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莎
(中南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南长沙,410083)
非最优化协同:《孙子兵法》英译中“天”的译名选择
吴莎
(中南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南长沙,410083)
《孙子兵法》英译历程可视为一个结构开放、动态变化的耗散系统。运用协同理论能够有效研究耗散系统的结构如何从无序紊乱向有序稳定演变。研究中采用协同理论定性分析了“天”的译名选择之间所存在的竞争和协同现象,解释了Heaven/heaven这一非最优化译名为何会居于主导地位。
协同理论;《孙子兵法》英译本;耗散系统;天;Heaven/heaven
根据伊利亚•普利高津的耗散系统(Dissipative System)理论,赫尔曼•哈肯提出协同理论(Synergetics)。该理论认为,耗散系统中的协同效应是各子系统间发生相互作用所产生的整体或集体效应。就好像许多陌生人在同一舞池中跳舞,最初没有人指挥,秩序混乱。然而在跳舞的过程中,人们发现只要自己与身旁其他舞伴跳舞的方向保持一致,就不会发生碰撞。于是,经过不同方向(顺时针、逆时针或是花式探戈)的竞争,选择某一方向的舞对逐渐增多,舞池中的秩序也就逐渐形成。个别反方向跳舞的舞对,会因为感到不便而自动进行纠正。《孙子兵法》英译过程可被视为一个开放动态的耗散系统,其演变动力来自系统内部各子系统不同英译本之间的竞争和协同。本文尝试运用协同理论的方法来分析《孙子兵法》各英译本中“天”的译名选择之间是存在竞争和协同的。
“天”是中华文化中最基本、最重要的哲学概念之一。据陈梦家考证,“天”的观念最早出现在西周时期,意指“上帝”,属于宗教概念。夏商周三代前,“天”多指人格神、“上帝”[1]。《说文》云:“天,颠也。至高无上,从一大。”其本义指人的头顶,后引申为头顶的上空,与地相对,含至高无上的意思[2]。《左传·宣公四年》中有“箴尹曰:‘君,天也。天可逃乎?’”[3]那时候的“天”生灭并管理人间的万事万物,下达天命,是全知全能的人格神。孔子论“天”,认为宇宙大自然系客观存在,万事万物都像河川一样循着自己的内在规律运动不息。“天”无处不在,无时不在,难以界定阐释,并强调万物与我为一,天地与我并生,人与天地相参。所以“上帝之天”过渡到了“自然之天”,“天”有意志却无人格。老庄则将“天”的神格完全推翻,老子曰“天法道,道法自然”[4];《庄子·大宗师》则强调“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5]。老子的“天”属于现实性的状态,偏重于宇宙论;庄子则从哲学高度将“天”视之为“自然”,既非神的意志,也不是事物的内在规律,而是一种抽象的自然而然的必然性[6]。因此老庄学说推崇顺应自然、因顺人事变动,依循天道,清净无为,而不像儒家那样积极入世。
在西方文化中,除了自然的“天”,仅有宗教的“天”,他们的词汇中并没有哲学意义上的“天”。因此,早期汉学家在译介中华典籍时,多将“天”译为God,如翟理思(Herbert A.Giles)之译《庄子》。他在译注中写道:“God is a principle which exists by virtue of its own intrinsicality,and operates without selfmanifestation.(God是依其固有之德而存在的原则,运行而不自显。)”[7]籍此他揭示出源文的“天”与西方宗教的 God内涵不同,“天”并不具有神学意味,而是靠“固有之德”存在,默默自行,毫不彰显。正因如此,后世的译家理雅各(James Legge)认为,老庄的“天”与西方的God毫无关系,选择God作为译名,不可能使英语读者获得正确的理解[8]。因此,他在《庄子文集》中选择了Heaven。郝大维(David L.Hall)与安乐哲(Roger Ames)也详细阐释了中西方译者在各自文化背景中如何交流与移植“天”的概念:“当中西方对话主要通过文本媒介时,在了解彼此的世界时,这一问题变得更为复杂。语言是一个过滤器,往往将殊异陌生的思维方式变得似乎耳熟能详。例如,西方学者在研习中国文化时会将‘天’译成Heaven,自然就将传统中的 heaven观念中具有的超越和精神性内涵加入到‘天’这一字中。而中国学者则将God译为‘天主’,意为天的主人;或译为‘上帝’,意为‘太尊老爷’,他们就用类似我们的家庭结构这样的祖传谱系把这个词语境化了。”[9]
《孙子兵法》中对“天”的定义为:“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10]由此可见,书中“天”的概念指的是“昼夜”“阴晴”“寒暑”和“时令”,也就是作战的时间条件。孙子论“天”是从“兵阴阳”的角度,也就是现代军事气象学角度,以资判断战机。据笔者考察,《孙子兵法》中共有17个“天”字,除了上述的意思,其他情况下的“天”大多应用于固定搭配或军事术语。固定搭配包括“天地”(2处)、“天下”(4处)、“九天”(1处),军事术语则有5个——“天井”“天牢”“天罗”“天陷”“天隙”。这些固定搭配与军事术语具有特定的军事气象学意义,并不涉及哲学意义。首先,孙子是根据自己的语言和文化背景来传达文化信息,为此他应用了特定的语言表达形式。而英语读者并不具备与孙子共有的文化预设,不像汉语读者那样能够按照孙子的期望,透过“天”的字面形式就获得相当部分的交际信息。而每位译者又会按照自己的文化预设去理解和阐释“天”。英语文化中相应的概念(God和Heaven等)与汉语文化中“天”的概念存在巨大的文化差异,译者就必须在选择译名时做出自己的取舍。
笔者曾将《孙子兵法》英译历程分为四个阶段,即第一阶段(1905—1910年),第二阶段(1943—1969年),第三阶段(1983—1988年)和第四阶段(1991—2009年)[11]。那么,“天”的译名选择在《孙子兵法》英译本系统中又会呈现出怎样一种演进模式呢?
第一阶段中,卡尔斯罗普(E.F.Calthrop)译本(1908)与翟林奈(Lionel Giles)译本(1910)与理雅各的选择一致,采用 Heaven作为“天”的译名。该选择造成了深远的影响,此后诸多流传甚广的译本都响应这一选择。从字面上看,“天”与Heaven可以算作比较标准的“文化对等词”,但安乐哲(Roger Ames)曾经指出,“当我们把‘天’译为Heaven时,西方读者头脑里必然会闪现出超越现世的造物主形象,同时还伴随有灵魂、罪孽和来世等概念。”[12]于是,Heaven会具有明显的宗教含义,容易导致丰富的宗教想象,这种文化预设(cultural presupposition)的观念必然会损害西方读者对《孙子兵法》所涵纳的文化信息的接受和理解。实际上,根据《孙子兵法》上下文来看,Heaven在文本意义和搭配意义层面上与原著本意存在明显的差异性。
第二阶段的主要代表译者是格里菲思(Samuel Griffith),他是位军事理论家,具有深厚的军事背景。他曾于1945年在美国第七舰队陆战队服役,驻扎于天津和青岛;1956年晋升为海军准将。格里菲思的军事著述颇丰,且又通晓汉语,还获得牛津大学中国军事史博士学位。与其他译者相比,格里菲思对孙子军事思想有更深入的研究,对该书的认识在总体上也更接近源文的意旨。其译本(1963)不同于以往,对《孙子兵法》的阐释是基于实用主义,以军事战略为中心,更为忠实于孙子意图。格里菲思译本很快风靡西方各国,当年就被列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中国代表翻译丛书,此后多次再版,并取代了翟林奈译本在整个西方世界的权威地位。他在定义“天”时就直接采用weather作为译名,显然,从现代军事气象学角度来看,这样避免了文化误读。
到了第三阶段,克里利(Thomas Cleary)译本(1988)则将“天”翻译为the weather means the seasons。他避而不谈“阴阳”“寒暑”,直接指向季节(或时令),并且还选用climate作为“天”的另一译名。克里利是一位东亚语言文化哲学博士,在翻译《孙子兵法》之前已经译介了大量道家与佛教著作(如《易经》《道德经》等)。他特别强调这部军事论著中蕴含着“丰富的人文主义内涵”,并将《孙子兵法》与道家思想联系起来探讨。但他在说明“天”的定义时,采用的两个译名weather和climate均与哲学无涉。此外,他还引用曹操、张预和王皙的注释作为补充,强调不应在冬天和夏天用兵,这也说明他并不认为《孙子兵法》中的“天”具有抽象性的哲学意味。
第四阶段,安乐哲以1972年出土的西汉简本《孙子》为底本翻译的《孙子兵法:第一个含有银雀山新发现竹简本的英译本》(1993),也坚决弃用Heaven,而将“天”译为climate。他还特别指出,西方译者一般“将最先跃入脑际的,最符合西方语言习惯的,感觉最舒服的词汇视为最贴切的翻译,但这种选择会给源文强加上与其无关的文化假设,譬如将‘道’‘天’和‘德’分别译作the way、heaven与virtue”[12]。
然而在这一阶段中,除了安乐哲之外,绝大多数译者仍然选择 Heaven/heaven作为译名。其中较为典型的例子是林戊荪的译本(1994)。林先生是我国卓有成就的著名翻译家,他在定义“天”时就是采用了heaven(tian天)。他特地将“天者,阴阳、寒暑、时制也”翻译为: By “heaven”,I mean the effects of night andday,of good and bad weather,of winter’s cold and summer’s heat; in short,the conduct of military operations in accordance with the changes of natural forces.显然,林先生采用小写的heaven,既力求避免给译文抹上宗教色彩,又希望通过heaven来涵纳天气(weather)以及其他的自然条件变化(changes of natural forces)。笔者认为,这是林先生的折中之举,他既通过定义时所选用的小写heaven来淡化该译名,又在其他文段中,根据上下文选择其他表达方式(如 nature/ natural(“非天之灾”)来指称“天”。
此后,Heaven/heaven重又占据了主导地位。例如:丹玛翻译小组(Denma translation group)译本(2001)一概选用heaven/heavenly来作为“天”的译名,他们甚至将四个“天下”全部译为all-under-heaven。丹马翻译小组在翻译“天”的定义时还特意保存源文的文体风韵:Heaven is Yin and Yang,cold and hot,the order of seasons.闵福德(John Minford)译本(2002)则干脆回归到以大写的 Heaven来定义“天”。 他通篇采用类似于散文诗的格式来译介《孙子兵法》, 他对“天”的定义是:
Heaven is Yin and Yang,Cold and Hot,The cycle of seasons.
闵福德曾与导师霍克斯(David Hawks)共同翻译过《红楼梦》,作为一位著名的汉学家,其《孙子兵法》译本字句精练、言辞审美,体现出深厚的中华文化功底,所以目前该译本在西方颇受欢迎。闵福德作为当代著名的汉学家,他译介《孙子兵法》的目的和时代与格里菲思迥然不同。在发行时间上,闵福德译本与格里菲思译本也相差整整39年。在此期间,《孙子兵法》在英语译本系统内的解读业已呈现出多元化的趋势,事实上,多元化解读已经成为西方社会解读《孙子兵法》的操作规范。闵福德在接受国外最大的《孙子兵法》学术研究网站(www.sonshi.com)采访时坦言:“我并非孙子迷。我翻译该书完全是客观因素使然。实际上我是在出版公司的建议下才翻译它的。我认为这本书在某些方面的见解异常深刻,这些深刻的见解源自中国的传统智慧。《孙子兵法》是一本关于生活的书。它以一种直觉、概括(几近抽象)的方式分析自然的法则、人的变化及人与人之间的‘势’。就此而言,它有着巨大的价值,值得所有人借鉴。”闵福德自己也强调:“《孙子兵法》成书于战国时期,其主旨在于战争。但书中很多内容可以加以拓展,应用到人类冲突、人类进取乃至人类交往的任何领域。”[13]
此外,Thomas Huynh在孙子研究网站上全文登出其译本(2008),该译本在译介“天”时也是采用的Heaven/heaven。如此看来,大多数西方译者在开始研究中华典籍文献时,不可避免地根据自身的文化“前结构”——西方的文化预设——来建构和阅读源文本,并且不自觉地从西方文化视角去考虑问题。显然,这种做法常常会牺牲源文释义的丰富性和准确性。
按照协同理论的观点,外部环境作用于系统内部,促进大量子系统间发生密切关联,就能够克服子系统的自发独立运动,产生动力学意义上的“协同效应”,最终相应地形成较稳定的耗散结构。也就是说,众多子系统间存在着持续竞争和最终合作,这一过程必然受到耗散系统整体性的影响,而与子系统本身的特性(优或劣)无关,直至让耗散系统呈现出整体、有序、稳定的结构。因此,构建协同就是要让子系统之间呈现动态、协调的合作,以期整个系统保持最优同一和有序稳定。不过要注意的是,耗散系统自发构建的协同并不一定意味着真正的“最优化或是最恰当”,这正如舞池中的旋转方向最终不一定是最省力或最优美的。
协同理论有助于对翻译实践展开定性分析。在各个译本子系统中,译文的产生受到多种外部因素的影响,这些因素包括:源文的字面意义和文化意象,作者的阐释意图,译者的审美体验、知识积累、期待视野、文化心理、文化态度以及作者、译者和读者所具有的意识形态。因此,对于同一部中华典籍,不同时代的译者在接受源文所涵纳的文化信息和内在知识时,必然会根据自身的知识结构进行信息整合,同时还会通过互文性参照,实现源文本与自身译本之间的信息交换,最终必然形成一个异彩纷呈、开放互动的翻译耗散系统。而各个译本子系统也一直处于社会、历史、文化外部环境的影响之下,外部环境与译者的相互作用也会反馈回译本整体系统内部,并引发各译本子系统的相互作用,这种自反馈机制呈现出明显的自主性。于是,各译本子系统通过不断重吸收系统内部与外部环境之间相互作用所产生的文化信息,可以表现为不断的循环反复,持续的自我调整,最终体现为系统的自组织过程和自在目的性行为。
具体到“天”的译名讨论,Heaven/heaven、climate、weather这三个译名在《孙子兵法》各译本子系统中存在明显的竞争和协同关系。若仍以跳舞来打比方,可被视为译者选择的三个旋转方向。第一阶段时,Heaven就成为了领舞的旋转方向;到了英译历程的第二、三阶段,舞场中呈现出无序的状态:格里菲思选择weather,克里利采用weather和climate,然而不少译者(如克拉维尔)仍然会选用Heaven/heaven。到了第四阶段早期,虽然安乐哲不仅自己选择climate作为译名,而且还为此进行了颇有说服力的宣传。但大多数同期其他有影响力的译者(如闵福德、丹马)都习惯性或是自觉地选择此前业已形成的主流译名 Heaven/ heaven,并使之地位巩固,最终仍然成为当前“有序”舞蹈中的主流旋转方向。因此,经过竞争和协同,Heaven/heaven俨然成为主流趋势,并必然反过来支配其后大多数译者的选择。于是乎,Heaven/ heaven这一译名一旦确定了主导地位,不论它对错与否(笔者认为它并非是最优化的选择),仍会引导后世大多数译者的翻译行为,除非是英译本耗散系统自主性地废除了Heaven这一序参量,重新选定“舞池中的旋转方向”。正如安乐哲曾经提醒过的:“我们(西方译者)总是预设了自己文化经验中所熟悉的东西,而忽略了其他一些重要材料,恰恰正是它们,展示了作为文化之源的具有可比性的行为,只有当我们注意到积淀于中国人生活方式和思维模式中的那些非同寻常的理念时,我们才能抵御文化简化论的大举进攻。”[14]因此,笔者认为,译者的文化取向始终应当是促进中西文化的相互丰富、相互影响以及相互交流,而跨文化传播中华典籍的最终目的也是为了促进全局性、对策性的思考,希望籍此找到中国古代哲人(如孙子)的感悟方式与西方文化资源可能产生共鸣的新要素。也只有当中西方译者对中华典籍的学术价值与西方的思想要素之间的谐振效应日趋敏感时,才能够把握住推介中华文化的核心要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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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n-optimal Synergy: Study on Translations ofTian in Sun Tzu Bing Fa
WU Sha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Central South University,Changsha 410083,China)
The English translation ofSun Zi Bing Fais an open and dynamic dissipative system which can be analyzed under the guidance of Synergetics.This paper makes a qualitative analysis of the competition and synergy in the translation choices ofTian,and discusses the dominance of Heaven/heaven as a pair of non-optimal translation choices ofTianin this dissipative system.
Synergetics; English translations ofSun Zi Bing Fa; Dissipative System;Tian(Heaven/heaven)
H315.9
A
1672-3104(2014)03-0291-04
[编辑: 汪晓]
2014-01-10;
2014-04-06
湖南省社科基地委托项目(2010JD03);“新世纪优秀人才支持计划”资助项目(NCET-12-0558)
吴莎(1976-),女,湖南长沙人,博士,中南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翻译理论与实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