堵文晖
(江苏理工学院 外国语学院,江苏 常州 213001)
德国作家帕·聚司金德的《香水——一个谋杀犯的故事》一出版就轰动了德国文坛,并且很快获得了其他国家读者的喜爱。小说讲述了具有嗅觉天赋的主人公让——巴蒂斯塔·格雷诺耶为生产出独一无二的香水而杀害了二十五名少女的故事。与其他侦探类小说不同的是故事情节简明扼要,但内涵深刻,尤其是高潮部分,格雷诺耶被押往刑场后作者所描绘的肉欲横流的场面,呈现出明显的“狂欢化”特征,充满荒诞和戏剧性。文章拟运用巴赫金的狂欢化理论,从公众广场、加冕与脱冕、肉体形象和卑贱化等这几方面进行分析,打破皇室贵族神权等上流阶级与下层阶级的界限,释放和追随人的本性。
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中论述狂欢化是“艺术形象的语言,也就是说转为文学的语言。狂欢节转为文学的语言,这就是我们所谓的狂欢化”。①(175)狂欢节和狂欢化是巴赫金提出的重要理论。狂欢节摆脱了官方意识形态,嘲讽官方庆典所代表的等级制度、宗教、政治意识形态和道德审美标准。“狂欢节之中的生活只从属于它自己的法律,即它自己的自由的法则。它具有一种世界精神,它是整个世界的一个特别的状态,这是一个世界复兴与再生的境界,是人人参与的境界。”②(7)狂欢节是大众的节日,人人自愿参加,由民众自发举行。在格雷诺耶行刑那天,“市民们像准备盛大节日一样做了准备”。③(214)行刑当天,无论是哪个阶层的人们都放下手中的事,按照以往参加盛典节日活动一样来装扮自己。“妇女们烫平节日的衣服,男人们刷干净自己的外衣,让人把靴子擦得亮亮的。谁有军衔或官衔,谁是行会头头、律师、公证人、兄弟会头头或是其他重要人物,他就穿上制服或官服,佩带勋章、绶带、金链,头上戴着扑了白粉的假发。”③(214)公众们盛装打扮,自发地聚集起来,仿佛参加节日盛会一样欢庆鼓舞。连贵族、教徒们都已经准备好了各种庆祝活动。在作者笔下,人们把行刑这一官方组织的事件自发地变为狂欢节,人们忙碌着,欢笑着,这是对官方庆典的嘲笑,对自由、对感官欲望的赞美。参加行刑的有社会各界人士,不管是市民还是教会贵族在这一天这一时刻都是平等一致的,“狂欢节的观念包容了全体大众”,②(7)打破了阶级等级的界线。
公众广场是与狂欢节紧密相连的一个重要概念。公众广场是狂欢节举行的场所,民众自发聚集在广场上,尽情地享受着自由和平等。“狂欢节就其意义来说是全民性的,无所不包的,所有的人都需加入的亲昵的交际。广场是全民性的象征。狂欢广场,即狂欢宣泄的广场,增添了一种象征的意味。这后者使广场含义得到了扩大和深化。”①(183)广场是全民狂欢的载体,在小说中,是格雷诺耶行刑的地方。这个地方早在几天前 “林荫大道门左右两侧房屋和警卫楼里的靠窗位置早就以高昂的价钱租出了,甚至在位置稍偏的医院里,行刑官的助手已经从病人那里租到房间,然后再高价转租给看客”。③(213)从早晨起,观看行刑的人们就占好位置,为即将到来的狂欢做好准备。将近中午,居民们成群结队地从四面八方赶来,街道被挤得水泄不通。公众广场上,充满着诅咒、狂笑、淫浪、戏谑之声,夹杂着小贩们的叫买吆喝。“果汁汽水销售商配制了一桶桶甘草水作为储备……流动商贩成群结队流入城市,面包师傅烘制了纪念性的糕点。”③(213)人们吃着、喝着,犹如赶上了年市般热闹非凡。广场上“聚集了将近一万人,比参加茉莉女王节的人还多,比参加最大的宗教仪式的人还多,人数之多在格拉斯是空前的”。③(216)在狂欢化文学中,广场是情节发展的舞台,透过现实的广场,呈现出人们自由自在、平等交流的情景。
加冕和脱冕是狂欢节中最受人们喜爱的仪式。“加冕和脱冕,是合二而一的双重仪式,表现出更新交替的不可避免,同时也表现出新旧交替的创造意义;它还说明任何制度和秩序,任何权势和地位(指等级地位)都具有令人发笑的相对性。”①(179)这个仪式显示了一切事物都处于更新和交替的变化中。小说中的格雷诺耶,参加行刑的人们无一不经历加冕与脱冕。格雷诺耶从出生起就一直被人厌恶,没人愿意收养他,像一只扁虱一样生活着。在离开香水制造商后,格雷诺耶来到了远离人群的康塔尔火山顶,在这个法国最荒凉的山中,他第一次为自己加冕,在内心建立了属于自己的香水王国。在这个王国中,他就是国王,“独一无二的格雷诺耶王国!它是有无与伦比的格雷诺耶建立的,归他统治”。③(118)在他的王国中,格雷诺耶可以随心所欲地建立、摧毁,享受着想象中仆人的服侍,尽情饮用各种香水。很快,现实为他脱冕了,他只是个外表可怕的人,“他的指甲像鸟的爪子,在烂布无法遮掩身体的背部和腿部,皮肤一片片脱落下来”。③(130)埃斯皮纳斯侯爵把格雷诺耶当做实验品来证实他的理念,在这个过程中,格雷诺耶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又再一次被加冕,从丑陋的穴居人转身变成一位“身穿漂亮的天鹅绒蓝色外衣和绸衬衫”③(148)的绅士,人们为他欢呼。而后,他因为谋杀二十五位少女被判刑则又一次被脱冕。故事情节在一次次的加冕与脱冕中发展到了高潮,这次格雷诺耶犹如上帝般被加冕,所有人都为他疯狂,只要他愿意,就可以“让国王来吻他的脚”,写信给教皇“宣布自己就是新的救世主”,成为“太上皇”,“甚至成为人间的上帝。”③(232)然而他不能闻到自己的味道,永远不知道自己是谁。一系列的加冕和脱冕给小说增加了荒诞和戏剧性。参加行刑人士的脱冕更是对皇族贵族和神权的嘲讽。他们原本高高在上,仪态高雅,衣着光鲜亮丽,而此时在广场上每个人都放任着自己内心的欲望,修女把他当做救世主的化身,高贵的主教“平生第一次沉醉在宗教的狂热中”③(220)跪在他面前哭泣,有权有势的富人们对他顶礼膜拜,最后赤身裸体地交媾。
随着社会文化的发展和人类文明的进步,种种道德伦理规范制约和压抑了人的肉体感官欲望,不管在哪种文化下,人的肉体感观欲望在不同程度上都被视为“卑贱、低下、淫猥和不道德的”。④(204)肉体的形象在巴赫金眼中不再是基督神学上所宣称的下贱的罪恶。在狂欢节的世界中赤身裸体,这象征着蓬勃的生机和青春活力,象征着自然界生物的成长与繁盛。
狂欢节的肉体形象是开放性的,其两个主要部位——嘴与生殖器官——承担着与世界沟通的重要作用。“狂欢节上的盛宴和交媾,均有着全面开放、凯旋狂欢的特色”,而“性爱也同样传递着生命欢乐的信息,是人与人对话和交流的基本形式”。④(203)在香水的影响下,人们逐渐释放自己的内心欲望。“品行端庄的妇女们撕开自己的胸衣,在歇斯底里的叫喊声中裸露她们的乳房,裙子向上提起,倒在地上。男人们带着迷惘的目光,跌跌撞撞地在躺着裸露肉体的地面上行走。他们用颤抖的手指把他们像被无形的霜冻僵的生殖器从裤子里掏出来,唉声叹气地倒向某处,以极为罕见的姿势和配对方式交媾”。③(221)作者以近乎于夸张的手法描写了群体性爱的场面,令人咂舌。不管是哪个阶层的人士,在本能欲望面前一视同仁,从原来“高尚,有社会地位”下降到“肉体的低下部位”,呈“卑贱化”趋势。
所谓“卑贱化”指的是“将一切高尚的、精神的、理念与抽象的东西降落到‘肉体的低下部位’,转移到物质的水平线上,转移到大地与肉体的不可分割的统一体中”。④(204)巴赫金认为,“肉体的低下部位”与土地的含义最丰富。“土地是吞食生命的场所(坟墓),又是孕育生命的场所(沃土)。人体的上部是头脑,是面孔,下部则是生殖器,是腹部和臀部。”而卑贱化指“将注意力集中在肉体的低下部位,即生殖与消化器官以及与之相关的排泄、交媾、受精、怀孕与生产过程。卑贱化是让人的肉体感性欲望在文明的压抑与禁忌里重新树立起自己的正面形象”。④(204)对肉体感官欲望的夸张、讴歌是对封闭、僵化的封建等级与神权文化的强大冲击。在广场上,随着罪犯乘着豪华的马车戏剧化地出场,把整个剧情推向了高潮。所有人在香水的影响下撕开了文明的外衣。“老头和少女、雇工和律师夫人、学徒和修女、耶稣会会员和共济会女会员,情况乱七八糟,空气中弥漫着沉重的情欲的甜蜜气味,充满着一万个兽人高声的叫喊、嘟哝和叹息,简直和地狱一样。”③(221)作者笔下对肉欲的夸张描写,犹如一柄利剑般刺穿了神权力量的统治。人们长久被压抑的本能冲出了传统道德的挟制,肉体感官的欲望得到了释放和满足。
公众们自发在广场狂欢,不断加冕和脱冕,尽情地吃喝、排泄、交媾,讴歌“肉体的低下部位”和“开放的孔穴”,大大地“拉平了高雅与低俗、官与民、土与痞的一切等级差异和距离”。④(182),这些狂欢化因素体现了巴赫金狂欢化理论的核心:颠覆常规,是对权威主流的嘲讽和对自由、平等和解放的高度赞扬。
[1]Mikhail Bakhtin,Problems of Dostoevky’s Poetic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84.
[2]Mikhail Bakhtin,Rabelais and His World.
[3]帕·聚司金德著.李清华译.香水——一个谋杀犯的故事[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
[4]刘康.对话的喧声——巴赫金的文化转型理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