笳是母亲最看重的孩子之一,她必须带她走,笳笳也同意。我知道,笳笳心里的大学梦从来没断过,她想回日本读大学。就这样,笳笳母亲将自己和三个女儿一起递交了去日本的申请。这种申请时间非常长,长到人们都不耐烦了、长到人们以为那是不可能的了、长到人们由于麻木甚至忘记了。笳笳真的忘记了,在这二年里,她结婚、生子,一切顺利。忽然,有一天,被通知,申请批下来了,他们可以离开中国回日本了。这一下乱套了!申请的时候笳笳还是个女孩,既没有丈夫也没有孩子。可现在,她有了丈夫有了孩子,一个人变成三个人了。可申请表上只有她一个人,要不一个人走,要不留下来过全家的生活,让那个曾经寄托了无限希望的申请作废。这本来就是一个让人纠结的问题,孩子五个月,正吃奶,而笳笳的奶水又很好,妈妈能扔下孩子走吗?笳笳问我,我知道,我的意见根本无足轻重,她有丈夫啊,孩子啊!那才是最重要的。当然,最终的决定要她做出。笳笳是个有主见的人,关键时刻,谁的意见都不重要,她会做出自己的决定。

有一天,她告诉我,她决定走。她说你知道的,我一直想读书,我不甘心没读书。当年不让我考大学的时候,我灰心到极点。现在去日本,我可以读大学了,我一定要读书!我望着她,我理解她,可面临的这一切,怎么处理、怎么办?

恰恰那时,也是我的毕业季。我跟随丈夫去他的家乡,要工作要结婚,这都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次。我不能送她走,我买了一套唐三彩,送给她远行。那天我去她家,一切都乱糟糟的。家中正在收拾东西。每个人脸上都很严肃,母离子别,从此天涯海角,一家人变成两家人,这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甚至可能今生不再见面。笳笳母亲不会回来了!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秘密,她用这种方法离开那个因为偶然因素嫁给的丈夫。笳笳母亲向我叙述她对留下的女儿的安排,她说她已经找女婿谈过话,希望他好好对待自己的女儿。女婿让她放心,说一定好好对她。笳笳的哥哥不说话,跟我也只点点头。一个很时髦的女孩在另一个房间里,笳笳说那是未来的嫂嫂。笳笳给我看她哥哥雕刻的铜板自画像。用刀一刀一刀刻出来的。我吓一跳,轮廓是她哥哥的,可眼神,竟然像极了鲁迅!

我马上要离开大连去工作单位报到,不能送笳笳了。我们在她家门口告别,虽然知道笳笳这次走出国门,但我总觉得她很快会回来,丈夫孩子都还在中国呢!

我去了鞍山,她不久也离开中国。因为经济状况窘迫,他们一家人不能乘飞机。只好找到一艘货船,与船长商量并给一些钱后,一家四口人坐轮船去日本。公婆和丈夫、孩子都到码头送别。孩子不知道母亲要走,在母亲怀里甜甜地吮吸着乳汁,必须上船的时候,笳笳将儿子给了丈夫,一步三回头地上了轮船。多么像小说情节,却是生活中的真实,生活比小说更震撼!

孩子嘶哑的哭声、高亢的叫喊没有叫回母亲,笳笳还是上船了,开船了,走了!

1983年初,我收到了笳笳从日本寄来的信,叙说了她去日本的情况。夜大学习的日语得到了应用,她考取了新闻学校。信的末尾,她感叹,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你一样有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家啊!

我给她回信,鼓励她好好学习,安慰她,一定会有自己的家的。她丈夫可以申请去日本的呀!

1983年春节前,我收到了她的贺卡,没有说更多的话,只是祝我新春快乐。我又给她回信。这是我们之间最后一次的通信。从此,我再没收到她的信。

春节时,我回大连探亲,去了笳笳的家。笳笳的父亲更老了,弯着腰、垂着眉,离开了那个他从来没认真珍惜的妻子,他大概才知道,没有妻子没有母亲的家庭是多么凋敝、寂寞……生活变得与过去多么不一样。他絮絮叨叨地和我说笳笳也是春节给他一个贺卡。又说笳笳的儿子在南方喜欢吃东北的苹果,他找人帮助邮寄了一箱过去。他还抱怨,说笳笳不该走,本来单位都在讨论笳笳的入党问题了,她却走了。如果不走,入了党,以工代干就可以转成干部了。“以工代干”是那个时代很普遍的情况。从基层提拔到机关的很多人,虽然做干部的工作,但身份仍然是工人,档案里也是工人身份,工资也是工人待遇。必须得遇到机会、或者有某种条件。比如入党,比如有了夜大、电大的各种文凭,证明你的才华,才能转成干部。听着笳笳父亲的唠叨,我忽然想,笳笳的走,是不是与她不是正式干部有点关系呢?这都无法猜测了。不准考大学、以工代干要有条件转正,如今这些像古董一样的规定,早已不存在、早已不被现在年轻人知晓,当年却有很多人因为这些规定而改变人生航向。

我问笳笳父亲,她爱人与孩子去不去日本,他们没有申请去日本与妻子、母亲团聚吗?笳笳父亲摇摇头,说女婿不能走。他的父母都在大学工作,不可能回日本。他们又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当然不能让他离开。我说那笳笳回来。笳笳父亲仍然摇头:那不可能。我黯然,如此说来,他们一家的团圆岂不是遥遥无期、笳笳信中提到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个真正的家根本就没有时间表?没有人回答我这些疑问。

最近看网上说香港女作家亦舒的儿子如今三十多岁,从一岁与母亲分离,再没见过。儿子在微博上对母亲隔空喊话:妈妈你好,多年未见。我是你的儿子……(大意)。我立即想到了笳笳,她的儿子也已经三十岁了,他们母子怎样。泪水一下就涌上来,天下最真的情感莫过于母亲与孩子的情感……可命运弄人时,人如何超越命运的魔咒,赢得命运。相信笳笳是那个能赢得命运的女人。

1983年到2013年,整整三十年了。笳笳音讯皆无。她没给我写信。后来即使给鞍山写信,我也早已调离鞍山,回到家乡大连。而他原来的家,那幢像火柴盒一样的楼房,早已拆除。我找不到她的父亲、哥哥,她也不知道我以后的去处。彼此的消息就这样如断线的风筝消失在人迹罕到的飘渺空中,各自走着自己的人生轨迹,再无相交……但她却从来没在我心中消失。我常常在梦中遇到他,不是她根本就没走,就是她回来看孩子决定不走了。我们紧紧相拥,梦醒时,却怀里空空……

我知道,路遥梦难归。我想问,路遥何时归!我祈祷,路遥终要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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