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荣华
(苏州市职业大学 教育与人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104)
弗吉尼亚·伍尔夫是英国意识流文学的代表作家,也是20世纪西方女权主义的先驱者之一。她于1922年至1924年间创作的小说《达洛卫夫人》是其女性文学的代表作,小说描述的是达洛卫夫人一天的活动,从早晨独自一人去花店买花到晚上举办宴会。作者以一天的时间来写尽一个女人的一生。
在整部小说中,伍尔夫以其轻盈绚烂的笔触和象征的手法来剖析一个中年女性的内心世界。达洛卫夫人婚后生活虽优裕尊贵但却寂寞空虚,在她贵妇人的面具之下是波澜起伏的自我挣扎。她的人生困境可细分为三个方面:对爱与婚姻的选择,自我存在的挣扎和对终极人生意义的追寻。
达洛卫夫人的人生根基建立在与两个男人的关系之上,而她的人生风景取决于她嫁给其中的哪一个。对她而言,彼得·沃尔什是浪漫的玫瑰,而理查德·达洛卫则是平稳的花椰菜。一个令人向往,一个是一日三餐。
从少女时代到天命之年,克拉丽莎·达洛卫都是深爱彼得的,他的眼睛,他的小刀,他的微笑,以及他的坏脾气都令克拉丽莎魂牵梦萦,他的话语会时不时跳入她的耳际。彼得评论她多愁善感、讲究文明,她每天的生活都从这些话开始,他是她灵魂的天使,守护着她的精神。她和彼得的离别好像已是几百年,有些日子和情景会使她静静地思念他,回忆中已经没有昔日的怨愤。她和彼得之间不用语言就能息息相通。然而,她没有嫁给彼得,因为彼得总能看穿她,甚至批评她,他们会为一些小事争吵,“跟彼得在一起非得把每件事情都摊开来,这令人难以容忍”[1]8。她认为,“凡是人都有一种尊严,都有独处的生活,即便夫妻之间也不容干扰,必须尊重这种权利,自己不愿丧失独处的权利,也不能强求丈夫放弃它,否则就会失去自主和自尊”[1]122。另外他们的人生观也有很大的差异,达洛卫夫人认为:“人们没有权利游手好闲,懒懒散散,无所事事;人必须干一番事业,出人头地。”[1]77而彼得却把爱情当成人生追求的全部,处处表现出爱情至上的贵族浪漫主义情调,这让克拉丽莎感到绝望。她很快嫁给了务实、平庸的国会议员理查德·达洛卫,一个在彼得眼里不读书不思考的麻木不仁之流,去做一个彼得所讽刺和预言的地地道道的主妇,展示她天生的平庸气质。
达洛卫夫人很快地学会了享受世俗生活的乐趣,把彼得的爱封存心底。理查德则是追求“平稳感”的社会模范,他会不折不扣地执行医嘱,不辞奔波去做必须做的事情,但不会欣赏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不会为了爱情吵嘴、消磨时间。事实上,理查德即使手捧玫瑰,下无数次的决心,也无法说出“我爱你”三个字。彼得不顽固,不乏味,心态年轻,是耀眼的红玫瑰,但他53岁了还是漂泊不定,一生失败。达洛卫夫人认为只有理查德是生活的依靠,是有营养的花椰菜,不可缺少。达洛卫夫人的选择反映了庸常生活的强大和柏拉图式理想生活的脆弱,也是达洛卫夫人现实势利性格的体现。
而现实却另有它残酷的一面,它也会瞬间把达洛卫夫人追求的“平稳感”击得粉碎。有权有势的布鲁顿夫人邀请理查德共进午餐却没有她的份儿,这让她觉得安身立命的时刻摇晃起来,突然感到自己的生命在逐渐萎缩,衰老得胸都瘪了。她体会到了生命的空虚,“宛如空荡荡的小阁楼”,“女人必须摘下漂亮的衣饰”[1]32。在痛苦的现实面前,彼得的深情又成了克拉丽莎的新诱惑,她甚至想与彼得远走高飞。这一刻让她体会到:如今她虽身份高贵,但却缺乏友情,缺乏爱情,无依无靠,没有精神支柱。
达洛卫夫人的内心深处依然对彼得充满依恋,然而,彼得真的能给她想要的那种生活吗?小说中赛普蒂默斯和雷西娅的爱情故事可作为解读克拉丽莎和彼得爱情的参照。赛普蒂默斯沉浸在超越于世俗之上的自我世界里,他和雷西娅的爱情虽纯洁、浪漫,但一路坎坷,充满折磨,最终以赛普蒂默斯的死亡而结束痛苦。玫瑰和花椰菜到底要选择哪一个,这可谓关于爱情的“哈姆雷特式”问题。毕竟,生活不仅仅是玫瑰花。尽管达洛卫夫人曾经是一个有着自己独立精神的、会思考的女人,一个可以自己决定自己生活的女人,但是对于爱的选择和放弃,仍构成了她的第一人生困境。
达洛卫夫人既然选择了前途远大的理查德,也即选择了世俗的成功、地位和自我牺牲。强大的主流意识形态要求她扮演的是“尽职、感恩、忠贞不渝”的妻子、母亲。经过几十年的反复塑造,达洛卫夫人早已成为外人眼中的模范家庭主妇,她甚至觉得自己变成了理查德·达洛卫本人。彼得觉得她变得理性而坚硬。她的邻居斯克罗普·珀维斯认为她是个有魅力的高贵的女人,虽已年过五十,却仍风度不减。女仆露西视她为银器、瓷器的女主人而崇拜她。花店店主皮姆小姐则认为达洛卫夫人很和善亲切,她喜欢并信任克拉丽莎。在理查德的眼里,她是需要保护的娇妻。在17岁女儿伊丽莎白的眼里,母亲每天在床上吃早餐,由女仆伺候,她喜欢老太太,因为她们是公爵夫人,是贵族的后代。而知识女性基尔曼小姐则认为她只是个无知的富婆。亲戚朋友或熟人们对达洛卫夫人的印象都符合她作为国会议员妻子的身份,包括女儿和基尔曼小姐的负面评价。荣格认为:“人格面具是一个人公开展示的一面,其目的在于给人一个很好的印象以便得到社会的承认。”[2]在发达的人格面具的操纵下,达洛卫夫人真实的自我隐匿于无形。
作为国会议员的妻子,举办宴会是达洛卫夫人重要的生活内容,施展社交手腕,忙着奉承有助于丈夫仕途的达官显贵,挽着首相大人,成为人人艳羡的宴会女主人。但同时,她又质疑自己:“为什么要举行宴会呢?为什么要爬到顶上出风头,实际上在火堆里受煎熬?”[1]170她觉得“对于她自己扮演的角色来说,太费劲了,她并不愉快”。在浮华宴会的包围下,达洛卫夫人感到自己变成了这样一个角色—“她完全忘记了自己的模样,只觉得好像是钉在楼梯顶上的一根木桩”[1]173。
处于青春期女儿的反叛是作为母亲的达洛卫夫人的现实苦恼之一,贫困的基尔曼小姐仇视她的贵妇身份则引发了她强烈的恨,也让她进一步思考自己的另一面。精通现代史的基尔曼小姐企图控制女儿的精神和肉体,玷污这个纯情少女,但她是丈夫为女儿请来的家庭教师,她只有服从。她不愿意请穷表亲埃利•亨德森参加宴会,她害怕穷表亲懒懒散散的站姿会影响到自己的宴会的成功,但是,如果理查德想请她的话,她会顺从他的。这一切都表明理查德是她生活的重心。她一刻也没信仰过上帝,她的信仰是报答她的生活支柱—理查德。她曾试图扮演好尊贵优雅仁慈的贵妇角色,永不显露她的“错误、妒忌、虚荣和猜疑”。然而,到底妒意难平。她嫉妒彼得的新恋情,她恨布鲁顿夫人只邀请了理查德而忽视了自己。正如弗洛伊德所言:“自我面临三重考验:外部世界的现实,本我欲望的诱惑以及超我的规范。”[3]当达洛卫夫人与彼得重逢时,她“心里觉得,跟他在一起无限融洽、轻松”;但同时,她又在内心呼唤,“还有理查德,啊,理查德!”[1]47达洛卫夫人内心矛盾的实质是她人格面具下的自我挣扎。
其实,达洛卫夫人年轻时是一个追求平等、独立、自强意识的女性,她曾与彼得探讨怎样改造世界,她对朋友萨利的友谊亦可见出。萨利是一个在洗澡的时候会光着身子跑出来拿肥皂的女孩子,一个不忌惮谈论性和爱情的人,克拉丽莎就欣赏她的大胆、活跃,与众不同。可萨利还是嫁给了一个秃顶的老板,生了五个大胖儿子,住在曼彻斯特的豪宅里。萨利的例子也说明了在当时的父权制社会里,女人只隶属于她们的丈夫和家庭,女人的存在是以男人的欲望为前提的,女人不可能像男人那样成为话语主体,实现独立的自我价值。在强大的社会秩序和伦理道德面前,作为达洛卫夫人的外在的自我与作为克拉丽莎的内在的自我一直在矛盾中挣扎,终究会与传统、现实达成妥协。
伍尔夫说,我们的灵魂像深海里的鱼,在昏暗中来往穿梭,游向幽暗、寒冷、深邃、不可思议的深处。[1]163-164一天又一天,达洛卫夫人的自我迷失在现实琐事的迷宫里,唯有内心的感觉才值得谈。当她孤独地躺在单人床上,点着半只蜡烛读回忆录时,有谁能像彼得一样真正关心她的灵魂:克拉丽莎,你幸福吗? 其实,达洛卫夫人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对自我的反省,对生活和生命意义的思考。
她有一种存在的荒诞感:既感到非常年轻,却又难以形容的老迈,感到自己能隐身,不被人看见,不为人所知,没有婚姻,也不生儿育女,只是与人群一起,令人惊异而庄严地向邦德街行进。[1]11这种感觉反映了达洛卫夫人在强大的世俗生活面前的不由自主和无可奈何,被生活的洪流裹挟着前行。
对生死的思考,是始终萦绕于达洛卫夫人心头的另一个问题。对于生的恐惧可以用赛普蒂默斯的一句话来概括:“世界已经高举鞭子,它将抽向何方?”[1]15或许,邦德街上路过的大人物的光芒会短暂地照亮克拉丽莎的灵魂。穿过自家的大厅时,她不由地感到:“要是此刻死去,那将是莫大的幸福。”[1]36到邦德街时,她扪心自问:当她的生命终止时,是否会觉得遗憾,是否怨恨抑或欣慰?她进而认识到:如果没有了她,人间的一切还必将继续存在下去。此时,达洛卫夫人真正透过生命的表象,开始追寻生命的根源和价值。她相信自己是家乡树木的一部分,是那座难看破败的宅子的一部分,是亲戚朋友生命和记忆的一部分。而“她像一片薄雾,散布在最熟悉的人们中间”[1]9。个人的生命是短暂的,自然的生命是永恒的,死亡或许是将她的生命融合于自然的一种方式。
既然如此,最好不要浪费生命的时间。达洛卫夫人认为举办晚宴是一种“奉献”、“联合”和“创造”的最好方式。然而,她发现了晚宴上尊贵的客人的虚伪和傲慢,她最爱的两个人彼得和萨利都老了,他们年轻时候的梦想并未付诸现实,所有的一切让她很沮丧。尽管由于首相的出席,她成了一个光彩照人的女主人,但却同时有一种空洞之感。布拉德肖爵士带来的塞普蒂莫斯的死讯,让她觉得光华焕发的盛宴一败涂地!但她同时觉得塞普蒂莫斯保存了生命的中心这样东西,而在她的生命中,它却在无聊的闲谈、腐败和谎言中被毁损湮灭了。她觉得自己逃离了死亡,而这样的逃离却又是她的耻辱和惩罚。
对生死的矛盾态度,对自我迷失的反省,对爱情与婚姻的两难抉择,可谓达洛卫夫人的三重人生困境。她顺从过也曾反抗过,沉湎过也困惑过。所幸的是,她并没有从内到外彻底沦为世俗的囚犯,在生活的墙壁上抓来挠去。尽管一切都不是永恒的,克拉丽莎·达洛卫还要重返客厅,凭着坚毅和韧劲,拥抱此时此刻的六月、伦敦和生活,因为生活是如此的丰盈、神秘和魅人。
[1]伍尔夫 弗吉尼亚.达洛卫夫人·到灯塔去[M].孙梁,苏美,瞿世镜,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
[2]霍尔 C S,诺德贝 V J.荣格心理学入门[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48.
[3]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张堂会,译.北京:北京出版社,2007: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