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文珍
(西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甘肃兰州 730030)
流浪是“在路上”的过程,是指离开故土来到陌生的地方,悬置于他乡的一种生存状态。对于阿富汗这个古老的国家来说,国内的战乱让所有的人,包括统治者、平民、战祸的受害者甚至施暴者都丧失了在这个国度的安全感。国家,失去了安全的屏障;人民,失去了在家的感觉。因此,对于无论困顿于国内还是漂泊异国的阿富汗人来说,他们始终在流浪,始终在无根的状态下求索。《追风筝的人》的作者卡勒德·胡赛尼将第一人称叙述的个人成长故事放置在阿富汗近30年的历史语境中,讲述了主人公背负愧疚的流亡生活和最终踏上再次成为好人之路的精神回归。因此,笔者主要从流浪和回归两个层面论述主人公经历的人生转折和精神状态。
霍米·巴巴将“离家的忧伤”当作“后殖民境况的典范”。流浪首先意味着越界。越界让流亡者失去了归属感,使他们像断了线的风筝,成了无家可归的精神浪子,从而产生自我身份的认同危机。如果说是国内的局势迫使父亲带着阿米尔离开祖国开始流亡生活的话,那么,对于阿米尔个人而言,流亡是为了逃避罪责,寻求精神的安稳。离家之前,阿米尔相信,只要离开就能够摆脱精神的重压,能够与过去完全割裂。然而,空间的位移、时间的变迁并没有消退他内心的隐痛。虽然在他看来,“美国是河流,奔腾前进,往事无人提起。我可以趟进这条大川,让自己的罪恶沉在最深处,让流水把我带到远方,带到没有鬼魂,没有往事,没有罪恶的地方。”然而,当听到哈桑的名字,他感到“我的脖子好像被一对铁手掐住了”[1](P129-133)。
赛义德说:“流亡是无休止,东奔西走,一直未能安定下来……而且更可悲的是,无法与新家或者新的情景合二为一。”[2](P48)阿米尔空间的位移是交叉的:喀布尔——美国——巴基斯坦——喀布尔——巴基斯坦——美国。空间不停转换,个人命运跌宕起伏,国家也经历着沉重的苦难。这个苦难的民族,经历了苏联的入侵,塔利班的暴虐统治,在这样的境遇之下,流浪不再是个体体验,而是见证着一个民族真实的困境。家国破碎后,往事不堪回首,殷实的生活已不再,在美国,阿米尔和父亲只能靠在跳骚市场经营小买卖来维持生计。在自由的美国,他们始终无法真正地融入美国社会,虽然来到美国已经一年多了,可父亲还在适应生活。阿米尔和父亲无时不刻思念着喀布尔。在跳骚市场上,曾经显赫的塔赫里将军身上始终带着一块怀表,不时地看一看时间,等待着国家的召唤。
对比显性的流亡,阿米尔的精神漫游似乎表现得更早、更持久。儿时的阿米尔缺乏被认同的感觉,面对强悍的父亲,他的文弱让父亲的厌恶溢于言表。在父爱危机的情况下,他对哈桑被阿塞夫鸡奸的事实选择了沉默和逃避,一方面是为了保全自己,一方面也是处于对哈桑的嫉妒。母亲因他难产而死,让父亲失去了他的“公主”,而他又达不到父亲希望的高度,于是父子之间的关系日渐疏远。阿米尔满眼看到的是父亲对仆人之子哈桑厚重而深沉的爱,为哈桑补兔唇,记着哈桑的每个生日,为哈桑过生日,而他感受到的却是“爸爸的冷漠”和厌恶。因此,尽管他衣食无忧、高高在上,对哈桑有支配的权利,可是他的世界失去了精神的支点。为了得到父亲的肯定,阿米尔想在斗风筝大赛上为父亲赢得那只能“打开父亲心灵钥匙的”蓝风筝。为此,他所付出的代价不仅仅是手掌上鲜血淋淋的伤痕,还是一生无以排遣的隐痛。为了摆脱内心的罪责,他进一步将阿富汗人最为不齿的“偷盗”的罪名嫁祸于哈桑,借此将哈桑和他的父亲阿里赶出家门。
给哈桑讲故事,和哈桑一起放风筝,阿米尔在富足的生活中形成的忧郁性情折射出了阿富汗短暂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然而,从苏联入侵阿富汗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平静的生活也被打破了。家园破碎,于是开始了无尽的逃离和漫长的流浪体验。对风筝这个轻盈的意象,作者赋予了民族的、个体的、历史与现实并存的厚重意义。斗风筝是阿富汗民族的古老传统,彰显着尚勇的精神特质。父亲对年轻时大战棕熊甚是骄傲,更为一天连克14只风筝而沾沾自喜。看到沉溺于写作、性情懦弱的阿米尔,他感到一丝的厌恶。他告诉拉辛汗:“要不是我亲眼看到他是从我老婆的肚子里拉出来的话,我真的不敢相信他是我的儿子。”[1](P23)无意间听到父亲的话,阿米尔更为自己的处境担忧,他一心想得到父亲的肯定,所以赢得斗风筝比赛对于他来说才那么重要。“每逢林木萧瑟,冰雪封路,爸爸和我之间的寒意会稍微好转。那是因为风筝。爸爸和我生活在同一个屋顶之下,但我们生活在各自的区域,风筝是我们之间薄如纸的交集。”[1](P49)
斗风筝大赛阿米尔能赢的关键因素是哈桑。无论风筝飞得有多远,这个忠实的追风筝的男孩都能正确地判断出它的方向,在风筝跌落之前,他总会出现在风筝将要跌落的地方,似乎他体内有某种指南针。哈桑忠实于自己的主人,可以为他做任何事,甚至宁愿受辱也不会将主人珍爱的风筝交给他人。从呱呱坠地,伴随哈桑的是任人摆布的命运:遭受歧视的札哈维人、任人支使的仆人、受人鄙夷没有母爱的私生子、天生的兔唇,等等。然而,在哈桑身上却集结了人类的一切美德。即便在被侮辱、被陷害之后,他仍然忠诚地维护着纯洁的友情。他不忍心伤害任何一个人,甚至在他出生的时候也面带微笑,他总是默默地为阿米尔承担错误而毫无怨言。
1921年到1922年之交,卡夫卡写了最后一批日记。在日记里,他反复把人生道路比喻为围着一个圆心,按着一条半径朝着“美丽的圆周向前运动”[3](P58),结果是不断回到原来的地方,又不断从原来的地方重新起跑。流亡在美国的阿米尔已经有了妻子、事业和房子,在拉辛汗的召唤下,他再次踏上了祖国的土地,踏上了再次成为好人的路。然而,当他再次踏上自己的那片土地的时候,却感觉像是个异乡人,原本熟悉的一切变得十分陌生。当命运的黑手以同样的方式再次捉弄哈桑的儿子索拉博的时候,尽管阿米尔心存恐惧,但仍然冒着生命的危险竭力阻止,将索拉博从阿塞夫手中救了出来。正如拉辛汗忠告他的那样,阿米尔去阿富汗就是为了结束内心的苦楚,替自己也替父亲赎罪。在那一刻,阿米尔终于体会到父亲的痛苦,因为他是一个被他和哈桑拉扯成两半的男人。正因为父亲以阿富汗人最为不齿的行为占有了朋友的妻子,并育有哈桑,“他不敢公开表露对哈桑的爱,以尽人父之责”[1](P291)。他对阿米尔严厉,以刻意疏远这个已经拥有社会地位和财富的孩子的方式,来表达对不被承认、受人欺负的另一个孩子的内疚,他以施舍街上的穷人、建恤孤院的方式进行自我救赎。
父亲曾亲口告诉阿米尔,世间只有一种罪行,那就是盗窃……当你说谎,你就剥夺了某人知道真相的权利。父亲曾经偷走的东西十分神圣:于阿米尔而言,是他得知自己兄弟的权利;对哈桑而言,是他的身份。他还偷走了阿里的荣誉和尊严。因此,拉辛汗召唤他回到喀布尔,“踏上再次成为好人的路”,不仅是为了洗刷阿米尔年少时对朋友的背叛的罪责,还是为了替父亲弥补对另一个儿子毕生的亏欠。所以,回归是一条艰难的救赎之路,是两代人、是生者和死者的灵魂救赎。过去的罪就像萨特所说的那样,“存在是粘滞的,他把人粘在那里,就像蜂蜜粘在手上、衣服上那样,让人恶心不过”[4](P161)。阿米尔向妻子坦白了一切事情,就像妻子在提亲那夜跟他说起的她的过去,虽然充满了担心和恐惧,但在妻子的宽容下,他最终摆脱了困厄着他大半生的痛苦。
在这部小说中,风筝是一个很典型的具有精神指向性的意象,它既是阿米尔背叛的诱因,也是精神救赎的隐喻。正如译者李继宏先生所言,“风筝是象征性的,它既可以是亲情、友情、爱情,也可以是正直、善良、诚实。对阿米尔来说,风筝隐喻他人格中必不可少的部分,只有追到了,他才能成为健全的人,成为他自己期许的阿米尔。”[1](P326)阿米尔为了拯救哈桑的儿子,更为了赎罪,踏上了回乡的路,踏上了“再次成为好人的路”,去洗刷自己和爸爸的罪行,最终将索拉博带回了美国。小说的结尾,阿米尔带着索拉博去放风筝,而这次他主动要求替索拉博追风筝,在孩子惊讶、惶恐的眼神下,他放开步伐,以仰望的姿态奔跑着,追逐着轻盈的风筝。“是的,我追。”[1](P336)阿米尔终于可以以平静的姿态面对人生,放飞心灵。
流浪和回归不仅是阿米尔独特的个人体验,而且是人类共有的两大主题。张炜在《忧愤的归途》中写道,人出生之后基本的方向大致可以归结为一直向前,走向很遥远的地方或是越走越近,从远处归来。如果对于阿米尔和父亲来说,流亡是为了逃避过去的罪责,那么,阿米尔勇敢地踏上祖国的土地,以勇敢的姿态面对年少时的罪责的时候,回归就意味着艰辛又漫长的心灵救赎。卡勒德·胡塞尼是个身负伊斯兰文化身份和背景的“流亡作家”,在流亡过程中,他渴望用文字还原真实的阿富汗,改变西方世界对阿富汗单向度的了解,进而寻找与美国社会的契合点,为世界人民揭示出“每个布满灰尘的面孔背后的一个个灵魂”[5](P74)。
[1][阿富汗]卡勒德·胡塞尼.追风筝的人[M].李继宏,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2][美]赛义德.知识分子论[M].北京:三联书店,2002.
[3]葛苑菲.一个疯子眼中的常人世界——论卡夫卡及荒诞感[J].新疆职业大学学报,2005,(4).
[4]郑永慧.萨特精品选粹[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0.
[5]李丹.追逐灵魂的流浪——解读卡勒德·胡塞尼《追风筝的人》[J].喀什师范学院学报,20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