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莉
(浙江省文化艺术研究院,浙江 杭州 310013)
《申报》是中国近代发行时间最长、发行量最大、在民众中最具影响力的报纸,也是近代报刊中最早刊载小说的报纸。《申报》曾创办过多种副刊,《自由谈》是其中发行时间最长、影响最大的一种。《申报·自由谈》从1911年7月24日创办到1949年5月27日停刊,38年的历史中,主编曾几经更换,从最早的王钝根到最后一任主编王任叔,其中,周瘦鹃担任主编的时间是最长的,从1920年到1932年,几乎占《自由谈》历史的三分之一。在周瘦鹃主编时期,《自由谈》聚集了一大批当时在上海专业从事写作的文人,他们是《自由谈》稿件最主要的创作者。20世纪20年代正是新旧文学激烈交锋的时期,新旧文学两大阵营界限严格,“新文学家对通俗文学的打压和敌视,使得此时的新文学杂志只刊登新文学家的作品,通俗期刊只刊登通俗文学家的作品,双方泾渭分明,同时也逼迫通俗文学家加强了内部的凝聚力,他们聚在一起朝各个通俗文学杂志滚动”[1]。
20年代《自由谈》上经常出现的作家有:天虚我生(陈蝶仙)、徐卓呆、包天笑、程瞻庐、江红蕉、张碧梧、张枕绿、胡寄尘、严芙孙、王天恨、范烟桥、范菊高、钱释云、刘恨我、俞牖云、曹梦鱼、顾醉萸、廖国芳、谷剑尘、秦瘦鸥、柯定盦、吴云梦、徐碧波、童心园、霜玛瑙盦主,再加上主编周瘦鹃,我们就会发现,这些作家在近现代文学史上都被冠以“鸳鸯蝴蝶派”或是“礼拜六派”的“美名”,就连《自由谈》也被当作“鸳鸯蝴蝶派”或是“礼拜六派”发表作品的阵地出现在评论家的视野中。“鸳鸯蝴蝶派”在近现代文学史上名气甚大,但是这种名气很大一部分却是它的反对者们意外加于它身上的。关于这一点,范伯群先生曾在《礼拜六的蝴蝶梦—论鸳鸯蝴蝶派》一书中作过详细的梳理[2],复旦大学季宵瑶的论文《“鸳鸯蝴蝶派”之再考察:1920年代上海文人交游网络》也进行了深入探究,认为所谓的“鸳鸯蝴蝶派”和“礼拜六派”,在新文学家的眼中与其说是一个流派,不如说是一种话语武器,根据现实斗争的需要,不断地被赋予新的涵义。[3]范伯群先生在《20世纪中国通俗文学史》“序言”中郑重地提出:“不能将不属‘新文学界’的作家随意划入鸳鸯蝴蝶派中去,它虽然摘掉了‘逆流’之类的帽子,也已不含责备和贬抑,但不是就不是。也不能将《小说月报》改组前的其他近现代文学杂志随意划为鸳鸯蝴蝶派期刊。这样郑重地提出,是为了纠正现代文学史上的若干错案,并有利于严谨地叙述一部百年雅俗文学史。”[4]在本文的叙述中,将20世纪20年代《申报·自由谈》的创作群体统称为“旧派文人”,以此既表明他们的群体特征,又区别于革命叙事脉络。
既然“鸳鸯蝴蝶派”是一个虚构大于真实的话语武器,那么,在《申报·自由谈》上发表作品的这些作家是通过何种超越于派别之上的纽带联结起来的呢?他们是否也分享一些共同的价值观?这种联结和分享又对刊物和作品起到了一种什么样的作用?
“传统社会是一个以时间为脉络的社会,传统的血缘、地缘关系其根源无不在历史之中,个人的自我认同是在寻找历史的脉络感中实现的。相比之下,现代社会则更多地是一个以空间为核心的社会。”[5]2这里许纪霖先生所说的“空间”概念并不是哲学的时空观中的空间范畴,而是一种社会文化关系。任何时代的知识分子,即使是古代那些隐居的高人雅士,都无法脱离具体的物质空间和文化空间生存,知识分子总是生活在一定的具体的空间关系中。在中国传统社会中,知识分子活动的空间隶属于特定的家族和宗族,血缘和地缘关系成了他们自我认同的重要关系网络。除此之外,古代教育体制所形成的私塾、书院、科举等学统关系也是古代知识分子一个重要的关系架构。到近代以后,由于现代意义上的大都市的形成,人口、资本、知识向大都市高度集中,知识分子为了追求自身的价值定位,被迫逐渐摆脱血缘、地缘关系,进入大都市的公共交往空间。在都市这个特定的背景中,一群有着不同的文化背景和社会背景,几乎完全陌生的人,自觉地、人为地营造各种各样的私人交往和公共交往,从而建构新的关系网络,从中得到所需的社会资源。
对于现代知识分子来说,他们有一些可利用的公共网络,这就是学校、社团和传媒。现代的学校教育虽然使更多的人拥有了接受教育、提升地位的机会,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学校教育也重新分配了社会资源和教育资源,进一步地将人分为不同的阶层。许纪霖指出:“大学不仅生产知识,而且通过等级化的文凭,参加了社会阶层的生产和再生产。”[5]14
知识分子可利用的第二个公共网络是社团,他们在社团中实现自身的组织化和社会文化实践。知识分子对社团的选择一般都基于自身的文化品格、生活趣味和政治立场。一方面,他们通过结社组织起来,另一方面,又通过结社而相互攻击、自我分裂。中国近现代知识分子的结社,有的是以一种很松散的方式,通过不固定时间的聚餐聚会来联络感情、交流思想,而更多的是,或许受到传统的“君子群而不党”的影响,以同人刊物的形式联结起来。如胡适曾组织过多个同人刊物:20世纪20年代的《努力周报》、30年代的《独立评论》、40年代的《独立时论》,对政治表现出一种“不感兴趣的兴趣”,试图通过公共舆论来影响政治和社会。
知识分子可利用的第三个网络是传媒。近代传媒刚刚兴起的时候,承担了诸多社会功能,如传播知识、开启民智、制造公共舆论等,传媒在近代历史上是除了学校之外知识分子最大的公共网络。如上文所述,众多的社团以同人刊物的形式组织起来,在这里,传媒不仅可以供志同道合的同人共同体向公众表达思想,而且这个传媒的具体载体所表现出来的风貌正可以当作其成员的精神代言。
除了以上所述的几种公共网络之外,在现代知识分子的公共交往中,传统的地缘关系仍然发挥着重要的凝聚作用。如《新青年》早期的成员都是安徽籍的知识分子。现代的学缘、社团和传媒再加上传统的地缘关系相互交错,构成了错综复杂的现代知识分子的交往网络。
梳理《自由谈》创作群体的生平资料,我们可以看出,《申报·自由谈》的作者群体是这样的一个知识分子共同体:从教育程度上来说,这些人大多出生在19世纪末期,年幼的时候受过私塾教育,接受过传统文化的熏陶,因此有一定的旧学基础,其中的大部分人受过新式的高等教育,有些精通日文或英文,能够基本阅读英文报刊书籍,因此也接受了西方文化的影响;从地缘上来说,这些作家的籍贯以江浙地区为主,尤以江苏苏州人居多,而出生于他们赖以生存的大都市—上海—的人较少;从职业经历来看,这些作家以从事教育行业的居多,其他大都也是与文化事业相关的职业,大部分人有自己创办或主编某种刊物的经历。
在这个知识分子共同体的公共交往中,起重要凝聚作用的是传媒、社团和地缘关系。传媒、社团和地缘这些公共交往网络不仅决定了知识分子共同体的一些基本特征,而且在交往过程中增强、放大了这个知识分子共同体的属性。
20世纪20年代,细心的读者可能会发现,某位作家的名字经常会出现在某个刊物上,《小申报》上有篇文章写道:
欲看包天笑、沈家骧之著作者,必须看《星期》。欲看严独鹤、程瞻庐、陆澹盦之著作者,必须看《红》杂志。欲看周瘦鹃之著作者,必须看《紫兰花片》《半月》及《礼拜六》。欲看王钝根之著作者,必须看《心声》及《礼拜六》。欲看李涵秋之著作者,必须看《快活》。欲看贡少芹、李定夷之著作者,必须看《小说新报》。欲看赵苕狂之著作者,必须看《游戏世界》。欲看许廑父、徐枕亚之著作者,必须看《小说日报》。欲看沈雁冰、冰心女士之著作者,必须看《小说月报》。欲看江红蕉之著作者,必须看《半月》《星期》及明正出版①此处原文作者有误,《家庭》杂志应为世界书局出版。之《家庭》杂志。[6]
可见,在读者的心目中,某些刊物有相对固定的作者群,或者说,某些作家的作品有相对固定的发表园地。
在一个刊物固定作者群的形成过程中,主编往往扮演着核心的角色,起着一种类似文坛领袖的作用。作为主编,他们手中掌握着重要的文化和社会资源,可以选择发表哪篇作品以及褒扬哪位作家,受到他们提携的年轻作家会长久地与他们保持师生或者朋友的关系。包天笑、周瘦鹃、陈蝶仙、王钝根等人,均主持报纸副刊或杂志笔政多年,受到他们提携成名的作家不在少数。周瘦鹃本身就得到过包天笑、陈蝶仙和王钝根等人的帮助,他的小说最早投稿包天笑主编的《妇女时报》,受到包的赏识,后来又投到《自由谈》,王钝根“爱其情致缠绵,字迹娟秀”,力邀其任《自由谈》常任撰述,“兼作《游戏杂志》《礼拜六》之台柱”[7]。在他成名之后,同样承担起了提拔后进的责任,朱鸳雏、张舍我、张枕绿、程小青等人都因他的提携而崛起于通俗文坛。从另一方面来说,一份刊物如果要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立住阵脚,一个稳定且高质量的创作团队的支持必不可少,因此丰富的人脉资源是担任主编不可或缺的条件,正是主编和作者之间这种双向需求的互动,才促成了以刊物和主编为中心的作者群体和公共交往网络的形成。况且,在民初的上海旧派文人中,编辑与作者这两重身份很多时候是互相重叠的,只有互相提携才能保证共同利益的实现。
周瘦鹃编辑《自由谈》正是在这种人际交往网络中获得成功的。在周瘦鹃正式担任《自由谈》主编一职之前,他早就开始在《自由谈》上发表作品,之前的历任主编都是他在当时的通俗文学圈内的好友。多年以后,回忆起当时接任《自由谈》主编一职,他的兴奋之情仍然可见:“1920年4月1日,我承《申报》主人史量才先生之招,踏进了汉口路申报馆的大门,半小时恳谈之下,竟以副刊《自由谈》编辑一席交给了我。那时《自由谈》并没有固定的编辑,由总编辑陈冷血先生兼管着,真是大材小用。陈先生每天写一段评论时事的‘自由谈之自由谈’,短小精悍,鞭辟入里。而我却担任了整整一年的特约撰述,每天在家写作一篇小品文,送去副刊,从未间断,中外古今,无所不谈,花样儿倒是层出不穷的。史先生大概已察看了我一年,认为编《自由谈》可以胜任,这才把我招去了。像我这么一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居然爬上了报馆编辑先生的席位,一时欢天喜地,真有一跤跌在青云里之感。”[8]周瘦鹃开始编辑《自由谈》的第一期报纸上,除了亲自操觚的短篇小说《紫罗兰庵说集》系列和一篇小品文《花生日琐记》之外,其他文章都出自当时沪上鼎鼎有名的通俗文学家之手:张舍我、朱鸳雏、张碧梧、程瞻庐。程瞻庐开篇就连载了自己的长篇小说《众醉独醒》。朋友们的捧场,使周瘦鹃的《自由谈》编辑生涯顺风顺水。在以后的编辑岁月中,《自由谈》进行了多种尝试,如“小说周刊” “家庭周刊” “小说半月刊” “家庭半月刊”,各种节日的临时特刊,这些都离不开周瘦鹃身边这一群朋友的支持和帮助。
民国的报刊杂志,由于数量众多,竞争是很激烈的,编辑在作者和读者之间,起着沟通和桥梁的作用,这对一家报刊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尤其一种新创办的报刊,怎样组稿,怎样标出独特点,怎样才能吸引读者,殚思竭虑,面面俱到,这是谈何容易啊!至于继承其事的,如果萧规曹随,那还问题不大,若要在原有基础上,革故鼎新,出奇制胜,就同样得花大力气。”[9]为了能让刊物稿件充足,质量上乘,民国的这些编辑们煞费苦心。堪称民国小报翘楚的《晶报》主编余大雄,鉴于当时读者喜欢追捧名家,他就不惜时间和精力,奔走于各名家之门取稿,一次取不到就两次三次,非取到稿不可,因此《晶报》的作者阵容,比什么大报都强。[9]“还有《社会日报》,连载汪仲贤的《上海俗语图说》,笔墨轻灵生动,拥有很多读者。可是汪氏身兼数职,忙不过来,对于写作,大有不逼不写之概。那位编辑胡雄飞,每天晚上来伺候他,坐等取稿。”[9]1925年毕倚虹主编《上海画报》时,特邀周瘦鹃做主要撰稿人,几乎每期必有一篇短文。后来毕倚虹生病,周瘦鹃更是代毕倚虹全权负责刊物事务,将版面由原来的横式改为直式,内容甚至比毕倚虹主编时期更加丰富多样。1920年周瘦鹃邀请了当时沪上的九位名作家以“梦里”为题为《自由谈》写点题小说。“瘦鹃喜言哀情,结习难除,作哀情小说;天虚我生老于社会世故饱经,作社会小说;程瞻庐善写家庭琐事,作家庭小说;朱鸳雏方主学校教席,作教育小说;陈小蝶富理想,作理想小说;徐半梅工滑稽,作滑稽小说;程小青好侦探,作侦探小说;张舍我昌言爱国,作爱国小说;张碧梧时念庭闱之恩,作伦理小说;张枕绿方享新婚之乐,作艳情小说。”[10]报刊的主编能够从朋友圈中得到稳定的、高质量的稿源,并非是在主编的权威下“理所当然”的事情,这是他们平日里“友情投资”获得回报的表现。
民国时期,很多报刊杂志都很热衷于推出各种各样的特刊,这样的特刊通常都需要名家的作品来装点气氛、支撑场面。一般情况下,特刊有以下几种:节庆日的增刊、周年纪念,或者创刊号特刊等。1923年,《快活》杂志创刊,编辑主任为李涵秋,鉴于周瘦鹃在当时报刊界的地位,特邀请他为“创刊号”写篇文章,尽管事务繁忙,周瘦鹃还是硬着头皮写出了这篇文章:“《快活》出版,找我做一篇描写快活的小说,我本想快快活活的做一篇,叵耐事情太忙了,想不出好意思来。要快活竟不能快活,只得怀着一肚皮的不快活,勉勉强强说几句祝颂《快活》的话。”[11]
1924年1月5日,王钝根主编的《社会之花》创刊,就邀请到了严独鹤、毕倚虹、向恺然、刘豁公、严芙孙、郑逸梅、平襟亚等人的稿件,周瘦鹃虽然笔政异常繁忙,也做了《祝〈社会之花〉》一文,写道:“如今文艺界中,却有一枝十全十美的好花开出来了。有一等一的色,一等一的香,却又不像紫罗兰的短命,玫瑰花的有刺。这朵花芳名叫什么?就叫作《社会之花》。”[7]正如在编辑刊物时受王钝根的捧场一样,周瘦鹃也在文章中大力向读者推荐王钝根的这本刊物。
这种临时特刊的索稿总带点强迫的意思,被很多作者形容为“拉夫绑票”,“却又严于军令”,这种“军令”类似于“情面”,令人无法招架。徐卓呆编辑《新上海》杂志,致信范烟桥,请代为征集苏州星社社友作品,信中便直接写道:“请代为拉夫,输送本司令部。”由于当时的这些旧派文人很多都是编辑与作者的双重身份,因此对报刊在特殊时期的约稿作出支持的姿态,就仿佛是无形的友情投资,可以换取未来的回报,即自己某日也可以以编辑的身份向对方约稿,在出版业日渐市场化的民国时期,争夺名家和读者的竞争日趋激烈,这种“礼尚往来”的编辑和作者之间的互动,其传递行为本身的象征意义已超越了它所传递的实际内容,尽管这种命题作文的文字只是些陈词滥调,但是“它们所承载的友好信息,却推动身份认同的形成,也将友情为基础的文人网络巩固得更为紧密,在这里,这种‘集体参与’与商业考虑不但不相违背,实则是相辅相成的两个侧面。协作互助本就是为了谋求共同利益,交谊网络的建立成为保障文人在编辑、创作事业上获取成功的重要基石”[3]26。
《自由谈》作家的另一个公共交往网络是社团,和这些民国旧派文人有关的社团主要有三个:南社、星社、青社。
早在1907年7月29日,陈去病、高旭、柳亚子等人在上海成立以反清为目的的文化人士团体神交社时,包天笑就参与其中。1909年11月6日,南社在苏州虎丘举行了成立大会,宣布正式成立。1910年,南社第三次雅集在上海张家花园举行,包天笑被选举为庶务。“庶务”顾名思义,大概就是打理社中日常事务,“我的加入南社,因为南社中早已有了我几位老朋友。如陈佩忍(去病),在吴江同里镇金松岑家里就认得的。如苏曼殊,在苏州吴中公学社就认得的,还有许多人,也都是到上海来后认得的……那时主持南社的人,我只知道陈佩忍与朱少屏”[12]。那时包在《时报》任职,其小说《留芳记》《上海春秋》还没有发表,他作为通俗文学大家的地位也尚未确立,加上他为人随和,喜欢热闹,人缘广泛,交际能力强,因此,他被选为庶务也是恰如其分的。周瘦鹃后来也加入了南社,还有姚鹓雏、朱鸳雏、王钝根、胡寄尘、陈蝶仙(天虚我生)、徐枕亚等人也都先后加入了南社。但是在南社的历史上,除了朱鸳雏因为被柳亚子开除出社一事为人所知外,这些通俗文学家基本活动不多,名气也不怎么大。这主要是由南社的性质所致。南社是一个以反清为目的的革命社团,而这些通俗文学家却更追求中国古代士大夫那种安闲自适的生活作风,和剑拔弩张的南社格格不入。
相较而言,青社和后来的星社在这些通俗文学家日常交游中占的比重更大。1922年,范烟桥从吴江桐花里迁到了苏州,并在温家岸买到了一宅,紧邻顾阿瑛的雅园遗址,“庭院间老树参天,杂卉匝地,一泓清水,数叠奇峰,确是个习静吟啸之所”[13]166。在苏州的文人便经常在这清幽之所聚会,后来,范烟桥就提议组织一社,于是决定在那年七夕为第一次聚合之时,因为正值双星渡河之日,因此取名为“星社”。第一次聚合的地点,就在金阊门外的寒碧山庄。初次聚会的作家有赵眠云、顾明道、范君博、屠守拙、孙纪于、范烟桥、范菊高(范烟桥之弟)、姚赓夔(后改署苏凤)、郑逸梅共九人。几人在那里“竹露品茶,林风纳爽”,还请了摄影师拍了一张集体照,“留为鸿雪”。据郑逸梅的记载,后来又加入的有程瞻庐、朱枫隐、程小青、蒋吟秋、陶冷月、徐碧波、范佩萸、尤半狂、尤次范、尤戟门、金芳雄、陈迦盦、陈莲痕、吴闻天、黄若玄、黄南丁、黄转陶、赵芝岩、周克让、包天笑、严独鹤、周瘦鹃、丁慕琴、江红蕉、张枕绿、张舍我等。星社是一个比较松散的文艺团体,徐碧波说他们是抱着“无社章、无社长、无社费、无社址的四无主义”[14],活动以茶话会和雅集为主,刚开始规定每星期聚会一次,“苏州居住条件较好,大都有些斋轩书室,也就轮流在家做东道主,备着香茗,佐以自制的佳点,且饮且啖,又复随意看看图籍书画,以及家藏的文物,大小的报刊,并在文艺上作交换探讨,觉得很有意思”[13]168。还规定每月聚餐一次,也是由各社员轮流主持,“有时在家设席,有时假座菜馆,一时在苏的同文,纷纷加入”[13]168。在星社社员的活动中,充满着乐趣和兴味。有一次,众社友在苏州城内天来福菜馆聚餐,虽然饭菜味道甚佳,但是众社友却认为这招牌—“天来福”—未免太俗,有人就提议拟一嵌字联,蒋吟秋随即写了一副七言联:“天然清福诗书画,邈兮高风归去来。”[13]170把“天来福”三字嵌得浑成自然,大家都为之击节赞赏。江浙战火纷起的时候,在苏州的很多文人纷纷迁往上海,星社的中心也就由苏州转到了上海。“上海人文之盛,更胜于苏州,于是参加星社的,纷至沓来。”[13]173后期星社的活动地点主要在上海,规模比苏州有所扩大,书画、电影、戏剧等“一切从事于文艺工作”的人士都有参加,一年中在豫园、冠生园等地举行了六七次雅集,每次都有新社友加入。1932年星社在鹤园举行十年纪念雅集时周瘦鹃正式加入。1937年,赵眠云、范烟桥在豫园萃秀堂举行雅集,一共到会二十八人,事先约好每人带一件赠品,编号抽签交换作为留念,徐碧波夫妇抽到了周瘦鹃带去的紫罗兰花和禾犀松盆景,包天笑抽到了瓷制高跟鞋形状的烟灰缸,郑逸梅抽到了包天笑带去的玩具。星社最后一次大规模集会是在沪南半淞园举行,参加者每人带一件家藏的有趣味的玩意供展览,顾醉萸带来了《孽海花》主人洪文卿的印章,颜文樑带来了非洲黑人饮器,黄觉寺带来了意大利游船模型,还有陈巨来的合锦扇,郑逸梅的明妓马湘兰的花卉扇、南国红豆、清宫御用朱墨,徐卓呆配着红木座的炮弹弹壳等等,尤半狂未带展品,旁人问他,他说:“本身自认颇有趣味,那就不需另有东西了。”[13]174
星社在上海对应的是青社,青社比星社早成立一个月,发起者为徐卓呆、张舍我、张枕绿、严芙孙,初次聚会在半淞园举行,众社友推举包天笑、胡寄尘起草社章,张枕绿为文牍干事,严芙孙为会计干事,张舍我为庶务干事。但是青社成立没多久就告解散,在时间长度和活动密度上能与星社相提并论的上海文人团体,是一个叫“狼虎会”的非正式聚餐会。
徐碧波1923年发表的星社茶话会纪事中写道:“沪上画家、小说家,遇星期辄聚餐,名其会曰狼虎。苏地诸同志,因亦发起星期茶话会。”[15]表明星社之发起时模仿上海的“狼虎会”。狼虎会的成立,据陈小蝶回忆是在四民路民乐园,当时,他和李常觉、丁慕琴(丁悚)、周瘦鹃关系甚好,四人都对电影充满兴趣,于是经常轮流做东看电影。因为距离住处较远,每次坐黄包车看电影都赶不及回家吃饭,于是就每逢星期六,先在馆子里吃好饭,再同赴影院。后来,严独鹤、毕倚虹、陈蝶仙、王钝根等人陆续加入。狼虎会的成员多数是活跃于上海文化界的人物,“锡以嘉名曰:狼虎。盖谓与会者须狼吞虎咽,不以为谦相尚”[16]68。表现出一种消闲逸乐的趣味所在,他们穿游于沪上各名家菜馆,时时光顾,并在杂志上对各个餐馆进行评价,为准备宴客的读者提供参考。①严独鹤在《红杂志》“社会调查录”栏目发表《沪上酒食肆之比较》,自称身为狼虎会的成员,即取得“老饕资格”,时时光顾沪上各餐馆,足以给准备宴客的读者提供参考,文中对沪上的川菜、闽菜、京馆、苏馆做了许多点评。
参加狼虎会,不单是享受美食,“每次集会,大家除饮啖而外,又恣为谐谑”,戏谑的花样之多,几乎可以编出一部“狼虎词典”。[17]“每次席面一开,筷子一动,笑的工作,就开始了,笑话迭出,笑声大纵,直到笑到阖席的人捧着肚子,淌了眼泪为止,因为我们狼兄虎弟向来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则,就是不许拘礼貌,不许说假话,更不许闹意见,大家平时彼此事忙,不大会晤,借狼虎会晤叙一下子,便非大笑特笑不可。”[18]周瘦鹃在《紫兰花片》上曾经向读者介绍过狼虎会的成员在游西湖时大家玩的几种游戏。第一种游戏分成两人一组,一人做书记,请每人任意报一个字,书记逐一记在纸上,凑满一百多个字,读起来就是一篇不通的文章,往往有极可笑的句子出现,如有一次出现一句“鹃飞屎中哭”,李常觉、陈小蝶经常以此来取笑周瘦鹃。第二种游戏类似于今人所玩的“时间地点人物”游戏,每人取两个纸条,分别写下在哪里,做什么事情,然后每人随即抽出一条来报出结果,如李常觉报出“李常觉在抽斗里翻筋斗”,陈小蝶报“陈小蝶在天堂上挑粪”,当时在西溪船中,两条船并行玩这个,众人几乎要把船笑翻了。“我们一班朋友倘聚在一起时,总喜欢开玩笑,说也奇怪,明明都是二十岁三十岁以外的人,却一个个好像变做了小孩子一般。”[19]
在一次集会上,天虚我生即席赋诗赠友人,诗前小序云:“于休沐之日每一小集酌,惟玄酒朋,皆素心。而常与斯集者,有钝根、独鹤之冷隽,常觉、瘦鹃之诙谐,丁、姚二子工于丹青,江、杨两君乃善丝竹;往往一言脱吻,众座捧腹,一簋甫陈,众箸已举,坐无不笑之人,案少生还之馔。高吟喌喌,宗郎之神采珊然;击筑呜呜,酒兵之旌旗可想。诚开竹林之生面,亦兰亭之别裁也。”[16]69
汤哲声先生认为这些人是中国最后一批风流倜傥的传统名士,从以上他们记叙自己交游的情况来看,名副其实。风雅的趣味、脱俗的品味、诙谐的言谈以及种种有趣的细节总是被不厌其烦地重新书写,他们固然是江南传统文化孕育出的才子名士,但是身为现代都市里的文字劳工,他们的创作与新兴的传媒联系起来,必然要考虑到如何顺应读者的心理期待和心理需求,这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们的身份塑造方式。在这种意义上,无论是在南社的斗诗斗酒,还是星社的诗酒风流,或是狼虎会饮啖谐谑,其实都是这些旧派文人戏剧化的自我形象展示,而这种交游宴乐的真实含义,除了消遣放松之外,思想交流、信息交换、资源获取恐怕是更深层次的目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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