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亮亮
(安徽大学 中文系,安徽合肥230039)
尺木禅师,生年不详,卒于清顺治十年。其法名为性休,是明朝皇族后裔。清军入关后,尺木禅师以天地为庐,江湖为伴,轻舟为侣,云游四海,过着漂泊的生活。在汉阳修行戒、定、慧三学而得道,后在清初渡江北上到沁州,主持永庆禅院,弘扬禅家佛法。他一生寄情翰墨,醉心禅佛,讲经授徒,校勘佛经,并留下许多文、诗词、记传、偈语等。据四库禁毁丛刊补编第四十二册中《尺木禅师海天剩语一卷顺世语一卷》,[1]可得其词作八首。分别是:
《南乡子·山居》四阙
春
莫负此韶华,读罢黄庭看采茶,翠树珍禽弄晓日。仙葩,红雨纷纷是落花。
真个乐无涯,一刻千金不减加,策杖危岩凭怪壑。嗟呀,知是蓬莱第几家。
夏
不比世繁华,一炷清烟七椀茶,饭罢闲行浑无事。堪誇,云过青山雨过花。
真个乐无涯,肯把闲愁眉上加,科头箕踞长松下。波楂,茅屋萧萧三两家。
秋
篱下绽黄华,爱饮多栽岭上茶,朗月清风用不尽。豪奢,霜叶红于二月花。
真个乐无涯,鼎内丹熟火慢加,有术点金传不传。生涯,岂是寻常百姓家。
冬
冷淡度年华,慢说逢人酒当茶。榾柮乱烧不怕冷。参差,莫辨梨花与雪花。
真个乐无涯,利索名缰不敢加。一夜青山和我老。休哗,那管秦家作楚家。
《忆秦娥·暮春过乌延登落星岩遇雪》
登飞阙,凸处云山凹处雪,凹处雪,凹凸人家,烟树层层折。
伤心恐怕闻鶗鳺。看看又是音书绝,音书绝,昨日过了,清明时节。
《蝶恋花·泊舟西梁山登天门洞》
天门望断江一派。楚水吴山,枉把风流卖。谪仙去后再无人,而今欠下诗酒债。
击楫舟中千古快。牛渚燃犀,照徹蛟宫怪。梦廻明月出山来,长啸一声惊世界。
《菩萨蛮·冬至雨中早梅开值晚霁之作》
寒食尚欠一百五,江天几阵催花雨,昨夜一枝开,骑驴人未来。
城上击柝乌啼之,正是客子伤心时,何处送幽香,三更月如霜。
《西江月·题小影》
不用相中悬相,何劳空里凿空。凭君描写逼天工,不是娘生面孔。
谁肯连根拔树,几人千里寻龙。芦花明月趁西风,只怕迷头认影。
词,作为有别于诗歌的文学体裁,除了形式上为长短句,更是注重对情感的传达,即词长于情、深于情。王国维《人间词话》中就有,“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通过词可以传达出人心中委婉曲折的情感,尺木禅师词也不例外,他的词作充满着个人细腻的情感:清净闲适之乐与国破家亡之悲。
清净闲适之乐可见于《南乡子·山居》四阙。尺木禅师每天过着什么样的隐居生活呢?春光明媚,读完《黄庭经》,便上山采春茶,看到翠树上几只可爱的鸟在嬉戏,窜来跳去,惹得鲜红的花瓣纷纷飘落,宛如仙境。夏日炎炎,可山中却是清凉舒适,上一炷香,喝几碗茶,饭后悠闲地在山间散步,忽然云彩飘过山顶,花瓣上已是雨滴滑落。秋天到了,篱笆下的菊花盛开,也是上山栽茶的好时节,辛勤劳作直到月亮已升起,凉爽的秋风吹落一片片火红的枫叶。冬日里,他与山翁一起闲谈喝酒,屋内燃烧着木柴块,便不觉寒冷,屋外雪花飞舞宛如梨花飘落。“真个乐无涯”,山居生活是多么的闲适快乐啊,人间仙境莫过于此啊,尺木禅师在这里找到了安身之地和心灵的归宿。
国破家亡之悲与尺木禅师特殊的身世经历有关。清军入关后,身为皇室后裔的他,只能亡命天涯,四海为家。《忆秦娥·暮春过乌延登落星岩遇雪》中“伤心恐怕闻鶗鳺。看看又是音书绝,音书绝,昨日过了,清明时节”,又到清明时节啊,听到鶗鳺的叫声更觉伤心。我们知道清明节是祭祀祖先、逝去亲人的日子,而尺木禅师不但亲人音信断绝,无依无靠,连想去祭拜祖辈亡灵都不能。《菩萨蛮·冬至雨中早梅开值晚霁之作》中“城上击柝乌啼之,正是客子伤心时”,城头已有打更击柝的声音,日暮时分人们纷纷回家,而身为一个国破家亡的客子该往何处归去啊,连枯树上的乌鸦也为他悲鸣。家国之悲在尺木禅师的词随处可见,但是这份沉重的悲痛没有将他摧毁,他在寻山问水之中,参禅求道之间找到了归宿,“利索名缰不敢加”、“那管秦家作楚家”、“长啸一声惊世界”。尺木禅师放下了世俗的痛苦,找到了安抚心灵的精神世界,最后洒脱地看待这变迁的世界,淡然自适。
身为僧人的尺木禅师,其词作中必然有着和文人词不一样的精神内涵。仔细品读上面八首词,我们不难发现其词中佛、道交融的思想。
佛家思想对尺木禅师词的影响是鲜明的。首先从尺木禅师填词这一行为看,受到禅宗“平常心是道”[2]思想的影响,重视人的自我本性,给予教徒们更多的自我空间,身为禅师的尺木填词也就不足为怪了,将自己的禅门隐居生活写进词中。其次,对其词作的思想内容进行具体分析,《南乡子·山居》四阙,写了春、夏、秋、冬四季的山居隐逸之乐,“真个乐无涯”。词中伴随四季更替,不仅仅是情景事物发生了变化,作者的禅心也发生着变化。禅宗强调“顿悟”,9世纪神会第四代弟子宗密把“顿悟”分成四种:顿悟顿修、顿悟渐修、渐修顿悟、渐修渐悟。[3]《南乡子·山居》四首中,尺木禅师由追求“蓬莱”仙家不得,看到“茅屋萧萧三两家”,向往“寻常百姓家”,到最后的“那管秦家作楚家”的洒脱,可谓是“渐修”顿悟。佛家中“解脱”和“空”的思想在尺木禅师的词都得体现,“一炷清烟七椀茶”、“利索名缰不敢加”,在禅门的清净闲适生活中,尺木禅师忘却了俗世的烦恼,国恨家愁、皇权名利都随清烟飘去,一切枷锁都得以打开,自性解脱。《西江月·题小影》中“不用相中悬相,何劳空里凿空”,不禁让人联想到禅宗六祖慧能所作的偈语“菩提本无物,明镜亦非台”,便是佛家“空”的思想。《金刚经》中,佛启示众生“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万物皆空。[4]
同时,尺木禅师词也有受道家思想影响的印记。首先,词中充斥着大量的道教事物和术语。《南乡子·山居》四首中“黄庭”,指《黄庭经》,道家经名之一,讲究养生修练之道;“鼎内丹熟火慢加,有术点金传不传”,这描述的是道家炼丹以求长生成仙。《蝶恋花·泊舟西梁山登天门洞》中“谪仙”、“蛟宫”,被贬谪的仙人和龙宫都是道家的物象。其次,尺木禅师词也反映出道家清静无为和长生成仙的人生追求。尺木禅师隐居山野,过着粗茶淡饭,炼丹求仙的生活,便自得其乐了。不是苦行僧式的坐禅成佛,而是闲适的生活,“仙葩”、“蓬莱”也成为他向往的事物。到这里,我们不免疑问为何禅师的生活里夹杂着道家的成分,呈现出佛、道思想的交融呢?其实,这与当时社会的宗教环境有关。儒、释、道三教合一的思想,最初起于唐代,到了明代,出现以儒家学者为中心,众多僧人、道士共同参与,相互交游、相互影响,最终导致佛、道的世俗化和儒学的通俗化。尤其是在晚明,儒、释、道三教合一,更是成为一代思潮风气。尺木禅师生活在晚明清初,不免受到当时社会思想和风气的影响,所以他的禅修生活和精神思想里都渗入了道家的成分。他出家前本为明皇室子弟,必然受到传统的儒家思想影响,在他的《小草序》一文中,就透露出他欲学儒家治国平天下而不得,只能转为修身,参禅求道。援道入佛,佛道双修成为当时佛、道交融的普遍现象,因此尺木禅师词中出现的佛、道交融思想也就不足为怪了。[5]
由此可见,尺木禅师词中不仅渗透着其个人的山居之乐和家国之悲,还体现出他的佛、道交融的思想,我们还可以从中一窥当时的社会历史环境与三教合流的思潮。
[1]四库禁毁书丛刊补编册42·尺木禅师海天剩语一卷顺世语一卷[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5.
[2]吴平.名家说禅[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
[3]杜继文.佛教史[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
[4]郭朋.中国佛教思想史[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
[5]陈永革.晚明佛教思想研究[M].北京: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