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秦汉城旦舂的社会生活

孙永幸

(郑州大学历史学院，河南郑州 450001)

自从1975年睡虎地秦墓竹简被发现后，史学界对于“城旦舂”的身份问题做出了激烈的讨论。1983年张家山汉简被发现后，里面出现了大量关于“城旦舂”的描述，使其对秦汉时期城旦舂的对比研究成为可能。就笔者掌握的情况来看，对“城旦舂”的谈论主要是法学家，偶有历史学家的参与。争论的问题主要是，城旦舂作为一种徒刑，是有期还是无期的问题①对于此问题，学术界主要有三种看法:第一，以高恒先生为代表，认为城旦舂刑为无期徒刑(参见高恒:《秦律中的刑徒及其刑期问题》，收入《秦汉法制论考》，厦门大学出版社，199年)。第二，以高敏先生为代表，认为城旦舂刑为有期徒刑(参见高敏:《关于秦律中的“隶妾”问题质疑—〈云梦秦简〉札记兼与高恒同志商榷》，收入《云梦秦简初探(增本)》，河南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三，以程维荣先生为代表，认为城旦舂刑为无期徒刑，但可免老。(参见程维荣:《论秦汉城旦舂刑的变迁及其影响》，政治与法律，2010年第11期)。。但对于犯了城旦舂徒刑的囚徒——城旦舂的生活状况，研究者不多。笔者就结合传统文献、《睡虎地秦墓竹简》、《张家山汉简》来考察一下“城旦舂”的生活状况，从下到上来观察秦汉社会的进步。

一、城旦舂的来源

战国时期，战乱频繁，出于筑城防卫、抵御敌寇以及其他各种劳役的需要，徒刑广泛存在，城旦舂作为一种徒刑，应时而生。有徒刑，就有囚徒，犯了城旦舂徒刑的囚徒也称为城旦舂。城旦舂这类囚徒“出现于秦国，当在商鞅变法以后、秦朝统一以前”［1］。

二、秦汉城旦舂的生活状况

《史记·秦始皇本纪》中记载:“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裴骃注引《集解》如淳:“《律说》‘论决为髡钳，输边筑长城，昼日伺寇虏，夜暮筑长城’。城旦，四岁刑。”［2］(P255)《汉书·惠帝纪》中记载:“上造以上及内外公孙耳孙有罪当刑及当为城旦舂者，皆耐为鬼薪白粲。”颜师古注引应劭曰:“城旦者，旦起行治城。舂者，妇人不豫外徭，但舂做米:皆四岁刑也。”［3］(P85)《后汉书·韩棱传》中记载:“尚书左丞王龙私奏记上牛酒于宪，棱举奏龙，论为城旦。”李贤注引《前书音义》曰:“城旦，轻刑之名也。昼日司寇虏，夜暮筑长城，故曰城旦。”［4］(P1535)由上可以看出:第一，城旦舂是一种徒刑②至于城旦舂刑是有期徒刑还是无期徒刑的问题，前言注释①中有所介绍，笔者也将在文章最后一部分介绍自己的观点。。第二，囚徒城旦的工作为夜晚筑城，白天戍卫③关于城旦是夜晚筑城还是白天筑城的问题:如淳“昼日伺寇虏，夜暮筑长城”与应劭“旦起行城”的记载存在矛盾。笔者认为，城旦为夜晚筑城。第一，城旦夜晚筑城，白天戍卫符合现实情况。近人张述铮认为:“城旦”并非“旦起行治城”，恰恰相反，是在“夜幕”之中，因为“昼日”尚需伺寇“，进行戍卫(参见张述铮:《“城旦、城旦舂、城旦书”考释》，河北师院学报，1994年第期)。第二，应劭为东汉人，如淳为三国人，应劭所看到的史料应该较如淳早，但应劭所依据不知何书，而如淳所依据的为有案可稽的《律书》，更为可信。因此笔者认为:城旦为夜晚筑城，白天戍卫。;囚徒舂的工作为治米。因此东汉人卫宏在《汉旧仪》中对秦汉时期的城旦舂做了一总体的描述:“凡有罪，男髡钳为城旦，城旦者治城也;女为舂，舂者，治米也，皆作五岁;完，四岁。”［5］(P85)

正史中对囚徒城旦舂的生活状况的描述，只是涉及了其工作内容，但城旦舂作为一类社会成员其生活状况是多方面的。《睡虎地秦墓竹简》与《张家山汉简》的发现为我们较为全面地认识城旦舂的生活状况提供了可能，让我们有可能了解两千多年前中国社会的底层，囚犯城旦舂的生活状况，从而为从下到上考察历史提供了一个可能。

(一)城旦舂的基本工作

《睡虎地秦墓竹简》《仓律》中记载:“城旦之垣及它事而劳与垣等者，旦半夕参;其守署及为他事者，参食之。……城旦舂、舂司寇、白粲操土攻(功)，参食之;不操土攻(功)，以律食之。”［6］(P33)由此可见城旦舂的工作有:筑城、站岗、作土攻。这与文献中所记的筑城、戍卫的工作是相符合的。《秦简》《徭律》中记载:“欲以城旦舂益为公舍官府及补缮之，为之，勿獻。”［6］(P47)由此可见，城旦舂还会被政府不定期的征发，来服劳役。这些劳役并不能抵偿城旦舂正常工作的劳役，这是无偿的付出。《秦简》《工人程》中记载:“隶臣、下吏、城旦与工从事者冬作，为矢程，赋之三日而当夏二日。”［6］(P45)秦政府考虑到冬季白天时间要比夏季的短，因此放宽标准，三天收取相当夏季两天的产品。

由以上可以推出:秦时，城旦舂的工作内容有筑城、站岗、作土攻，另外还需要无偿的服劳役，上交赋税。

(二)城旦舂的口粮问题

《秦简》《仓律》中记载:“小城旦、隶臣作者，月禾一石半石;未能作者，月禾一石。小妾、舂作者，月禾一石二斗半斗;未能作者，月禾一石。……隶臣、城旦高不盈六尺五寸，隶妾、舂高不盈六尺二寸，皆为小;高五尺二寸，皆作之。”［6］(P32)由此可见，小城旦、小舂①高敏先生认为秦时的“小”应以年龄15岁为划分标准(参见高敏:《关于秦时服役者年龄问题的探讨——读云梦秦简札记》，收入《云梦秦简初探(增订本)》，河南人民出版社，1979年)。王子今先生采取了这一说法，并认为15岁以下又以7岁为 标准，分为“史男”“使女”与“未使男”“为使女”(参见王子今:《两汉社会的“小男”“小女”》，清华大学学报，2008年第1期)。笔者采纳此说。的口粮是由政府发放的，劳作与不劳作的口粮有区分。《秦简》《仓律》中记载:“日食城旦，尽月而以其余益为后九月稟所。城旦为安事而益其食，以犯令律论吏主者。减舂城旦月不盈之稟。”［6］(P34)城旦每天的口粮是有严格限制的，城旦如果做轻的工作，主管部门如果增加了粮食，就要受到处罚。城旦服役不满月，口粮将被扣除。

由以上可以推出:秦时，城旦舂的口粮由政府发放，但对其口粮的量度有极其严格的规定。

(三)城旦的服饰问题

《秦简》《金布律》中记载:“稟衣者，隶臣、府隶之毋(无)妻者及城旦，冬人百一十钱，夏五十五钱;其小者冬七十七钱，夏卌四钱。舂冬人五十五钱，夏卌四钱;其小者冬卌四钱，夏卅三钱。”［6］(P42)为清楚反应上述记载，列表1如下:

表1 秦朝城旦舂衣服费用

由以上可以推出，秦时，城旦、舂领取衣服，是要向政府部门交钱的，当然，由于身份的不同，所交钱数也是不同的。

《张家山汉简》《金布律》中记载:“大男，冬稟布袍表裏七丈、络絮四斤，绔(袴)二丈、絮二斤;大女及使小男，冬袍五丈六尺、絮三斤，绔(袴)丈八尺、絮二斤;未使小男及使小女，冬袍二丈八尺、絮一斤半斤;未使小女，冬袍二丈、絮一斤。”［7］(P65)

以上反映出，在汉代，各种囚徒，包括城旦舂的服装都是有一定的配给标准的。这和秦代有重大区别:城旦舂领取这些衣服，不需要向官府交钱，官府免费为囚徒提供。这是汉代较秦代进步的表现。

(四)城旦舂的人身束缚

《秦简》《司空》中记载城旦舂“皆赤衣，帽赤氈，拘椟欙杕之”［6］(P53)。城旦舂必须穿戴官府特制的衣帽，带上防止逃亡的械具。《秦简》《司空》中记载:“仗城旦勿将司;其名将司者，将司之。舂城旦出徭者，毋敢之市及留舍闠外;当行市中者，回，勿行。”［6］(P53)城旦舂外出服役，要被人监管，禁止随便外出逗留。

《张家山汉简》《户律》中记载:“隶臣妾、城旦舂、鬼薪白粲家室居民里中者，以亡论之。”［7］(P51)城旦舂的人身受到束缚，不能与编户齐民杂居在一起，否则以逃亡罪论处。

由上可以推出:秦汉时城旦舂的人身受到束缚，但汉代较秦代进步，城旦舂虽不能与平民杂居，但也不必穿特殊衣服，带刑具，时刻受到监管。

(五)城旦舂的法律地位

《张家山汉简》《告律》中记载:“年未盈十岁及系者、城旦舂、鬼薪白粲告人，皆勿听。”［7］(P27)城旦舂是没有控告权利的。《张家山汉简》《贼律》中记载:“鬼薪白粲殴庶人以上，黥以为城旦舂。城旦舂，黥之。”［7］(P12)城旦舂触犯法律后，加重惩罚。《张家山汉简》《收律》中记载:“罪人完城旦舂、鬼薪以上，及坐奸府(腐)者，皆收其妻、子、财、田宅。”［7］(P32)城旦舂犯罪后，不仅财产没收，还累及妻子与孩子。

汉时，城旦舂的法律地位是及其低微的，但这与奴隶还是有区别的。奴隶属于官府，也可以属于私人，但囚徒只属于官府。

三、城旦舂反映的秦汉社会的进步

卫宏《旧汉仪》中认为城旦舂刑是有期徒刑，期刑四年，后人沿袭这一说法。认为城旦舂刑是有期徒刑。高敏先生从“系城旦六岁”的角度，认为城旦舂也为有期徒刑，但服刑的期限与卫宏说法不一［8］(P92)。然而这里的城旦刑期可以理解为服相当于城旦的劳役，期限为六岁，而并非说的是城旦，要服六年期刑。笔者认为城旦舂刑是无期徒刑，犯了城旦舂刑的城旦舂是被官府控制的无期囚徒。

从以上囚徒城旦舂的基本工作、口粮、服饰、人身、法律地位，可以看出城旦舂作为中国古代社会特殊阶层生活状况的凄惨。“秦的统治者，通过地主阶级的法律，极力维护奴隶制残余，目的是想利用它来作为封建剥削制度的补充形式，从而巩固封建的剥削制度。”［8］(P106)汉朝前期，封建化加快，然而，统治者为了极力维护自己的利益，继续剥削城旦舂，使其像奴隶一样地生活，然而时代终究是进步了，从《睡虎地秦墓竹简》和《张家山汉简》的有限对比中，笔者发现，城旦舂的社会地位汉代较秦代有了较大的提高，如城旦舂的衣服在秦时由自己出钱，到汉代则有政府提供;城旦舂的人身在秦时控制较严，在汉代则较为放松。到汉文帝时，改革刑罚，无期的囚徒城旦舂变为了有期限的为官府劳动的囚徒。下至魏晋，史料中便不再出现城旦舂这个名词了，这种残酷的刑罚，以及受这种刑罚压榨的囚徒从此在中国历史上消失。这是社会的进步。

《睡虎地秦墓竹简》、《张家山汉简》这些考古资料的发现，为我们提供了传统文献中了解不到的历史。从这些资料中，我们能够细微地了解到囚徒城旦舂的工作环境、口粮、服饰、人身、法律地位等状况，并从中把握秦汉社会不断进步的脉络。利用这些资料，从下到上地观察社会的变化，补充完善传统史料研究的结果，是认识历史的新方法。

［1］程维荣．论秦汉城旦舂刑的变迁及其影响［J］．政治与法律，2010，(11)．

［2］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2 ．

［3］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

［4］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80．

［5］孙星衍．汉官六种［M］．北京:中华书局，1990．

［6］睡虎地秦墓竹简整理小组．睡虎地秦墓竹简［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

［7］张家山二四七号汉墓竹简整理小组．张家山汉墓竹简［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6．

［8］高敏．云梦秦简初探(增订本)［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