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哗的时代,错位的母爱——解读《喧哗与骚动》中的母亲形象

2013-08-15 00:54夏妙月
关键词:昆丁班吉尔西

夏妙月

(华南农业大学外国语学院,广东广州510642)

母爱历来是文学作品讴歌的一个重要主题,伟大的母亲形象在众多的中外文学经典中频频出现。在母爱温暖的怀抱里,孩子往往可以躲避外界的狂风暴雨,获得心灵的宁静。然而在福克纳的意识流名作《喧哗与骚动》中,作者却塑造了三位性格各异,不同寻常的母亲形象。透过三位母亲的悲剧人生及其与子女的不融洽关系,福克纳将当时南方复杂的历史变迁和残酷的社会现实对人性的压迫清晰地展现在了读者面前。

一、康普生夫人——自私的母亲

《喧哗与骚动》通过不同的视角展现了康普生家族的没落,而康普生夫人是这个家族中

四位孩子的亲生母亲,其地位可谓举足轻重。然而令人悲叹的是,她也是作品中最自私最不称职的一位母亲。她性格孤僻,怨天尤人,同时爱虚荣,好面子,对自己的所谓地位和尊严过度关注,而对于子女内心和情感的需求却往往无动于衷,极其冷漠,她的种种做法直接导致了其子女日后生活中的种种悲剧。

在四个子女中,小儿子班吉是最可怜最弱势的。他天生痴呆,每天都恐惧地生活在浑浑噩噩中。令人惊愕的是,康普生夫人不但没有用母亲的博爱之心去用心照顾好他,反而觉得儿子的智障给自己带来了耻辱,甚至损害了自己娘家的声誉。在班吉刚出生的时候,康普生夫人给他取的是自己弟弟的名字毛莱。在她发现班吉是痴呆儿后,便毫不犹豫地给他改了名字,以切断班吉与自己娘家的任何联系。可以说,在给班吉改名的时候,康普生夫人就已经在精神上彻底遗弃了自己的这个儿子。之后,康普生夫人以班吉骚扰路过家门口的女生为借口,和杰生一起合谋把他阉割之后送进了疯人院,让他完全从自己的眼前消失。

作为唯一的女儿,凯蒂也并未得到康普生夫人的任何垂爱。在凯蒂成长的重要阶段,康普生夫人从未耐心地进行引导和帮助。她的冷漠迫使青春期的凯蒂转而去向异性寻求心中的爱。在康普生夫人发现15岁的女儿与男孩子约会并接吻时,她根本没有思考自己作为母亲的责任与失职,而是断定女儿已经堕落。“第二天一整天她穿了丧服戴了面纱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连父亲也没法让她说出一句话,她仅仅是一面哭一面说她的小女儿死了”[1](P255)。之后,她不顾凯蒂的感受,强迫她嫁给一个有钱但品行不端的男人。在凯蒂被丈夫赶出家门后,她不但没有收留凯蒂,而且不允许家里人提凯蒂的名字,甚至不让凯蒂与自己的女儿小昆丁见面,最终使凯蒂彻底失去了对生活的信心。

大儿子昆丁之所以选择以自杀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缺乏母爱的关怀。“作为没落的种植园主家庭的末代后裔,康普生家中的长子,一种没落感始终笼罩着昆丁的心灵”。[2](P148)他以贵族家庭为荣,因而对康普生家族的衰败有一种切肤之痛。在昆丁的世界里,过去与现在,道德与堕落,荣耀与耻辱成为互相抗衡的势力,形成其内心世界情感冲突的基础。然而康普生夫人除了从功利的角度考虑昆丁上完哈佛后可否给家族带来荣誉和利益外,并未真正关心过这个身体和精神都极其孱弱的儿子,昆丁无法从她身上获得母爱的温暖,只能转而将妹妹凯蒂作为他在家中唯一的精神慰藉。他在这个世界上缺乏必要的安全感,倍感疲惫和绝望。在凯蒂失贞后,他的精神就完全崩溃了,只能以投河自杀来获得解脱。在自杀前,昆丁曾经悲叹,“如果我有母亲我就可以说母亲啊母亲。”[1](P127)字里行间无法掩饰对母亲的极度失望之情。

杰生可以说是康普生夫人唯一喜欢的子女,然而她的自私偏爱却让杰生成为了书中最丑恶的一个人物形象。福克纳曾坦言,“对我来说,杰生纯粹是恶的代表。依我看,从我的想象里产生出来的形象里,他是最最邪恶的一个。”[3](P6)杰生从小贪婪自私,对兄弟姐妹毫无感情。康普生夫人从来不批评教导杰生,反而对他的自私卑劣行为处处纵容袒护。为了给他找份好工作,她强迫凯蒂嫁给自己并不喜欢的一个无赖。面对杰生对小昆丁的恶意迫害,她也只是哭哭啼啼,毫无主张。在迪尔西看不过去,问她为何总是向着杰生的时候,她便说,“我是想保护他,我一直想保护他,不让他受到拖累。”[1](P223)或许杰生受康普生夫人喜爱是因为他遗传了母亲自私冷漠,感情麻木,怨天尤人的性格特点,同时母亲的护短也使他成为了利欲熏心,没有理性的复仇狂与虐待狂。

从根本上说,康普生夫人的悲剧是南方父权思想造成的。南方社会信奉男尊女卑,妇女没有自己独立的身份与地位。虽然表面上,男人对女人彬彬有礼,处处表现关怀爱护女性的样子。但实际上,社会要求女性对男性绝对服从,女性必须压抑自己的真实想法和欲望,成为男人的附属品。为了满足男人的占有欲和虚荣心,女性要不惜一切代价地保护贞操。在这种社会习俗的影响下,康普生夫人心甘情愿地放弃真正的自我,为维护所谓家庭荣誉抛弃亲情,对女儿的失贞深恶痛绝,最终成为了“南方社会对妇女的各种清规戒律的忠实执行者”。[4](P34)

二、凯蒂——悲剧的母亲

凯蒂作为《喧哗与骚动》中的中心人物,其性格与母亲康普生夫人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她从小善解人意,富有同情心,在康普生家族中代表着爱,同情,怜悯以及牺牲。康普生夫人歧视班吉,把他当作是家庭荣誉的耻辱,凯蒂却象母亲似的关心照顾疼爱他。班吉对她的依恋和思念超过家中任何人。对其他两位兄弟杰生和昆丁,凯蒂也是尽自己所能的真心付出。在很大意义上,凯蒂在三兄弟尤其是班吉心中代表着母爱。然而当凯蒂真正成为母亲,有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小昆丁后,她却并不能成为一位优秀称职的好母亲,而只是一位悲剧的母亲。

由于渴望摆脱无爱家庭的束缚,渴望获得自由和真爱,凯蒂踏入了父权社会的女性禁区。小昆丁作为凯蒂失身怀孕之后的产物,也注定了悲剧的延续。

小昆丁出生后,由于被丈夫赶出家门,康普生夫人又将她拒之门外,凯蒂只能万般无奈地以不与小昆丁见面为条件,将她寄养在自己的娘家,自己则在外艰难的挣钱谋生。尽管女儿不在身边,凯蒂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她。她每月准时给女儿寄生活费,经常写信询问女儿的成长状况,努力满足女儿的种种需求。为了见女儿一面,她只能强忍杰生的欺骗和敲诈。后来为了挣钱养育小昆丁,她甚至不惜堕落为妓女,母爱之心令人动容。然而可悲的是,凯蒂的付出并未获得小昆丁对母亲的尊重和理解。由于从小不在亲生父母身边,而是生活在一个缺乏爱令人窒息的环境中,小昆丁的性格变得古怪叛逆。她经常逃学,撒谎,对康普生家中的所有人以及处处关心爱护她的迪尔西都毫无感情。对于自己的母亲,小昆丁关心的只是收到了多少汇款,对于母亲信中的内容却连看都懒得看,更不用说怀着感恩之心想着与母亲通信或者见面。到最后,小昆丁的堕落彻底摧毁了凯蒂心中的美好心愿,也使凯蒂失去了爱的能力。

尽管凯蒂与小昆丁之间由始到终都未形成和谐的母女关系,甚至从未在一起生活,但母女两人的悲剧命运却是相似的。同样处于亲情缺失的家庭中,母女两人都具有逃离家庭的反抗意识,只不过凯蒂出于对兄弟的关心,在反抗时犹豫不决,有时甚至听任家人的摆布,而昆丁的反抗意识则更加强烈和坚决。在杰生威胁她说,“你要是不喜欢这儿,小姐,你满可以走嘛。”[1](P287)小昆丁坚决地反击,“我是要走的,这可不用你那么操心。”[1](P287)之后很快便带着钱逃离了家庭地牢笼。在走向堕落的过程中,母女两人都与“树”这个意象紧紧相连。凯蒂小的时候有一次爬树弄脏了裤子,而裤子上的污渍正是凯蒂堕落之路开始的象征。在凯蒂失贞之前,班吉经常提到凯蒂身上有树一样的香味。在凯蒂失贞之后,班吉因为闻不到她身上树的香味而哭闹不止。而小昆丁的堕落私奔之路也是通过树这个媒介完成的,“那黑影从昆丁那间房的窗子里爬出来,我们看见那颗树在摇晃。摇晃的地方在一点点往下落,接着那黑影离开了树,我们看见它穿过草地。这以后我们就看不见它了。”[1](P295)通过这颗树,小昆丁正式结束了在康普生家的生活,走向了流浪毁灭的道路。

凯蒂母女完全是南方父权社会的牺牲品,在当时的南方社会中,女性无力战胜和超越男权意识,有女权主义者曾指出,“真正的悲剧在于妇女已在这些观点的影响下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因而她们已将这些观点看作是对女性的真正评价,从而陷入受男子压迫的恶性循环之中。”[5](P13)凯蒂在追求情感自由与需求的过程中,由于自己的行为得不到社会的认同,在头脑中产生了强烈的罪恶感,她没有坚持自己的权利,而是认同了男权社会的观点,认为自己应当受到惩罚,在强大的社会和家庭压力下,凯蒂走上了堕落的道路,她对女儿的保护自然也有心无力,最终只能作为悲剧的母亲将不幸延续给了女儿。

三、迪尔西——他人的母亲

迪尔西是福克纳在《喧哗与骚动》中塑造的一个正面黑人保姆形象。在康普生太太虚荣、虚伪与自私自利性格的映衬下,迪尔西作为黑人的纯真与率直表现得更为突出。福克纳曾说过,“迪尔西是我最喜爱的人物之一,因为她勇敢、大胆、豪爽、温存、诚实。”[3](P7)在康普生家族逐渐衰败之后,迪尔西一如既往地对康普生一家尽职尽责,毫无怨言。她用自己的勤劳与能干坚强地苦苦支撑着康普生家族这座即将倾倒的大厦。对于作为主人的白人而言,迪尔西是忠心耿耿的好仆人。在很大程度上,迪尔西甚至代替康普生夫人扮演了凯蒂兄妹以及小昆丁的母亲的角色。然而,迪尔西对自己的黑人孩子却难以全心全意尽到母亲的责任,对自己孩子的感受她经常无暇顾及。内化了的种族偏见甚至使迪尔西严厉地要求自己的孩子继续履行康普生一家仆人的角色,她只允许主人的孩子欺负自己的孩子,而“决不会让自己的孩子们有丝毫越轨行为”。[6](P26)

在凯蒂出走后,迪尔西是家中唯一关心爱护班吉的人。在班吉生日那天,迪尔西自己花钱买蛋糕给他庆祝生日,而作为亲生母亲的康普生夫人不但不记得儿子的生日,还恶毒地斥责迪尔西,“你是要用这种店里买来的蹩脚货毒死他吗。”[1](P67)她的虚伪自私与迪尔西的关爱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在康普生夫人和杰生冷酷无情地不让凯蒂见自己的女儿时,也只有迪尔西敢仗义执言,“让可怜的小姐看看她自己的孩子,这又有什么不好。”[1](P232)迪尔西对小昆丁的照顾也是充满慈爱,无微不至的。有一次,小昆丁逃学被发现后,杰生威胁用皮带抽打她,只有迪尔西不顾自己年老体衰,勇敢地出来保护小昆丁,结果被杰生狠狠甩开,跌跌撞撞地倒在了桌子上。尽管如此,她还是坚决地告诉小昆丁,“只要俺在这儿,就不能让他碰你。”[1](P209)

可悲的是,一辈子全身心的付出似乎并未使迪尔西获得主人的尊重和感恩,种族的偏见使得白人从骨子里鄙视黑人,把黑人的付出当作天经地义的事情,稍有不如意甚至任意打骂黑人奴隶以及他们的子女。小昆丁在迪尔西的保护下逃过了杰生的鞭打,但是她却厌恶地拒绝迪尔西善意的亲近,甚至骂迪尔西为“老黑鬼”。杰生更是经常辱骂迪尔西。主人的无情并没有让迪尔西介意,她不仅身体力行,还坚决地告诫自己的孩子及外孙不可对主人的孩子有任何的冒犯。在班吉生日那天,迪尔西就明确地要求自己的外孙勒斯特,“他要干什么,你就得顺着他,你这黑小子。”[1](P63)在发现勒斯特曾捉弄过班吉后,迪尔西便把勒斯特从屋角拖出来,使劲摇晃他,并且凶巴巴地训斥他,“但愿我跟过去一样年轻,那我就能把你治得光剩下半条命了。我一定要把你锁进地窖,不让你今天晚上去看演出。我一定要这样干。”[1](P65)昆丁经常踢打迪尔西的小儿子T.P,甚至把他踢进猪儿吃食的木槽里面。T.P.只能自己伤心哭泣,而没有反抗也没有与母亲迪尔西倾诉,因为他很清楚母亲只会牺牲自己的孩子来为主人的孩子服务。

迪尔西是福克纳树立的一个理想化的黑人女仆形象,这一形象反映了福克纳“或许有意无意流露出的一种愿望,想用这样一种美好的主仆关系来代替奴隶制残忍的一面,而不一定废除奴隶制本身”。[7](P44)尽管福克纳对奴隶制表示了极大的愤慨,但他并不想改变南方社会本身,不想改变白人高高在上,黑人温顺驯服为主人服务的社会格局。福克纳本身在种族观念上的局限性注定了迪尔西这个善良的黑人女性只能做白人孩子的保姆,而不能为自己的黑人孩子遮风挡雨,做一个好母亲。

福克纳在《喧哗与骚动》中塑造的三位母亲形象生动地阐释了当时南方社会的女性生存现状。康普生夫人为了迎合南方父权社会对女性的苛刻要求,丧失了自我,成为了父权社会的帮凶,转而压迫自己的女儿,她是一位母亲,却根本没有尽到母亲应尽的义务,反而使自己的孩子都遭受了各种不幸。凯蒂渴望真爱,寻求精神的独立与自由,但社会与家庭的双重压迫最终使她彻底失去信心,走上了堕落的不归之路,并把自己的不幸命运延续给了她极度渴望保护的女儿,成为了一个悲剧的母亲。迪尔西的形象则体现了作者福克纳对黑人以及奴隶制的态度,在种族歧视无法消除的社会,拥有一个合格的母亲对黑人来说只能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1]威廉.福克纳.喧哗与骚动[M].李文俊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

[2]江智利.精神的再生之美——解读福克纳《喧哗与骚动》中的“昆丁”[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7(6):148-150.

[3]李文俊.喧哗与骚动.前言[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4.

[4]陶洁.喧哗与骚动新探[J].外国文学评论,1992(4):32-39.

[5]罗德.霍顿.美国文学思想背景[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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