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慧琼
《纽约公约》在现实司法实践中的“松动”
吴慧琼*
《纽约公约》区分了仲裁裁决的撤销和仲裁裁决的承认与执行,以求在国内利益的保障和仲裁一裁终局的地位之间取得平衡。但在国际商事仲裁实践中,这一安排遭到越来越多的挑战,如对于已被仲裁地法院撤销的仲裁裁决得到其他国家的承认与执行;国内法院向国际商事仲裁庭作出反对仲裁禁令;国内法院逐步扩大了对国际商事仲裁裁决的审查范围。对于这些变化趋势,我国也应从立法和国情出发加以应对。
纽约公约 承认和执行仲裁裁决 撤销仲裁裁决 禁令 司法审查
1958年6月10日,联合国经济及社会理事会召集的国际商事仲裁会议在纽约召开。在这次会议上,通过了《承认和执行外国仲裁裁决公约》,又称《纽约公约》(以下简称《纽约公约》)。《纽约公约》总共有16条,大致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关于仲裁裁决、仲裁协议、仲裁裁决承认与执行的申请和仲裁裁决的承认与执行等问题的实体性规定(公约第1-6条);另一类是关于公约的生效、加入和文本的保存等该条约本身的程序性规定(公约第7-16条)。①尽管除去公约本身的程序性规定,其实体性规定条款较少,但是公约一直被奉为私法全球统一化的典范。公约推动了1976年国际商事仲裁规则和联合国国际商事仲裁示范法的制定。《纽约公约》对保障仲裁裁决在国际范围内执行,促进各国仲裁立法的健全、推动国际商事仲裁事业的发展以及扩大国际民商事交往,作出了卓著的贡献。
仲裁裁决的承认与执行既要确保仲裁的一裁终局,又要防止仲裁员行使仲裁权的恣意,为此,《纽约公约》建立了承认和执行仲裁裁决的双轨控制机制:区分了仲裁裁决的撤销和仲裁裁决的承认与执行,即经裁决地国或裁决所依据法律的国家地主管机关撤销的仲裁裁决不具有拘束力,不得被其他国家承认和执行;未经裁决地国或裁决所依据法律的国家撤销的仲裁裁决虽然在一国未被承认和执行,但仍具有拘束力,在其他国家能够被承认和执行。这一双轨的控制机制是为了在国内利益的保障和仲裁一裁终局的地位之间取得平衡。但就目前国际商事仲裁实践来看,这一安排遭到越来越多的挑战。
《纽约公约》对被撤销仲裁裁决的承认与执行进行了规定:“裁决对各国尚无拘束力,或业经裁决地国或裁决所依据法律之国家的主管机关撤销或停止执行”的情况下,请求承认和执行裁决地国家可以拒绝对外国仲裁裁决予以承认与执行。条文用的是“可以”,而非“应当”,故有观点认为这是一条任意性规定,给予了裁决承认与执行国以最大的自由裁量权。但就传统国际商事仲裁理论认为,仲裁具有地域性,一项仲裁裁决在一国领域内作出,其效力来源于仲裁地法或仲裁程序所依据的法律,仲裁地的法律支配仲裁程序与裁决的可执行性,仲裁地国法院享有撤销仲裁裁决的专属权利。而仲裁裁决被裁决地国法院依法撤销后,一般不再具有法律拘束力。②正如作为《纽约公约》的主要评论者Albert Jan van den Berg博士主张仲裁裁决的效力源于仲裁地国法,提出了“如果一个裁决被裁决地国撤销,就不能在他国得到执行”的普遍接受规则,也即“一旦裁决被撤销,游戏就结束了”。③一般情况下,均按对《纽约公约》规定的常理推定与出于国际礼让拒绝承认与执行已被外国法院撤销的裁决。
受非内国仲裁理论的影响,司法实践中出现了仲裁裁决被裁决地国法院撤销后,当事人向裁决地以外的国家申请执行,执行地国的法院依据本国法律来判断进而承认与执行该裁决的判例。④其中以美国法院和法国法院承认与执行被埃及法院撤销的仲裁庭对Chromalloy Aero Services Inc. v. Ministry of Defend of The Arab Republic of Egypt案⑤的裁决为典型。《欧洲国际商事仲裁公约》(以下简称《欧洲公约》)规定同是《纽约公约》缔约国的,只有在满足《欧洲公约》所规定的四类情形下,才得拒绝承认和执行已被撤销的仲裁裁决,即:1、仲裁协议的当事人,按对其适用的法律规定,是无能力人,或者按当事人所依据的法律,协议是无效的,如协议中未规定此项法律,依裁决地国家的法律规定,这项协议无效;2、请求撤销裁决的当事人,没有得到关于仲裁员任命或仲裁程序的正式通知,或者有其他理由未能出席仲裁;3、裁决涉及到仲裁申请中没有提及的或不属于仲裁申请项目的一种争议,或者裁决中包含了超出仲裁申请范围的裁决事项;如果仲裁申请范围内的裁决事项可以同仲裁申请范围外的裁决事项分开,则申请范围内的裁决事项可以不予撤销;4、仲裁机构的组成和仲裁程序不是按照当事人的协议办理的,或者如无此项协议的,不是按照本公约第四条的规定办理的。由此可得,《欧洲公约》并未将《纽约公约》的规定作为前提,认为《纽约公约》第5条第1款(e)项属任意性规定。
对《纽约公约》所确立的双轨机制予以突破的立论基础为《纽约公约》第5条和第7条。美国哥伦比亚特区地方法院在Chromalloy案中裁定执行被埃及法院撤销了的裁决时认为《纽约公约》第5条第1款(e)项的措辞“may”,而非“should”、“will”、“must”,这就赋予执行地国法院以自由裁量权,意味着执行地国法院拒绝承认与执行外国裁决的义务是选择性的。⑥即使裁决在其原作出地国被转化为判决,该判决也不具有域外效力,因而这样的裁决仍可依据公约在其他缔约国得到执行。⑦之后的《国际商事仲裁示范法》弥补了《纽约公约》对撤销事由不予列明的情形,但是,《国际商事仲裁示范法》不是具有法律效力的国际条约,它不具有规制国际商事仲裁裁决的拘束力,只能作为一个模范法为各国所效仿。曾经参加《纽约公约》起草工作的荷兰著名国际仲裁专家桑德斯教授于其新著《仲裁实践六十年》中,在回忆起当时参加起草公约的情形时指出,公约采用的案文是由荷兰代表团提出的,立法者在公约案文第5条第1款所使用的“may”,事实上是指“shall”,对于执行地国法院可以拒绝执行外国仲裁裁决的理由中,并没有给当地法院的法官留下任何自由裁量权;桑德斯教授进一步从公约的法文文本证实——法文文本中所使用的文字为“必须”(seront refuses),只是由于当时在校对英文的最后文本时的疏忽,没有进行再三推敲,才造成今天人们对“may”和“shall”之间的争议。⑧
暂时放置对《纽约公约》第5条文义的探明,就《纽约公约》第7条第1款规定的“更优惠权利条款”而言,当事人可以不依据《纽约公约》申请强制执行仲裁裁决,而拥有选择适用被申请承认与执行地国的内国法或该国参与的双边或多边条约的权利,只要当事人认为依据后者比依据《纽约公约》执行裁决的机制更为有利或有效。第7条使用了强制性的措辞“shall”,那么第5条的“may”规定则必须是授权性的,因为从逻辑上看若第5条的规定是强制性的,则使第7条的规定失去作为一个独立条款的价值意义。《日内瓦议定书》与《日内瓦公约》迈开了寻求承认与执行国际商事仲裁裁决的第一步。但缘于其中关于裁决终局的“双重执行许可证”制度造成执行上的诸多不便。《纽约公约》正是为了贯彻促进外国裁决能在更大范围内被承认与执行的宗旨,公约摒弃了“双重执行许可证”制度,创设了更优惠权利条款,通过当事人选择适用被申请承认与执行地国的内国法或其参与的双边或多边条约而弃用公约,以达到已撤销裁决在被申请执行国得到执行。
《最高人民法院关于执行我国加入的〈承认与执行外国仲裁裁决公约〉的通知》规定,只要认定裁决具有公约第5条第1、2款所列情形,就“应当裁定驳回申请,拒绝承认及执行”。此处措辞“应当”而非“可以”,实质上是将法官自由裁量权予以排除。《最高人民法院关于人民法院处理涉外仲裁及外国仲裁案件的若干规定(征求意见稿)》中规定“外国仲裁裁决尚未生效、被撤销或者停止执行的,经一方当事人申请,人民法院应当拒绝承认和执行该仲裁裁决”,再次确认了这个立场。这一僵化规定与国际上的弹性操作不相符,不利于法院就具体个案灵活作出更合乎我国社会公共利益价值取向的公正裁决,同时对保护我国当事人在国际商事交往中的利益显然力度不够。由于我国尚未对“更优惠权利条款”进行规定。目前,我国法官如果意图承认与执行一项被外国法院撤销的裁决,唯一可以采用的理由即是“否定裁决撤销国法院的决定的域外效力”,然而这种做法因与国际民商事交往的发展不符而风险较大。
仲裁领域的禁令发端于英美法系的反诉禁令,其最初目的在于阻止一方当事人通过向其他法院提起诉讼来拖延争议的解决。国际仲裁中首先发展起来的是反诉禁令,联合国国际贸易法委员会在2006年新修订的《国际商事仲裁示范法》中明确赋予仲裁庭颁发反诉禁令的权力。该法第17条对颁发反诉禁令设置了严苛的条件,即存在难以弥补的损害以及具有胜诉的可能性。尽管实践中,仲裁庭是否颁发反诉禁令个案均有不同,但大多限于是否存在紧急必要性,以及是否可能造成不可弥补的损害。⑨
随着国家商事仲裁的发展,部分国家基于国内法禁令的规定,发展出了与反诉禁令相反的禁令制度,即反对仲裁禁令,以此来保护国际商事中的本国利益。反对仲裁禁令(anti-arbitration injunctions)产生于司法实践,是禁诉令的一种,即由国内法院在仲裁开始或仲裁过程中向一方当事人或仲裁员发出不得仲裁的命令,反对仲裁禁令可以依申请向仲裁的一方或双方当事人作出,或向仲裁员作出,或向仲裁所在的仲裁机构作出。通常,《纽约公约》的签署国应尊重仲裁协议,双方当事人签订有仲裁协议的,该争议不得由国内法院进行裁判,除非该仲裁协议无效,未生效或不可能实行,只有在前述情况下国内法院才可依法裁判。但实践中,《纽约公约》第二条并未得到严格遵守,一些国家的国内法院扩大了第二条的范围,通过反对仲裁禁令的形式,动摇了仲裁的基础。如美国法院向外国商事仲裁颁布反对仲裁禁令⑩;英国法院也承认颁布反对仲裁禁令的可能性⑪,并对在英国进行的国际仲裁颁布了反对仲裁禁令⑫。加拿大法院也向国际仲裁(包括对在国外进行的仲裁)发布反仲裁禁诉令。⑬最近,印度⑭和巴基斯坦⑮法院向当事人和仲裁员颁发禁令,阻止他们在国外进行仲裁。根据印度的法律,当有证据证明存在被胁迫,乘人之危或有违程序正义的情况下,法院可颁布反对仲裁禁令。⑯巴基斯坦法院对一起恶意仲裁进行了干预,并且仲裁事项不具有可仲裁性,根据巴基斯坦的法律,法院认为该事项具有排他的裁判权。⑰此外,在民事诉讼领域未适用禁令的国家⑱如巴西⑲、埃塞俄比亚⑳和印度尼西亚[21]最近也针对外国仲裁颁布了禁令。
相较于其他国家的司法态度,美国和英国的法院在发布反对仲裁禁令方面表现得更为消极。尽管英国法院承认了其享有颁布反对仲裁禁令的权力,但对禁令的颁布规定了较高的标准,即只有当侵害一方当事人的法定权益具有高度盖然性时才可颁布[22],并且要求申请人立即申请[23]。而且英国法院在实际操作过程中也不太使用。[24]美国联邦法院则在极其特例的情况下颁布反对仲裁禁令。[25]其主要原因在于美国《联邦仲裁法》以鼓励支持仲裁为宗旨,而且美国法院一般对颁布反对仲裁禁令采用较为审慎的态度。一些美国法院进一步主张他们对适用《纽约公约》的国外仲裁缺乏干预的权力。[26]
尽管美国和英国法院在颁布禁令方面显得较为消极,但反对仲裁禁令本身已对国际仲裁产生了一定的冲击。例如,非《纽约公约》签署国的伯利兹近期修改了最高法院司法案[27],其中规定无视法院禁令的应依法予以处罚。这就意味着未严格遵守禁令的仲裁员,将受到伯利兹法院的处罚。
我国新修订的《民事诉讼法》第一百条规定,人民法院对于可能因当事人一方的行为或者其他原因,使判决难以执行或者造成当事人其他损害的案件,根据对方当事人的申请,可以裁定责令其作出一定行为或者禁止其作出一定行为。此为诉中禁令。就诉中禁令而言,由于其前提为相关案件在诉讼系属中,而当存有仲裁时,法院或仲裁庭必须先对仲裁的管辖予以明确后,才能进入诉讼系属。因而,在我国仲裁实践中,仅得当法院与国际仲裁庭就相关案件的管辖持不同意见,法院认为其有管辖权,而国际仲裁庭认为其也有管辖权的情况下,法院可依据一方当事人的申请向另一方当事人发出禁止仲裁的禁令。
对于《民事诉讼法》第一百零一条是否规定了诉前禁令,认识不一,需要做进一步的理解。从第一百零一条的条文来看,并未出现如第一百条所述的“责令其作出一定行为或者禁止其作出一定行为”的措辞,而是采用了“保全”这一措辞。而且该条文与原有诉前保全的规定保持一致,因而从文义而言,难得出包括诉前禁令的规定。但从体系解释的角度出发,前条对诉中禁令作出了规定,后条的保全应做广义理解,当然包含诉前禁令的内容。因为广义的保全包括了财产保全、证据保全和行为保全,而禁令制度就属于行为保全范畴。从法院的实践来看,也承认了诉前禁令的合法性,如江西省都昌县法院作出“(2013)都网初字第2号”民事裁定书,裁定禁止网名为“要网名干嘛”的被告在都昌在线网继续刊登题为《这样贪污成风作风败坏的领导,上级难道不知道?》的文章。因此,应认为《民事诉讼法》第一百零一条对诉前禁令进行了规定。由于仲裁庭本身并不具有颁布禁令的权力,需由其向法院递交当事人的申请后,由法院决定是否采取禁令措施。故,我国国内仲裁庭本身并无颁布反诉禁令的条件和可能性,国外或国际仲裁庭要向我国颁布反诉禁令,也无可能性。单从理论上而言,我国法院可依据一方当事人的申请向另一方仲裁当事人颁布反对仲裁禁令,但实务中尚无先例可循。
为确保仲裁的一裁终局,通常各国法院对仲裁裁决并不审查仲裁裁决的结果,一般的事实或法律错误并不会构成撤销生效裁决的理由。[28]如美国《联邦仲裁法》规定只有在下述情况下联邦法院才可撤销国内仲裁裁决:(1)以贿赂、欺诈或者不正当方法取得裁决的;(2)仲裁员全体或者任何一人显然有偏袒或者贪污情形的;(3)仲裁员有拒绝合理的延期审理请求的错误行为,有拒绝审核适当的和实质性证据的错误行为或者有损害当事人权利的其他错误行为;(4)仲裁院越权或者没有充分运用权利,以致对仲裁的事项没有作成共同的终局的、确定的裁决。[29]但在美国司法实践中,逐渐扩大了司法审查的范围,如在Stolt-Nielson案中,Alito法官对仲裁员如何适用法律进行了审查:“由于当事人一致认为他们在关于集团仲裁方面都保持沉默,未达成仲裁协议,因而仲裁员的任务就是明确适用于此种情况的法律。他们或者可以根据《联邦仲裁法》本身或者依据当事人约定适用的法律,即联邦海事法或纽约州法律。但仲裁庭未考虑《联邦仲裁法》是否对此种情形有所规定,也没有试图去弄清在沉默合同的情况下是适用海事法还是纽约州的法律。”[30]“相反,仲裁庭将裁决结果建立在之前Bazzle案的裁决之上,并没有明确这些决定是依据的《联邦仲裁法》还是海事法或是纽约州法。”[31]Alito法官认为这已经超出了仲裁庭的自治范围,仲裁庭忽视了当事人主张应适用的法律,而是将仲裁裁决作为先例,并且该仲裁裁决与相关的联邦案例法和纽约州案例法不相一致。总体而言,美国法院逐渐从司法以及合同等角度创设了法院可以拒绝执行或撤销仲裁裁决的其他理由:(1)仲裁裁决的执行会违反公共政策[32];(2)双方当事人约定了更为宽泛的司法审查范围;(3)仲裁员明显无视应适用的法律。这三项可以撤销或不予执行仲裁裁决的理由并未在《联邦仲裁法》规定,其中第一项在《纽约公约》中有所规定,但后两项并未规定。
双方当事人是否能够约定更为宽泛的仲裁司法审查范围?[33]一些美国法院支持了当事人的这些约定[34];而另一些法院则未认可这些约定[35]。在美国最高法院作出裁定之前,有三个联邦上诉法院执行了此类扩大司法审查范围的约定条款。在Gateway Technologies v. MCI Telecommunications Corp案[36]中,第五巡回法院认可了一项仲裁条款的约定,即“仲裁裁决具有终局性并对双方当事人产生约束力,但仲裁裁决法律适用错误的,当事人有权向法院上诉”。法院进一步论述道,“当事人合意所做的修改是被允许的,因为正如最高法院所强调的,仲裁是合同的产物,而且并不能因为《联邦仲裁法案》支持仲裁的政策而忽视了合同当事人的意愿。”与此相类似,在La Pine Technology v. Kyocera案[37]中,第九巡回法院执行了当事人的协议,该协议约定对仲裁裁决在“重大证据”和“法律错误”方面法院可以进行司法审查。多数意见认为约定了扩大司法审查范围的仲裁协议并未与《联邦仲裁法案》相冲突,况且联邦政策要求根据仲裁协议的条款内容来执行仲裁协议。第四巡回法院,在未公开的意见中对这一观点也表示了同意。[38]
与此相反,美国第七、八和十巡回上诉法院不认可当事人约定宽于《联邦仲裁法案》的司法审查范围。[39]在Bowen v. Amoco Pipeline Co.案中,第十巡回法院认为当事人不得约定法院可针对仲裁裁决所认定的证据而向区法院起诉,因为这与《联邦仲裁法案》的立法政策不一致。这一观点在UHC Management Co. v. Computer Sciences Corp.案中也得到第八巡回法院的认同。
美国最高法院注意到巡回法院在认定当事人通过约定扩大司法审查范围的效力存在适法不统一,故提审了Hall Street Associates v. Mattel案[40]。法院认为《联邦仲裁法案》第十章所规定的撤销具有排他性,法律所规定的撤销条件不得以合同进行修改。尽管Hall Street案表明当事人不得以合同的形式扩大司法审查的范围,但对当事人通过其他途径扩大司法审查范围仍留有余地,如在联邦法律之外当事人可以寻求审查的合法性依据。Hall Street案仅涉及国内仲裁,对于受《纽约公约》管辖的国际仲裁,双方当事人可以合意选择一个允许通过约定变更司法审查范围的仲裁地法,因为除美国外,一些国家基于国家政策的考虑开始对国际仲裁适用更为严格的司法审查标准。
我国对仲裁司法审查的范围以强行法的形式进行规定,在实践中并不允许当事人通过约定来扩大或缩小司法审查的范围。这一做法与美国最高法院的观点保持一致。
仲裁裁决显然漠视法律(manifest disregard of law)是美国法院撤销仲裁裁决和拒绝执行仲裁裁决的一个非成文法事由或普通法事由。Wilko v. Swan案[41]被认为是使用“显然漠视法律”撤销仲裁裁决的最早渊源。在该案中,法院指出,与“显然漠视法律”不同,仲裁员解释法律不因解释错误而受联邦法院的司法审查。这一观点暗示联邦法院不能因为他们不赞成仲裁员对法律的解释而撤销仲裁裁决,但法院可以因显然漠视法律而审查和撤销仲裁裁决。但Wilko案并未明确定义何谓“显然漠视法律”,也没有指出“显然漠视法律”与错误解释法律之间的区别。自Wilko案后,一些法院试图区分单纯的解释错误与“显然漠视法律”之间的区别,在私人解决争议的终局性与具有法律效力的裁决应该受到某种程度司法审查之间进行适当的平衡,以确保司法公正和法律适用的统一。法院认为,一方面过于宽泛的司法审查会抹杀仲裁一裁终局的优势,另一方面当事人在选择仲裁时可能并不能预见到仲裁员无理性或仲裁裁决明显违背法律原则的情况发生,因而以“显然漠视法律”为由对仲裁裁决进行有限的司法审查是合理的。
“显然漠视法律”通常在仲裁员明知法律并且对法律有正确的理解,但漠视法律规定的情况下才能构成。第二巡回区法院在Merrill Lynch, Pierce, Fenner & Smith v. Bobker一案[42]中进一步阐述了上述标准。法院指出,错误必须是明显的,能够为有资格担任仲裁员的普通人(the average person)容易和迅速地识别出来。法院认为“漠视”一词暗示仲裁员明知存在一个支配性的法律原则,但仍决定无视该原则或对其不加任何注意。而声称被仲裁员漠视的应适用的法律必须是定义清楚和可以明确加以适用的。尽管在Merrill Lynch案前后,一些法院也提出了相似的定义,但他们在确定是否存在“显然漠视法律”时,使用了抽象的合理性标准,即仲裁裁决只要具有令人信服的合理性基础就应该予以维持。
从美国的司法实践来看,尽管对“显然漠视法律”没有清晰的界定,且各法院适用的标准可能存在差异。但归纳起来,“显然漠视法律”的司法审查标准主要有以下几方面的特点:(1)应证明仲裁员漠视应适用的法律。“显然漠视法律”必须是超过和不同于仅仅是仲裁员适用法律错误或仲裁员没有正确理解或适用法律。在大多数美国法院,“显然漠视法律”要求证明仲裁员或是完全漠视应适用的法律或是意识到应适用的法律规定但拒绝适用的情形。[43](2)一些法院认为如果能证明裁决是不合理的且没有事实根据,就可以认定构成“显然漠视法律”。[44](3)美国最高法院的判例表明,美国法院对仲裁员有关反垄断法请求的裁决在执行阶段有权再次进行审查,以确保实施反垄断法的合法利益得到实现。[45](4)美国法院并不审查仲裁员对事实的认定,他们通常极不愿意以裁决理由或认定事实存有缺陷(包括严重缺陷)而拒绝执行仲裁裁决,除非该裁决的不合理或不公平可能会导致执行困难的。[46]综上所述,美国法院在实践中存在明显限制适用“显然漠视法律”的倾向。
《纽约公约》并没有规定“显然漠视法律”,在实践中,败诉方往往在国际商事仲裁中援引《纽约公约》第5条第2款b项的规定,主张“显然漠视法律”是违反公共政策的一种情形,因而法院得以此拒绝承认与执行外国的仲裁裁决。我国并没有“显然漠视法律”司法审查标准,尽管《民事诉讼法》第二百五十八条规定的裁定不予执行涉外仲裁裁决情形并不包括法律适用错误或者事实认定错误,但其第二款规定“人民法院认定执行该裁决违背社会公共利益的,裁定不予执行。”在实践中,的确也有基于国家政策的考量而将一些情况纳入社会公共利益的范畴。有观点认为,若确认“显然漠视法律”违反了公共政策,则意味着法院对国际合同与国内合同适用了不同的标准,即可能存在法院以本国的法律概念或正义替代国际公共政策的风险。而且可能存在当事人通过提出无益的上诉,滥用法院审查国际裁决的危险,这种滥用将损害仲裁的目的以及国际社会普遍接受的有利于承认与执行国际商事仲裁裁决这一公共政策。笔者认为,国际商事仲裁程序快捷、自由灵活、费用低廉等特点,使其在解决国际商事争议中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国际上普遍的趋势是鼓励和支持仲裁制度的发展。但是,如果当仲裁庭明显地错误解释了当事人的协议或漠视应适用的法律时,法院仍要以自己的权力来执行仲裁庭的裁决,无疑使当事人的正当利益无法得到保障,很可能使当事人对仲裁裁决争议方式的公正性产生怀疑,有损仲裁制度的健康发展。仲裁裁决的终局性固然是仲裁制度高效率所必须的,但如果将其推至极端,不求公正只讲效率,那么仲裁制度同样是失去了立足之本。因此,美国法院一方面保留对“显然漠视法律”的司法审查权,一方面严格限制其适用的做法值得我们借鉴。
The Challenges to the Provision of New York Arbitration Convention
Wu Huiqiong
New York Arbitration Convention distinguishes between revoking an arbitral award and recognizing and enforcing an arbitral award to reach the balance between the protection of national interests and the final binding of arbitral awards. As to the practice of international commercial arbitration, the provision has met more and more challenges, such as the recognition and enforcement of revoked arbitral awards, the issuing of anti-arbitration junctions, the stricter judicial review of arbitral awards and so on. According to the trend, China should make full preparation on the basis of the legislation and national conditions.
New York Arbitration Convention, recognition and enforcement of arbitral awards, revoke arbitral awards, injunctions, judicial review
*上海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助理审判员,上海交通大学法学院民事诉讼法学硕士。
① 樊林波:《<纽约公约>通过五十周年之年再论公约中文文本》,载《仲裁研究》第十八辑,第16页。
② 李沣桦:《已撤销商事仲裁裁决之承认与执行实证研究——以Chromalloy案为例对〈纽约公约〉的适用分析》,载《北京仲裁》2008年第3期,第110-111页。
③ Ray Y. Chan, “The Enforceability of Annulled Foreign Arbitral Awards in the United States: a Critique of Chromalloy”, 17 B.U. Intl. J. (1999), p. 186.
④ 如Hilmarton案,参见Eric A. Schwartz, “French Supreme Court Renders Final Judgment in the Hilmarton Case”, Intl. A. L. R. 1997, 1(1), p.45。Kajo v. Radenska案,参见赵健:《国际商事仲裁的司法监督》,法律出版社2000年版,第251页。
⑤卢松:《<纽约公约>与裁决的撤销》,载《北京仲裁》2009年第1期,第59页。
⑥ 杜新丽:《论外国仲裁裁决在我国德承认与执行》,载《比较法研究》2005年第5期,第102页。
⑦ 李虎著:《国际商事仲裁裁决的强制执行》,法律出版社2000年版,第109页。
⑧ 公约的英文文本、中文文本、法文文本、西班牙文本以及葡萄牙文本同时作准。参见赵秀文著:《国际商事仲裁及其适用法律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244页。
⑨ 李晓蕾、沈晖:《国际商事仲裁中的反诉禁令问题研究——以仲裁庭颁发反诉禁令的条件为角度》,载《法制与社会》2010年第4期,第106页。
⑩ Hall v. Norcom, 750 F.2d 1547 (11th Cir. 1985); Societe General de Surveillance v. Raytheon European Mgt. & Sys. Co., 643 F. 2d 863 (1st Cir. 1981); Shinto Shipping Co. v. Fibrex & Shipping Co., 572 F. 2d 1328 (9th Cir. 1978); Masefield AG v. Colonial Oil Indus., Inc., 2005 WL 911779 (S.D.N.Y. 2005),一些美国巡回法院反对禁止颁布禁令的观点,如Re Y &A Group Sec. Lit., 38 F. 3d 380 (8th Cir. 1994); SATCOM Int’l Group plc v. ORBCOMM Int’l Partners, LP, 49 F. Supp. 2d 331, 342 (S.D.N.Y. 1999), aff’d, 205 F. 3d 1324 (2d Cir. 1999); L.F. Rothschild & Co. v. Katz, 702 F. Supp. Ins. Ltd, 238 B.R.25 (S.D.N.Y. Bamkr. Ct. 1999)。
⑪ Elektrim SA v. Vivendi Universal SA, [2007] EWHC 571 (Q.B.); Allied Marine Ltd. v. Vale do Rio Doce SA, [1985] 1 WLR 925 (English Court of Appeal).
⑫ Republic of Kazakhstan v. Istil Group Inc., [2007] EWHC 2729 (Comm.) (Q.B.); National Navigation Co. (NNC) v. Endesa Generation SA, [2009] Lloyd’s Rep. 666.
⑬ Lacd’Amiante du Canada Ltee v. Lac d’Amiante du Quebec Ltee, J.Q. (Quicklaw) No. 5438 (Quebec Court of Appeal, 19 Nov. 1999).
⑭ Union of India v. Dabhol Power Co., IA No. 6333/2003 Suit No. 1268/2003 (Delhi High Court 2004).
⑮ SGS v. Pakistan, 19 Arb. Int’l, 182 (Pakistan S. Ct. 2002) (2003); The Hub Power Co. v. Pakistan WAPDA, 16 Arb. Int’l 439 (Pakistan S.Ct. 2000)。参见 Michael KERR, “Concord and Conflict in International Arbitration”, 13 Arb. Int’l (1997) p.121 at p. 137。
⑯ Union of India v. Dabhol Power Co., IA No. 6333/2003 Suit No. 1268/2003 (Delhi High Court 2004).
⑰ SGS v. Pakistan, 19 Arb. Int’l, 182 (Pakistan S. Ct. 2002) (2003); The Hub Power Co. v. Pakistan WAPDA, 16 Arb. Int’l 439 (Pakistan S.Ct. 2000).
⑱ Emmanuel GAILLARD, “The Misuse of Antisuit Injunctions”, N.Y.L.J., 1 Aug. 2002, at p. 3.
⑲ Judgment of 3 June 2003, Companhia Paranaense de Energia (Copel) v. UEG Arauncaria Ltda., 21 R.D.B.A. 421 (Curitiba Court of First Instance); Clavio VALENCA FILHO and Joao BOSCO LEE, “Brazil’s New Public-Private Partnership Law: One Step Forward, Two Steps Back”, 22 J. Int’l Arb. (2005, no.5) p. 419; Mauricio GOMM FERREIRA DOS SANTOS, “Arbitration in Brazil”, 21 J. Int’l Arb. (2004, no.6) p. 453.
⑳ Partial Award in ICC Case No. 10623, 21 ASA Bull. (2003) p. 59.
[21] Karaha Bodas Co., L.L.C. v. Perusahaan Pertambangan Minyak Dan Gas Bumi Negara, 335 F. 3d 357, 363 (5th Cir. 2003).
[22] Midgulf International Group Ltd. v. Group Chimiche Tunisien, [2010] 1 C.L.C. 113; Youell v. Kara Mara Shipping Co., [2012] 2 Lloyd’s Rep. 102。
[23] Transfield Shipping Inc. v. Chiping Xinfa Huayu Alumia Co. Ltd., [2009] EWHC 3642 at [79]。参见Hakeem SERIKI, “Anti-Suit Injunctions, Arbitration ,and the Non-EU perspective: Some Recent Developments”, 14 Int’l Arb. L. Rev. (2011) p. 25-26。
[24] Elektrim SA v. Vivendi Universal SA, [2007] EWHC 571 (Q.B.)。参见Gary Born, International Commercial Arbitration (2011) p. 739。
[25] Raytheon Eng’rs & Constructors, Inc. v. SMS Schloemann-Siemag AG, 2000 WL 420866 (N.D.Ill. 2000); Am. Life Ins. Co. v. Parra, 25 F. Supp. 2d 467 (D. Del. 1998); SATCOM Int’l Group plc v. ORBCOMM Int’l Partners, LP, 49 F. Supp. 2d 331 (S.D.N.Y. 1999); Masefield AG v. Colonial Oil Indus., Inc., 2005 WL 911779 (S.D.N.Y. 2005).
[26] URS Corp. v. Lebanese CO. for the Dev. And Reconstr. Of Beirut Central District SAL, 512 F. Supp. 2d 199, 208-210.
[27] Van Den Berg, Arbitration: the Next Fifty Years, Kluwer Law International, c2012, p. 76.
[28] United Paperworkers Int’l Union v. Misco, Inc., 484 U.S.29, 38 (1987); Burchell v. Marsh, 58U.S. 344,349 (1855).
[29] 于文苹翻译:《美国联邦仲裁法》,载《前沿》1996年第4期,第54页。
[30] Stolt-Nielson S.A. et al. v. AnimalFeeds International Corp., 559 U.S.-, 130 S. Ct. 1758 (27 April 2010).
[31] Stolt-Nielson S.A. et al. v. AnimalFeeds International Corp., 559 U.S.-, 130 S. Ct. 1758 (27 April 2010).
[32] W.R. Grace & Co. v. Local Union 759, 461 U.S. 757,766 (1983).
[33] 参见Christopher R. DRAHOZAL, “Standards for Judicial Review of Arbitral Awards in the United States: Mandatory Rules or Default Rules?”, 16 Int’l Arb. Rep. (2001, no. 3) p. 27; Victoria HOLSTEIN, “Co-Opting the Judicial Review of Arbitral Awards Through Contract”, 12 World Arb. & Med. Rep. )2—1_ p. 276; Hans SMIT, “Contractual Modification of the Scope of Judicial Review of Arbitral Awards”, 8 Am. Rev. Int’l Arb. (1997) p. 147。
[34] Harris v. Parker College of Chiropractice, 186 F. 3d 790 (5th Cir. 2002); New England Utils. V. Hydro-Quebec, 10 F. Supp. 2d 53, 62-64 (D. Mass. 1998).
[35] Kyocera Corp. v. Prudential Bache Trade Servs., 299 F. 3d 769 (9th Cir. 2002), vacating en banc, LaPine Tech. Corp. v. Kyocera Corp., 130 F. 3d 884 (9th Cir. 1997); Bowen v. Amoco Pipeline Co., 254 F. 3d 925, 932 (10th Cir. 2001); Chicago Typogrphical Union v. Chicago Sun-Times, Inc., 935 F. 2d 1501, 1505 (7th Cir. 1991).
[36] Gateway Technologies v. MCI Telecommunications Corp., 64 F. 3d 993 (5th Cir. 1995).
[37] LaPine Technology v. Kyocera, 130 F. 3d at 888.
[38] Syncor International Corp. v. McLeland, 1997 U.S. App. LEXIS 21248, 1997 WL 452245 (4th Cir. 1997) (unpublished).
[39] Bowen v. Amoco Pieline Co., 254 F. 3d 925 (10th Cir. 2001); UHC Management Co. v. Computer Sciences Corp., 148 F. 3d 992, 998 (8th Cir. 1998); Chicago Typographical Union v. Chicago Sun-Times, 935 F. 2d 1501 (7th Cir. 1991).
[40] 128 SCtC1396 (2008).
[41] 346 U.S. at 427.
[42] 808 F. 2d at 930.
[43] Folkways Music Publishers Inc. v. Weiss, 989 F. 2d 108 (2d Cir. 1993).
[44] Raiford v. Merrill Lyunch, Pierce, Fenner & Smith, Inc. , 903 F. 2d 1410, 1411 (11th Cir. 1990).
[45] Gary B. Born, International Commercial Arbitration in the United States, Kluwer Law and Taxation Publisher, 1994, p. 543.
[46] Ainsworth v. Skurnick, 960 F. 2d 939 (11th Cir. 1992(, Grantie Worsted Mills, Inc. v. Aaronxon Cowen, Ltd. , 25 N. Y. 2d 451 (19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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