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全志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100875)
铭文是西周礼制的载录,担负着西周礼乐精神的确证。《左传》襄公十九年记载:“季武子以所得于齐之兵,作林钟而铭鲁功焉。”但是臧武仲对他说:“非礼也。夫铭,天子令德,诸侯言时计功,大夫称伐。今称伐则下等也,计功则借人也,言时则妨民多矣,何以为铭?且夫大伐小,取其所得以作彝器,铭其功烈以示子孙,昭明德而惩无礼也。”臧武仲所论即是钟鼎铭文所承载的重要意义,可见,铭文所担负的文化精神早已成了青铜器制作者自觉的意识。
青铜器用于西周社会的各种礼仪场合,它所载录的铭文或记录册命,或叙述战争,或呈现诚心,或宣誓盟约,这些铭文侧重点虽然有别,但都在强调一种神圣的权力。就祭祀而言,不同的等级有着不同的要求,如《礼记·王制》云:“天子七庙,三昭三穆,与太祖之庙而七。诸侯五庙,二昭二穆,与太祖之庙而五。大夫三庙,一昭一穆,与太祖之庙而三。士一庙,庶人祭于寝。”这些制度是否真的施行于西周,我们姑且存疑,但西周祭祀礼仪有着严格的等级差别,却是毋庸置疑的。而在这严格的祭祀等级中,青铜器的使用数量和种类显然也有规定,如《礼记·礼器》云:“天子之豆二十有六,诸公十有六,诸侯十有二,上大夫八,下大夫六。”《春秋公羊传》桓公二年何休注:“礼祭,天子九鼎,诸侯七,卿大夫五,元士三也。”也就是说,青铜礼器的数量越多,说明祭祀等级越高,而受祭的神灵越喜欢,进而祭祀者得到的恩惠就越多。周人这种祭祀心态的背后,无疑是敬重鬼神的观念。而通过这种有等级的祭祀神灵,祭祀者获得了信仰的神权,也获得了统治现实的合法性。
所以,对神灵的崇拜,往往与现实的权力相联。如青铜铭文在载录册命、赏赐事项时,除了歌颂祖宗的护佑之外,又特别颂扬施赐者。最明显的例子便是“对扬王休”“对扬天子休”“对扬皇君休”“对扬皇尹休”“对扬伯休”“对扬侯休”“永扬公休”等形成的“对扬”之句。“对扬”之句是金文习用语,它主要表示下级接受上级各种恩赐时的感激之词、祝福之词。至于“对扬”之句的运用场合,沈文倬认为“对扬”是接受恩赐时的一种答谢仪式,“对扬”一词就是对这一仪式情状的概括性描述。即“对扬”是在接受恩赐礼仪必需的一部分,它含有动作、语言、表情等。对此,徐正英有不同的看法,他结合《天亡簋铭》“敏扬王休于尊簋”、《羌簋铭》“羌对扬君命于彝”、《小子生尊铭》“用作簋宝尊,用对扬王休”等,认为“对扬”之句“既不是受赏者受赏之时所说的感恩戴德之词,也不是受赏者受赏时所举行的答谢仪式,而是受赏者对制造彝器、铸刻铭文原因的直言表白”,即“对扬”之句并非在典礼中出现。结合青铜铭文的特点,学者们似乎都忽略了一个问题,即铭文的作者在创作铭文时有自叙,也有引语;有直接引语,也间接引语的区分。如对于周王的称谓,一般情况下在自叙和间接引语中称“王”,而在直接引语中却称“天子”。如果不明了这一点,我们会把许多铭文归入“叙述视角混乱与人称代词误用”[1]之列。由此看来,作为恩赐活动的习语,“对扬”之句用于典礼之时与典礼之后都是可以的。更为重要的是,据徐正英统计,“对扬”之句在西周铜器铭文中出现多达500余次,在西周初期的铭文中所占比重尤大。[2]所以,“对扬”之句的大量存在,绝不是仅仅表明它用于典礼之中或典礼之外,更代表与神权紧密相联系的皇权。也就是,通过典礼仪式以及铸造青铜铭文,作器者是在确认:他一方面获得了神权的福佑,而另一方面又获得了王权的认可。
2006年在陕西扶风五郡西村发现的《琱生尊铭》,可与传世的《五年琱生簋铭》《六年琱生簋铭》相联读。据这三篇铭文反映,琱生之所以制作这三件器物也是为了称扬宗君召伯、祭祀自己的先祖。通过对铭文的释读,冯时认为,琱生诸器铭文记述的是:“召氏家族内容关于仆佣土田管理权的重新分配事宜,反映了两年之内召宗因与其附庸的争讼而引发的一系列重大变故。”“铭文显示,宗君虽然授予琱生超乎一般宗人的权力,但却时时提醒他不要忘记自己作为小宗的身份,更不要有夺宗之心。”[3]如果这种解读正确的话,正可说明集神权、王权、族权于一身的大宗对小宗的限制和约束。
青铜铭文是西周王朝礼仪的载录,而王朝各种典礼甚多,初期可能不很规范,但随着秩序的加强,王朝的礼仪开始走向规范化、固定化,这是任何一个新兴政权避免不了的成熟过程。对于西周礼制的逐渐成熟,学界结合出土青铜器,一般认为“穆共时期的青铜礼器在组合、器型、纹饰方面的变化,正体现了这一变革时期礼乐制度的变化。实际上,康昭之际已经开始,穆共时期基本完成”[4]。礼制的成熟,又必然影响着反映、记录它的载体——青铜铭文。于是,青铜铭文在西周中期以后也迎来了它的成熟时期。有些论者依据西周共、懿、孝、夷、厉、宣时期的40余篇册命铭文,认为这些铭文:“行文格式更是如出一辙,其先后顺序依次为:时、地、右者受命者、作册尹、册命辞、受命者对扬、作器、祝愿等。这表明,从西周后期开始,随着周王朝‘礼崩乐坏’,铭文体语言已失去生气,成为一种刻板化、程序化的贵族书面语。”[5]其中的“刻板化、程序化”应指铭文的规范化、固定化,但以此作出“礼崩乐坏”且铭文语言“失去生气”的判断,无疑是失策的。因为,礼制的成熟必然有一套严格的典礼仪式,对于册命礼仪,正需要“右者受命者、作册尹、册命辞、受命者对扬”等程序;当作器者将这种典礼铸成青铜铭文时,又必然加上时间、地点、作器以及祝愿。所以,将西周中后的成熟铭文单纯地归为刻板化、因循守旧等特点,显然是忽略了西周礼制的成熟过程。
其实,单就铭文本身来看,不要说西周中后期的铭文有一定的“程式化”,就是西周前期,乃至刚刚出现铭文的殷商后期,都有“程式化”的趋向,如嘏辞的运用、作器目的的说明、家族符号的运用等。所以,用“程式化”来看待青铜铭文本身就是错误的,因为青铜铭文就是一种礼仪性话语,它不展现个性,也不是展现个性的领域。正是因为这一点,我们会发现青铜铭文有许多“重复”的现象,这包括嘏辞的重复,如眉寿、永命、万年、“用追享孝于前文人”“前文人严在上、翼在下”“子子孙孙永宝用”等;也包括铭文主体部分铭辞的重复,如“初戾和于政”,《史墙盘铭》用来评价周文王,而《逨盘铭》却用来评价惠仲盠父。相似的例子还可以举出很多,如“夙夕”“康能”“不易”“余一人”“夙夜不坠”是词语的重复;《毛公鼎铭》有“汝毋敢坠在乃服,恪夙夕,敬念王威不易,汝毋弗帅用先王作明型,欲汝弗以乃辟陷于艰”“汝毋敢荒宁,虔夙夕,惠我一人……康能四国,欲我弗作先王忧”,而《叔夷镈铭》则有“汝不坠夙夜,宦执而政事”,“汝康能乃有事,众乃隶寮,女辅余于艰恤,虔恤不易,左右余一人”,这是句子的重复;《史墙盘铭》“不恐狄虘”是说周武王时期,《逨盘铭》“方狄不享”则为周成王时,《史墙盘铭》用“兹纳粦明”评价微氏甬惠乙祖,而《逨盘铭》用“粦明厥心”评价单氏高祖零伯,这又是评价和判断的重复。
严格意义上,上述“重复”还只是铭辞的相同或相似,至于铭文主题思想、写作方法的“重复”更是不胜枚举,如《史墙盘铭》历数周王与列祖的功业,进而表白自己继承祖德的决心,并为自己及子孙祈福,而《逨盘铭》也是这样做的;《叔向父禹簋铭》祭祀者表示要“肇帅先文祖,恭明德,秉威仪,用申恪”,而《梁其钟铭》祭祀者也表示要“肇帅型皇祖考,秉明德”等等。这些众多类型的重复,足以说明青铜铭文是礼仪性话语,是西周礼制的固定化和符号化。
西周是宗法制的社会,而宗法制的核心便是血缘关系:大宗占据主导位置,小宗从大宗中产出,又服务于大宗。宗法、血缘关系的强调使个人的位置和价值必须在家族中才能体现,这也是周人家族意识特别强烈的原因。
强烈的家族意识不仅仅体现在外在的形式上,更反映于浓缩周人思想和智慧的青铜铭文上。具体而言,便是铭文对祖先的颂扬和对子孙的祈福,所以《礼记·祭统》云:“夫鼎有铭,铭者自名也,自名以称扬其先祖之美,而明著之后世者也。为先祖者,莫不有美焉,莫不有恶焉。铭之义,称美而不称恶,此孝子孝孙之心也,唯贤者能之。”先祖有功绩,也有缺点,但对于铭文来说,只能“称美而不称恶”,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称之为“孝道”。这种“孝道”关注的不仅仅是祖先,同时也是自身和子孙,所以《礼记》又云:“显扬先祖,所以崇孝也。身比焉,顺也。明示后世,教也。”也就是说,称扬祖宗是为了继承祖德,并且教育后世子孙。可见,铭文关注的是一个家族的脉络,而非一个单独的个体。
西周青铜铭文有大量记录的是天子的赏赐、册命,这些来自天子的恩赐,不仅是自己的功劳所致,更是祖德的护佑、家族的荣光,所以要制作彝器以献祭祖宗。如《晋侯苏钟铭》记述的是晋侯苏奉周王命令讨伐夙夷,结果大获全胜,为了表彰他的功绩,周王举行了两次隆重的赏赐典礼。值得注意的是,这篇长达355字的铭文是用利器刻凿上去的,如此的刻凿在当时无疑是一项很大的工程,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晋侯苏纪功于铭之心是多么强烈。更为重要的是,铭文的结尾“用作元和扬钟,用昭格前文人,前文人其严在上”,如此的句子见于《尚书文侯之命》“用会绍乃辟,追孝于前文人”。这种现象至少说明两代晋侯的追求是一致的:追孝于有文德之人,继承先祖之志,并传至子孙后代。
西周中期以后,由于王朝的积累,也由于家族的成长,所以在青铜器上出现了系统总结家族历史的长篇铭文。如西周共王时期的《史墙盘铭》历述了微氏家族5代先人的事迹,而西周晚期的《逨盘铭》更是叙述了单氏家族8代人辅佐周王的功绩,可见用铭文铸就家族历史,在西周中晚期已经形成一种风尚。
为了明晰地了解西周人的家族意识,我们特以《逨盘铭》为例:
丕显朕皇高祖单公,桓桓克明哲厥德,夹绍文王、武王达殷,受天鲁命,匍有四方,竝宅厥勤疆土,用配上帝。 朕皇高祖公叔,克逨匹成王,成受大命,方狄不享,用奠四国万邦。
朕皇高祖新室仲,克幽明厥心,柔远能迩,会绍康王,方怀不廷。 朕皇高祖惠仲盠父,戾和于政,有成于猷,用会昭王、穆王,盗政四方,翦伐楚荆。 朕皇高祖零伯,粦明厥心,不惰□服,用辟共王、懿王。 朕皇亚祖懿仲,徵谏言,克匍保厥辟孝王、夷王,有成于周邦。 朕皇考共叔,穆穆趩趩,和訇于政,明济于德,享辟烈王。逨肇纘朕皇祖考服,虔夙夕,敬朕死事,肆天子多赐逨休,天子其万年无疆,耆黄耈,保奠周邦,谏 四方。
这是《逨盘铭》颂扬先祖辅助周王的一段,其中提到11位周先王、7位单氏先祖,有王室的世系,更有家族的传承。从逨表示“纘朕皇祖考服”“敬朕死事”可以看出,对于祖先的功德,他充满了自豪感;对于继承祖先的大业,他充满了信心。
以宗法制来看,逨的这种追述不仅仅是一种颂扬祖先,更是为了确认自己乃至子孙后代的合法性,这也许是他信心来源的重要依据。正是有了这样一层现实的权力,周人对于制作钟鼎铭文的信心和热情历久不衰;而这种热情和信心,又增强了周人心中的家族意识。
殷商纪时以日为主,甲骨卜辞中虽也出现年、月的纪录,但数量远远没有纪日的多。商人的这种习惯还可以从祖先的命名上明显地看出:天干命名已成为殷人的常态,以至于成为史学家判断出现于西周时期的家族是否为殷遗的标志。[6]140,147其实,西周早期的纪时观念以及命名习惯,都是延续了前朝的常制,因为包括周族在内的许多方国都曾属于殷商王室的势力范围,这一点从甲骨卜辞中的“周侯”“周方”等语句足以得到证明。所以,西周青铜铭文一开始只纪日,如《利簋铭》“甲子”、《天亡簋铭》“乙亥”等,随后又有“月”“祀”以及月日的组合。至迟到西周中期,“年—月—日”完成的时间标示已经出现,如《鲜簋铭》“隹王卅又四祀,唯五月既望戊午”,《九年卫鼎铭》“隹九年正月既死霸庚辰”,《师鼎铭》“唯王八祀正月,辰在丁卯”等。这种纪时方式一旦形成,既已普遍见于西周中晚期的青铜铭文。纪时方式的转变反映着周人时间观念的明确:纪时逐渐摆脱模糊、宽泛,而走向确指、明晰。时间线索的明晰,意味着周人开始明晰地追述“过去”,这是一种历史观念的规范,历史意识的飞跃。青铜铭文将事系于“年月日”,在确定事项的同时,也在确认事项的历时性。
当然,青铜铭文的历史意识并不仅仅反映在纪时方式上,它还体现在具体的铭辞之中,如“天子万年”“子孙永宝用”等这些铭文中习见的嘏辞、颂辞,本身也能再现周人的历史心胸:人生是有限的,所以祈求万年的寿考;自身的永存固然不可得,但可传至子孙后代。
就铭文的整体而言,纪时和嘏辞毕竟占有很小的篇幅,且处于铭文的开端和结尾,所以只分析它们所蕴含的历史意识,总觉得稍嫌薄弱。其实,铭文的历史意识还体现于或主要体现于铭文的主体内容中。为了方便说明,我们以《史墙盘铭》为例:
曰古文王,初戾和于政,上帝降懿德大屏,匍有上下,合受万邦。强圉武王,遹征四方,达殷畯民,永不恐狄虘,微伐夷童。宪圣成王,左右授会纲纪,用肇彻周邦。渊哲康王,遂尹亿疆,弘鲁昭王,广征楚荆,隹焕南行。祇显穆王,井帅宇谋,申宁天子。天子恪缵文武长烈,天子眉无害,褰示上下,亟熙桓谟,昊照亡斁,上帝后稷,尢保授天子绾命、厚福、丰年,方蛮亡不跽见。
青幽高祖,在微灵处,雩武王既伐殷,微史烈祖乃来见武王,武王则令周公舍宇于周,俾处。甬惠乙祖,弼匹厥辟,远猷腹心,兹纳粦明。亚祖祖辛,胤育子孙,繁福多厘,齐禄炽光,宜其禋祀。舒迟文考乙公,遽爽得纯无誎,农穑越暦,唯辟孝友。史墙夙夜不坠,其日蔑历,墙弗敢沮,对扬天子丕显休命,用作宝尊彝。烈祖文考宜休,授墙尔黼福,怀福禄、黄耈、弥生,钦事厥辟,其万年永宝用。[7]148
这篇铭文先颂扬自文王以来的各位周王,即周文王、周武王、周成王、周康王、周昭王、周穆王以及当今天子周共王;然后又依次缅怀自己的先辈,即高祖、乙祖、亚祖、文考;最后表示自己要“夙夜不坠”效法祖先的功德、称扬天子的美善,并以此祈求各位先祖赐予福禄、寿考和子孙。全文从西周前期一直历数至西周中期,时间跨度超过百年,虽然铭文的性质是用于祭祖,但无疑在客观上总结了周王及其家族的历史。虽然史墙在叙述中特别强调对祖德的称颂和传承,但各位周王不同的功绩、各位先祖不同的追求,本身也在昭示一种历史的变迁感:高祖在微,烈祖迁周,乙祖远遒明谋,亚祖广育子孙,而文考乙公又力于稼穑,孝友诸邻。对于史墙来说,从高祖到文考乙公,变迁的是他们不同的经历、不同的功业,而不变的却是美德和忠心。也就是在这变与不变之间,西周人的历史意识展现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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