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法,韩树双
(西南大学 教育学部,重庆 400715)
舒新城不仅是我国著名的出版家,也是我国近代著名的教育家,自1919年任福湘女学教务主任始,他先后创办《湖南教育月刊》,担任上海中国公学中学部主任、东南大学附中研究股主任和国立成都高等师范学校教授,倡导和发起“新教育”运动,竭力宣传“道尔顿制”,并在学校开展实验,进行理论阐发。然而,新教育运动最终却以失败而告终,这使舒新城深深认识到,中国的教育问题,绝不是一个教育方法所能解决的。职是之故,他开始将目光转向中国近代教育史的研究,希望能“从近代中国教育史的研究上,得着一个适当的解答”[1]。概括起来,他对近代中国教育史的探讨和研究,主要集中在3个方面:
舒新城对史料予于高度的重视,他把史料比作“供建筑用的材料”,在他看来,史料是研究的基础和依据,脱离史料的教育史研究只能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要研究中国近代教育的发展历程,寻求中国教育发展的方向,首先必须从史料上下功夫。正是基此,其对近代中国教育史的研究,首先就是从史料的搜集、编辑着手的。他批评说,一些教育家“只知道引用现成书籍,尤其只知道引用美国的书籍”[2],“有若干自国外归来专治教育的专家……,对于本地风光的教育资料,不愿搜集研究,以至著述例证,都得采取其留学国的材料”[3],所有这些,都是极不好的研究态度。
然而,由于此前学界对中国近代教育史的资料尚没有进行整理,在这一特殊的背景下,面对浩繁的资料,以及相应的鉴别和选择,舒新城深感“中国近代教育史料问题之困难”。在他看来,中国近代的教育史料的搜集,真可谓是一项艰巨而又繁琐的系统工程。“一般研究者或师范生,欲于漫无头绪之书中逐一搜集,其事至难,盖经济与时间既非人人所能胜任,而可遇而不可求之材料更难必得”[4];而“欲将正在进行之各种记载一一收存之,则不知其价值如何,若置之不问则又恐其稍纵即逝,欲折中办理择要收存,时间稍久,亦不知须淘汰若干”[1]。
为了搜求教育史资料,舒新城倾注了大量的心血,他频繁奔走于当时南京的3大图书馆——东南大学图书馆、金陵大学图书馆、江苏省立图书馆,查阅抄录各种文献资料,亲手购买各类古籍及近代期刊,并通过其他各种渠道,尽最大努力搜求。他自称:“自民国十年来即注意于此,五年间历游长江各省,无时无地不留意。除购买印刷物外,凡与新教育有关系之人,亦多走访,藉以探询各种史实。”[4]经过艰苦的搜集整理,他最终编辑成《近代中国教育史料》(全四册),于1928年由上海中华书局正式出版。
《近代中国教育史料》以“经过事实现象者,叙述事变因果者,言论之代表时代思潮者,言论于实施上发生影响者”为编辑标准;且对其中的资料不作过多的评论,“惟求叙述事件为主,不多加批评,免影响读者之判断”[4]。在此原则下,纵横兼顾。舒新城认为,近代教育应以京师同文馆的设立为起点,所以“我们所欲研究者为中国教育史”的人,就抱实事求是的态度,以史实为依据,“从中国教育事实之本身上立标准,不必顾虑他人之异说”。他说:“在中国教育之事实上有一种最显著之现象,即清同治元年以后之工商业社会的教育制度代固有的农业社会教育制度而兴,故近代中国教育史之‘近代’亦以清同治元年为断。”[1]有鉴于此,该资料的编写也从京师同文馆的史料编写起。一方面,从纵向上以时间为主轴,将1862年至1928年期间60多年来中国近代教育发展的曲折历程作了系统的梳理,从而呈现给读者中国近代教育发展的一条清晰线索;另一方面,在横向上,将所搜集到的史料按其性质加以分门别类,“……分为‘兴学创义’、‘维新教育’、‘京师大学堂’、‘教育宗旨’、‘教育行政’等三十大类”,涵盖面极为丰富,节录的内容既“有法令、奏章,也有正史、佚闻,有课本、回忆,也有传记、日记、广告”[5]。此外,书中关于清末“新政”时期的教育资料占有相当篇幅,有关制定新学制、废除科举制度、建立新的教育行政机构等资料,均有所体现。
《近代中国教育史料》出版后,在学术界引起强烈反响,日本国立教育研究所亚洲地方教育史研究室主任、研究员阿部洋曾评价道:“《近代中国教育史料》是中国最早有关近代教育史正式的资料书籍。……作为唯一的综合性的近代教育史资料书,不论在中国还是在日本等国外的学术界,都广泛地运用之。”[6]它的编成,可谓开启了中国近代教育史料研究的先河,并已经被历史证明乃是一套质量上乘的经典资料书。自出版后,多次再版。1961年,应教学之需,人民教育出版社在《近代中国教育史料》的基础上,整理成《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全三册)出版,1981年修订后又再版,内容上较之原来的四册有所减少。2011年,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又将1928年的“全四册”本,整理重新出版。
除此之外,舒新城还编写有《民国十四年中国教育指南》(上海商务印书馆1926年版)和《民国十五年中国教育指南》(上海商务印书馆1928年版)等。这两部著作,均属年鉴式的史料集。关于其编辑动机与目的,舒新城在《民国十四年中国教育指南》“序”中言道:“编辑此书之目的既在供中小学教师师范生与教育研究者之参考,故一面注意于书籍论文及出版物之提要介绍与教育大事记、教育法令之分类汇集,同时并注意于书中所见之书籍论文、出版物、著作者等之统计。”[7]由此,足以说明舒新城致力于中国近代教育史研究,“以存中国新教育之文献”[4],寻求教育发展方向的良苦用心!
加强中国教育专题史研究是推动中国教育史研究深入的重要途径。早在20世纪20年代,舒新城就曾“将目次拟定,材料集好”,拟就“初等、中等、高等、师范等”,先做系统之研究,“再就各专史而别辑百万言之《近代中国教育通史》”[1]。在舒新城看来,所谓“教育专史”,就是指围绕学制系统以及留学教育和教育思想,从纵向上对幼儿教育、小学教育、中学教育,再到职业教育、师范教育、女子教育乃至大学教育、留学教育以及其他各种教育思想等等,逐一对其做专门的梳理,和深入系统的考查,以勾勒出各级各类教育发展的大致轮廓,从而全面把握近代中国教育发展的整体脉络和历史进程;并通过如此对各领域的专门研究,寻求相互之间发展的内在因果关系,从而探求出中国教育发展“之所以如此的原因”。
此后,围绕此,舒新城陆续撰写了一系列相关论文,主要有:《近代中国女子教育思想变迁史》(载《妇女杂志》第14卷第3期),《中国留学小史》(载1926年3月《中华教育界》第15卷第9期),《中国近代师范教育小史》(载1926年5月《中华教育界》第15卷第11期),《中国中学教育之分期》(载1926年12月《新教育评论》第3卷第3~4期),《中国新教育史料凡例及目次》(载1926年12月《新教育评论》第3卷第6~9期),《中国幼稚教育小史》(载1927年 2月《教育杂志》第19卷第2号),《近代中国教育史问题》(载1928年2月《中华教育界》第17卷第2期),《职业教育思想变迁史》(载1928年4月《中华教育界》第17卷第4期),《六十年来中国教育思想总评》(载1928年9月《教育杂志》第20卷第9号),等等。
通过上述专题论文,舒新城从多角度分析了中国近代以来各级各类教育的发展历程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影响与问题,并提出了诸多促进教育发展的可行性建议。特别是,由于这些论文多为对近代中国教育史相关专题领域的开拓性研究,对进一步拓展这些领域的研究,起到了极大的借鉴作用。1936年,舒新城将这些论文稍加修改,整理成《近代中国教育史稿选存》一书,由上海中华书局出版。该书除收入《近代中国教育史问题》、《中华民国教育小史》、《近代中国幼稚教育小史》、《近代中国中学教育小史》、《近代中国师范教育小史》、《最近中国教育思潮的转变》和《近代中国留学小史》等7篇论文外,还将《中国教育之出路》和《我与教育》作为“附录”,从而使我们得以更明确地了解舒新城在当时对近代中国教育史的研究目的和研究痕迹。
遗憾的是,由于忙于其他编辑事务,特别是编辑《辞海》,“为时间所限制”,舒新城最后“只以余暇整理《近代中国教育思想史》和《近代中国留学史》两册”[1]。这两部教育专史著作,可谓是填补空白的开山之作,是舒新城致力于中国近代教育史研究的系统性成果,倾注了其大量的心血。正如他自己所言:“《留学教育史》与《教育思想史》(即《近代中国留学史》、《近代中国教育思想史》——引者)在我的教育著作中,算是尽心之作。”[3]
《近代中国教育思想史》作为“第一部系统研究中国近代教育思想发展的学术专著”[8],采用纪事本末的形式,以教育事件为纲,“分类编纂”,对中国近代60年来教育思潮的发展历程作了系统的阐述。
该书首先论述了近代教育思想史研究的意义:“思想的产生是由于应付环境,故其本质可视为一种工具,教育思想也就是应付教育环境的一种工具。”[9]因此,“研究思想史的目的,是在根据历史的事实,求得教育思想、教育制度沿革变迁的线索与所以变化的原因,从其中抽出若干公例,来作应付现时及未来教育问题的南针。”[5]之后从“第三章”开始,舒新城将中国近代60年的教育思潮依次划分为“方言教育思想”、“军备教育思想”、“西学教育思想”、“西艺教育思想”、“西政教育思想”、“军国民教育思想与军事教育思想”、“实利教育思想与实用教育思想”、“美感教育思想”、“大同教育思想”、“职业教育思想”、“民治教育思想”、“独立教育思想”、“非宗教教育思想”、“国家教育思想”、“公民教育思想”、“党化教育思想”、“近代中国女子教育思想变迁”等,每种教育思潮均以“背景—变迁—影响”的模式进行分析,结合当时的政治、经济等各方面因素,详细论述各种教育思想的产生、演变及其对教育实践所产生的影响,由此探究出“中国近代60年来教育思想发展的因果及其进步的趋向”。由于体例新颖,创新性强,后来,“在中华书局考察日本出版界时,曾由钱歌川译成日文,分赠给日本文化教育界的人士”[10]。2009年和2011年,福建教育出版社和湖南教育出版社又先后再版此书。
《近代中国留学史》撰写于1925~1926年间,1927年9月由上海中华书局出版发行,1929年再版。此著开中国留学教育史研究之先河,为新中国留学教育的研究建构了基本的研究框架,成为中国留学教育史研究的重要参考著作。
该书致力于揭示留学与社会的关系。前10章主要以历史为线索对清朝同治九年(1870)至民国十五年(1926)50余年间中国留学教育的演变历程作了系统的勾勒,并结合当时的国情民性进行适当的分析。各章节依次为留学创议、留美初期、欧洲留学之始、日本留学之再续、留日极盛期、庚子赔款与留美、勤工俭学与留法、日本对华文化事业与留日、官绅游历、贵胄游学、女子游学,之后从“第十一章”始,笔锋从对历史的考述转向制度,对当时留学资格与经费、留学管理、留学奖励等具体的规章制度进行探讨,概括出留学教育思想之变迁;最后在“结论”部分总结了近代中国留学问题产生的种种原因以及未来中国留学教育发展的方向。
在《近代中国留学史》中,舒新城将留学教育的发展轨迹分成了2个阶段,即初始期(前四章)和发展期(第五章至第十章),“初始期人数少,无固定的留学政策。……发展期留学人数剧增,留学成为一种固定的政策,并有了一系列管理的具体规定”[5]。在他看来,无论是初始期还是发展期,中国的留学政策都“可以说是无宗旨的政策:初次派遣学生赴美,取十六岁以下的儿童使之在国外学习十五年而后返国,方法已极拙劣,而派遣时并无一定目的,既不问国内需要如何,也不规定学生应习的科目,完全为一种盲目的举动而已……”[11]。可见,舒新城对近代中国留学教育有着清晰的认识和深入的思考。正因如此,虽然书中前半部分关于留学史实的论列,留美、留欧、留日相互穿插,在行文结构上看似凌乱缺乏连贯性,但实则不然。通过研究,舒新城认为“中国六十年之留学政策均把受教育当做研求学术,留学界之一切因果均由此观念造成”[12]。
但值得指出的是,舒新城并非对留学教育持全盘否定的态度,而是强调接受教育与研究学术不能混为一谈。他说:“教育为改进国家最重要的工具,谁也承认。可是一国有一国立国的精神,也有其民族特性……因而一国的教育,都有其针对国家特性力求改进发扬的特质,凡属该国国民都当受此种教育以期有利于国。这种教育之实施,均当由本国直接负责,不当假手他人;倘由他人代庖,便有发生盲目外国化的危险。……研求学术的性质则大异:是自动的,有目的的,有计划的,虽然因国内之需要与其他关系而出国研究,但研究者对于其欲研究的学科有明了的目的,且有判断力能吸收精英以为己用,一旦出其学术应用即能对症发药。”[12]由此可见,在舒新城看来,教育应由国家掌握,不可由他人“代庖”,而学术则应立足于中,兼采中外,根据本国实际,借鉴西方优秀研究成果,取其精华,为我所用。
舒新城的教育史学观是实证主义的教育史学观,这种教育史学观是在特定背景下形成的,是以“实验教育学和梁启超为代表的‘新史学’为两个基石”的[5]。
20世纪20年代,我国史学界流派纷呈,关于史学研究的取向各有所长,而其中多数学派均强调史实的重要性,主张一切从史料出发,以事实说话。如胡适宣称:“科学精神在于寻求事实,寻求真理,科学态度在于撇开成见,搁起感情,只认得事实,只跟着证据走。”受此影响,舒新城也极为重视实证。他指出:“我们治近代中国教育史虽也如治他种历史一样,有‘求因’、‘明变’的两大目的,然而我们更有超于其他一切的一个目的,就是从六十年来的事实中求出教育上民治的趋势与民众的意识之实证来,以为建设中国的教育的借镜。”[1]这实际上是指明了中国近代教育史研究的目的,即立足于中国教育实际,着眼于现实的教育问题,由此探究新教育失败之成因,寻求中国教育发展的客观规律。
通过对60年来中国近代教育历史概貌的系统梳理和反思,和对中国教育史现实问题进行的深入研究,舒新城逐步形成了其自成体系的教育史观。
他认为:“近六十年之中国教育史,完全为中西文化杂糅过渡期之教育记载。”[13]清末兴学完全是迫于外患、救亡图存的仓皇之举,是在没有任何准备和系统计划的情况下对西洋教育崇拜模仿和盲目移植照抄,脱离了中国的国情民性和社会背景。在他看来,教育是社会活动的一部分,其发展受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各种因素的影响和制约。由于当时的中国以农立国,几千年来形成的传统教育正是以这种小农制社会为基础,而引进的新教育则是西洋资本主义的教育,是欧美工商业社会的产物,如果对其“优点如何,功效如何,其所需要之社会环境、历史背景又如何”均贸然不察,即全盘照搬,必会致“遂至橘逾淮而变为枳”。所以,舒新城总结说“:教育只是一种工具,可以用之建国,也可以用之亡国……讲教育的人只在教育本身上用工夫而不注意于教育材料的社会环境、历史背景,也不注意于实施教育的教育政策,结果就算不戕害生命,也是徒损材料而已。”[1]教育制度的实施必须与诸种社会因素相结合,而不能“独立而行”!
正是以实证主义的教育史学观为指导,舒新城总结出了一整套系统的教育史研究方法。
首先,关于史料的分类和收集。他认为教育史料大致可以归结为3类:文字记录、实物记录和誊旧回忆。文字记录有正史、公牍、规章、报刊、著作、文艺;实物记录有建筑物、纪念物(如纪念铜像)、图片模型、先民遗迹;誊旧回忆有事件、运动等发起人、亲历人的回忆。他提出,近代教育史料的搜集困难重重,搜集史料应着重注意6点:即“立定目的”、“注意各种史实的背景”、“求平衡”“、求旁证”“、求正确”“、有科学的态度”[1]。可见,他十分强调资料搜集的全面、系统和客观性。他说“:本此六点以搜集史料,则偏私臆造之弊当可减至最小限度。”[1]
其次,强调教育史资料的论列。舒新城并不仅仅满足于史料的搜集和考证,他更为强调史料的论列。他说“:史料只是一些可以供建筑用的材料,欲为史的建筑,必须另加一番绳墨工作……史实之论列其重要更甚于史料之搜集,盖非此将前功尽弃也。”[1]在此基础上,他提出了3种编纂范型:编年体、纪传体、纪事本末体。三者相较,他更为倾向于纪事本末体,认为这种体裁“更能予读者以系统观念”。
综上可见,在20世纪20~30年代,为解决中国教育的现实问题,舒新城毅然转入中国近代教育史研究。在研究中,他努力将教育实践与其理论相结合,极力搜集、整理近代教育史料,撰写并出版了多部标志性教育史论著,开辟了教育史专题研究的新领域;同时,力图从中国教育实际出发,总结和反思中国近代教育的现实问题,以寻求中国教育建设和发展的方向,从而对中国近代教育史的研究做出突出贡献。
[1]舒新城.近代中国教育史稿选存[M].上海:上海中华书局,1936.
[2]舒新城.狂顾录[M].上海:上海中华书局,1936.
[3]舒新城.我和教育——三十五年来教育生活史(下册)[M].上海:上海中华书局,1945.
[4]舒新城编.近代中国教育史料(第 1册)[M].上海:上海中华书局,1928.
[5]崔运武.舒新城教育思想研究[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4.
[6][日]阿部洋.舒新城的中国教育近代化论——他的教育思想与实践[J].华东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1992,(4):33.
[7]舒新城.教育指南[M].上海:上海商务印书馆,1926.
[8]张瑞璠,金一鸣.中国学术名著提要·教育卷[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6.
[9]舒新城.近代中国教育思想史[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7.
[10]唐兴年.舒新城编辑出版思想研究[D].长沙:湖南师范大学,2011.
[11]舒新城.近代中国留学史(序)[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1989.
[12]舒新城.近代留学教育史[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1989.
[13]吕 达,刘立德.舒新城教育论著选[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