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军华[山东大学外国语学院, 济南 250100]
犹太裔法国哲学家艾曼纽尔·莱维纳斯与萨特和梅洛·庞蒂是同辈哲学家,是胡塞尔与海德格尔在法国早期的主要传播者与研究者之一。他批判胡和海,旨在批判整个西方的希腊哲学传统。希腊哲学传统以存在论为第一哲学,强调“同一”“整体”“自由”“自我”“自主”,是西方的专制政治、霸权主义、经济危机和战争、生态危机等一切社会弊病的根源。借此背景他提出了自己的哲学观:即超越存在,走向“他者”,走向伦理。他希望通过捍卫一种基于人与人关系的前政治的伦理学来重建政治的基础,为世界带来真正的和平。从他的论述中我们不时听到希伯来哲学的回声。
莱维纳斯的哲学观可概括如下:“逃避存在”是其第一个哲学纲领;“伦理学”作为第一哲学是莱哲学的基本命题;“超越存在”代表了莱经过德里达的批判后,对自己哲学体系的反思和调整;“超越现代性主体话语”表明回应现代性问题,必须撬起现代性哲学的奠基之石“主体性”概念,由此才能彻底颠覆现代性。我们也可将其哲学看作是希伯来与希腊的一次对话。
1.走出自我,面向他者西方哲学从笛卡儿的“思”到胡塞尔的“意识”等都是以“先验自我”为首要确定性,最终难免陷入唯我论的泥潭中。海德格尔的“此在”强调“此在就在世界之中”,“此在”本质上是“共在”。但共在的生活是一种沉沦,人只有通过孤独才能回到自我的本真状态,最终还是回到自我意识,陷入唯我论之中。而莱认为存在的本质是面向他者,与他者相遇。他强调他者的相异性,最具代表性的他者是死亡和女性。海强调时间的现在,此在存在于现在之中,未来是此在的局限性;而莱强调时间的未来性,此在只有面对他者,接触他者的相异性,才能走向繁衍,走向未来,走向无限。
2.伦理学是第一哲学莱维纳斯批判海德格尔把存在关系优先于一切,以至于把人与人的关系都放在存在关系之中讨论,从而把“他者”同一,陷入唯我论。在海德格尔这里,自由优先于伦理。莱认为存在哲学是一种权利哲学,存在世界是经济世界,当“我”遇到“他人”,我们就触及生活世界的另一个纬度:伦理世界。莱要以他的“作为第一哲学的伦理学”取而代之。莱维纳斯批判整个西方哲学的存在论传统,而存在论传统的典型代表就是柏拉图的“理念论”和笛卡儿的“我思”,但他却在这两位哲人身上发掘出了“善”的理念和“无限”的观念来支持自己的哲学观。莱认为他人的脸是无限,是超越自我的具体体现。脸的本质是言谈、回应和责任。他通过对“脸”“言语”的分析进入了伦理的领域。
3.超越存在德里达提醒莱维纳斯:“存在”与“言辞”是同一的。若想超越存在,就必须找到某种语言形式,使之避开传统存在论的种种预设。于是,莱区别了“所说”(the said)与“言说”(the saying)。“所说”是存在论的诞生地,把持着我们的日常生活,而“言说”先与我们所说的语言,是人与他人的“亲近”。“言说”与“所说”的秘密道出了哲学的困境,哲学试图言说不可言说之物。“言说”的背后是对主体的阐述。与传统的、强调主动的、自我同一的主体不同,莱维纳斯的主体性是被动的、为他的,其特点在于责任中的“替代”。责任将我强迫地置于他者的位置,是自身完全处于“他者”的位置,就是“替代”。“替代”意味着我为“他者”承担一切。莱的主体性强调对“他人”的责任和对世界的责任,不仅仅是由痛苦和牺牲构成的,更是丧失“自我”。莱提醒人们,在对“他人”的责任中丧失自己就是发现自己的真正意义。如果说“我思”被笛卡儿认为是主体的特征的话,那么“我在此”(here I am)则是莱式主体概念的最好解释。“我”这个词意味着“我在此”,为任何人与任何事承担责任。
4.超越现代性主体话语从主体哲学的发展线索来看,现代性的主体哲学从笛卡儿的“我思”,到霍布斯的现代个体主义把个体看作是自利的,人与人之间是战争状态的,到卢梭用“公意”这个概念为霍布斯的“个体”组成的公共体加上一个公共的纬度,同时也是一个道德的纬度,到康德把卢梭的那种外在化的“公意”,通过他的实践理性内在化为理性自身的要求,并由此提出道德律的概念,但康德的道德哲学强调“自律”,他还是基于“我”来理解道德律,基于尊重我自己的理性来尊重“他人”,无法遇到真正的“他人”。
在主体问题上,莱维纳斯认为马克思哲学对“他者”问题有重大贡献。马克思提出“人的本质并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马克思对于人的社会关系的理解,不仅超越了近代个体式的主体观,也超越了黑格尔式对“他者”问题的思辨认知。马克思强调人的社会性与莱维纳斯强调的人的伦理关系先于存在关系有异曲同工之妙。
20世纪以来,对主体哲学的批判比比皆是,其中以海德格尔的批判最为彻底。海德格尔认为:“在人本主义中,对人的本质的一切最高度的规定都不能实现人的专属的尊严。在此意义上,《存在与时间》中的思就是反对人本主义的。”近代人本主义的问题在于到处都是“脱出了存在的真理,人作为理性的生物到处围绕着自己本身转圈子”,这样人就使自己成了孤立的灵魂、意识和心理生活,与周围的世界脱离开了,这正是现代性主体观的症结所在。海德格尔认为现代世界的问题就是人对存在的陌生性,以及无家可归的状态。
莱维纳斯赞同海德格尔对于现代性这种无家可归状态的论断,但坚决反对他把人的意义还原到存在中去。莱认为要克服这种陌生性和无家可归的状态,并不是把人还原到存在中去,而是像圣经中说的,人原本在大地上就是寄居的,就是陌生的;但“人们在陌生的状态中相互寻找”。这就是莱维纳斯的“他者的人本主义”。
总之,“存在”与“他者”的对立是海德格尔与莱维纳斯的根本对立,其背后暗含的是希腊与希伯来的对立,是自然与神圣的对立。莱从存在论到伦理的道路是艰难的,他的哲学实践在西方希腊哲学传统中就是“他者”。在一片哲学终结的叫喊声中,他指出如果西方能够开放自己,“向超越存在之外的他性和超越开放”,那么哲学将能走向“重生”。
莱维纳斯的“他者”起于他的希伯来背景,但“他者”远不限于希伯来传统,我们期待着这“希腊的世界”中有更多的东方圣人和贤者的身影的出现。对于一种固步自封的哲学,丧钟的敲响为时不远。对于永远接纳人类众多智慧传统的哲学来说,哲学将生生不息。本文的第二部分讲孔子“仁”的伦理思想,来回应莱维纳斯对哲学的“他者”的呼唤。
孔子的伦理思想的核心是“仁”。《中庸》中说:“仁者,人也。”“仁”,从人从二,其本意就是二人,指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孔子把“仁”作为他的思想体系的核心,实际是就是以人为核心。《论语》中记载:“樊迟问仁。子曰:‘爱人。’”“爱人”是孔子的“仁”的精神实质。孔子的爱人之道就是推己及人,也即孔子所说的“忠恕之道”。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忠”字在孔子这里指: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对其他人所承担的义务,应当尽心去做。孔子说:“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曾子曰:“为人谋而不忠乎?”孔子说:“爱之,能勿劳乎?忠焉,能勿诲乎?”子曰:“言忠信,行笃敬。”
“恕”字的意义如下:“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子曰:“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能近取譬”就是能够以切近的事情或行为作为范例,一步一步地实行“仁”。“近”字可以有两种解释:一种是指自己,即以自己的感受来推己及人;第二种解释是指同自己最亲近的人。“能近取譬”的意义就在于以孝悌等道德为基础,由爱家庭成员及其他亲近之人扩展到爱一切人。
总之,孔子的伦理思想以“仁”为核心,以“孝悌”为根本,以“忠恕”为方法,以“复礼”为目的。
莱维纳斯的“他者”伦理哲学是对西方传统哲学的转向,对中国传统儒家哲学的“亲近”。首先,两者都极其重视伦理。莱把伦理哲学作为第一哲学,中国传统儒家哲学本身就是一种伦理型哲学;其次,两者都极其重视“他者”。莱强调存在的本质是面向他者,与他者相遇,聆听他者,服务他者,为他者的一切负责。孔子说:“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强调要尽心尽力完成对他人的义务。子曰:“克己复礼为仁。”就是要达到一种纯洁的爱人、利人的“仁”的境界;第三,两者伦理的背后都能听到宗教的声音。在莱维纳斯伦理的背后可以听到希伯来的宗教声音:“我在此”(here I am)为任何人与任何事承担责任;子曰:“天何言哉……天生德于予。”儒家把伦理等同于天理,强调“天人合一”“天人和德”。
莱维纳斯与孔子思想的“亲近”却并不相同。首先,对传统哲学的态度:莱的“他者”伦理哲学是对西方传统存在论哲学的批判,而孔子的“仁”的伦理思想则是对传统(夏商周)礼乐文化的选择性继承与发展;其次,伦理哲学的出发点:莱的伦理哲学的出发点是“他者”,他强调“他者”的相异性,“他者”不能同一为“自我”,责任将我强迫地置于他者的位置,为他人和世界负责。而孔子的伦理的出发点是自我,“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强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强调推己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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