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海东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430079)
“涵泳”是宋代(特别是南宋)学术思想的一个重要范畴。有论者说,“南宋是中国古典学术的完成时代,也是中国古典美学思想的完成时期。南宋学术或美学之所以能够完成,主要是‘涵泳' 思想和方法的形成。南宋学术是‘涵泳学术' 。”就宋代学人的著述看,“涵泳”这一范畴的出现频率相当高,适用范围也相当广:有的人将其用于论说道德修养问题,如《河南程氏遗书》卷一云:“入德必自敬始,故容貌必恭也,语言必谨也。虽然,优游涵泳而养之可也,迫则不能久矣。”有的人将其用于论说美学问题, 如葛立方《韵语阳秋》卷二云:“文公钻仰义山于前,涵泳钱、刘于后。”有的人将其用于论说阅读方法问题,如罗大经《鹤林玉露》卷十三云:“正渊明诗意,诗字少意多,尤可涵泳。”
在宋代学者中,对“涵泳”问题论说较多、研究最深的人,当首推朱熹。现今学者对其“涵泳”理论也多有关注,撰有文章讨论。如,邓新华《朱熹以“涵泳”为中心的文学解读理论》一文指出,朱熹提出的以“涵泳”为中心的文学解读理论,主要涉及三个方面的内容:文学解读的深度模式,文学解读的方法与途径,解读的自由与限制。吴正岚《朱熹涵泳〈诗经〉的方法论意义》一文认为,朱熹所倡导的涵泳法,具有推重本文、强调感性和践履的特点,尤为适合解读《诗经》。吴功正《说“涵泳”》一文指出,“涵泳”是宋代理学所铸合的新范畴,在被引进美学领域的过程中,朱熹起了很大作用,他架设了“涵泳”上理学和美学的通道。苑青松《朱熹对“涵泳”的阐释》一文将“涵泳”作为朱熹的一种文学解读理论予以论析,涉及“涵泳”的目的、方法等问题。周膺、吴晶《“涵泳”与南宋美学的特质》一文对朱熹的“涵泳”论有所涉及,认为它是一种美学观照和构建。就现有的研究成果看,学人们对朱熹“涵泳”理论的考究、阐析,大多是在文学、美学的视野下进行的,而从经典解释学的角度切入的则不多。我们认为,朱熹论说经典解释问题,十分强调“涵泳”在经典解读中的作用,并形成了一些独到的见解,在其经典解释理论中占有重要的地位,还有待于深入研究。因此,本文拟以经典解释学为视角,对朱熹的“涵泳”论作一些考察和阐述。
朱熹有关经典解读之“涵泳”的论述材料,散见于他的著述、语录之中,如果稍加发掘清理,其数量是相当可观的。兹略举几例如下:
学者读书,须要敛身正坐,缓视微吟,虚心涵泳,切己体察。(《朱子语类》卷一一,第179 页)
先看《大学》,次《语》《孟》,次《中庸》。果然下工夫,句句字字,涵泳切己,看得透彻,一生受用不尽。(《朱子语类》卷一四,第249 页)
大凡读书,且徐读正文,虚心涵泳,切己省察,亦当自见大体意味;其间曲折,却续求之未晚也。(《朱文公文集》别集卷六《叶永卿吴唐卿》, 第4967 页)
“鸢飞鱼跃”注中引程子说,盖前面说得文义已极分明,恐人只如此容易领略便过,故引此语,使读者于此更加涵泳。(《朱文公文集》卷三二《答敬夫论中庸说》,第1388 页)由此可见,朱熹用于论说经典解释问题的“涵泳”,是一个具有方法论意义的范畴。
朱熹经典解释理论中的“涵泳”范畴,渊源有自,字面意思不难理解。早在魏晋时代的文献中,已见“涵泳”一词的用例。如左思《吴都赋》云:“鼋鲭鳄,涵泳乎其中。”唐人李善注此曰:“涵, 沉也。泳,潜行也。言已上鱼龙,潜没泳其中。”可见“涵泳”一词的字面意思原本是指沉浸、潜游于水中。朱熹将“涵泳”这一普通语词引入经典解释学领域,使之成为一个特定的范畴后,它又有了与其原初语义不完全相同的意涵。至于“涵泳”范畴的意涵,朱熹本人曾作过大略的解说,这在《朱子语类》中有载录:
问:“向蒙见教,读书须要涵泳,须要浃洽。因看《孟子》千言万语,只是论心。七篇之书如此看,是涵泳工夫否?”(朱子)曰:“某为见此中人读书大段卤莽,所以说读书须当涵泳,只要子细寻绎,令胸中有所得尔。如吾友所说,又衬贴一件意思,硬要差排,看书岂是如此?”又一士友曰:“先生‘涵泳' 之说,乃杜元凯‘优而柔之' 之意。”曰:“固是如此,亦不用如此解说。所谓涵泳者,只是子细读书之异名也。大率与人说话便是难,某只说一个‘涵泳' 。”(《朱子语类》卷一一六,第2790 页)
由是观之,朱熹是将“涵泳”视为“子细读书之异名”,谓其意指“子细寻绎,令胸中有所得”,亦即指仔细推求、深入领会经典文本的意义。显而易见,这是一种较为笼统的界说。然则,其具体意涵究竟是什么呢? 这还得通过综考朱熹的相关论述文字来抽绎。先看如下材料:
孟子所谓“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者,正谓精思力行,从容涵泳之久,而一日有以泮然于中,此其地位亦已高矣。(《朱文公文集》卷四六《答胡伯逢》,第2150 页)
讲书须且着实自家理会,宽着意思涵泳思索,方能有得。(《朱文公文集》卷六二《答傅敬子》,第3007 页)
学者须敬守此心,不可急迫,当栽培深厚,涵泳于其间,然后可以自得。今且要收敛此心,常提撕省察。且如坐间说时事,逐人说几件, 若只管说,有甚是处! 便截断了, 提撕此心, 令在此。(《朱子语类》卷一一三,第2739 页)
由上引三条材料看,其中所谓“涵泳”,与“从容”、“宽着意思”、“敬守此心”、“收敛此心”云云存在着密切的关联性,隐含有平心易气、凝神专注之类的意思。因此,“涵泳”理应关涉经典解读主体一种心理状态的呈现。再看如下材料:
只是读书理会道理,只管将来涵泳,到浃洽贯通熟处,亦有此意思。(《朱子语类》卷三五,第931 页)
盖某僻性,读书须先理会得这样分晓了,方去涵泳它义理。(《朱子语类》卷六四,第1591 页)
圣贤之言,则反求诸心而加涵泳之功……积日累月,存验扩充,庶乎其真有省,而孔孟之心殆可识矣。(《朱文公文集》卷四三《答陈明仲》,第1943 页)此三条中的“涵泳”,明显与表示人之认知行为的“理会”、“省”、“识”等语词具有意义上的通约性,相关于人的认知活动。因此,所谓“涵泳”当是指一种认知行为、认知方法。观宋代张洪等人所编《朱子读书法》,胪列了朱熹读书方法六条,其中即有“虚心涵泳”一目,说明古人是把朱熹所谓“涵泳”视为经典解读方法之一。
基于上面所述,我们认为,今人吴功正先生谓“涵泳”作为宋代理学所铸合的一个新范畴,“既是一种心理表达,又是一种体认方式”,这种看法是颇有见地的。
综观朱熹的相关论述文字,我们还可以看到,“涵泳”作为经典解读的一种方法,主要有如下一些基本特性与特点:
第一,从状态上讲,“涵泳”要求读者充分地投入,虚心静虑、凝神壹意,就像“踏翻了船,通身都在那水中”那样全身心地沉浸于经典文本之中,专注于对文本意义世界的观照和体悟。朱熹有云:
须是一切放下,只将经文虚心涵泳,令其本意了然心目之间,无少差互。(《朱文公文集》卷四九《答王子合》,第2262 页)
“鸢飞鱼跃”……“必有事焉而勿正心”……皆是要人就此瞥地便见得个天理全体。若未见得,且更虚心涵泳,不可迫切追求,穿凿注解也。(《朱文公文集》卷五八《答徐居甫》,第2791 页)
愿且宽平其心,涵泳此理,而徐剖析于毫厘之际,然后乃为真知儒佛之邪正,不必如是之迫切也。(《朱文公文集》卷五四《答徐彦章》,第2580页)由此可见,以涵泳之法解读经典,读者首先需要“虚心”或“宽平其心”,即心理处于一种高度平衡、意念纯一的状态。在朱熹看来,这是读者进入经典文本、悟解文本意义而必备的心理条件。朱熹所谓“虚心”或“宽平其心”,具体指如下两种情形:
一是排除各种与解读活动无关之杂念、事物的缠扰,读者处于一种心平气定、用志不分的状态,无躁迫浮露之气,而有雍容澹默之风,能以湛然凝定之心进入经典文本的话语世界。这也即朱熹曾经所说:“须是胸中宽闲始得。而今且放置闲事,不要闲思量,只专心去玩味义理,便会心精,心精便会熟。”
一是排除不利于解读活动展开的先入之见的干扰,读者的心灵不受任何偏狭的成见、成说的束缚,而能至达一种自由洒落、虚明洞彻的境界,亦即朱熹所谓“不要自作意思,只虚此心将古人语言放前面,看他意思倒杀向何处去”;“虚心熟读寻绎之,不要被旧说粘定,看得不活。”
朱熹曾经说到以涵泳之法解读《论语》所应具备的精神状态:
《论语》一日只看一段,大故明白底, 则看两段。须是专一,自早至夜,虽不读,亦当涵泳常在胸次,如有一件事未了相似,到晚却把来商量。但一日积一段,日日如此,年岁间自是里面通贯,道理分明。(《朱子语类》卷一九,第434 页)这说明,以涵泳之法解读《论语》,读者需有一种日夕不懈、积久不渝的“专一”,气平神静,随时随处提撕此心,令其常在《论语》之上,就“如有一件事未了相似”让人总是沉潜其中。
第二,从本质上讲,“涵泳”是一种凭借整体直觉来感知和领悟经典文本意义的解读方法,它要求读者把经典文本作为一个有机的整体来反复感知、仔细体味,达到对文本的直觉体认、深入领会。朱熹有言:
大抵读书,当择先儒旧说之当于理者,反复玩味,朝夕涵泳,使与本经正言之意通贯,浃洽于胸中,然后有益。不必段段立说,徒为观美而实未有得于心也。(《朱文公文集》卷六二《答李晦叔》,第3011 页)
《中庸》鄙说诚有未当,然其说之病一在分晓太过,无复余味,以待学者涵泳咀嚼之功。(《朱文公文集》卷四二《答胡广仲》,第1902 页)细味上引文字,至少可以看出两点:其一,以涵泳之法解读经典,要致力于整体感知、宏观把握,以求理解和解释臻于通贯浃洽,而应避免肢解文本、“段段立说”;其二,“涵泳”范畴的核心意义实际上与朱熹所谓“玩味”、“咀嚼”相通,是指解读主体以直觉的思维方式去整体观照、直接感受,进而悟解对象所蕴涵的意义。总之,它是一种感性化的解读方法,要求直入本体。正因此,朱熹认为读者用这种方法解读经典,不必过于作理性的思量和分析。他曾说:
读书且就分明处看觑涵泳,不必过为考索,久之浃洽,自然通透也。(《朱文公文集》卷五四《答黄冕仲》,第2575 页)由此看来,涵泳要靠感性的体悟,而理性的“考索”在涵泳过程中是不必有所施为的。这也就像清人茅星来注释《近思录》卷三“更愿完养思虑,涵泳义理”二句所云:“完养思虑,则明睿自生;涵泳义理,则非考索所至。 ……言思贵优游涵泳,使之自得,不可强探力索以自苦也。”
朱熹所推重的涵泳之法,是凭感性来亲近经典文本,直观领悟,所以在朱熹那里,理性分析、苦心求索都被视为与“涵泳”相扌干格的解读行为,难以得到他的认同。朱熹对张载解经所作的评论,就颇能说明这一点:“盖横渠却只是一向苦思求将向前去,却欠涵泳以待其义理自形见处。”
第三,从过程上看,“涵泳”表现为铢积寸累,循序而进,渐久渐熟,直至脱然贯通,它要求读者感知、体味经典文本,须以循环反复、从容品玩为其法度,并以此法度规约整个解读进程。这就像食榄品茗的过程,它要求品食者细加咀嚼,慢作品尝,以渐得滋味,而不可急躁匆遽,浅尝辄止。请看朱熹的如下言论:
学者固欲知之,但亦须积累涵泳,由之而熟,一日脱然自有知处乃可,亦非可使之强求知也。(《朱文公文集》卷三九《答范伯崇》,第1769 页)
读书之法,又当熟读沉思,反复涵泳,铢积寸累,久自见功,不唯理明,心亦自定。(《朱文公文集》卷六四《答江端伯》,第2123 页)
欲革此弊,莫若凡百放低,且将先儒所说正文本句反复涵泳,庶几久久自见意味也。(《朱文公文集》卷六〇《答曾择之》,第2898 页)
由上看来,涵泳也就意味着“读书要须耐烦”,久而不舍;在解读过程中如果躁进遽求,以致玩之未久,味之不细,则不可能获致涵泳的解释学效果,也就无由见得经典的深长意味。
第四,从结果上看,涵泳玩索,积久而熟,最终则至于脱然贯通,读者也就自然而然地能领悟到经典文本的意蕴,即所谓“从容涵泳,优游纯熟,不期而自到,非强探力索可拟议以至”。这颇具“功到自然成”的况味,所以朱熹论述涵泳之法,常常是以“自”、“自然”之类字眼来指说读者最后在意义获得上的自然性:
只且如此涵泳圣贤诸说,久自分明, 不必穿凿,强作见解也。(《朱文公文集》卷六一《答林德久》,第2936 页)
熟读《语》《孟》,以程门诸公之说求之,涵泳其间,当自有得。(《朱文公文集》别集卷三《程钦国》,第4879 页)
此等语言自有个血脉流通处,但涵泳久之,自然见得条畅浃洽,不必多引外来道理言语。(《朱文公文集》卷四〇《答何叔京》,第1832 页)循此而观之,优游涵泳到了精熟的地步,便如水到渠成、瓜熟蒂落,读者最后会不期然而然地获得对经典意义的理解和把握。从意义获得的自然性上看,涵泳的解读行为可谓是凸显了儒门所倡扬的“勿助长”的涵养功夫,所以朱熹曾说:“‘勿忘、勿助长' ,亦只是涵泳底意思。”
第五,从功效上看,涵泳有助于读者与经典文本展开全面而深入的交流、对话,从而产生良好的解释学效应:读者能对经典作出深度解读,使经典的深层意蕴得到开显和释放;读者能从生命的深层处认同经典义理的价值,实现自我身心与道的合一……如此种种,不一而足。且看朱熹在这方面所作的一些论说:
看《论语》 ……太快。若如此看,只是理会文义,不见得他底深长意味。所谓深长意味,又他别无说话,只是涵泳久之自见得。(《朱子语类》卷一九,第434 页)
大抵此等处,吾辈……于其中反复涵泳,认取它做工夫处,做自己分上工夫,久之自当心融神会,默与契合。(《朱文公文集》卷四五《答廖子晦》,第2107 页)
着头绪读书,涵泳义理,久之有味,自不见世间利害荣辱之有异也。(《朱文公文集》续集卷三《答蔡季通》,第4708 页)可见,以涵泳之法解读经典,不仅有助于读者对经典作深度的精神性追溯与发掘,“见得他底深长意味”,而且能促使读者与经典义理达成融契、共通,有益于涵养心性,培育起理想的人格。
综上所述,“涵泳”是朱熹经典解释理论中的一个重要范畴,是朱熹十分推崇的一种经典解读方法。作为一种解读方法,它要求读者在虚静凝定、洒落无羁、洞彻无蔽的精神状态下,全身心地沉潜于经典文本之中,反复感知,以整体直觉来深入体味和领悟其意义。这其实也是“涵泳”范畴的意涵所在。平心而论,朱熹所倡导的涵泳法,不乏合理性和有效性,仍值得我们今天诠读经典的人借鉴和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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