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狭邪小说承载的地域传统——以三部“梦”小说为中心

2013-08-15 00:52张袁月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13年6期
关键词:青楼风月马路

张袁月

(中国石油大学(华东) 国际教育学院,山东 青岛 266580)

《风月梦》《青楼梦》《海上花列传》《海上繁华梦》等晚清小说,向来被归为“狭邪小说”一类。而近二三十年来,无论研究者有怎样的新解,大多不脱鲁迅溢美、近真、溢恶分类法的窠臼。目前,除了《海上花列传》因其卓越的文学手法而研究热度不减,《风月梦》《青楼梦》《海上繁华梦》常因文学价值不太高而被研究者弃之。其实,如果从地域文化的角度重新审视,邗上蒙人的《风月梦》是扬州人写扬州风光;俞达的《青楼梦》是苏州人述苏州情事;孙玉声的《海上繁华梦》是上海人摹上海形状,都是典型的地域小说。而几部小说均以吴地①对于吴地区域的界定,至今仍无定论。本文认为,高燮初《吴地文化通史》将吴地视为一个地域整体的观点较为中肯,因此扬州、上海这样不属吴地中心,却受吴文化影响较大的城市,也可划为吴地,大约可称之为人们常说的“江南”。为故事展开的地域空间,既承载着共同的地域传统,又体现出不同的城市品格。更重要的是,这几部小说在出现时序上,与吴地地域中心从扬州到苏州再到上海的转移趋势一致。因此,虽然文学价值有高有低,这几部小说文化价值的重要性却是共同的。

“繁华梦”可以作为几部小说共同的主题。《风月梦》开篇即描写“扬州俗尚繁华”[1]183,《青楼梦》开篇铺写“吴中风土自古繁华”[2]2,《海上繁华梦》开篇则描述“繁华海上播新声”[3]3,都体现了作者的地域自豪感。颇有意味的是,三者均非直接写经济繁荣、商业发达,而是通过烟花粉黛来彰显,这正是吴地重娱乐、嗜声色的地域特色体现。几部小说均以城市风月传统为开篇,而“繁华—烟花—堕落(烟花害人)”成为它们共有的逻辑模式。接下来的叙事也有诸多相合之处,比如作者都亲历花场,有所思悟而现身说法;正文情节展开之前都有一段“梦”,《风月梦》是作者见到仙道过来仁讨论风月故事;《青楼梦》是作者在仙道的古镜中观名花,并幻化为金挹香经历了“游花国,护名花”等二十年事业;《海上繁华梦》是谢幼安斜路上见桂花,都与“花”相关,因此都市的“繁华梦”又都变成了“风月梦”。而由于晚清扬州、苏州、上海不同的城市品性,几部小说又体现出各自城市的特色与传统。

一、《风月梦》与扬州传统

扬州小说最富地域特色的元素大概是盐商人物或盐业背景了。唐代起在扬州的盐铁转运使尽操利权,故扬州在当时极尽繁华。著名的《南柯太守传》将极尽富贵的南柯梦设在广陵,与当时扬州的繁华现实是对应的。《风月梦》中陆书投奔他姑爹,特地点明他姑爹“在盐务司账”,书中主要人物之一贾铭是“盐运司衙门里清书”,魏璧是“盐务候补的少爷”,五个主要人物就有三个与盐业有关系;小说第三回有一大段描绘扬州“十省通衢人辏集,两江名地俗繁华”[1]198的景象,“盐商之飞轿纷纷”[1]197即繁华景象之一。在《风月梦》之前的清代小说《雅观楼》、《野草闲话臭姻缘》及之后与《风月梦》时代相隔二十年的《海上尘天影》都与盐务有关。

除此之外,如扬州养“瘦马”的传统使其成为各地尤其是吴越人娶妾的理想之地。《风月梦》中陆书故事的引子即是常熟人陆书到扬州买妾,清代小说《金兰筏》故事也起于杭州书生田中桂去扬州买妾。再如《风月梦》第十三回专用大篇文字写扬州端午赛龙舟、捉鸭子的风俗,在之前的《雅观楼》《野草闲话臭姻缘》等中亦有同样的大段描写。

在描写妓女方面,《风月梦》乃狭邪小说中“近真”一类,而在描绘城市方面,则多少带有一种怀想的情绪。因为道光年间清政府在两淮改“纲盐制”为“票盐制”以后,以盐业为支柱的扬州已经开始中衰,到1848年《风月梦》成书时,正是扬州繁华凋零的时候,也是上海逐渐崛起的时期。小说第三回中吴珍展示了一个精巧的“珐琅纹银转珠烟盒”,作者特别说明了一句,“据说这烟盒出在上海地方,扬州银匠总不会打”[1]200。在扬州极盛的时候,是不会出现这样的口吻的。因为上海在开埠以前只是“在长江黄浦江的交流处一个小港口,三百年前比不上浏河,百五十年前,只敢以苏州相比……至于扬州……怎么敢比拟得上?”[4]半个多世纪后写扬州人到上海的《海上尘天影》,更明晰地表现了扬州人的心态变化:“首推扬州”—“风流未歇”—“终不如扬州之雅”—“扬州烟花,竟成强弩之末”[5]。上文说过,吴地的“繁华梦”多用“风月梦”来表现,因此扬州烟花的“强弩之末”正表现出在上海繁华的侵蚀下,扬州繁华的凋零殆尽,扬州时代彻底结束。

二、《青楼梦》与苏州传统

当宋元时期扬州经济地位开始下降时,苏州却在明清大放光彩。冯梦龙的“三言”与其说是拟话本,不如说是反映明代“苏州繁华梦”的地域小说。直到太平天国运动给苏州带来致命打击,再加上上海开埠后对苏州经济的持续制约,到《青楼梦》成书时的1878年,苏州的昔日繁华已不再耀眼。但苏州人怎能放下心中的那份优越感?因此,俞达用一种理想化的手法去重塑记忆中的繁华。过去研究者多将《青楼梦》作为“溢美”型狭邪小说的代表,其实这种“溢美”处理与苏州独特的地域传统也有关系。后来邹弢的《海上尘天影》比“近真”的《海上花列传》晚出,却同样有溢美倾向,与上海作者所写的其他“海上小说”也不同。这与金匮(无锡)受苏州文化辐射较大,邹弢本人又在苏州有长期处馆的经历,并与王韬、俞达过从甚密,深受苏州地域传统影响,应有一定关系。这三人在小说中描写风月出现相类的风格,正是苏州地域传统影响的一个明证。

因为地域传统的不同,上海狭邪小说往往开篇痛斥烟花,《青楼梦》则从“情”的角度作解释,说那是未知“情”之真解的表现。上海狭邪小说不时会提及苏州,比如苏州来的贵公子、苏州妓女等,《青楼梦》中对扬州尚有指涉,而完全不提当时已为全国妓业之首的上海,恐非作者不知上海风月,而是他留恋苏州繁华,固守苏州的风月传统,不肯降低姿态去迎合上海风月的势利庸俗。这与晚清上海的著名报人王韬有相似之处—这位苏州文士在日记中客观描写那些平庸鄙陋的妓女,在小说中却将她们放入苏州的风月传统中,将其塑造为理想化的佳人。《风月梦》里称妓女为“粉头”,《海上花列传》《海上繁华梦》称“倌人”,《青楼梦》则很少正面称妓女,都以“美人”指代,将才子妓女幻化为才子佳人。标明“青楼梦”的《青楼梦》却写得最不像“青楼”,而这正是苏州才情传统中典型的风月书写。

明末清初涌现的才子佳人小说,其作者多为苏州人,故事主人公和场景也多在苏州,如《春柳莺》《吴江雪》《巧联珠》等。在“三言”这样关注市井生活的拟话本小说中,也会有《钱秀才错占凤凰俦》这样的才子佳人故事,有“唐伯虎点秋香”(《唐解元一笑姻缘》)的风流佳话,有“梁山伯与祝英台化蝶”(《李秀卿义结黄贞女》)的至情传说,说明才情传统在苏州小说中无处不在。

《青楼梦》编织了一个美好的类才子佳人的故事,同时也编织了一个美好的“苏州繁华梦”。然而,俞达也不得不接受繁华梦逝的现实。《青楼梦》主人公金挹香在遍历人生种种理想境遇之时,也开始感叹“昔日繁华,而今尽改”[2]360,“繁华如梦,教人何以为情!”[2]388悲喟“繁华易尽”[2]432。小说中鸾飞凤散的景象与苏州繁华落尽、烟花凋零的时代氛围是相呼应的。扬州时代、苏州时代终结,吴地地域中心转移到了上海,并开始了吴地新的繁华梦。

三、《海上繁华梦》与上海传统

上海在晚清以前很少作为小说关注的对象,更别提在文学书写中形成“上海传统”。直到上海开埠,尤其是苏州受到太平天国重创而衰落后,上海的地位才真正凸显出来。第一部海上小说《海上花列传》问世,已经是1892年,距离上海开埠已差不多半个世纪。然自其滥觞,上海就成为几乎所有晚清小说无法忽视的对象。《海上繁华梦》《海天鸿雪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碧血幕》《黑籍冤魂》……它们属于不同类型的小说,但无论结构安排还是内容描写都明显地标示出其都市属性。

由于上海繁华与开埠的重要关系,上海小说的书写传统也就不同于扬州小说对盐业的关注、苏州小说对才情的重视,而是聚焦于现代文明的代表—马路。

上海开埠不久,租界就开始进行界内道路建设。到1865年,已初步建成由26条道路组成的英租界干道网络,初步构成晚清上海城市中心区的基本格局[6]。晚清上海小说中的人物就主要在这个区域里活动。而小说对上海城市变迁的反映,也往往通过马路的发展来表现,马路被织入文本肌理,成为小说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比如,在19世纪80年代,英租界至少有大马路和二、三、四、五、六诸马路,但各马路繁华程度悬殊。大马路、四马路最热闹,六马路最寂寥。将《海上花列传》《海上繁华梦》初集、二集、后集对上述马路进行统计发现,虽然各马路在小说中出现次数有升降,但四马路与大马路出现次数均在前三位。像六马路这样的僻静路段,则成为金屋藏娇的理想场所,如《海上繁华梦》里的屠少霞包养美艳大姐阿珍、后集里妓女颜如玉姘识教曲子的乌师,他们“借小房子”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六马路。从统计数据可以发现,马路在小说中出现的次数与其在现实中的繁华程度大体相应。因此,小说人物在某条马路活动,就不是一个简单的场景设置,而成为一种隐喻。如六马路的偏僻折射出《海上花列传》中的乡下人赵朴斋在上海都市中窘迫与边缘化的处境[7],这是晚清小说“乡下人进城”主题中乡下人的共同命运,但《海上花列传》却在冷静的叙述中,借由马路将之活生生地表现出来。

四、晚清狭邪小说与地域传统

地域与文学之间存在着互动的关系,地域为文学创造了背景,文学为地域提供了载体。对于狭邪小说来说,其产生的背景是妓业的发达,而经济繁荣的吴地在声色娱乐方面的发展既早亦速,尤其是近代都市的崛起,更催化了吴地妓业的迅猛发展。多数晚清狭邪小说均聚焦吴地,从《风月梦》到《青楼梦》再到《海上繁华梦》,是吴地不同时期的“繁华梦” “风月梦”,从它们能透视吴地浮华奢靡嗜声色的地域传统。而吴地城市不同发展趋向所造成的影响也在小说中呈现出来,如《风月梦》的盐业、富贵元素可溯自唐代起扬州发达的盐业,《青楼梦》的文人风流根植于明清以来苏州的发达科举,《海上繁华梦》的现代构件则不能不归于近代上海萌生的现代都市文明。以此来看,这些狭邪小说就不再是文人的“白日梦”,而是在经济、地理形式之外,以文学形式探讨地域文化的一个窗口。

[1]邗上蒙人.风月梦[M]//中国近代小说大系.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9.

[2]俞达.青楼梦[M]//中国近代小说大系.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1.

[3]孙家振.海上繁华梦[M]//中国近代小说大系.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8.

[4]曹聚仁.上海春秋[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3.

[5]邹弢.海上尘天影[M]//中国近代孤本小说集成:第1卷.北京:大众文艺出版社,1999:804.

[6]熊月之.上海通史·晚清社会[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7]韩邦庆.海上花列传[M]//吴组缃,端木蕻良,时萌.中国近代文学大系·小说集1.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1: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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