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文体类聚及相应文体学的兴起*

2014-01-25 06:46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4年5期
关键词:时文文体学文坛

朱 迎 平

中国古代的文体分类,最初主要是根据其不同功用区分的一些“元文体”,如诗、赋、诏、册、制、诰、书、记、序、论等。“元文体”随着自身的发展规律不断演进,并往往根据不同的需求进行细分,如诗根据句式分为四言诗、五言诗、七言诗、杂言诗,赋根据体制分为骚赋、大赋、小赋等。与此同时,文坛上根据文体研讨和写作指导的需要,又从不同的角度对“元文体”进行类聚,乃至重新命名,从而产生了一些新的文类,如六朝时依据是否用韵将文体区分为文、笔两大类,唐代依据是否符合格律将诗歌区分为古体诗、近体诗两大类等。于是,文体的这些“元文体”名、细分名、类聚名等杂糅在一起,共同组成了古代文体的大家庭。古代文体学研究,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要厘清这些不同层次的文体在文坛上争奇斗艳的繁复局面,并努力探索它们的发展规律。

从一个时代的文体发展着眼,某些文体类聚对把握整个文坛的风会起着特殊的作用,值得在文体学研究中引起注意。本文拟探讨宋代古文、四六、时文三大文类的形成和相互关系以及相应的类聚文体学的兴起,从一个侧面揭示宋代文体和文体学发展的脉络。

宋前文体类聚的历史考察

两汉以降,古代文学逐步摆脱了与经、史、子著述混同不分的局面,开始取得独立的地位。各体文章的大量涌现,各种文集的大批编纂,促进了文体类聚的发达。魏晋六朝时期,形成了古代文体研讨的高潮,《文心雕龙》成为六朝文体学的集大成之作。《文心雕龙》的文体分类,以“元文体”单独或两两组合为基础立篇,如《明诗》、《铨赋》、《颂赞》、《箴铭》等;其中又有细类的区分,如“诗”体中又分为四言正体、五言流调、三六杂言、离合、回文、联句(见《明诗》),“书记”下又列举谱、籍、簿、录、方、术、占、式、律、令、法、制、符、契、券、疏、关、刺、解、牒、状、列、辞、谚共二十四品(见《书记》);而全书文体论依据“有韵为文,无韵为笔”的原则,将全部文体区分为文、笔两大类,展开“论文叙笔”,则又反映了六朝文坛对于文体类聚的共识。文类—元文体—文体细类,在《文心雕龙》文类区分中形成了三个典型的层级。

在文、笔之分以外,六朝文坛还逐步形成了另一种文体类聚,即古体、今体之分。偶对骈句在先秦文学中就已普遍存在,但尚属无意识的自然形成,且不占主导地位。东汉以降,文尚骈俪,经魏晋六朝,先后发展了丽辞、藻饰、使事、声律等因素,形成为一种特殊的体式“今文”,或称“今体”,而视先秦前汉不用骈俪雕饰、自然成文的体式为“古文”。萧纲《与湘东王书》谓:“若以今文为是,则古文为非;若昔贤可称,则今体宜弃。”*姚思廉:《梁书》卷49《庾肩吾传》,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690页。《周书·柳虬传》称:“时人论文体者有古今之异。”*令狐德棻:《周书》卷38《柳虬传》,北京:中华书局,1971年,第681页。可知至六朝后期,今体和古体两大基于语言体式的文体类聚已经确立,且今体占据了文坛的主导地位。

由于诗在韵文中的重要地位,六朝时期在“文笔”并称的同时还有“诗笔”并称,如钟嵘《诗品》载世人评价沈约、任昉的创作专长为“沈诗任笔”。唐代随着诗歌创作的更趋繁荣,文坛上“诗笔之分”逐步代替了“文笔之分”,而从中唐至北宋,由于韩愈古文的影响日增,无韵之作不再称为“笔”而称为“文”了,因而“诗文之分”又逐步代替了“诗笔之分”*参考王运熙、杨明:《魏晋南北朝文学批评史》第二章第一节“文笔说”,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203—206页。。这与诗、赋被列入唐代科举考试文体,诗格、赋格类著述大量产生,研讨诗、赋创作的诗学、赋学均独立成学有直接关系,而诗、赋以外的韵文体裁也逐步被归入“文”类了。

唐代文体类聚除了文笔之分逐步向诗笔之分、诗文之分演变外,今体、古体之分也进一步发展。唐代讲求声律的“今体诗”成熟定型,形成为律体,后人称之为“近体诗”,其创作成为诗坛主流。但不受声律束缚、声调古朴自然的“古体诗”(又称古风、古调、格诗等)也受到部分诗人的青睐,与“今体诗”分庭抗礼。赋体也由六朝的骈赋进一步律化,而发展成为律赋,并被选为科举文体,风行一时,但模仿汉魏古体的赋作也并未消失。

在散文领域,唐初承袭六朝余绪,讲求对偶、声律的“今体文”继续主导文坛,虽有尊经复古的呼声及零星的创作尝试,但并无明确的“古文”文类概念。中唐韩愈在复兴儒道的旗帜下,大力倡导古文,要求效法先秦前汉时期散行单句、朴素自然的散体之文,并身体力行,努力创作,从理论和实践两方面使古文正式登上了文坛。从文类的角度着眼,韩愈的古文理论和实践有几个特点:一是宣示“愈之为古文,岂独取其句读不类于今者邪?思古人而不得见,学古道则欲兼通其辞;通其辞者,本志乎古道者也”*韩愈:《题欧阳生哀辞后》,《韩昌黎文集校注》卷5,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304—305页。,并明确提出“修其辞以明其道:我将以明道”*韩愈:《争臣论》,《韩昌黎文集校注》卷2,第113页。的主张。二是呼吁“惟陈言之务去”*韩愈:《答李翊书》,《韩昌黎文集校注》卷3,第170页。,反对今文的陈词滥调,主张语言的创新,推崇奇崛的风格。三是在文体的使用上,既注意拓展序、记、碑、传等传统文体,又大力开发辨、解、说、释、原、读等适于古文的新文体。韩愈的“古文”,在“今文”统治的中唐文坛,是一种文体革新,是一种创新尝试,在当时并不为文坛普遍接受和欢迎。由于柳宗元等同道的呼应鼓吹,古文一时间内造成了相当的声势,但韩门弟子有的重道,有的尚奇,未能准确把握韩愈古文的精髓,尤其是皇甫湜、樊宗师等矜奇尚怪,令古文走入晦涩一途,声势很快衰落下去。晚唐仍是今文的天下,并产生了李商隐这样的今体文大家。李商隐早年“以古文出诸公间”,后入幕府,“始通今体”*李商隐著,刘学锴等校注:《樊南甲集序》,《李商隐文编年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1713页。,他在大量的表、启等今体文的写作实践中,将骈偶、藻饰、声律等今体文特性发挥到极致,成为今体文写作的典范;他还将其文集题为《樊南四六》,强调今体文的句式特征,开创了将今体文称为“四六”的先河。到晚唐五代,古文虽然已在文坛“亮相”,但这一文类的概念尚未明晰,也未在文坛取得独立的地位;而今体则仍然占据着文坛,并诞生了四六之名。

综合上述,从魏晋六朝到唐五代,文体类聚主要集中在两方面:一是基于韵、散的文笔之分、诗笔之分到诗文之分,二是基于骈、散的古体、今体之分。两种类聚又相互交错,构成了宋前文体类聚的基本脉络。这一时期是骈体文学形成、发展、成熟乃至占据文坛主导地位的时代,《文心雕龙》的文体学统摄了文坛上的所有文体,集骈文文体学之大成,而唐代古文的兴起,则是传统文体学转型的先兆。

宋代文体类聚与三大文类的鼎足

宋前的文体类聚,无论是韵散之分还是骈散之分,大都是以体式作为区分文类的标准,由此形成的不同文类之间的文体区分度也比较清晰。随着唐代古文的兴起与科举制度的确立,文体类聚的区分标准渐趋多样化,文类格局也因之发生变化。宋代文坛的文体类聚形成了两个基本特点:一方面,韵文文体(诗、词)和散文文体的分途发展,诗学、赋学、词学都独立成学,并迅速发展起来,散文(或称文、文章)创作及其研讨明显地与韵文区分开来。另一方面,散文领域“古文”和“四六”相互对立,画地分疆,与作为考试文体的“时文”三足鼎立,古文、四六和时文三大文类并存的格局逐步形成。

(一)宋代三大文类的形成

1.古文

北宋初年的文坛上,最早倡导古文的是以继承韩愈、柳宗元相标榜的柳开。他旗帜鲜明地提出“古文者……在于古其理,高其意,随言短长,应变作制,同古人之行事”*柳开:《应责》,《河东先生集》卷1,《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85册,第244页。,强调古文与儒道的密切关系,但其创作仍是“体近艰涩”*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152《河东集》提要,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305页。,因此在文坛上影响有限。稍后以杨亿、刘筠等为代表的“西昆体”风靡一时,他们作为台阁重臣,承继李商隐四六文的余绪,尤其在典故、辞藻上下功夫,形成了今体诗文的一个创作高潮。“本朝四六,以刘筠、杨大年为体,必谨四字六字律令,故曰四六。”*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卷16,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24页。与此同时,石介猛烈抨击杨亿等“穷妍极态,缀风月,弄花草,淫巧侈丽,浮华纂组”*石介:《怪说》(中),《徂徕集》卷5,《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90册,第216页。的柔靡文风,提出“文道合一”的主张。文坛上“古文”和“昆体”俨然形成对垒之势。值得注意的是,此时姚铉“纂唐贤文章之英粹”,编成总集《唐文粹》。该书“止以古雅为命,不以雕篆为工,故侈言蔓辞,率皆不取”*姚铉:《唐文粹序》,《唐文粹》卷首,《四部丛刊》本。,成为一部唐代古体诗文的专集。其中专列“古文”一类,收录原、规、书、议、言、语、对、经旨、读、辩、解、说、评等唐代古文家开创的新文体作品近190篇。可见当时文坛对“古文”特点的基本认识,一是内容以阐扬儒道为原则,二是文体多为短小的议论性文体,三是风格以古雅为规范。

仁宗年间,欧阳修崛起并逐渐领袖文坛,他结合自己的创作经历,对唐宋以来的文体类聚做了全面梳理,奠定了宋代三大文类鼎立的基础。欧阳修早年应试科举,“学为诗赋,以备程试”*欧阳修:《与荆南乐秀才书》,《欧阳修诗文集校笺·居士集》卷47,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173页。。进士及第后,他“官于洛阳,而尹师鲁之徒皆在,遂相与作为古文……其后天下学者亦渐趋于古,而韩文遂行于世”*欧阳修:《记旧本韩文后》,《欧阳修诗文集校笺·居士外集》卷23,第1927页。。欧阳修倡导古文,始于学韩,但又有自己的特点。他主张“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欧阳修:《答吴充秀才书》,《欧阳修诗文集校笺·居士集》卷47,第1177页。,又强调“道”的现实性和实践意义,所谓“其道易知而可法,其言易明而可行”*欧阳修:《与张秀才第二书》,《欧阳修诗文集校笺·居士外集》卷16,第1759页。。他既反对“西昆体”骈文浮夸柔靡的文风,也反对“太学体”古文艰涩怪癖的文风,提倡平易通达、流畅自然的古文,并在主持科举考试时,大力奖拔古文后进。经过欧阳修及“欧门”弟子的共同努力,平易流畅的宋代新古文遂风行天下。

与唐代古文兴起之初相比,宋代散行单句、古朴自然的新古文迅速发展成为文坛的主角,使长期盘踞文坛的以讲求偶俪、藻饰、典故、声律为特征的骈体文章退出了主导地位,文坛风会焕然一新。首先是文体的拓展。宋初《唐文粹》曾以原、规、辨、说等短篇议论性文体为古文的典型文体,而稍后的文坛上,策论、奏议、传状、碑志、序记等传统文体,题跋、尺牍、日记、笔记等新兴体裁,无不使用散体行文,古文文类的文体大为拓展。论政言事、说理论道、言志抒怀、寄情遣兴,叙事记人、状景述游,直至伤悼哀祭、立传树碑等等表达需求,使古文的功能得到了充分的开发。其次是文风的变革。由于骈体文学过于追求文章的形式美感,五代宋初文坛上浮夸柔靡的文风盛行,古文的兴起扫荡了衰靡的气象,带来了古朴清新的风气。同时,部分宋初文人片面复古、追求怪癖艰涩的文风也得到了廓清,平易自然、流畅婉转的古文新风成为文坛的主导风格。再次是创作的繁荣。由于古文写作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宋代古文的创作极为普遍,今存宋文的总量约为唐文的五倍,如考虑到唐文仍以骈体为主,则宋代古文的数量较之唐代更是多达数十倍。从魏晋六朝至隋唐五代间统治文坛六七百年的骈体文,终于让位给宋代的新型古文,从而完成了中国文学史上的一次重大转折。

2.四六

在四六文领域,欧阳修开始“以文体为四六”,苏轼进一步实行“文章变体”,创立了不同于唐体的宋四六新体制。陈振孙谓:“本朝杨、刘诸名公,犹未变唐体,至欧、苏,始以博学富文,为大篇长句,叙事达意,无艰难牵强之态。”*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18《浮溪集》解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526页。与此同时,宋代四六毕竟退出了文坛的主导地位,其文体萎缩至诏制、表启等公文及文人交际的较小范围内。诚如洪迈所言:“四六骈俪,于文章家为至浅,然上自朝廷命令、诏册,下而缙绅之间笺书、祝疏,无所不用。”*洪迈:《容斋三笔》卷8,《容斋随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505页。虽然四六文在这些特定的领域仍发挥着不可替代的功用,并继续向民间应用方面有所拓展,如发展了青词、疏文、上梁文、婚书、致语等宗教、民俗、娱乐之类文体,但总体而言,宋代四六被限制在部分实用性文体中使用,已失去了在文坛上与古文争胜的能力,在文人心目中的地位也明显下降,洪迈称其“于文章家为至浅”即是证明。

宋代四六文一个值得注意的趋势是日益向专业化发展,这与朝廷词科的开设直接相关。北宋绍圣年间开始设立“宏词”一科,专门拔擢撰写应用文词的人才,以供朝政的需要。后几经更名,统称词科。词科试格规定的考试文种,由最初的10类之后调整固定为12类,即制、诏、露布、箴、记、颂、诰、表、檄、铭、赞、序;所用体式,大部分规定用四六,有的也可用古今体式;每类文体皆有定格,不得违背。词科吸引了大批文人为跻身这一朝廷清要职位而发奋努力,并促使这些应用文体写作的规范化,四六文写作成为专业化极强的一种晋升手段*参见朱迎平:《宋文文体演变论略》,《中山大学学报》2007年第5期。。此外,笺、启写作在四六文中也成为专门,宋代笺、启应用领域极为普及,“岁时通候、仕宦迁除、吉凶庆吊,无一事不用启,无一人不用启,其启必以四六,遂于四六之内别有专门”。南宋李刘为笺启专家,作有《四六标准》40卷,细分为71类目,共收笺、启之作1 096首。《四库提要》称:“录而存之,见文章之中有此一体为别派,别派之中有此一人为名家,亦足以观风会之升降也。”*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163《四六标准》提要,第1396页。

3.时文

“时文”一词,原指时下流行文体,唐代已有此用法,但尚未特指科举文体*如晚唐刘蜕《上礼部裴侍郎书》:“阁下以古道正时文,以平律校郡士,怀才负艺者踊跃至公。”见董诰等编:《全唐文》卷789,第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3660页。。明确用时文特指科举文体,亦始于欧阳修。他称自己少时“随世俗作所谓时文者,皆穿蠹经传,移此俪彼,以为浮薄,惟恐不悦于时人”*欧阳修:《与荆南乐秀才书》,《欧阳修诗文集校笺·居士集》卷47,第1174页。。又称“是时天下学者杨、刘之作,号为时文,能者取科第,擅名声,以夸荣当世”*欧阳修:《记旧本韩文后》,《欧阳修诗文集校笺·居士外集》卷23,第1927页。。宋初沿袭唐制,科举考试仍以今体诗赋为主,欧阳修将“时文”明确为应试之文,反映了当时的普遍看法。而杨亿、刘筠的“昆体”也包括今体诗赋,因此其时的“时文”和“四六”是相通的。也正是看到了这类时文的弊病,欧阳修在庆历新政时期奏上《论更改贡举事件札子》,并执笔制定《详定贡举条例》,提出先策、论,后诗、赋的考试顺序,变声律为议论,先古文后偶俪,从而开启了宋代科举文体改革的大幕。宋代时文的范围,遂在传统的诗、赋之外,又新增了策、论(后又增经义)。这些新增文体,成为用散体行文的新时文,而时文专指科举文体的用法,也从此固定下来。

自时文被特指为科举文体以后,经历了一系列的变化。进士科考试在熙宁变法之前,逐步由重诗、赋转向重策、论,但两者仍然并存。熙宁变法至北宋末,罢诗、赋,而专以经义、策、论试士。南宋进士科分诗、赋和经义两类取士,恢复试诗、赋,继续试经义,同时并试策、论,而制科考试所试文体始终为策、论两种。综合来看,科举考试“变声律为议论”的趋势十分明显,传统的诗、赋体时用时停,而新兴的策、论、经义三种时文后来居上,成为宋代选拔人才的主要考核形式。

宋代文人由于入仕的需要,普遍参与到时文写作之中,不少名人更成为时文大家。如三苏父子均擅长驰骋议论,苏轼、苏辙兄弟更同时在贡举、制举中名列前茅,他们参加应试的大量策、论之文,便成为后代举子的时文范本,被反复编印刊刻。陆游《老学庵笔记》所载“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的民谣,恰是三苏时文在当时崇高地位的形象反映。至南宋时期,以陈傅良、叶适、陈亮为代表的浙东学者在时文写作和教学中影响极大。陈傅良于隆兴初即在永嘉城南讲学,“时以科举旧学,人无异辞,于是芟除宿说,标发新颖,学者翕然从之”*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174《止斋论祖》提要,第1541页。。他撰有《止斋论祖》、《永嘉先生八面锋》等著作指导学生,他的时文被称为“永嘉文体”。陈氏弟子叶适也擅长时文写作,所作策、论流传至今尚有百余篇,在当时被誉为“策场标准”。“叶适《进卷》、陈傅良《待遇集》,士人传诵其文,每用辄效。”*脱脱等:《宋史》卷156《选举志》,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3635页。陈亮与叶适的文章被合刊为《圈点龙川水心二先生文粹》,其中也以科举时文为主*参见王水照、熊海英:《南宋文学史》第二章第二节“以古文为法的时文写作”,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27—143页。。可以说,作为一种特殊的文类,时文与宋代绝大多数文人都有着不解之缘。

由上述可见,宋代古文形成了与韩愈古文风格不同的平易流畅的新古文,四六文开始了“以文体为四六”的新变化,时文用于特指科举文体,并由诗、赋扩展到策、论等新文体,这些新变都与作为文坛领袖的欧阳修的创作理论和实践关系密切。以欧阳修为标志,宋代文坛上古文、四六、时文三足鼎立的局面开始形成,并开始了各自相对独立的发展道路。

(二)三大文类的相互关系

宋代三大文类的形成是基于不同文体区分标准下的文体类聚的结果。从文类的角度看,三大文类相对独立发展,但从文体层面看,各类属文体相互之间又有着复杂的关系。

1.古文与四六

宋初柳开、穆修、石介等古文家对于骈体文,采取了绝对的对立态度,所谓“时以偶俪工巧为尚,而我以断散拙鄙为高,自齐梁以来言古文者无不如此”*叶适:《习学记言序目》卷49,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733页。,但当时文坛上响应者仍是少数。欧阳修汲取了前代古文家的教训,他倡导的新古文,形成了“易奇古为平易,融排偶于单行”的体式特点,从而为当时的文人学士普遍接受。因为宋代古文走的是平易路线,故其使用功能不断拓展,在文坛的地位日益提高,所占的份额迅速扩大;又由于在单行中融入骈句,描写、抒情的手法被普遍采用,使古文的表现力也进一步提高。较之唐代,宋代古文体式显然更为成熟。与此同时,欧阳修“以文体为四六”,使四六文在叙事达意、遣词造句、用典饰藻,乃至整体风格上向散文靠拢。吴子良所谓“四六与古文同一关键”*吴子良:《荆溪林下偶谈》卷2,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1册,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554页。,表现出宋代四六与六朝和唐代骈文不同的特色。

宋代古文彻底改变了六朝以来骈体独霸文坛的局面,但并未将骈体取而代之,而是形成了古文、四六并存互补、渗透融合的新格局:古文的应用范围大为扩展,无论议论、叙事,还是描写、抒情,几乎无施不可,从而成为社会生活中主导性的体式。四六主要起到宣告的功用,上自朝廷的诏诰制词,下至民间的告语说白,都使用骈语俪句,它的应用范围缩小了,成为辅佐体式,但使用的频率和空间却依然可观。古文与四六二者并存文坛,各自发挥长处;相互补充,但又不可完全替代。

古文和四六在文体领域既相互竞争以固守地盘,又努力拓展以扩充疆域,这种文体的互动促使二者逐步分疆。它们分别占据了一部分相对固定的文体领域,在社会生活中发挥着各自的作用。论辨、奏议、序跋、书牍、碑志、传状、杂记、祭吊等体类,通常使用古文,而诏敕、制诰、章表、判牍、檄文、露布等朝廷典册以及笺启、致语、青词、斋文、上梁文、祈谢等告语文体,基本使用四六。它们各司其职,一般不相混用,或整或散,共同满足不同的社会需求。

宋代的古文和四六摒弃了对立状态,在体式上并存互补,在体裁上渐趋分疆,最终在相互消长中渐趋平衡。宋代的文章家,绝少纯粹的古文家,也绝少纯粹的四六文家,而往往是既能古文,又能四六,两种文类兼擅并举,各尽其用,这逐渐成为宋代文人的基本素养。

2.古文与时文

由于宋代科举“变声律为议论”,策、论、经义很快成为宋代时文的主要文体。试策始于西汉,至唐代科举中仍占重要地位,宋代则延续使用。论是传统的议论文体,试论则始于唐代,宋代科举中普遍使用,与试策并称“策论”,是始终必用的两种文体。苏轼称“试之论以观其所以是非于古之人,试之策以观其所以措置于今之世”*苏轼:《谢梅龙图书》,《苏轼文集》卷49,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424页。,大体上概括了二者的不同作用。经义为熙宁变法后新启用的科举文体,以阐述儒家经典文句的义理为指归,局限在经书中出题。策、论和经义都是议论性文体,本来就适于用散体行文,只是用于科举之后,广大士子为应试而反复揣摩、训练,从而成为宋代新的时文。

时文的崛起与古文的倡导是同步的。苏轼曾言:“昔祖宗之朝,崇尚辞律,则诗赋之士,曲尽其巧。自嘉祐以来,以古文为贵,则策论盛行于世,而诗赋几至于熄。”*苏轼:《拟进士对御试策》,《苏轼文集》卷9,第301页。古文大家往往是时文名家,古文的作法与时文的作法是相通的,苏轼就曾指导弟子秦观用古文之法写作时文。“居仁吕公云:秦少游应制科,问东坡文字科纽,坡云但如公《上吕申公书》足矣。故少游五十篇只用一格,前辈如黄鲁直、陈无己皆极口称道之。”*马端临:《文献通考·经籍考》卷64引玉山汪氏语,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1474页。南宋时期,更有不少古文家编选古文选本,实际是为了指导时文写作,第一部古文评点本吕祖谦的《古文关键》就是如此。全书选收韩、柳、欧、苏等八家范文六十余篇,有文字评语,有符号标抹,卷首冠以总论。书中对韩、柳、欧、苏等古文大家都有精要的评点,并提示各篇行文脉络、造语用字的特点,确是为指导写作而编。而其中所选文章,论体文将近一半,其余为原、说、辨、议以及书、序、传,绝大部分也都是议论文章,这显然适应了科举考试的需要。后人称“东莱吕子《关键》一编,当时多传习之……观其标抹评释,亦偶以是教学者,乃举一反三之意。且后卷论、策为多,又取便于科举”*张云章:《古文关键》序,清康熙刻本。,点明了作者的编选意图。其后的《崇古文诀》、《文章正宗》、《文章轨范》等,也都大体如此。宋末刘将孙认为,时文与古文“文字无二法,自韩退之创为古文之名,而后之谈文者,必以经、赋、论、策为时文,碑、铭、叙、题、赞、箴、颂为古文,不知辞达而已矣,时文之精,即古文之理也”*刘将孙:《题曾同父文后》,《养吾斋集》卷25,《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9册,第242页。。可见在宋人观念中,古文和时文之间,并没有截然的界限,它们一为明道,一为应试,虽然功用不同,价值有别,但作法并无根本区别,从古文中寻找文章技法成为时文写作的必经之路*参见吴承学:《宋代文章总集的文体学意义》第二节“从总集看宋人的古文观念”,见氏著《中国古代文体学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331—333页。。

3.时文与四六

虽然策、论、经义成为宋代时文的主体,但传统的律诗、律赋仍然时断时续地作为科举文体,仍是宋代时文的一部分。而作为特定科目的词科规定的文体,大部分要求用四六,它们也可被看作是时文的一部分。因此宋代时文与四六同样保持着多方面的联系。而且由于士人习惯于排偶,行文中常两两相对,这种语言的排偶化趋势在策、论、经义中也有发展。到宋末,经义之文“多拘于捉对,大抵冗长繁复可厌”*倪士毅:《作义要诀自序》,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2册,第1498页。,说明时文逐步向四六靠拢。又因为时文是专用于考试的“敲门砖”,其优劣全以能否录取为标准,南宋彭龟年说:“夫谓之时文,政以与时高下,初无定制也。前或以为是,后或以为非;今或出于此,后或出于彼,止随一时之去取以为能否。”*彭龟年:《乞寝罢版行时文疏》,《止堂集》卷1,《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55册,第762页。而为了求得被录取,时文的写作指导大多走向程式化。“南渡以后,讲求渐密,程式渐严,试官执定格以待人,人亦循其定格以求合。”*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187《论学绳尺》提要,第1702页。程式化和排偶化,使以散体行文的宋代新兴时文文体,又走向了与律诗、律赋相同的形式束缚之路,它们成为明清时文——八股文的源头,看来绝非偶然。

从上述古文、四六、时文的相互关系来看,宋代三大文类的基础是由六朝“古体、今体”发展变化而来的古文和四六,时文作为具有特殊社会功能的文类,兼具古文、四六的特点。古文主要用于明道论政、言志抒情、记人叙事等功能,四六主要用于朝廷宣告、文人交际等实用文体,时文则专用于科举应试。其中古文在文坛地位最高,四六在社会生活中应用广泛,而时文仅被视为入仕的“敲门砖”。三者相对独立,又相互联系,是宋代文坛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文坛的领袖人物往往年轻时醉心时文,入仕后则弃而不为,或专心于古文创作,号召文坛,或致力于四六写作,服务朝廷,晚年则领袖文坛,提携后进,有的则转向学术研究。北宋的欧阳修、苏轼,南宋的周必大、叶适等,其经历大体如此。在他们的人生历程中,三种文类发挥着不同作用,但其在文坛的地位则主要由其古文成就决定,这也说明了三大文类在宋代文人心中的价值高下。

宋代类聚文体学的兴起

宋代古文、四六、时文三大文类的形成,促使与其相对应的类聚文体学的兴起。早期文体学的主要形态是针对某一文体的专论,当然也有如蔡邕《独断》那样的研究某类文体的专著,但不多见。六朝文体研究达到高潮,产生了综合性的总集和文体学专著,如《文章流别集》和《文心雕龙》。随着文体类聚的发展,六朝后期至唐代开始产生诗学、赋学专著,这一态势进入宋代进一步发展,不但诗学、赋学发展迅速,词学也后来居上,主要的韵文体类都已独立成学(元代又兴起曲学,遂至完备)。宋代三大文类的形成,则推动了古文文体学、四六文体学和时文文体学的分途发展。因此,宋代文体学著述的形态,除了继续研讨某一文体的专论和综论各类文体的总集、专著外,研讨不同文类的分类文章总集和专著占据的比重更大。它们或汇聚、精选、评点作品,或深入探讨文类特点和创作方法,我们可将其称为类聚文体学。与宋前的传统文体学相比,宋代类聚文体学的兴起,开启了面向多元需求类聚文体、指导文类创作实践的新途径,进一步推动了中国传统文体学的转型。

(一)四六文体学

由于四六在宋代已成为专门性的文类,因而对它的专题研究反而早于古文,尤其是绍圣年间词科的开设,更促进了四六文体学的发展。最早诞生的四六研究专著是成书于宣和四年(1122)的王铚《四六话》,此书“所论多宋人表启之文,大抵举其工巧之联,而气格法律,皆置不道。”*永瑢等:《四库全书简明目录》卷20《四六话》提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875页。稍后之绍兴十一年(1141)谢伋所撰的《四六谈麈》,论及四六缘起、应用范围和四六弊病等,“多以命意遣词分工拙,视王铚《四六话》所见较深”*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195《四六谈麈》提要,第1786页。。两种四六话各有特色,成为四六文体学的开山之作。其余如宋人笔记中也有不少评论四六的条目,被结集为《容斋四六丛谈》、《云庄四六余话》等专辑。南宋时期,大量的四六文总集和相关类书纷纷编刊,成为汇集和研讨四六文的主要形式。四六总集有专收北宋诏令的《宋大诏令集》240卷,主要收各体四六的《圣宋名贤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100卷,汇集李刘、赵汝谈、王子俊、方大琮、刘克庄等四六名家的《三家四六》、《四家四六》等。与四六相关的专门性类书有《圣宋名贤四六丛珠》100卷、《圣宋千家名贤表启翰墨大全》140卷、《翰苑新书》70卷等,它们都兼具四六总集选本和分类编排资料的类书双重性质,更具实用性和商业性*参考施懿超:《宋四六论稿》下编《宋四六文献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

自词科开设后,绍兴年间陆时雍刻有《宏辞总类》41卷,后人又续刻《后集》35卷、《第三集》10卷、《第四集》9卷,共计95卷,收录“起绍圣乙亥,迄嘉定戊辰”间的词科试卷,由于词科所试多用四六,也可看作是另一种形式的四六总集。宋末更诞生了四六专著《辞学指南》4卷,该书为词科出身的学者王应麟专为应试词科编著,卷1分编题、作文法、语忌、诵书、合诵、编文六题,节录前代学者相关论述,卷2至卷4则分论制、诰、诏、表、露布、檄、箴、铭、记、赞、颂、序十二种文体的体制法式,辅以例证,指点作法,既有实用性,又有总结性,是四六文体学的重要著作。

四六文体学的内容包括:其一,创作方法论。主要讨论对偶、用典的原则、手法以及名句警联的赏析。其二,四六体制论。研究各种文体的规定格式、写作要求和语言风格,如强调“王言”“贵于典重温雅,深厚恻怛,与寻常四六不同”*罗大经:《鹤林玉露》甲集卷4“词科”条,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59页。,又如要求“表文以简洁精致为先,用事不要深僻,造语不可尖新,铺叙不要繁冗”*王应麟:《辞学指南》卷3,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1册,第971页。。其三,四六史论。探讨宋代四六的起源、发展历程以及派系传承,如前引《扪虱新语》云“以文体为四六,自欧阳公始”,又如杨囦道《云庄四六余话》称:“皇朝四六,荆公谨守法度,东坡雄深浩博,出于准绳之外,由是分为两派。”*杨囦道:《云庄四六余话》,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1册,第119页。其四,四六文病论。反思热衷运用经典成语、刻意追求使用长联等弊病,体现了主张四六创作应遵守法度的趋势*参考奚彤云:《中国古代骈文批评史稿》中编第二章,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70—77页。。宋代四六文体学的这些内容和体式,为元明清三代的四六文体学的继续发展奠定了基础,直至清代孙梅撰成集大成著作——《四六丛话》。

(二)古文文体学

相对于日益专门化的四六,古文的情况更为复杂。欧阳修大力倡导古文之后,虽然古文早已成为实际上的文坛主角,但北宋时期使用“古文”一词仍不普遍,古文的概念一直未能明晰。古文究竟是与四六对立的文章体式,还是包蕴更广的文类概念?古文始于唐代韩、柳,还是自古就已存在?古文的内容、风格有无限制?古文的典范作品有无规范?这些有关古文概念的基本问题并未取得一致的认识。

从南宋乾道、淳熙年间至宋末元初,明确题名为“古文”(或题“文章”)的一批总集相继问世,即吕祖谦《古文关键》,楼昉《崇古文诀》,真德秀《文章正宗》及《续集》,汤汉《绝妙古今》、《斅斋古文标准》,王霆震《古文集成》前集,谢枋得《文章轨范》和黄坚《古文真宝》*以上八种古文总集大多著录于《四库全书总目》,惟《斅斋古文标准》已佚,王霆震《古文集成前集》选录其批点的古文约二十篇,斅斋名字待考;又黄坚《古文真宝》国内少见,但流传日本、韩国影响极大,有熊礼汇点校:《详说古文真宝大全》,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这些选本对古文的理解并不完全相同,其文体学价值首先在于它们反映了人们对“古文”体类范围、性质、特点、范文等问题的关注和探索。《古文关键》将古文局限在唐宋八家的小范围内,且明显以议论类文章为主,体现了宋代较为纯粹的古文观念。《崇古文诀》(亦称《迂斋古文标注》)选文时间前溯到先秦、两汉和六朝,但仍以唐、宋大家为主,文体包含少量辞赋和骈体,类别除议论文外又拓展到记叙文、抒情文,显示其古文观念有了较大拓展。《文章正宗》首次将经、史典籍中的部分段落辑出成文,作为文章的源头经典,且数量大大超过唐代,另外又选入不少古体诗赋,他所谓的“正宗”文章指的是古体诗文。《妙绝古今》则将选文进一步扩展到子书的节录篇章。其他古文总集的选文标准多在这些基础上有所增损*参见朱迎平:《单体总集编纂的文体学意义》,《中山大学学报》2013年第5期。。

总括起来看,宋人所谓“古文”,以语体(与四六对举)和风格特征(雅正的古体)为基础,兼容少量骈偶语言因素;符合儒家“明道”的价值观念和复古意识,并将唐宋文集之文扩展到秦汉经、史、子之文,贯通整个文学史,体现了极大的包容性。宋人用这样的“古文”替代长期占据文坛的“今文”,将其作为文坛一以贯之的主流文类,它较之韩愈的“古文”观念有了极大的丰富,是宋人在文体学上的一种创新。当然宋人对古文的认识并未取得一致,有关古文概念的各种阐释和分歧一直延续到清末。

宋代古文文体学更关注探讨古文的作法。如《古文关键》卷首《看古文要法》1卷,分为“总论看文字法”、“论作文法”、“论文字病”三部分,着眼于古文体式源流、命意结构、笔法技巧及诸家特点的探讨,点到即止,精准简要。又如《崇古文诀》的评点,亦以“紬绎古作,抽其关键”为指归,通过广泛评点范文的立意、结构、体裁、笔法等,“发挥其蕴奥,而探古人之用心”*姚珤:《崇古文诀原序》,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1册,第460页。。时人评“凡其用意之精深,立言之警拔,皆深索而表章之,盖昔人所以为文之法备矣”*陈振孙:《崇古文诀序》,《直斋书录解题》附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710页。。除了古文总集编纂评点之外,陈骙的《文则》可看作是古文文体学的专著。该书撰成于乾道六年(1170),陈氏自序释命名之义称“古人之文,其则著矣,因号曰《文则》”。全书以六经、诸子文章为范例,总结为文的法则,重点在文章的章法句法、行文规则、修辞技巧以及各类文体及其风格,具体而微,深入细致,初步建立起古代文章学的理论体系。它虽未直接标举“古文”,但所论六经、诸子之文,也包括在后来古文选本的选材范围之内。近年来多有学者将其作为中国文章学成立的重要标志之一*参见王水照、慈波:《宋代:中国文章学的成立》,《复旦学报》2009年第2期;祝尚书:《论中国文章学正式成立的时限:南宋孝宗朝》,《文学遗产》2012年第1期。。此外,孙奕《履斋示儿编》之《文说》、陈模《怀古录》等专著以及不少笔记、语录、日记中的论文之语(均见《历代文话》第一册),也都是以古文为主要对象,且涉猎广泛,精义叠现,都是古文文体学的组成部分。或许因为对古文的认识尚不统一,宋代的古文文体学总体上较为零散,体系性还不强。这种现象到元代才有根本改变,陈绎曾的专著《文章欧冶》(也称《文筌》)中包括《古文谱》7卷,分论养气法、识题法、古文式、古文制、古文体、古文格、古文律,又《古文矜式》1卷,分论培养和入境,它们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古文文体学体系,视野开阔,框架完整,论述细密,多有创见。另外《古文谱》后又有《四六附说》1卷,分论四六法、四六目、四六体、四六制、四六式、四六格,建构起完整的四六文体学,再加上《诗谱》和《赋谱》(包括《楚赋谱》、《汉赋谱》、《唐赋附说》),陈氏总括诗、赋、古文、四六于一体的分类文体学格局可见一斑。

(三)时文文体学

研讨律诗、律赋一类科举文体的著述唐代就已产生,宋代继续发展,并已成为诗学、赋学的一部分。宋代科举“变声律为议论”之后,围绕策、论、经义的时文文体学很快发展起来,其主要体式也是时文总集、选集和时文专论专著,而且多以分体的形式展开,其中尤以论体的研究最为深入。如《宋史·艺文志》总集类著录有《儒林精选时文》16卷、杨上行《宋贤良分门论》62卷。《直斋书录解题》集部著录有《指南论》16卷、又本前后二集46卷(陈氏按:淳熙以前时文),又有《擢犀策》196卷、《擢象策》168卷(陈氏按:《擢犀》者,元祐、宣、政以及建、绍初年时文也,《擢象》则绍兴末。大抵科举场屋之文,愈降愈下,后生亦不复知前辈之旧作,姑存之以观世事)。《四库全书总目》总集类著录有《十先生奥论》40卷、《论学绳尺》10卷,分别选编名家科举论体文百余篇,后者更以“每两首立为一格,共七十八格,每题先标出处,次举立说大意,而缀以评语,又略以典故分注本文之下”*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187《论学绳尺》提要,第1702页。,成为论体写作的一部范本,并直称为“论学”。此外还有“策学”,国家图书馆藏有《精选皇宋策学绳尺》10卷*祝尚书:《宋人总集序录》卷8著录,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372页。,可看作《论学绳尺》的姐妹编。当时这类选本的数量难以数计,而这些只是历经时光淘汰的“偶传者”而已。

除了总集选本,更值得注意的是有关时文的专论,保存至今的主要见之于《论学绳尺》卷首的《论诀》,包括《论先辈行文法》、《止斋陈傅良云》(节要语)、《福唐李先生〈论家指要〉》、《欧阳起鸣〈论评〉》、《林图南论行文法》五种,广泛涉及试论写作的各个方面,重点是归纳总结试论体制结构的特点,赋予其特定的名称。如陈傅良有所谓论题、立意、造语、破题、原题、讲题、使证、结尾的一系列论述,林图南则举例列述扬文、抑文、急文、缓文、折腰体、蜂腰体等众多名目,这些研究都力图确定试论的“定格”、“定体”,从而促使写作趋于程式化,以便于模拟学习。从这些专论可见时文文体学已达到了十分精细的程度。这种趋势继续发展到元代,又有倪士毅专论经义写作的《作义要诀》,指出宋末经义“其篇甚长,有定格律”,所谓破题、接题、小讲、原题、大讲、原经、结尾等名目,“篇篇按此顺序”,并称宋人曹泾撰有《义说》,并大量引用其论说*倪士毅:《作义要诀自序》,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2册,第1498页。。则经义的程式化与试论如出一辙。此外,清人钱大昕所撰《元史艺文志补编》集部科举类还著录有《策学统宗》、《答策秘诀》、《书义断法》、《论范》等二十余种,可见时文文体学的发展在宋末元代有愈演愈烈之势。明清两代的时文则以八股文为主体,汇集、研讨八股文的总集、著述更是层出不穷,至清末亦有梁章鉅的《制义丛话》对八股文体学做了全面的总结。

宋代古文、四六、时文鼎足而立局面的形成,为元明清文坛奠定了文类格局。先秦至两汉的文章行文,并无体式规定,基本属自然形态。汉魏六朝至隋唐五代,文章区分古体、今体,而且讲究骈偶声律的今文占据了文坛的绝对优势,古文至中唐始在文坛发声,但未站稳脚跟。宋代文坛态势逆转,古文大行天下,四六转为专门,时文随着科举的改革影响日增,三者形成鼎立的格局。虽然宋代三大文类的类分并不依照统一的标准,也无绝对的界限,在今天看来缺乏科学性,却是当时文坛的实际状况,蕴涵着当时文坛的风会变迁。更重要的是,这种三足鼎立的文类格局在以后的元明清三代并无根本变化,只是某些文类包括的文体有所改变(如明清的时文变为以八股文为主体等),元明清三代的散文文体学也继续向着这三大文类深入发展。从这个意义上说,作为文体学研究的一个特殊视角,宋代古文、四六和时文三大文类的各自特点、相互关系、发展历程以及相对应的类聚文体学,还值得进一步展开深入的研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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