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女诗人的“霸王别姬”悲歌探析

2013-08-15 00:48张海燕赵望秦
渭南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10期
关键词:霸王别姬虞美人虞姬

张海燕,赵望秦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西安710062)

司马迁以如椽之笔,慷慨之调,在《史记·项羽本纪》中既叙写了西楚霸王叱咤一世而又功败垂成的英雄悲剧,也描绘了霸王和虞姬面对生离死别而又缠绵悱恻的无奈命运。由此而引得后世无数的诗家墨客竞相为之或低吟,或高唱而击节不置,谱作一曲曲动人的悲慨之歌、赞叹之词。由于这一题材所具有的特殊性,不只吸引历代的男性作家要为之泼墨赋写,还使得历代的女诗人也情不自禁地为之动容而唱叹不已,写出不少美妙的篇章。其中尤以清代的女诗人较为突出,不仅作者和作品的数量多,而且创作的思想性和艺术性也俱佳。清代女诗人从自身的生活经验出发,以女性的细腻心理和独特视角吟咏“霸王别姬”的故事,自然有别于男性作家作品给人耳目一新之感。正如沈德潜在《清诗别裁集》中评论吴永和《虞姬》一诗:“虞兮之死,史笔无暇及此。然一经拈出,真见心思。”此诗云:“大王真英雄,姬亦奇女子。惜哉太史公,不纪美人死。”[1]1315足见女诗人读史心细如发,善于思考。从而通过解读其诗作,由一个侧面可以了解她们的情感世界和人生理想与追求。

一、相看只有虞姬婿,杯酒鸿门释沛公

自宋代杰出女诗人李清照在《夏日绝句》中发出“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2]18006的豪言壮语之后,几成人间绝响,鲜有能继之者。清代女诗人陈钲《乌江》“东归何面目,江上惜逡巡。百战英雄尽,头颅赠故人”[3]1202差可继踵。项羽即使死也十分慷慨雄壮,“头颅赠故人”是何等的豪情万丈!而钱希《项羽》“千秋莫道高皇好,如此英雄死亦佳”[3]1377,则在与刘邦的对比中肯定项羽能与知心爱人同生共死,“美人骏马共生涯”也是一段千秋佳话。“无力救人彘,转叹汉高祖。”季兰韵《读前汉书杂咏》之《汉高帝项羽》在悲叹汉高祖之戚姬不幸命运的同时,称赏“一事羡项王,虞姬能殉主”[4]1038,项羽、刘邦作为并力戮秦的逐鹿英雄,结局成败却相异;一样的美人配英雄,却是虞姬能殉主、戚姬变人彘,阴阳天地两重世界,死得豪壮,生得凄惨,难怪女诗人要羡慕项王,而“转叹汉高祖”。

真正的英雄豪杰应当胸怀坦荡、光明磊落,使奸耍滑、玩弄阴谋诡计自是小人做派,尽管历史英雄成败各异,但他们获得的称赏则是一致的。张淑《读项羽传》:“斗智斗谋如鼠窃,襟怀坦易始英雄。相看只有虞姬婿,杯酒鸿门释沛公。”[5]932对比项羽、刘邦在楚汉争霸中的一幕幕历史画面,项羽的率真坦诚,刘邦的老谋深算,自是让人唏嘘感叹不已。政治家就是老虎的威猛和狐狸的狡猾的结合体,项羽以威猛的老虎形象而被美誉为“西楚霸王”;刘邦则结合了老虎和狐狸的品性开汉家四百年基业,被奉为汉高祖。“杯酒鸿门释沛公”的英雄项羽,自然赢得了生长于闺阁而情感天真单纯的女诗人共鸣而赞叹崇尚了!历史的烟云,总是随风而逝,留下的只是后人的祭奠感怀。钱素芬《项王》:“霸业萧条可奈何,美人慷慨帐中歌。英雄气尽乌江冷,流水年年作楚波。”[5]630英雄日暮途穷的无奈长叹,红颜薄命的慷慨激昂,在乌江楚波里化作一缕青烟,朵朵浪花,飘扬翻飞在诗人的脑海空间,激荡出一曲长歌,祭吊千年亡魂!

二、子弟八千同日死,香魂肯复过江东

程朱理学自宋代兴盛之后,明清两代更是尊奉为治国的主导思想,其中就鼓吹“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贞节观,建起一座座贞节牌坊。生活如此,清代女诗人在诗中极力宣扬虞姬对项羽的忠贞也就不难理解。陶安生《虞兮》:“美人真不负英雄,四面楚歌势已穷。意气尽消能早觉,独将一死报重瞳。”[3]1360虞姬“不负英雄”,在危难关头“独将一死报重瞳”的行为,是悲壮的,正符合传统礼教的“从一而终”的贞节观念,但若从当时的情形来看,这应该是虞姬对项羽爱之深的生动体现,“生则同衾死则同穴”,一份天地间伟大赤诚而激动人心的爱情的魔力所致。江峰青《和吴梅邨十美图录四·虞兮》:“天将烈女匹英雄,意气相从见始终。子弟八千同日死,香魂肯复过江东?”[5]33上天既降烈女与英雄,英雄自然娶得烈女,天造地设,正当匹配,故而意气相合,终始不弃,乃情理中事。那些与英雄一起举义而同生共死的“八千子弟”能在一日之间壮烈死难,何况是“意气相从”的烈女,怎肯再过江东,去苟且偷生呢?以反诘而肯定,语气更加强烈决绝!周琛《咏虞姬》:“羞见江东自丧身,酬恩解剑最凄神。可怜亘古伤心事,不在英雄在美人。”[5]1058认为项羽兵败,羞见江东父老,自刎而死,理所当然,并不足贵。难能可贵的是虞姬却能以死相报,才是千古以来真正令人怜惜伤心的!商景兰《虞美人》其二:“剑锋气折万人雄,马首棲迟不向东。江上愁魂何处老,可怜人彘汉宫中。”[5]1312刘邦的宠妃戚姬在吕后的迫害之下变成人彘,相对于虞姬的壮烈自刎而言,自是活得凄惨,生不如死!

历史的硝烟,湮没了无数的英雄佳人,“霸王别姬”的垓下悲歌,则世代相传,影响深远。相传虞姬殉情自刎之后,“青血化为原上草”(宋代诗人曾巩诗句),这种草见人即翩翩起舞,似在“含情欲说当年事”,即以美人名命为“虞美人草”。明人杨慎《词品》“虞美人草”条说:“《益州草木记》云:‘雅州名山县出虞美人草,唱虞美人曲,应拍而舞。’《酉阳杂俎》云:‘舞草出雅州。’”清人马位《秋窗随草》:“虞美人草,古称虞妃所化。闻人唱《虞美人》曲,则两叶摇动,按拍而舞;或唱他辞,则寂然。”诗家骚客甚而已将虞姬与艳花合而为一也就不难理解。虞姬穿透历史,涅槃成花,花已非花,花亦诗人,哀感史事,愁思绵绵!潘焕荣《咏虞美人》:“垓下捐身报楚王,芳魂附草尚生香。年年春日凝红泪,莫认风前舞态狂。”[5]600虞姬捐身报主的一片芳魂附草而再生,可是愁苦的泪水,在春日狂舞中,年年如是,红花上的泪珠何时才能洗尽内心的一腔冤愁,长歌当哭,悲愤宜舞,作者借狂舞的虞美人花寄托了对虞姬忠贞之心的赞赏!花与人似可分而犹不可分,人犹花,花是人,饮恨剑血的美人,即使变成娇艳艳的花,还难忘前世遗恨!

赵望秦先生《〈三国志演义〉中“静轩诗”是依据小说文本吟咏写作的》指出:“在咏史诗中,还以‘古人’影射‘今人’,以‘古事’影射‘今事’,乃至于借古人古事以咏物。”[6]通过史事的摹写,进而咏物,自是咏史与咏物的合体,新颖而独特。虞美人的垓下泣歌,遂借岁岁荣枯而又代代相传的花草传情达意,相对史书的干枯而获得生命的鲜活,更易勾起诗墨骚客的闲情雅兴,畅抒心见。徐应坤《虞美人》:“君王意气尽江东,贱妾何堪入汉宫。碧血化为江上草,花开更比杜鹃红。”[5]118诗人即从史事如笔,化身虞姬,以身体情,英雄意气,天下钦服,知心爱人岂能辜负之而入汉宫!虞姬的一腔贞心碧血化为美艳之花,花开之时甚而比啼血杜鹃更为鲜艳,以花比花,实为借花写人,虞美人的忠贞之心远胜于望帝一片春心!冯思慧《虞姬》:“子弟生亡伯业空,美人烈性报英雄。……绝怜巾帼须眉气,草木知名拜下风。”[7]237更是高度称赏虞姬“巾帼须眉”以死“报英雄”的“烈性”,竟连草木也甘拜下风,虞姬一片深情,一腔碧血遂化作朵朵鲜艳的虞美人花,引得后人留连忘返,叹息不绝。万梦丹《虞姬》:“垓下歌声泪共吞,蛾眉岂忍一身存。孤坟有草含余态,不负长留剑血痕。”[5]2083垓下英雄美人的泣声和歌,凄惨而悲壮,生死相依,虞姬何忍一身独存。上天却不肯成全,竟使虞姬孤坟独处,只有墓前的花草亦然常含虞姬生前情态,残留血痕点点,忠贞之情,千古流芳。

同时即有明写虞美人花而实写史事虞美人的美妙篇章,正如王士祯《带经堂诗话》四二条:“今诗余调有《虞美人》,古今通咏虞姬事。”[8]451陆凤池《虞美人花》:“娇舞轻风势难抑,离披翠袖浑无力。帐中歌罢一沾襟,血泪至今消不得。”[5]2184美艳之花临风摇摆犹如当年美人帐下歌舞,妖娆多姿,美人临终一曲,血泪涟涟,时至今日,红艳艳的花朵上还有诗人为美人刻画的血泪。清人薛雪《一瓢诗话》一五三条:“咏物以托物寄兴为上。”女诗人借助对虞美人花的描绘与赞美,称赏虞姬的一片贞魂,千年之下,芳魂犹借花儿诉说往事,更是女诗人们借花反映现实生活,倾诉她们的追求和心愿!在这些诗中虞美人与花草相辅而生,各得其彰。

女诗人们在称赏虞姬的一片贞心时,也运用对比手法来反讽男性的不忠贞。朱德蓉《咏虞姬》:“歌罢伤心泪几行,江山旋逐楚声亡。贞心甘向秋霜剑,不欲含情学汉妆。”[5]178这里或许是说,传统伦理纲常尽管强调好女不事二夫,忠臣不事二主,身为女子的虞姬做到了,成为贞女,可是能有几个身为须眉的男子不事二君成为忠臣呢?考量明末天崩地裂巨变中贰臣之多的史实,女诗人的感慨则可冰释。郭润玉《虞姬》:“八千子弟都无恙,不负君恩仅美人。”[5]2270把虞姬的决绝与项羽八千子弟作了反比,严永华《项王庙》:“八千子弟都离散,剩有酬恩一美人。”[4]792徐德音《读史偶成》:“八千子弟皆星散,独有虞姬殉马前。”[3]12无论八千子弟无恙还是星散,虞姬酬恩殉主的忠贞之心,是女诗人们极力肯定的!也隐隐透出她们对待个人情感和婚姻生活的心声。

三、英雄惜不亲谋士,生死怜难舍美人

历史的车轮有其运行轨迹,所蕴含的经验及规律成为后人审视追寻历史以为借鉴的重要目标。西楚霸王爆发式地崛起于天下,屹立于群雄,却又屡战而屡胜之中,最后一败即绝命垓下。项羽自叹为“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女诗人们遂不以为然。江淑则《楚项王》认为“功名未就归天意”只是一面之词,究其实在于“英雄惜不亲谋士,生死怜难舍美人”,在于“快心逐鹿竟亡秦”[7]1212的豪举之后沐猴衣冠而最终失败,英雄逞心快意一时,变得寸目鼠光,眷恋美人,失却亚父,终无远谋,败亡自是必然,可谓一针见血!梁兰漪《读史》:“无辜义帝弑江中,三月咸阳一炬红。不是天心眷炎汉,忍教残暴霸江东。”[9]362册539则至为深刻地批判了项羽的天命观,诛杀义帝的不道德行为,举火焚烧秦宫的残暴举止,即使回到江东也再难以称霸,更何况夺取天下呢?冯思慧《项羽》:“数年伯业归何处,应悔彭城衣锦还。”[7]237也认为项羽志得气昂,衣锦还乡,而让刘邦酣睡榻侧,实为埋下祸根,让人感到悔恨不已!汪仲仙《虞姬》:“枉号人间霸王业,未能终及一红妆。”[3]1028惋叹项羽竟连一个弱女子都保护不了,真是妄称西楚霸王。王玥《虞美人》:“霸图消歇大江东,此日谁怜百战雄。只有美人名尚在,年年和露泣春风。”[5]1045龙虎风云的历史画卷早已湮灭在千年尘土中,而遗恨入地的美人却涅槃重生,朝朝夕夕,在向人倾诉那惊心动魄的金戈铁马,深夜的绵绵情语,还有那至今也难以释怀的家国之恨与思!真所谓“千古英雄爱美人,巾帼青史留美名。可怜红颜多薄命,化作草花恨难消”。

女诗人也善于追拟当日情态,极力刻画人物内心波澜。王端淑《虞美人》:“天灭垓下绝,宛转惜峨眉。乌骓何不逝,红颜属阿谁。殷勤侍新主,休增长别悲。”能从豪气冲天的霸王口中说出,自是难能可贵!表面看来此时的项羽变得柔情似水,怜香惜玉,爱人心切,极为珍惜爱妾的生命,劝导虞姬不要为生死离别而悲伤,要殷勤侍奉新主,保全性命。深入揣摩,即可发现这是项王临死之前的抱怨和猜疑,出生入死的八千子弟都生离死散,虞姬是否也会离我而去,投奔新主呢?项王反话正说,恰又透露出内心隐思。自见女诗人心细如发,情感细腻而深邃。继而沉痛哀吟:“美人哀愤极,叹王弗烖知。”项羽的一番说辞实为对虞姬一片贞心的莫大羞辱,“哀愤极”足见虞姬内心巨深的悲怆。追随项羽南征北战,而历经血风腥雨的一幕幕历史画面,重新再现,如在目前,虞姬不得不慨叹项羽“弗烖知”,实在是诬枉了虞姬本心。因为“妾曾读女史,从一此其时。死等鸿毛易,捐躯报主宜”。如此豪语令多少须眉男儿自愧弗如,更别说一帮逆臣贼子。女诗人以其独到的体会,见如明镜,须发毕现,醒人耳目。“锦衾恩爱尽,昆铻碎玉脂。”[9]11更是斩钉截铁,决绝而断,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自是贞言心声,也是对项羽猜疑的强力回应。通过对比,虞姬的一片贞心,更是让人敬佩不已,同时也表达了对男权社会的强烈不满,捍卫了女性的尊严!

通过解读清代女诗人的美妙诗作,我们不难体会她们细腻而丰富的情感生活及对理想的追求,钦服她们高超的表现技巧,同时能够理解她们难以言说的苦衷,赞赏她们对女性尊严的维护!

[1][清]沈德潜.清诗别裁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2]傅璇琮.全宋诗[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

[3]胡晓明,彭国忠.江南女性别集初编[M].合肥:黄山书社,2008.

[4]胡晓明,彭国忠.江南女性别集三编[M].合肥:黄山书社,2008.

[5][清]黄秩模.国朝闺秀诗柳絮集校补[M].付琼,校补.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6]赵望秦.《三国志演义》中“静轩诗”是依据小说文本吟咏写作的[J].渭南师范学院学报,2012,(9):44-55.

[7]胡晓明,彭国忠.江南女性别集二编[M].合肥:黄山书社,2008.

[8][清]王士禛.带经堂诗话[M].张宗楠纂集,戴鸿森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9]《清代诗文集汇编》编纂委员会.清代诗文集汇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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