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樵《通志·七音略》中的“胡僧”及其他

2013-08-15 00:51:36王邦维
关键词:通志音韵字音

王邦维

(北京大学 东方文学研究中心,北京 100871)

鹤立蛇形势未休,五天文字鬼神愁。

支那弟子无言语,穿耳胡僧笑点头。

唐玄宗《題梵書》①这首诗传为唐玄宗所作,历代流传,文字略有不同。此处所引出敦煌写卷P.3986,王重民录文。见王重民辑录《补全唐诗》,收入陈尚君辑校《全唐诗补编》,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1 册,第5 页。

南宋郑樵的《通志》是一部有名的书,全书二百卷,内容囊括古今,结构虽然为纪传体,但某种意义上也有些类似于今人编的历史百科全书。不过,书中最有“创新点”的,不在其中的纪传,而在其《二十略》部分。《四库全书总目》卷五十《史部·别史类》对此做过评价:“(郑樵)平生之精力,全帙之精华,惟在《二十略》而已。”②《四库全书总目》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448 页。这一段评价,一般都认可,因此讲到《通志》一书时,常常被人引用。

《二十略》中的第三略,称作《七音略》。在中国音韵学史上,《七音略》一直被视为最重要的著作之一。说《七音略》重要,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它写成的时间,正好处在音韵学理论发展的一个重要转折期,即晚唐到宋。中国古代音韵学中的等韵学理论,到这个时候,渐成气候,或者说就成形了。二是因为书中有一组根据等韵学理论绘制的标准化图式,即一般所称的韵图。现在能见到的收有最早韵图的书,只有两种,一种是《韵镜》,一种即《通志》的《七音略》。两种书都是宋代的著作。前者在中国早已见不到,清末在日本发现,才重新传回中国。两部书因此受到研究汉语音韵学史,有时也包括研究汉语其他问题的学者们的重视。

近代学者中,最早对《七音略》做过专门研究的,是罗常培先生。罗先生1935年在《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五本第四分上发表过《〈通志·七音略〉研究》一文,文中提出了一些相当重要的研究意见。③罗常培:《〈通志·七音略〉研究》,后收入《罗常培语言学论文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其后研究等韵学的著作,如赵荫棠的《等韵源流》,李新魁的《汉语等韵学》等,对《七音略》都做过一些论述。最晚的研究专著,有杨军的《七音略校注》。④杨军:《七音略校注》,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年。不过,这些研究,大多都集中在讨论韵图与韵部以及韵部中各类字音的处理,对郑樵编撰《七音略》的历史背景和郑樵本人一些说法的来源则讨论得不多。

对汉语音韵学,我是外行,相关的知识很有限,不过我对郑樵书中讲到的内容有几处感兴趣的问题,问题所及,倒不仅限于音韵学的范围。知道自己是外行,但还是想发表一点意见,对还是不对,有没有价值,都希望能得到内行的批评。

《七音略》包括两部分。前一部分是郑樵的“序”,后一部分是图,即韵图。我只谈“序”,韵图只在必要时稍有涉及。郑樵的“序”不长,不过1500 多字,但写得颇为挥洒,其中的内容涉及到多方面的问题,一些话却又说得含含糊糊,很有讨论的余地。篇幅所限,我这里只能先提出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序”中提到的“胡僧”。郑樵讲到他撰写《七音略》以及制作《谐声图》与《内外转图》的缘由:

臣初得《七音韵鉴》,一唱而三叹,胡僧有此妙义,而儒者未之闻。及乎研究制字,考证谐声,然后知皇颉、史籀之书已具七音之作,先儒不得其传耳。今作《谐声图》,所以明古人制字通七音之妙。又述《内外转图》,所以明胡僧立韵得经纬之全。释氏以参禅为大悟,通音为小悟,虽七音一呼而聚,四声不召自来,此其粗浅者耳。至于纽摄杳冥,盘旋寥廓,非心乐洞融天籁,通乎造化者,不能造其阃。字书主于母,必母权子而行,然后能别形中之声。韵书主于子,必子权母而行,然后能别声中之形。所以臣更作字书,以母为主,亦更作韵书,以子为主。今兹《内外转图》,用以别音声,而非所以主子母也。①郑樵:《通志》,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513 页。中华本据原商务印书馆《万有文库》本重印。

“胡僧”一语,当然是指外国僧人,但究竟是谁,郑樵并没有讲,也许他也讲不出来。再有,郑樵提到的“胡僧”,似乎就是《七音韵鉴》的作者,情况会是这样的吗?

对这个问题,我以为可以分两个层次来做分析,首先是《七音韵鉴》,其次是《七音韵鉴》的作者。

郑樵提到《七音韵鉴》,但以《七音韵鉴》为名的书,现在已经见不到。有的研究者认为,《七音韵鉴》一书,确实有过,只是后来佚失了。也有人认为,《七音韵鉴》就是现在还能见到的《韵镜》。

我的看法,郑樵撰写《七音略》,他自己说,所本的是《七音韵鉴》,这一点我们可以相信。尤其是《七音略》中的韵图,估计更是来自《七音韵鉴》。《七音略》中列出的韵图,与《韵镜》中的韵图,虽然大体相似,但也有好些不同之处,因此我以为《七音韵鉴》与《韵镜》不是一部书,而是两部书。②这里不涉及两种书中的两种韵图之间的相关性。对此学者的一种看法是,两种韵图有一个共同的来源,“来自同一唐时古韵图”。见潘文国《韵图考》,上海:华东师大出版社,1997年,第98-101 页。

《韵镜》的编撰年代比《七音略》早一些,估计跟《七音韵鉴》相差不远,也许还稍早。 《韵镜》不是“胡僧”的著作,而《七音韵鉴》会是吗?我以为也不可能是。中国历史上的“胡僧”,从来没有编撰出类似著作的。以涉及的内容尤其是韵图而言,这样的著作,真正的“胡僧”恐怕也很难编撰出来。韵图讲的是汉语,而不是“胡语”——这里的“胡语”泛指汉语以外的外语,其实主要应指印度的梵语——“胡僧”或“胡僧”们列出或编撰出胡语的语音表或字母表——例如“悉昙章”一类的表格——那很自然,但要编制出汉语的韵图,不说是绝对不可能,可能性也几乎为零,何况郑樵说不出具体的名字。 《七音韵鉴》的作者,应该是中国人,很可能就是那些“以参禅为大悟,通音为小悟”的中国佛教僧人或者是与这些僧人有过密切交往的中国学人。③《宋史·艺文志》载有“释元冲《五音韵鉴》”。李新魁认为,此即《七音韵鉴》。见李新魁《汉语等韵学》,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63 页。但我以为此说理由不充足。“七音”与“五音”,虽然只是一字之差,但可能代表的是二者在认识上的差异。

郑樵说《七音韵鉴》“出自西域”,是“胡僧”的著作,这不可信。不过,他讲的“胡僧有此妙义,而儒者未之闻”,这样的“妙义”,如果说是指《七音韵鉴》书中所依据的新的音韵学理论,最早来自“胡僧”,倒不是没有来由。这个来由就是,形成于唐末宋初的等韵学理论,与最初从印度传入中国的梵语语言学知识——在中国往往以“悉昙”或者《悉昙章》作为代称——以至后来在中国发展出来的所谓悉昙学密切相关。①我说“所谓悉昙学”,意思是想说明,把悉昙作为一种专门的研究对象,以致最后被称为“悉昙学”,是佛教传入中国,再从中国延伸到日本以后才有的事。因为悉昙最早从印度传来,以为在印度就有一种学问,称为悉昙学,这某种程度上是误解。印度历史上使用过很多种形态不一的字母,中国人所说的悉昙字,只是其中一种,一度在一个有限的区域内流行。用这种字母排列出的表,称作《悉昙章》,但仅此而已。印度传统的学科中,实际上没有悉昙学一说。悉昙而成为学,是在中国和日本发生的事,是佛教传入中国的过程中中印两种文化结合的结果。在这个过程中,尤其是在其早期阶段,“胡僧”当然要发挥作用。古代音韵学中的反切和四声之说不论,这方面的例子其实很多,我这里只举出两个。

第一个是在敦煌写卷中发现的首句为“鸠摩罗什通韵”的一份残卷,写卷编号S.1344 号。尽管它并非一般认为的鸠摩罗什所撰,但作为唐代中期或稍晚撰成的文字则无疑。②认为是鸠摩罗什所撰,是香港饶宗颐先生的看法。学者们一般也都这样讲。但我对此有不同的看法,我认为这份写卷包括上面的文字,写成的时间在唐代中期甚至更晚。参见拙文《鸠摩罗什〈通韵〉考疑暨敦煌写本S.1344号相关问题》,《中国文化》,第七期,香港:中华书局有限公司,1992年,第71-75 页。我对我的看法很自信。这段文字中的很多词语,例如“十四音者,七字声短,七字声长。短者吸气而不高,长者平呼而不远”,“一切音声,六道殊胜,语言悉摄在中”,“竖则双声,横则牒韵。双声则无一字而不双,牒韵则无一字而不韵”,“半阴半阳,乍合乍离,兼胡兼汉。咽喉牙齿,咀嚼舌(腭),唇端呼吸,半字满字”,与后来的等韵学通行的一些术语比较,就能清楚地看出一种模仿和演变的痕迹。

第二个例子也是唐代的著作,名称是《涅槃经悉谈章》,原书在中国早已失传,民国初年由罗振玉在日本所发现。现存本前有残缺,起始第一句为:“舌中音者,咤咤知知是双声,吒咤荼拏是迭韵。悉谈,鲁流卢楼为首生。”这几句话,正与上面的“鸠摩罗什通韵”为首句的文字完全相同。其他相同的还有“以头为尾”、“以尾为头”、“尾头俱尾”、“竖则双声”、“半阴半阳”、“耶(邪)正相加”、“单行独只”、“摘(擿)掇(缀)相连”等等用语。这些都是《七音略》中的韵图中用到的术语。有意思的是,《涅槃经悉谈章》也题作“罗什三藏翻译”,并且说明是日本僧人宗睿在唐咸通三年(862)在明州开元寺从一马姓僧人处抄写而来。二者当然都是托名之作。不同的是,《涅槃悉谈章》讨论梵文字音的拼合,S.1344 号写卷上的文字则是一种泛论,兼及梵汉,二者如果要论先后,从情理上推断,应该是先有《涅槃经悉谈章》,而后有“鸠摩罗什通韵”。

两个例子说明什么呢?我以为至少可以说明三点:一、这里讲到的有关音韵的一些说法,显然与后来的等韵学理论有关。二、这些音韵方面的术语,包括概念,来自从印度传入中国的梵语语言学知识,也就是与中国所称的“悉昙”或者《悉昙章》相关的一些理论。三、在唐代乃至于唐代以前,“胡僧”被认为是这些新的音韵学理论的创制者。这类性质的著作托名鸠摩罗什,本身就具有典型的意义。在历史上所有的“胡僧”中,鸠摩罗什正是一位最具代表性的人物。

郑樵讲“胡僧有此妙义”,背景大致就是如此。因此,我以为可以这样说,虽然《七音韵鉴》不是“胡僧”的著作,但从古代音韵学发展的历史看,郑樵的说法不是没有根据。“胡僧”与从印度传入的声明学知识以及后来的悉昙有关,在郑樵之前,早已经是广泛流传的说法。只是其中的细节,郑樵似乎并不是很清楚。但他在“序”中对此的一番议论却洋洋洒洒:

七音之韵,起自西域,流入诸夏。梵僧欲以其教传之天下,故为此书,虽重百译之远,一字不通之处,而音义可传。华僧从而定之,以三十六为之母,重轻清浊,不失其伦,天地万物之音,备于此矣。虽鹤唳风声,鸡鸣狗吠,雷霆惊天,蚊虻过耳,皆可译也,况于人言乎。所以日月照处,甘传梵书者,为有七音之图,以通百译之义也。

这里的“梵僧”,意思与“胡僧”相同。郑樵议论至此,还问了一个很好的问题,那就是,为什么“瞿昙之书”能传到中国,“宣尼之书”却不能传到印度?郑樵的话是这样讲的:

今宣尼之书,自中国而东则朝鲜,西则凉夏,南则交阯,北则朔易,皆吾故封也,故封之外,其书不通。何瞿昙之书能入诸夏,而宣尼之书不能至跋提河? 声音之道,有障阂耳,此后学之罪也。舟车可通,则文义可及。今舟车所通而文义所不及者,何哉? 臣今取七音,编而为志,庶使学者尽传其学,然后能周宣宣尼之书以及人面之域,所谓用夏变夷,当自此始。

可见郑樵希望的是,他的“七音”之学,最后能够“用夏变夷”。可是这能办到吗?当然不能办到。不过在今天来看,八百多年前的郑樵,有这样的抱负和口气,倒是让人不由得不生出几分佩服。今天的学者讨论的历史上中印之间的文化交流为什么大多显现为“单通道”(One traffic)而非“双通道”(Two traffics)的问题,郑樵似乎早就关注到了。

第二个问题是郑樵讲到的“七音”。《七音略》以“七音”作为标题,郑樵的“序”,用了一半以上的篇幅讨论“七音”。但是郑樵讲得对吗?我以为对一半不对一半。

七音指哪七音?郑樵“序”开首一段的议论,从耳与目,视与听,“皇颉制字,伶伦制律”谈起,谈及文字,再谈及字音,于是引出“七音”的问题:

天地之大,其用在坎离。人之为灵,其用在耳目。人与禽兽,视听一也,圣人制律,所以导耳之聪,制字,所以扩目之明,耳目根于心,聪明发于外,上智下愚,自此分矣。虽曰皇颉制字,伶伦制律,历代相承,未闻其书。汉人课籀隶,始为字书,以通文字之学。江左竞风骚,始为韵书,以通声音之学。然汉儒识文字而不识子母,则失制字之旨。江左之儒识四声而不识七音,则失立韵之源。独体为文,合体为字,汉儒知以《说文解字》,而不知文有子母。生字为母,从母为子,子母不分,所以失制字之旨。四声为经,七音为纬,江左之儒知纵有平、上、去、入为四声,而不知衡有宫、商、角、徵、羽、半徵、半商为七音。纵成经,衡成纬,经纬不交,所以失立韵之源。

也就是说,这里的“七音”,包括宫、商、角、徵、羽、半徵、半商。郑樵以下的一段议论则引隋代开皇二年诏定音乐的故事作为说明:

臣谨按:开皇二年,诏求知音之士,参定音乐。时有柱国沛公郑译独得其义,而为议曰:“考寻乐府钟石律吕,皆有宫、商、角、徵、羽、变宫、变徵之名,七声之内,三声乖应,每加询访,终莫能通。先是周武帝之时,有龟兹人曰苏祗婆,从突厥皇后入国,善胡琵琶。听其所奏,一均之中,间有七声。问之,则曰:‘父在西域,号为知音,世相传习,调有七种。’以其七调,校之七声,冥若合符。一曰娑阤力,华言平声,即宫声也。二曰鸡识,华言长声,即南吕声也。三曰沙识,华言质直声,即角声也。四曰沙侯加滥,华言应声,即变徵声也。五曰沙腊,华言应和声,即徵声也。六曰般赡,华言五声,即羽声也。七曰俟利箑,华言斛牛声,即变宫也。”译因习而弹之,始得七声之正。然其就此七调,又有五旦之名。旦作七调,以华译之,旦即均也。译遂因琵琶更立七均,合成十二,应十二律,律有七音,音立一调,故成七调,十二律合八十四调,旋转相交,尽皆和合。仍以其声考校太乐钟律,乖戾不可胜数。译为是著书二十余篇,太子洗马苏夔驳之,以五音所从来久矣,不言有变宫变徵,七调之作,实所未闻。译又引古以为据,周有七音之律,汉有七始之志。时何妥以旧学,牛弘以巨儒,不能精通,同加沮抑,遂使隋人之耳不闻七调之音。

这里的话,几乎就是《隋书》卷十四《音乐志》中郑译的原话,这里的宫、商、角、徵、羽、变宫、变徵,指的是从西域的龟兹国传来的“龟兹七调”。只是其后郑樵又稍稍变化了一下词语,把“变宫”、“变徵”改称为“少宫、少徵”:

但是这里就有了问题:在中国古代,称作“五音”的宫、商、角、徵、羽,原本是用来讲乐律,而不是用来推求字音。古代中国人对乐律的探求,远远早于对字音的探求。宫、商、角、徵、羽的称谓,很早就有了。把传统乐律的“五音”,增加为“七音”,名称不变,但用途改变,用来指称字音,就这一点而言,并非不可,但把原本是乐调的“龟兹七调”与此联系在一起,却很牵强,实际上可以说是一种误解。因为郑樵讲的“龟兹七调”或者说“七音”,原本是指乐音,而不是指字音。郑樵的举证其实是有一些问题的。

《隋书》的这段文字,是中国音乐史上很重要的资料。①郑樵所引故事,见《隋书》,北京:中华书局标点本,第2 册,第345-346 页。北京大学已故的向达先生,八十多年前写过一篇长文,题目就是《龟兹苏祗婆琵琶七调考原》。向先生对此做了很好的讨论。②向文最早发表在1926年6月出版的《学衡》第54 期,后来收入向先生的论文集《唐代长安与西域文明》,北京:三联书店,1957年,第252-274 页。隋唐时代,龟兹的乐舞流行长安。隋唐的宫廷乐部中,有“龟兹部”,专门演奏龟兹传来的音乐。“知音之士”沛公郑译通晓龟兹乐人苏祗婆所传的“龟兹七调”,把“七调”改称为“七音”,这在当时还引起一些争议。

这些故事,郑樵当然知道,大概这也是郑樵用了一长段文字来解释“七音”的原因。但二者虽有一定的相似性,却并不是一回事,郑樵混淆在一起,理解显然不准确,用此前的“龟兹七调”来解释或者比附此后出现的作为等韵学术语的“七音”,多少显得有点非驴非马。

不过,郑樵对“七音”的解释,其中虽然有穿凿之处,但与他讲“胡僧”时的情形一样,他有这样的说法,也不是没有来由。来由就是从南北朝到宋,因为大量翻译佛经,在翻译的过程中,佛教的僧人加上一批学者,讨论梵文的字音、发音的原理以及相应的汉文译字,启发了中国人对汉语字音发音原理的探究。这方面也有许多例子。最早的是谢灵运撰写的《十四音训叙》。③参见拙文《谢灵运〈十四音训叙〉辑考》,《国学研究》第3 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275-300 页。再后来是萧梁时代,包括梁武帝等人都积极参加的对“十四音”的讨论。④见饶宗颐《唐以前十四音遗说考》,《梵学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159-196 页。再后来就有了《隋书》卷三十二《经籍志》中讲的“自后汉佛法行于中国,又得西域胡书,能以十四字贯一切音,文省而义广,谓之婆罗门书,与八体六文之义殊别”那一段话。⑤《隋书》,第4 册,第947 页。

与“十四音”相似,与佛经翻译有关的,其实还有“四十二音”,“五十音”说法,再有衍生出来的“十六音”(与“十四音”相关),“四十音”(与“四十二音”相关)等等说法。⑥“十四音”、“四十二音”、“五十音”,乃至于“十六音”、“四十音”等等,虽然都是在解释字音,但解释的背景其实有很大的差别。例如“十四音”和“五十音”与梵语的语音排列体系有直接关系,而“四十二音”和“四十音”则基本上不是在讲语音问题。但这一点,从古至今,弄清楚的人似乎不多。

郑樵的“七音”之说,后来的等韵学家也都程度不同地使用。后代的等韵图,大多按照“七音”分类进行制作,但术语大多不一样,而且有更多的解释。⑦等韵图按照“七音”分类,“七音”的名称,大多以发音部位作为区别,即:唇、舌、齿、牙、喉、半舌(来母)和半齿(日母)七种音。《韵镜》中的等韵图中所列就是这样。使用宫、商、角、徵、羽、少宫、少徵七个名称作为“七声”的,则不多见。即使是《七音略》书中所附的《谐声图》与《内外转图》,也见不到郑樵讲的这七个名称。

第三个问题是郑樵讲的“子母”。郑樵的《七音略》,本来主题是讲字音和音韵,但前引开首一段话中的部分内容却超出于此:

汉儒识文字而不识子母,则失制字之旨。江左之儒识四声而不识七音,则失立韵之源。独体为文,合体为字,汉儒知以《说文》解字,而不知文有子母。生字为母,从母为子,子母不分,所以失制字之旨。

显然,这不只是在讲汉字的字音,而是讲汉字的字形和构造。郑樵对此还有更多的解释,这包括我们前面的引文里:

字书主于母,必母权子而行,然后能别形中之声。韵书主于子,必子权母而行,然后能别声中之形。所以臣更作字书,以母为主,亦更作韵书,以子为主。今兹《内外转图》,用以别音声,而非所以主子母也。

郑樵说的“子母”指什么呢?汉字的字形系统中能够做“子”和“母”的分类吗?

这个问题,涉及到郑樵《二十略》中的第二略《六书略》,尤其是《六书略》中的“论子母”以及“论子母所自”二节,其中所讲正与《七音略》相表里,即“更作字书,以母为主”。郑樵的理论其实也可说很有些创意:

立类为母,从类为子。母主形,子主声。 《说文》眼学,眼见之则成,耳听之则不成类。《广韵》耳学,耳听之则成类,眼见之则不成类。故《说文》主母而役子。 《广韵》主子而率母。《说文》形也,礼也;《广韵》声也,乐也。《说文》以母统子,《广韵》以子该母。①《通志》,第509 页。

郑樵讲,他还撰有一部著作《象类书》,书中把所有的汉字归纳为“三百三十母,为形之主;八百七十子,为声之主;合千二百文,而成无穷之字”。根据这样的原则,郑樵在《六书略》中列出了这“千二百文”。在郑樵看来,对于许慎《说文》中所讲的“六书”,即指事、象形、谐声、会意、转注、假借六种造字的方法和原则来说,这是一大进步。

把“六书”再做分类,细加区分,有所谓“形兼声”、“形兼意”、“字母同声”、“母主声”、“声兼意”等等之类,这些的确是郑樵的创新。但以文字牵就“六书”,从来就未必合适,也未见得能总括所有的汉字。元明时代研究汉字或者说“小学”的学者,虽然不少人依这条路往前走,但其实没有取得什么成就。

我的印象,在郑樵的头脑里,似乎有一个全新的想法,他把汉字的结构成分分解为“母”和“子”,进而提出“母主形,子主声”,“《说文》眼学”,“《广韵》耳学”这一系列说法,是想把字形和字音用某种形式在一定程度上整合起来,只是他没有成功。对于研究汉字的学者而言,这样的想法,确有新意,甚至可以说是“破天荒”。这样的新意来自哪里?我以为就是因为郑樵——也包括其他的学者——到了这个时候,对于汉字的字音有了更多的认识和探索。郑樵自己,更往前走了一步,试图在字音和字形二者之间建立起一种联系。但汉字以象形作为基本出发点,经过一千多年的发展,方向基本不变,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特点,而且已经固化,这样的尝试,过去没有成功,现在和将来恐怕也难以成功。所以《四库全书总目》对此讲了一句话:“《六书略》多穿凿。”这样的批评,放在这个地方,确实说得对。“穿凿”一词,带有贬义,但如果不谈贬义,这却正显出郑樵思想的某些特点:他对新异之事总好像很有兴趣,很追求“创新”。《七音略》如此,《六书略》也如此。

对于《通志》一书,《四库全书总目》还讲了一句话:“樵负其淹博,乃网罗旧籍,参以新意,撰为是编。”讲到《七音略》和《六书略》,更有一段特别的批评:“至于《六书》、《七音》,乃小学之支流,非史家之本义,矜奇炫博,泛滥及之,此于例为无所取矣。”不过,我的一个感觉是,撰写《四库全书总目》的馆臣们似乎低估了郑樵。其实在郑樵看来,他编撰《通志》,就是要突破过去的框架,要超出“史家之本义”。馆臣们认为这不对,但如何评价,可取还是不可取,可以见仁见智。

最后还讲一点,那就是郑樵编撰《通志》的时代背景和他个人的知识结构。这是我一时想到的问题。作为学者,郑樵的成就是突出的。《通志》是他最重要的著作,《通志》书中反映出的大百科式的知识结构,是不是也可以反映出宋代文化和学术的一些新的特点?宋代从各方面讲,都处在中古时期的一个转变过程中。宋代的社会风气,重视读书。印刷术得到广泛应用,书籍易于获得,也是在这个时候。这些是不是都为郑樵和他编撰《通志》这样大部头著作提供了比此前好得多的条件?作为学者,郑樵的学问和知识因此也显示出一些不同之处。

至于《七音略》一书,尤其是“序”这一段,其中反映出的郑樵的知识框架和学术路径,大概与他编撰《通志》其他部分时的情形一样,称得上淹博,专精则要差一些,有的问题,郑樵实际上是知其一,不知其二。

我这样说,并没有低估《通志》以及其中的《七音略》价值的意思。任何人都有自己时代的局限性,我们完全不必苛责古人。我的意思,不过是希望通过讨论,发现问题,增加我们对《通志》,尤其是《七音略》的了解和理解。①宋代对于汉语音韵真正有较好认识的学者中,应该提到沈括。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五《艺文二》中很长一段讲到“切韵之学”。在我看来,其中的见解和表达比郑樵高明。文长不具引。见胡道静《新校正梦溪笔谈》,北京:中华书局,1957年,第158-159 页。沈括的时代(1031—1095)还略早于郑樵(1104—1162)。同时我还想说,一个人的学术,离不开自己所处时代的风气。从郑樵的书,小而言之,可以看到郑樵个人学术的特点,大而言之,还可以看到宋代学术的风气和部分特点。这也就是《四库全书总目》对《通志》一书所做的一段总结:

盖宋人以义理相高,于考证之学,罕能留意。樵恃其该洽,睥睨一世,谅无人起而难之,故高视阔步,不复详检,遂不能一一精密,致后人多所讥弹也。特其采摭既已浩博,议论亦多警辟,虽纯驳互见,而瑕不掩瑜,究非游谈无根者可及,至今资为考镜,与杜佑、马端临书并称《三通》,亦有以焉。②《四库全书总目》上册,第449 页。

从以上讨论的结果看,这样的评语,应该说大致公允。不过,倘若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所谓“义理相高”,我们是不是也可以看作是思想活跃的一种表现呢?这与清代的情形恰好相反。清代在严格的思想管制的大背景下,学术以考据见长。宋代不一样,思想相当自由,在义理之学上因此有许多新的成就。这一点,却是清代不可比的。宋代的学人,显然更富有想象力,喜欢也能够做更多自由的发挥。以学术而论,我们从郑樵的身上,似乎也能隐约地感觉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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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学术(2015年1期)2015-02-27 07:11:12
《汉语十四行试验诗集》的音韵艺术
《泊船瓜洲》一诗中“间”的字音刍议
云南编年史之力作——评述《新纂云南通志·大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