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岸VS王彦明:是什么让汉字恍若有光

2014-02-28 01:20芦苇岸,王彦明
海燕 2014年2期
关键词:芦苇诗人诗歌

提问者:芦苇岸

受访者:王彦明

时间:2013年3月

方式:电子邮件(浙江——天津)

芦苇岸:彦明你好,你的诗集《我看见了火焰》收到后一直在阅读,从去年至今,除当时的通读一遍之外,后来也不时翻阅。感谢信任,也因此而得以对你的诗歌有一个整体的了解。读你的诗集,感觉你的诗歌一向很平和,少有冲动,但分明也见情绪。这种平衡力出自一个80后诗人之手,让我感到有些惊讶。是什么让你如此沉着,而少有刚性的锐意的?

王彦明:在大众的意识里,有一种奇怪的认知:“愤怒出诗人”。似乎诗歌就应该嚎叫、怒吼、咆哮,而不应该是温顺的耳语。也许在某一个特定时期,我们可以这样扭曲地定义自身的诗歌内涵,但更多时候,中国诗歌应该是消解“情绪”的,内敛的,简约的。

《诗经》以降,我们的诗歌传统就是敦厚温良的。包括一些满腹牢骚,甚或对现实有些失望的诗人,更多情感表达也是躲藏在意象之后,婉转地表达个人幽暗的情怀。钱钟书在比较中西诗歌时,对中国诗歌的定位是“像良心的声音又静又细”。这个想法暗合我意。很多时候,靠着喧嚣来夸饰的诗歌往往是下品。

在一个人发现怒吼和咆哮无效的时候,我相信他更愿意倾听内心的低吟。

我是一个平衡力不太好的人,所以在写作中一直试图达到一种平衡。这种掩饰是不自信,也是一种期许。我的写作寻求一种平静下的波澜,这需要足够强大的内心,和无比坚强的定力,此外生活的磨擦一样会起到雕琢的作用。诗歌的写作,不是与世界绝缘的,必然为生活的作用力所牵引,或左,或右。

芦苇岸:这是你的第一本公开出版的诗集吗?一般而言,80后诗人更倾向于手工类的自印模式,这比较有个性,也隐含了一种先锋的观念在里头,但你还是选择了比较传统的自我“认证”模式。这个举动不得不让我把你和“老成持重”联系在一起。说说看,你的初衷,和想要抵达的彼岸。再就是你对自费出版的看法,是不是自费只为满足诗人的“自慰”?在数字化的今天,出诗集的必要性是什么?

王彦明:这应该算是我的第一本公开出版的诗集。2008年的时候,我也与其他人出过一本合集,名字叫《芝麻开门》,是一本相当勉强的合集。还好,因为那本书,我认识一些陌生的朋友,也算是一种收获。

“手工类的自印”,这个说法特别有意思,且切中要害。很有作坊的感觉。这种出版模式,不是中国的,在世界范畴内都很常见。更多的人愿意将其定位为自主出版和小出版,但我个人觉得都不足以概括其完整价值。这种模式固然有敝帚自珍的含义,但也可见一种情趣:物化时代,一种切身的参与,在缓慢的过程中,可以感受物与自我的隐秘关系。在参与编选一本80后的选本时,我曾很兴奋地把自己前两本诗集——《是什么让我无法安静》《即景》,定义为自印。

出版不同于自印,在于前者给诗集求得了一种合法性,而对艺术本身是无效的。出版诗集于我是一种纪念式,一段写作时光的存档与物化。在一个阶段之后,我们需要一种总结、归档,也需要一种精神的纪念。出版诗集肯定不可以简简单单地归结为“自慰”,每本诗集的编选过程,其实痛苦不断。我们需要重现审视自己的写作,这个过程挑剔而无奈。善于自我否定而精进的诗人,苛刻得往往对自己满心失望。

数字化是一种时代的趋势,似乎不可扭转,但是纸本阅读带来的缓慢感、真实感,数字化是代替不了的。

芦苇岸:《是什么让我无法安静》,我喜欢这样的自我认定,可见诗歌对你唤醒的真诚与真实。你应该感触很深的是,当下诗坛充斥的“安静”谎言。多少口口声声自我标榜“很安静”的诗人,其欲望火焰的旺盛是多么地灿烂如花,既然都不是生活在真空中,那么无论怎样高明的掩盖,“结果”都难逃“看见”。其实,在这样的当下,面对许多东西,谁也无法真正心如磐石。对美的激动,对丑的愤怒,对坦荡的唏嘘,对钻营的不屑,对我们自身的悲观和对灵魂不洁的苛责……我认为,恰切的自我认知就是恳切的真实,你这样壮心激荡的年纪,内心肯定不会死水微澜,这样也不正常,谈谈究竟是什么让你无法安静吧!

王彦明:我想无论怎样,思想家密歇尔–福柯提出的“求真意志”在诗歌的发展中都是不可或缺的。尽管在生活中我们经常感叹被谎言的迷雾包围,但我依然对真诚充满期待,我相信会“日出雾散”。现实中更多的人倾向于充当“沉默的大多数”,而我愿意成为说皇帝没有穿新衣服的“小孩”。当然真诚与真实要从自我的认定开始,也包括对自己的否定,这是我从鲁迅的精神品质中学来的。

当“安静”成为一种标签的时候,更好暴露了我们的孱弱的内心和不宁的状态。正如你所说,纸包不住火,包住的是自欺欺人的心态。很多时候,人们习惯于“睁一眼闭一眼”,更多时候,是“紧闭双眼”。这不是诗歌的问题,也不是诗人的问题,其实是人性的问题,国民性的问题。

世界是宽阔的,诱惑是必然的。如果我们按照自我的方式爱世界,爱自己,那么就不用担心安静的问题。只要我们的标准足够“纯正明智”,喧嚣,甚至呐喊都是正常的,可以安心的。

让我不安的是世界有那么多我未知的东西,让我身心焦虑,让我兴奋,让我渴望投入,让我失去自己设定的“安静”。美好、幸福、理想、未知……这些奇妙的词语,在我的生活里,就像镁的燃烧,迅疾地侵入,快得让我不知所措。

如果这是上帝的赐予,那么我认命,我接受。

芦苇岸: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写诗的?出于什么由头?起点的动静是每个诗人最有意思的“源头”,你还记得自己第一首诗歌诞生时的情形吗?这本诗集有没有收录?

王彦明:最初的纯粹与“傻气”,往往让人怀念。1996年的时候,我写了第一首诗。我管它叫“诗”,因为它具备了诗歌需要的节奏、内蕴和表达欲求。写那首诗歌的目的说来让人脸红——“取悦”。那时候,我极度自卑,企图在文字里获得一些脸面,在暗恋多年的女生面前,增加些印象分。每一个写出诗歌的人,包括封闭性极高的人,也都渴求别人的关注。所以那首诗的第一读者,不是她,而是我的语文老师,一个有点神经质的文艺青年。他在班上阅读的时候,带给学生的欢乐与惊异,超过了我的想象。

现在看来,那首诗已经相当于一个笑话。冬天的时候,我回到父母家,翻箱倒柜,企图将它找到,作为手稿放到后面编辑的诗选里。最后还是失望而归。这也是一种无奈的遗憾啊。《我看见了火焰》这本诗集,编选的时候,我的要求极高,所以很多诗歌都不幸被我毙掉,它也未能幸免。

芦苇岸:看你的“后记”,我发现和你有相似之处,但也有不同。比如说“在写作上,我是矛盾、摇摆的”,这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不自信”?我就一直如此。可你又开门见山地说对自己的诗歌与观念“敝帚自珍”,这个与我截然相反,写诗,我是典型的“喜新厌旧”,这是一种胆怯自我溯源的极端表现。能否探讨一下这种现象所折射的诗性情怀?你的矛盾可不可以理解为“纠结”、“焦虑”?当然,如果仅仅是焦虑写得好与不好,意思不大。我想关于诗歌写作,你还有更多不为我们所知的深度秘密,对吧?

王彦明:写作者的焦虑是相似的,因为写作的过程本身就充满神秘的相似性。写作的过程,恰如整个历史的演进,基本是一种上升的趋势。尽管期间波折极多,但也因此使内涵、技术显得丰富。我的写作追求一种缓慢,我希图在一种螺旋式的进程中,助推自己的文本,使之根基牢固,使之枝繁叶茂。

在我的印象里,王安忆是个才华卓绝的作家,在不同的时期,她的作品呈现的面貌是复杂而多元的,我们无法轻易给她下定义。这种深度与广度,并不妨碍她的作品呈现为统一谱系。现实中的写作者,往往执着于观念和定位,却不如在摇摆、矛盾中,保持一种内在的稳定,摇曳生姿。

动荡里存在着一种稳定,还有一种野心。

芦苇岸:普希金的《纪念碑》里有“我将永远光荣,即使还只有一个诗人活在月光下的世界上”一样为你“喜爱”,他自信地说“我的声名将永远传播……”诚然,诗人不是生活在真空里,我想知道的是你的“声名观”。顺带也说说你的诗观吧,你所喜欢的诗歌和不喜欢的诗歌又是什么?

王彦明:诗人伊沙曾经提醒我要爱惜自己的羽毛,可见我是一个不懂得珍惜“声名”的人。我对声名的态度不是淡泊,而是近乎于挥霍。在我看来,声名不过是一件花哨的衣服,内在的气韵才是灵魂。我用辛苦挣来的印象分,其实无比脆弱。它更像是一种以别人的标准为标准的自我限制。诗人应该是追求自由的,而声名是最束缚人的。

恰如你所说,诗人不是生活在真空里,现实的一点摩擦,都会让轨道倾斜。2006年,我回到天津之后,结交的圈子很多,然后又逐渐从这些圈子里剥离。这中间的磕碰与疼痛是不可避免的。而我有属于“记打不记疼”的类型,满心的理想主义,疼过之后,依然保持着一股热情,去和世界对视。在天津,我编选过一本杂志和一本年选。在我看来,这些行为,我是牺牲写作,去帮助一些“初学者”,但是得到的更多是揶揄,包括一些初学者的嘲弄。

自讨苦吃,颇有意思。心里装着蝴蝶,在哪里都可以飞舞。

一个写作上摇摆的人,诗观是随机的,但总的来说,我认同诗艺。尽管笼统,但是我觉得只要是踏实的、纯粹的诗歌,都值得我赞赏。我喜欢的诗歌应该鲜活,有生命感,来自身体,连接着生活的气息。相应的,我讨厌僵死不变的诗歌。

芦苇岸:你说到的圈子,我熟悉也陌生。熟悉是因为听到很多诗人说起,他们有过太多的受害与莫名的苦恼,叫人烦闷;陌生是因为我一直以来就没什么交往,一直处于“单干”状态,不进入角力“名利”的漩涡之中,几乎无切身体会。我想生活是网状结构的,既然存在即合理,那么,“圈子”就是诗歌的自然生态之一种,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但是,在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独立的圈子,只有独立的人。比如中国诗歌历史上的李白,就是个典型,当代的昌耀、海子也是典型,近读杜涯,也觉得是个典型。我想置身圈子内外,并不能说明什么。“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无论什么境况,诗人都需要做好自己,做最好的自己。生活中,除同事、亲戚、老乡外,我身边几乎没有诗歌写作的朋友,我也不太刻意去结交,我的QQ签名“独处无是非”就是一个信号。当然这个更多旨意是乌托邦的遐想,实际作用是活得自由自在的借口。我已经独来独往到不惑之年了,越来越感觉这样挺好。当然你说到的憋屈我能感知:一个有独立品质的人,即使处处退让,什么也不搀和,拒绝诗歌写作之外的任何荣光,照样会遭遇不测,受到打整,被人祸害。这就是生活,当然,我纳闷的是,既然贵为“发真声,求真知,扬良善”的诗人,怎么还会有那么多的“心窍”呢?这背后一定有什么利害在驱使,探讨一下其中的因由吧。如今的诗界,迫切需要“揭盖子”的勇气。

王彦明:孤绝而独立的内心,很多时候需要强大的精神力作为支撑。不是每一颗心灵都有抵抗诱惑的能力,也不是每一颗心灵都能强大到可以独自面对世界。作为一个特殊的群体,诗人的生态系统,是多样而陆离的,保持独立实属不易。如兄,如狄金森……但是我保持一种怀疑,比如“独处无是非”,独处是静美,但也有诸般无奈,折射了诗坛现状的社会性与复杂性,不断有人在躲避。从现实的境遇来看,安静的桃花源也可能被开发为旅游区。现实的诗人,缺少的反而是诗意的状态。

尽管我们可以自律,但是一个开放的世界,我们拒绝不了外界的触角深入我们的生活。而且我认为这种渗入,是多元的,比如人情,比如阅读……世界的缝隙,其实随处可见,而我们真正可以做到的就是自洁。

此外,我呼唤诗人入世,介入生活。所谓“独学而无友,孤陋而寡闻”,很多时候写作的标准就是一种对外部世界的迎合。你我在关注别人的评价的时候,其实已经置身于一个小圈子了。我对标准是排斥的,但我不拒绝诗意地生存。当然在这里我似乎也在试着混淆“圈子”和“影响”、“生活”的关系。

“圈子”,从属于生活,是诗人生活的部分,会多角度地影响诗人的生活和创作。生活是一种选择,圈子亦然。保持独立人格应该是一个圈子的包容性的体现,互相砥砺实现美学价值的近似是一个圈子的价值的体现。如果一个圈子,消失了众多个体,凸显某个个体,这个圈子就有了霸权的味道,诗人丧失了自我,圈子也丧失了其应有的价值和意义。

以前还有很多人以政治意识解读诗人的受排挤、受压迫,现在我们则要从生活、人性出发。诗人始终是一个高贵纯粹的族群,混迹其间的伪诗人真骗子,更容易八面玲珑,更适应生存。有着钻石般心理的人,面对世界的纷繁复杂,反而显得拘谨和束手无策。所以我们现在看到更多的是无耻者、流氓,混迹于诗坛,混吃喝,骗真诚而无辜的人们。

芦苇岸:因为大众媒介对诗歌传播的性质与前辈们遭遇的发生了深刻变化,普遍的“80后”之前的诗人们在成长期的时候很难见识开放状态下的诗歌,于是,师承就转向了国外诗歌,到世界文学中找寻给养。来源主要有四个方面:一是西欧文艺复兴时期的主要诗人及作品,二是俄罗斯白银时代的诗人及作品,三是历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诗人及其作品,四是美国现代诗人及其作品。而美国诗歌,由于其当代性与今天的中国极其相似,诗人众多,流派纷呈,从而在当代中国诗坛产生了不同的影响。而著名翻译家赵毅衡1985年出版的《美国现代诗选》(外国文学出版社)几乎是绕不过去的一个读本。今天一些中国诗人热衷谈及的美国诗人几乎都囊括其中了,我想你也心知肚明。如果避开诗歌精神与灵魂,当下中国诗歌的面貌仅从技术层面,是如此地抵近“世界水准”,我想知道,你所了解的“80后一代人”的诗歌阅读状况是什么?你个人的阅读路线图又是怎样的呢?

王彦明:就我所知,每一代人的阅读谱系也是相似的,或者说是有承继关系的,如同诗歌的代际延续。我不能断言“80后一代人”的阅读状况,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出生在信息时代,我们这代人在阅读广度层面,是要比之前的诗人更加宽泛,但从深度的角度看,这代人的阅读似乎又过于匆忙,囫囵。当然这和可选择性有关,也与经验、阅历和时间有关。

我个人的阅读很随意,像饕餮之徒,基本不挑食。大概1988年左右,我拥有了第一本属于自己的书——《毛泽东诗词》,那是我和几个发小从一间破旧的老房子里找到的,同时还有其他毛泽东的著作,那本书就被分配给了我。我之所以选择它,因为我在里面读到了一首叫《长征》的诗,作为一个谜底,几天前一个发小曾让我猜了半天,也猜不出。之后拥有的是一本《唐诗三百首》,有拼音和插画。这本书我读了几十遍,基本对所有的篇目都烂熟于心。我第一本有点新诗意思的书,是我堂姐读的《汪国真诗选》,我读了一些,还抄过一两首,放到笔记本里,当格言看。

真正意义的大面积阅读,是中学之后,基本的路线是从古代名著,到古代经典,然后是现当代的小说。诗歌类型则是从台湾诗歌开始,然后再回到大陆的迂回路线,最初读的还是五四之后的作品,徐志摩、戴望舒和林徽因之类。海子热的时候,我也沉迷其中。大学时代,我才更多的阅读外国诗歌。你看,我的阅读不算中国,也不算世界,不博,也不纯,就是胃口好。

在阅读方面,我不迷信外国。我一直认为阅读不要过于专一,只要让我们可以更多的获得情感体验的内容,就是我们身体必须的。我的阅读不是仅仅的“纯文学”,我热爱武侠,也喜欢科幻和言情。

芦苇岸:读你的诗歌,感觉到你对叙述的迷恋,你有没有想过,当诗人对叙述的嗜好变成了依赖之后的危险?当然你的诗歌叙述还是有自己独特的成分,我姑且称之为“细致的叙述”吧,这个说法你接受吗?为什么?

王彦明:强化叙述,是现代诗歌意识的一个基本要求。我对于叙事的迷恋,更多源于我对生活的信任。冥想、想象的能力都会有退色的时候,过于超验的诗歌,可能会失重,唯有生活是不死的源泉。当然任何东西过度,都有危险的可能。但按照目前来看,我的叙述能力还在修炼的阶段。我希望我的叙述可以深入到一个新的层面,别开一种境界。

细致,应该算是叙述比较有共性的说法。我对于叙述的要求,更多是日常的、现场的、瞬间的,甚至是破坏诗意本身的。伊沙和沈浩波诗歌里的粗粝感,有时候正是我们缺乏的,因为里面带着生命的质感与真实感。

芦苇岸:说到诗歌的叙述,还真是一个很有趣的话题,我觉得“叙述”是诗歌产生功效的一个技艺,但不能完全代替诗歌的手段。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如果要硬拼,是怎么也拼不过小说的。比如你前面提到的小说家王安忆,就拿她的小说来讲吧。要说叙述产生的机智和趣味,我想她的《酒徒》等一批小说就很难被叙述式诗歌超越。我们也知道,一些诗人先期因诗歌妙用叙述成名,到后来因完全倚仗叙述而加速衰败。我想这是个警觉,你一定有过深入的思考。你在《我看见了火焰》这本诗集中有一些叙述上的创新动向,也出了一批不错的作品。比如受到伊沙的好评《关于他》所探索的纯对话体,在这里,叙述成了他者之言,避开了诗人的主观描绘,从而让诗句的张力形成更自然更合理。但我也发现“叙述”对《距离》这样的诗歌造成的局限性,我想你可能有预判。因为到后面的《苦于》中,我看到了你驾驭抒情的能力,是不是,你在有意识地转向?或者说你有阶段性实验的爱好?看来诗歌的“怎么写” 还是最大的问题,谈谈你的创作感受……

王彦明:在我的理解里,任何技艺都是不可靠的。没有经典文本是靠技艺取胜的,诗歌,乃至文学,背后都有更为强大的精神力作为支撑。叙述,说成“叙事”,似乎更为准确。诗歌与小说叙事的长短之较,是有些不合宜的。前者是减法的艺术,依靠内部的张力,而后者更是却是拉伸的艺术。两者的节奏如短歌之于交响。

在写作方面,我比较“喜新厌旧”。我喜欢尝试,我渴望知道自己在不同的领域中可以到达的程度,所以我的写作颇有“狗熊掰棒子”的精神,我在各种技法里跳跃、寻觅。而我最初的写作,也基本属于一边写,一边丢。所以很多评论我的文章,有些观点都是矛盾的,也一直没有清晰的定位。我个人觉得诗人的精神取向中最重要的就是自由,也许有一天不写了,也未可知。不写,那就说明我们的生活足够诗意,不是刻意、着意,而是自然的诗意。

就像在生活里,诗人由于自身神经质,经常会做出一些不守规矩的行为。在写作中,在生活里,在与人接触中……我从来不属于老老实实的那个部分。有机会尝试,我绝不会沉溺于某种感觉,虽然我不敢保证自己的感觉不是一种错觉。

很多人觉得“怎么写”是大问题,是我们面临种种重复写作中最需要思考的问题。而我个人觉得这个命题过于泛化,技艺无新旧,得心应手才是最为关键的。里索斯在一以贯之的叙事里,为我们打开的是一扇奇异之门。写作如果可以呈现内心,回归自我,表达自己与世界的关系,那么怎么写都不要紧。

芦苇岸:因为我写过长诗《空白带》,所以就很注意你的一首叫《空白》的诗歌,“在黑夜里,感知/空白的充盈/露水凉了树叶/蟋蟀叫声冰冷//一片片叶子/铺满走向冬天的路径”我发现,由于意象的存在,这首诗里出现的“跳跃”反而让阅读的可能性增大了。诗里蕴藏的空间感弥补了诗作体量小的不足,而产生了深远的意味。能否谈谈你的心得?

王彦明:诗歌本就是内敛的艺术,压缩的艺术。在有限的文字信息里,我们探求无限的空间。这是语言的可能。诗歌的魅力在于多维可能。这种多维其实指涉的是诗歌的空间性与丰富性。

诗人是语言的炼金士,拥有天然的魔术手,组接意象,在跳跃中,将个人的疆域伸向远方与种种未知。写作而成的本是自然的产物,写成之后的事情就交给读者和世界了,任由他们改变和附加。诗歌得以藉此获得生机,草木茂盛,这是再快乐不过的事情了。

芦苇岸:我比较欣赏你对诗歌节奏的掌控力,这是诗人实力最起码的凭证,马雅可夫斯基认为“节奏是诗歌的主要力量和能量”,虽然这更多是阅读层面的偏重,但也说明了节奏之于现代诗歌的特殊性,你能举出自己写得比较成功的一两首诗歌作案例分析吗?这比别人解读更靠谱一些。

王彦明:古人写诗歌主要依靠平仄和押韵控制节奏,现代诗歌打破旧有的桎梏,对于诗歌内在的韵致与节奏,都很看重。“无韵而韵”的妙处,在于将生命的律动与诗歌的节拍契合。现代诗强调身体性,所以呼吸、生物钟,乃至习惯性的口吻、口气,都会左右一首诗歌的节奏。

医不自治,诗人不适宜解读自己的语言。不过愿意和你交流。

我的诗歌《苦于》和《我看见了火焰》,基本算是我写作的两端。前者情绪化,内容激越,开端的宣泄感极强,但是结尾在一种无奈的口吻结束:“这个秋天/黄连吃尽,清心去火。”这种撤力的击打,有时候比一直轰炸更有效,更跌宕;后者则更偏向于我的经验诉求,我对诗歌的期待应该是温润的,平静的,内敛的,在温和的语境里,直抵人心。开篇可能还有惊喜,但是逐步我还原为日常,在以蒙太奇般的切换,着意锻造了最后的内容。节奏舒缓,却又动人的力量。

当然这种自说自话式的解说,没有阅读者自己去结合个人的体验去解读更有效,更直接。

芦苇岸:你写诗的同时,也操持评论,我曾在《诗探索》(理论卷)读到过你论述80后诗歌的那个稿子,平衡感很强,分寸拿捏得好,也能说到点子上,可见功力。写诗评与写诗歌的差异比较大,尤其是思维的角度大相径庭,写诗感性,写论理性;写诗快感,写论苦累。你是如何调节心绪,在二者之间自如地游刃的呢?如今80后诗歌的生机有目共睹,但评论相对较弱,从大环境说,有人致力于“坐而论道”,是诗歌发展的幸事。你有没有在评论方面的“野心”?这不是个人意志,而是诗歌的需要。

王彦明:诗与评,似乎是写作的两极。在两极奔波的难度,是可想而知的。这里面的取舍得失,尤其丰富。我一直将评论作为一个副业,我想一个诗人应该对自己的写作有明确的定位。我理解的评论,应该富于前瞻性,应该有预判性,而不是简单意义上的阐释和解说。这样写作的实践与理论的建构,就不是单纯的对立,而有了更多从感性上升为理性思考的可能。这两者成为写作过程中互相契合的部分。我的写作里,诗与评是互动的,砥砺共进的。

在评论方面的期许,我想法无比简单:说真话,让批评,有“评”,也有“批”。用自己幼稚的触角去试着对抗世界隐秘的软部,进而从那里击打。

芦苇岸:从事评论需要开阔的视野,精深的阅读,精辟的观点,独到的见解等,很不容易。我在和一些诗歌前辈的交流中得知,他们普遍比较反感学院化的那种诗评,以堆砌材料来掩盖把握文本的力不从心,读之乏味,你有评论的经验,请谈谈这个问题,你所感受到的甚至更多,不妨透彻地说开去。

王彦明:我们的评论,给人留下的印象很糟糕。这里面的原因看似复杂,实则简单。从评论者本身,对文本的严谨性更为关注,往往忽视了应有的趣味性。从阅读的角度,我们期许的评论,应该接近于散文、杂文,应该上口快,不呆板,不掉书袋。严谨,与情致,这本来也是互补的内容,在今天的评论写作中却显得格格不入。评者的问题在于个人情趣,阅读者的问题在于阅读的匆忙性。我们都有问题。

学院的研究者们往往对评论极为认真与苛刻。他们给人的印象就是从故纸堆中爬出,一双闪烁着光芒的眼睛隐藏在厚厚的镜片之后,为人固执而呆板。他们的偏执是有道理的,是符合他们的生命意志的。我虽然不太喜欢读他们的评论,但是很尊重他们。他们的严谨让我敬服。《诗探索》刊发我的那篇关于80后的评论,因为我打错了字,曾经让我的一位朋友很是不快,我知道这里面有误会,也有他的“恨铁不成钢”。当时谈论此事的一名学者就说,“连引用的内容都会错,可见做不了什么学问”。我深以为然。所以不太敢说自己写的叫评论,说是个人观感也许更为合适。

我和刘波有一个共识:“有意思”应该是评论的要义。而且我们在各自的评论文本中,也努力践行这一理念。所以我们的评论都不算难读。有趣这个理念其实在民国时期,是很基本的要求。在阅读林语堂、梁实秋、胡适之等人的评论过程中,你不会有想捏鼻子和撕书本的想法,情趣使然。

现在的诸多评论家,感觉话语权在握,自己的话就“字字珠玑”了,这样的认知浅薄而无趣。

芦苇岸:不能因为一篇文章的纰漏而武断人的发展,当然你也不用去在意。一切尽在自己的掌握中,未来还很长,要做的事情不少。你提到的“话语权”的问题,这个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大地方和小地方都很普遍,但真正的话语权,还是在每个人的思想里,说得虚无一点,在时间的漫长之中,谁也不可断定明天醒来后遇到的是怎样的变化,是故有《盘铭》所言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请你从动态的角度分析一下评论对诗歌建设的价值与意义。

王彦明:虽然心里怅然,但是我觉得问心无愧,而又能引以为鉴,这些都是一种对人生的丰富。我不会过分执着。

诗人是赤子,内心须纯净。如果作为诗人,可以固执己见,可以不把世俗言语批评作为衡量自己的标准,那么这样的诗人也可以成就自己的写作。“话语权”是相对的,认可就是话语权,不认可就没有“权”,只有“话语”。

你实际谈到了标准的问题,在以前的一篇随笔里,我谈到了这个话题。在这里我愿意重申我的观点:诗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标准;但最为基本的部分,应该是有恒定的准则的。我的话看似有些空,实际也是对固有价值的确认。这个价值不是评论家确定的,是历经先人们的思考与争取而逐步确立的。

评论之于诗歌,应该有更多领航作用。两者看似是并置,实则是导航舰与战舰的关系。我们现在的评论更多是导读、分析为主,缺少那种应有的充满骨性的批评。

芦苇岸:你同时写着评论,这样挺好,诗歌的进展需要羽翼丰满的两支翅膀同时用力。从来只有主观的诗人,没有客观的诗歌,但评论不一样,可以跳出坛子之外,歆享旁观者之乐。那你就以评论者的眼光扫视当下诗歌吧,尤其是令人担忧的那些“华丽”的表象。我曾不止一次提到当下“类型诗歌”盛行,一些有见地的诗家也有如此担心,你认为这是一代诗风呢,还是一种病症?你是否可以归类阐述一下“类型诗歌”的特征,及其充斥诗坛造成的不良影响,有没有纠偏的可能?

王彦明:偏见不可避免。我们的发声与写作,都是对生活本身的背离,是自我律动与世界的苟合。诗人如此,评论家如是。评论家的工作,很多时候是“局外人”、“旁观者清”,但如果真的领受写作内部的信息,只是袖手旁观,肯定是写不出好评论的。评论应该深入肌理,有切肤之痛,也该带有“主观情绪”。

我追求的写作,与生活保持的关系,不应该是“来源”与“高于”的关系,而应该再进一步,写作指涉的生活,应该更具前瞻性。也就是写作者,应该是预言家,是先知,是引领者。这不是危言耸听,或者故作神秘。世界历史上,但凡在艺术写作上有成就者,对生活的指认与引领,都是不言而喻。仅以中国为例,《狂人日记》对于生活除了揭示、呐喊,还潜藏着一种方向,尽管渺茫,尽管模糊,亦有迹可循。

“风”有时候就是“症”,最起码是一种症候。当下的类型诗歌写作,颇为壮观,举目四望,天下刊物的诗歌大多面目不清,或者声音含混。重复、僵死、呆板的写作,让诗人、评论家和读者逐渐麻木,对好诗歌失去耐心,对坏诗歌失去判断。究其本源,病灶在于中国人对于诗意的理解过于传统和保守。对于日常的、尖利的、对抗的、审丑的美学,或者装聋作哑,或者视而不见。对于暧昧的、可憎的、刻意的虚伪美学更多倾向于纵容,从而使类型诗歌大行其道。

这类诗歌,讨巧的成分更多,过分关注外在的语词,展示小情绪,但诗核空洞,可复制性极高,此外是对旧有的意象继承性极高。朱光潜先生称类似的写作为“套板反应”。一个诗歌模子,往往可以复制出更多的作品。

类型诗歌,问题在于编辑的中庸心理和评论家的熟视无睹,误导了部分写作者;更多在于写作者的不自爱,充满取悦之心,为了一时名利,不惜在同质别人和复制自己的陷阱里抱残守缺,坐拥声色;当然也关涉读者对诗意的错误解读。这些问题的纠结,让类型诗歌泛滥。一旦成为一种现象,这个内容就值得警惕,因为它可能误导更多的后来者。

类型诗歌的繁盛,让我对阅读很厌倦。诗歌的写作,真正的繁荣,应该杜绝这种和谐与妥协,应该更加深入与尖锐。纠偏的关键在于诗人的意志力,毕竟改变充满痛感。

芦苇岸:你的诗集取名为《我看见了火焰》,为什么想到要这个很励志的题目,隐含了你对光明的慕求,以及精神境地开阔的希冀,或是对汉字干净泛光的追随,或是兼而有之?请谈谈你的诗歌理想,谈谈你的“下一步”吧。

王彦明:“我看见了火焰”取自同名的诗歌,成为一本书的名字,我渴求的是一种温暖和光亮。作为个人创作的诉求,或者某种精神暗示、隐喻,都是含有的元素。这里面也暗含了我个人的价值取向。

诗歌可以呈现多维的向度,一本书的题目,内涵也应该是丰富的。

“下一步”充满可能与未知,并且动态感极强。我想这样的内容,用未来去说明最为妥帖不过了。让笔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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