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 平
作者系中国作协全委会名誉委员
我自小就是京剧迷,一辈子对它的爱好有增无减,我不但爱听爱看,而且会拉会唱,还会写评论、写剧本。
我是怎样看待京剧的呢?京剧对我有什么用处和好处呢?总结起来有三个方面,或者说是我看京剧的三个角度。
一个是审美享受。这是符合艺术规律的,因为一切艺术给予人类的首要贡献是审美。京剧的外在美、形式美是独特的,在我看来是无与伦比的。对于它,我从不产生审美疲劳。我欣赏它的唱、念、做、打和伴奏、服饰、化妆、道具的美妙创造,欣赏它的形象虚拟、时空跳跃、大繁大简的表演体系。它们是耐观赏、耐品味、耐咀嚼的。这不是我个人的偏爱,京剧过去被称为国剧,现在被誉为国粹,说明中国人对它的价值确有共识。只不过有些人还没有了解领悟到其中的“三昧”而已。
一个是教化作用。京剧当然也有它的思想内容,因此也必然会具有一定的教化作用,中国的老百姓早就知道这一点,有“说书唱戏劝人法”之说。在许多京剧的优秀传统剧目中,宣扬了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如尊老爱幼、舍己为人、除暴安良、同情弱者、反抗压迫、爱情自由、诚信感恩等,具有普世价值,属于精华范畴。
一个是认识价值。这个方面稍微复杂一点,需要多说几句。京剧的传统剧目,由于其作者的历史局限,必然在思想观念和价值判断上带有封建社会的明显烙印;同时他们也需要表现历史人物的思想真实,而不能按照自己的面貌塑造古人。对于这种现象和事实,人们往往缺乏理解,缺少宽容,尤其在极左横行的年代,把它们简单粗暴地列为糟粕,甚至定为“毒草”,或禁演或按照今天的政治标准加以修改。其原因就是只承认京剧的教化功能,而不考虑京剧的认识价值。为了给全社会灌输某种唯一的思想,给人们提供学习的榜样,最终导致了戏剧舞台上只有八个样板戏的尴尬局面。其实,今天的人们恰恰是通过许多所谓糟粕的东西才得以认识了真实的古人,认识了古代社会。例如《武家坡》中的王宝钏,守了18年活寡,又遭到丈夫的调戏试探,还表示甘当偏房。正是她的这种观念,让我们认识了封建时代妇女的可悲。如果不从它的认识功能的角度去看,而看作是不尊重妇女,那么是禁演还是改为让王宝钏提出离婚呢?有人不是把《甘露寺》中乔玄唱张飞的“曾破黄巾兵百万”改为“鞭打督邮气冲牛斗”吗?公然替张飞隐瞒参与镇压农民起义的历史,以显示自己的“阶级立场”,却忘记并改变了乔玄的阶级立场。在京剧中,对于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当然允许而且应当适当地进行虚构,但是不能歪曲古人(如让关羽在华容道放走了曹操)或编造历史(如让薛平贵当了唐朝的皇帝)。为此,应当提倡新编历史剧,以弥补这方面的不足。但应当是对历史负责的严肃的新编,而绝不是为了票房收入的戏说,否则只会帮倒忙。
只有保留历史的真实面目,才能正确地认识历史,才能从中汲取应有的经验教训。如果按照我们的观点修改了《离骚》,我们还能认识屈原吗?如果按照无神论的观点修改了莫高窟的壁画,还能认识敦煌艺术吗?从认识作用的角度讲,博物馆存在的意义很能说明问题。我们应当像看待历史博物馆一样来看待一部分传统京剧。
文艺的功能是多元的,人民的需要也是多元的。面对京剧的观众和其他一切文艺受众,要放弃灌输,允许选择,尊重少数,提倡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