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欢欢
(郑州大学文学院,河南郑州 450001)
“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1](P1)巴尔扎克的这句话是对《白鹿原》这部小说意蕴的高度凝练和概括。众多女性形象作为小说中的一个特殊群体存在,与白鹿原上的男人们一起构成了“白鹿原”这一古代文化、道德、宗法礼教的缩影之地。而作为弱势群体存在的女性,其命运不可避免地沾染了悲剧的色彩。《白鹿原》中的女人们无一例外地充当了社会的、男人的附庸品和牺牲品。她们有的毫无反抗,泯灭了女性意识,彻底地灭亡;有的坚决反抗,女性意识逐步觉醒,主动地追求人身的自由和幸福的爱情。后者虽遭男权社会和宗法礼教的残酷镇压,但是她们的悲剧命运,却更具有社会意义和文化内涵。对这些女性的形象书写也是作家对女性生命和生存状态的理解。
在《白鹿原》中,田小娥从第八章出场,第十章登上白鹿原这个舞台,到第二十章的消逝,经历了一个由“工具”到“女人”,最后成为“人”的角色进化。从专供男人泄欲和专司长寿的“工具”,到意识到自己作为女性个体的存在,从而开始追求属于自己的爱情和生活,乃至到最后人性意识开始觉醒,小娥对封建道德和传统文化、男权制度和宗法礼教大声“呐喊”,猛烈抨击,其形象甚是悲壮。在其短暂的一生中,她面临着种种选择,面对强大的社会压迫,迸发出强有力的反抗。但中国几千年来形成的道德和礼法“围城”牢不可破,至少在当时称得上是固若金汤。面对小娥困兽般的挣扎和反抗,它给予了毫不留情的打击。直到最后小娥被镇压在“六棱砖塔”下,她的化身“飞蛾”也被封建道德的捍卫者们捕杀一空,她在这个世界上尚存的痕迹彻底消失了。
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社会,同时也是一个男权社会,男人拥有绝对的权力。对男人而言,婚姻的目的首先是传宗接代,延续家族的香火,至于能否感受到婚姻带给他们感情的幸福,则是他们次要的考虑,甚至不予考虑。女人在婚姻面前是被动的,她们无权选择自己喜欢的另一半,没有独立的人格,失去了自由,失去了自我。至于小娥,更是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在男人的眼里,她们只是物化为家里的财产之一。
黑娃适时出现,他的年轻、强壮和蓬勃的活力,唤醒了小娥心中尚存的渴望和反抗。她对黑娃的哭诉:“兄弟呀,姐在这屋里连只狗都不如。”[1](P83)则是她处境的真实写照。为了自由和爱情,她敢于主动和黑娃偷情。她向黑娃提出私奔的建议:“跑到远远的地方,哪怕讨吃要喝我都不嫌,只要有你兄弟日夜跟我在一搭……”[1](P83)马斯洛的层次需要理论认为,从人性的角度看,性爱的本能冲动,是一个人作为个体生存的动物性本能,是生命的第一需要。但是,这种需要却客观上与当时传统的世俗观念和封建道德构成了事实上的对立,这就为世俗所不容。田小娥的地位决定了她的一切活动和需求都必须是在规定好了的模式中循规蹈矩,死一样地熬下去,一直到死。她(们)没有主动选择的权利,只有被动地接受和被支配。
小娥和黑娃的私通被视为道德伦理的出格。小娥不被封建礼教所容,不被亲人理解,她美好的人性被扼杀,她的人格被侮辱,而人们还在“拍手称快!”这是小娥的悲哀,是旧中国愚昧看客的悲哀。小娥的形象有着巨大的文化的、人性的容量。
弗洛伊德的“欲望决定本能”理论认为,人不是自己的主宰,无意识的欲望才是人的主宰。小娥的所作所为正是人性在自由状态下的真实体现,但是这种纯真的体现却不容于传统文化[2](P48)。小娥的不断反抗,在一个保守、落后、残酷的传统氛围里,显得那么无力,那么苍白。她的心理扭曲是在面对强大的外部力量的摧残而自己又有效反抗的前提下产生的。在她的命运里,充斥着压迫到反抗再到压迫的循环,她走不出封建传统文化已经为她设置好的道路,要么妥协,要么反抗,承受一次比一次残酷的压迫。她对于自我意识、生命本能的执着追求,违背了封建社会的道德准则,被视为无耻、堕落的象征。封建传统道德在小娥身上显示出了令人惊恐、震惊的力量。
小娥对黑娃的爱和念,对白孝文的怜悯和歉意,对白嘉轩的畏惧和怨恨,对鹿子霖的愤恨和无奈,同时还有她自身为了苟延残喘地活下去而屈辱地献身,成了她这个人物形象复杂、矛盾、丰富的一面。她对美好的生活有过追求,渴望得到族人的认同和包容。但千百年来“三纲五常”等伦理道德让她的基本要求都不能得到满足。在那个重视贞节和女人名誉的时代,她的选择只能被认为是有悖天理和传统的。对小娥的善良,人们同情和怜悯。但是,她的软弱和放纵,又使她陷入沉沦和堕落中,引起人们的厌恶,不仅毁灭了人们对她的同情,也毁灭了她自己的人生。
小娥以她微弱的力量控诉着这个不公黑暗的男权社会,虽然她化身厉鬼给白鹿原带来了恐怖的瘟疫,但是她的这种反抗相对于更加强大的男权文化、封建道德和传统思想,仍然是十分微弱的,她只是男权社会的牺牲品。她的尸骨被白嘉轩用“六棱砖塔”镇住,永世不得翻身;她的化身——飞蛾,也被传统文化的捍卫者们捕杀一空,这也预示着男权文化对这一类女性的坚决绞杀。一个以性为反抗武器的女子在根深蒂固的传统伦理道德面前,是那么的苍白无力,最终必然性地归于失败。
因此,田小娥这一女性形象从一出现就注定了其悲剧命运。自父系社会开始,没有经济基础的她们,终究只是男性社会的陪衬品,没有自我生存能力,终其一生唯有依靠男人。“悲剧之产生主要正在于个人与社会力量抗争中的无能为力”,以个人力量和存在数千年之久的封建传统和宗法礼教相抗衡,女性的命运必定是悲剧性的[3](P73)。悲剧是灾难与厄运的演示,往往以悲剧主人公的毁灭或失败而告终。悲剧主人公的命运虽然是悲惨的,但是,她们身上却闪烁着令人赞叹和振奋的不屈服于命运、敢于向邪恶势力抗争的生命光辉。
白鹿精灵是贯穿整部小说的主线。在小说中,“白鹿”是传统儒家思想经过千百年所孕育出的精灵。白灵正是白鹿精灵的化身,她勇于追求真理和爱情,身上充满着蓬勃的朝气。她出生时,正值满清王朝倾覆,中国社会大动荡大变化之际,她的一生注定要与时代政治潮流息息相关。白灵具有新时代的意识,认为自己应该属于自己,不是他人的附属品,所以她理直气壮地和鹿兆海私定终身,当她后来发现鹿兆海与她志不同道不合时,又毅然决定分手,大胆地与志同道合的鹿兆鹏结成患难夫妻。白灵毫不含糊,清醒地把握与抉择自己的命运,坚决不接受强加于她的无爱的婚姻,哪怕这种意志来自她的父亲,也是不可以的。在对传统婚姻的反抗上,白灵比鹿兆鹏更果敢。鹿兆鹏只是逃避包办婚姻,而白灵则是以死反抗。在这部以男性为主体的作品中,这个极具个性的女子骨子里极具反叛精神,在以男性人物为主导的社会中凸显了女性的存在价值。但这种叛逆行为触动了以男权为中心的集团权益,使处于统治地位的男权社会受到震动,最终她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悲剧的命运——牺牲于政治斗争中。
白灵性格里绝决的反抗精神挑战着白嘉轩这个族长的绝对权威,也震撼了整个白鹿原,像一团熊熊烈火燃烧着整个旧社会。有了对黑暗现实的清醒认识,白灵从抛掷铜钱的迷梦之中走向自觉,她加入共产党,在血雨腥风中更深刻地体会到社会的黑暗,国民党的反动,并树立了正确的政治信念。即使是陷入政治纷争中,白灵也是日夜呼唤不止,像一头拼死搏斗的母狮,凶猛而沉静地咆哮:“你的所作作为,根本用不着争辩。我现在怀疑你是敌人派谴的高级特务……你处死我,你同时记住:你比我渺小一百倍!”[1](P135)
正所谓“越是遵循这种害人制度的越可长寿,越是和宗法制度相敌对的越是短命。女性在封建宗法制度面前没有任何价值,爱情、事业、人生的追求都如同一张白纸”[4]。在她遇害的那天晚上,天上下起了雪,她的家人都做了同样的一个梦,梦见“原上飘过来一只白鹿,白毛白蹄,连茸角都是白的,端直直地从远处朝我飘过来哩,待飘到我眼前时,我清清楚楚看见白鹿眼窝里流水水哩,哭着哩,委屈地流眼泪哩!在我眼前没一下,又掉头朝西飘了,刚掉头的那阵子,我看见那白鹿的脸变成灵灵的脸蛋,还委屈哭着叫了一声‘爸’”[1](P189)。白灵短暂的一生是完美的,虽然最后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但她富有悲剧性的命运给人们精神上带来了强烈的震撼,引起人们对女性命运更深层面上的理性思考。
鹿冷氏在小说中是一个弃妇的形象。她在思想上完全接受传统的观念:女人一定要守贞节。作为一个正常的女性,她的生理欲望需要得到满足,随着她性意识的觉醒,这种念头越来越强烈。但在现实的世界里,她只能在梦中与丈夫欢会。这种“日有所思,夜里成梦”的秘密支撑着她打发独守空闺的岁月。但后来老公公鹿子霖酒后失态捏她胸脯,激化了她内心理与欲的冲突,而且自己不可告人的梦中的秘密也被公公识破——鹿冷氏陷入更深的理与欲的矛盾漩涡中:在现实世界里,她明确地知道自己的那些想法都是无法实现的,也是可耻的;但是在欲的世界里,她渴望得到男性的爱抚,哪怕是不合伦理的老公公的爱抚。她所接受的封建女子贞操教育只会让她不断否定和鄙视自己的欲望,却无法消除和扼杀她那越燃烧越炽热的欲望;而她那越燃烧越炽热的欲望不断动摇着她所接受的传统教育,却无力冲破传统理念的束缚。当这种欲望与理念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大、超过她理性的承受能力之时,她疯了——得了羞于启齿的淫疯病。
至此,小说以一个服从传统道德的女子的发疯完成了对传统礼教的批判,揭露了传统礼教的罪恶。它无法让女性完全听从于它,却更无法容忍女性违背它。白鹿原社会对鹿冷氏的悲惨命运表现出异常的冷漠,人们首先关心的是自己的颜面,并不在意疯妇的痛苦与不幸。冷先生为了不让自己与亲家难堪,下重药毒死了自己的亲女儿。而当这个生命最后消失时,也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同情,只有一场厚厚的大雪撒在白鹿原上,似乎要急不可待地替白鹿原上的人们掩盖这件丑闻[5]。
对白鹿原上女性悲剧命运的叙写折射出作者对女性解放问题的思考,如何实现女性的精神自由和人性自由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女性是人类的重要组成部分,“社会的进步可以用女性的社会地位来精确地衡量”[6]。但是,在父权制社会下,女性成为家庭的附庸品,除了通常的苦难外,女性在古代还被不公正地说成是“祸水”。她们没有独立、自由的人格和权利,甚至缺少最起码的尊严,女性在男权中心逐渐委顿以致消亡。
“一部女性史其实就是女性被压迫、被戕害的历史。父系社会通过亚属国家机器——家庭和婚姻,通过伦理道德等直接、间接地对女性实施压迫。”[7](P36)《白鹿原》描绘了一幅在封建宗法制度戕害下女性生存状态的灾难性画面,刻画了众多受苦受难的女性形象,表达了对女性命运的同情和关注。作家将所有的女性人物都放在被看的客体位置,对吴仙草、朱白氏这类楷模女性加以赞扬和认同,而对白灵、田小娥之类女性的书写,也潜隐着作家对女性主体意识的矛盾写作。
[1]陈忠实.白鹿原[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0.
[2]吴光远,徐万里.弗洛伊德·欲望决定命运[M].北京:新世纪出版社,2006.
[3]朱光潜.悲剧心理学[M].张隆溪,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4]孙艳萍.从笔下流出眼泪[J].太原教育学院学报,2001,(3).
[5]高佳瑛.儒家文化影响下的女性悲剧——论《白鹿原》的三位女主人公[J].民营科技,2010,(11).
[6]韦彬.中国电视广告中的女性角色研究[J].广西师范大学学报,2005,(3).
[7]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 ,1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