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毕飞宇在《玉米》中以全知全能的视角真切地展示出了一个个匍匐在男权社会下同生活困境奋力抗争的女性身影,她们无一例外地走入了“万艳同悲”的毁灭之路。“玉米”作为作家塑造的最理想的农村少女,参与到了这场权力和欲望的追逐,体会到爱情的绝望,经历了尊严的毁灭。本文仅从女性群体沦陷事件中挑取“玉米”作为典型形象展开论述,探究一下玉米的灵魂因何变异、沦落。
关键词:毕飞宇 《玉米》 女性观
一、 女性虚假权威的崩析
作家在《玉米》中建构了两个权威人物形象。王连方作为村支书,是作家浓墨重彩塑造的男性权威代表。他将村中妇女视为自己的“妃嫔”,肆无忌惮地侵犯女性,权力在他手中成为了肮脏的纵欲凭借,俨然是一位“土皇帝”。玉米作为村支书的长女,是作品中女性权威的代表,虽没有实质的政治权力,但权威性却因自己的能力而彰显,由于母亲施桂芳懒惰不持家,玉米成为家中七姐妹的掌权者,她勤劳、好强、顾家、工于心计,是村里妇女效仿的对象,有与父权抗衡的潜意识。
毕飞宇借小八子的降生展开叙事策略,开篇便写到父女权威的对峙,具体表现在——“话语的阻断”。“任劳不认怨”的玉米意识到父亲的偷情行为,以沉默替母亲鸣不平,话语阻断中流露出对王连方人格的强烈鄙视。小八子的降生让玉米如获珍宝,她将压抑许久对父亲的怨气转化成行动力,抱着弟弟来到与父亲有关系的女人门前给她们难堪。这虽是女性对男权的一次精彩反抗,但实际上并没有真切地击中男性。依照摩尔根对文化和历史的解释,父系继嗣是导致父权制对女性束缚的主要原因。玉米拿弟弟小八子作为女人之间抗衡的筹码,便无意识地认同了“男尊女卑”的界定,在肯定弟弟价值之时,同时也模糊了自己连同其他姐妹存在的意义,“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对话终究没有说服力。非正式的权威对峙更像是女儿对父亲的撒娇,对父权的抵触不过是替母亲伸张正义,去夺回男权下被其他女性占有的一部分位置而已,并没意识到打破男权统治的必要性。作家借斗争对象的偏移揭示出几千年来狭隘的“父权制妇女观”。小说中写道:“女人活着为了什么?还不就是持家。”似乎女人生来便劣于男人,其职能也只限于生儿育女和操持家务,在社会政治经济生活中没有任何地位。玉米的自我意识也囿于此,在父权统治下,玉米的沉默和依附无疑是“无声的反抗”,一种变相的妥协,女性在与男权对垒中完败。
政治权力就像风一样转瞬即逝,当从身边穿过时,失势的人便只好打冷颤地伫立。王连方因破坏军婚东窗事发被革职,失去了父权的庇佑的玉米一时间无法找寻到解救家庭困境的道路。诚然,玉米此时有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失落感,之前营造的权威和辉煌亦变得虚空。但尽管玉米在寒风凛冽中瑟瑟发抖,却未曾输掉半分气势,小说写到她给母亲炒瓜子,让她吃给别人看,要不失尊严地活给别人看!玉米的好强极富韧性,看似无坚不摧,但随后接连遭遇的两次大事件却无情地捣毁了这座钢铁堡垒,她被残酷的现实灼成了一堆废墟。
对玉米的第一次打击是:玉秀、玉叶被轮奸。失去贞洁的姐妹俩在夜风的吹拂下就像两个摇摆的“稻草人”,没有强大父权庇佑的女儿们霎时沦为报复的对象,剥去了政治话语的权威性后,人性裸露出来了相互蚕食的兽性。外在的侵略可以使人奋起反抗,但内心的创伤却更让人郁郁难平。紧接着,作家便给玉米以第二次重击:即彭国梁对玉米的抛弃。正当玉米经历家中不幸之时,却意外地接到了远方恋人的来信,这封信只说了一句话:“告诉我,你是不是让人睡了?!”女性对爱情的美好憧憬被恋人愤怒的质问无情地打破,无助的玉米大胆回信直白的写道:“国梁哥,我的心上人,我的亲人,你是我最亲最爱的人。”可是这番诉衷肠换回的却是彭国梁寄回的装满两人以往书信的包裹,纸一般的爱情触手即破。作家还原了几千年来儒家文化统治下的封建伦理观,在男权社会的话语中,“贞洁”作为象征符号远远大于女性生命的本真价值,这无疑是腐朽的封建伦理下男权对女性的压榨,玉米成为了“被观看”、“被质问”的对象。面对昔日恋人,她无力地又一次与男权进行妥协。
从不觉醒的沉默对抗到袒露心声的表白,玉米的行动力愈发变强,但结果却都是在男权控制下无意义的挣扎。现实的困境解构了叙事中赋予玉米的模范、权威性。“树倒猢狲散”的冷漠现实既强化了对权力趋之若鹜的同一性,也暴露出了所谓女性权威的内在虚假本质。
二、从父权制转向对权力的认同
王连方在女儿们被侮辱后未发一言,合法权威的丧失使得他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作家借助父权崩塌的事件极度弱化了王连方在文本中的地位,将话语权和决策权让渡到女性手中。玉米作为家中的擎天柱,在意识到父权的软弱、荒芜之后,试图破茧成蝶,力挽狂澜,赢回家族的声望。她体会出“话语的合法性”的问题,即在权时说什么都是合法、合理的,是不容置疑的。无权时,流言纷飞足以湮没真实。她认为,若想压倒流言、改变自家命运就只有依靠一定的“权力”。
玉米没有进行过自我反思,而是利用身体去换得他者庇佑,并以此完成自我夙愿,女性存在的劣根性暴露无遗。正如小说中说到“天大的本事也只有嫁人这么一个机会”。 既然父权的羸弱已不值得依赖,玉米毅然投入到婚姻这座围城中去,她首先打破了与父亲沉默的窘境,主动提出“王连方,给我说个男人。不管什么样的,只有一条,手里要有权。不然我宁可不嫁!”布尔迪厄曾说“爱情除了促使她们摆脱男性统治外,无论在最普遍的形式上还是在最异乎寻常的形式上,都为她们提供了一条社会升级的道路,这通常是唯一的道路,而最普遍的形式是婚姻,在男性社会中,她们借助婚姻从低处向高处攀升。”玉米如愿以偿的嫁给了革委会副主任郭家兴,此刻玉米心理是“刀子没有两面光,甘蔗没有两面甜……过日子不能没有权。只要男人有了权,玉米一家还可以从头再来,到那个时候,王家庄的人谁也别想把屁往玉米的脸上放。”当玉米在郭家兴面前扒光了自己,因功利主义献身权力时,她的人格已经极度扭曲,曾经的心高气傲转眼成空,异化的心被仇恨和虚荣的利益填满。
玉米的成长轨迹是从父权制的依附者转为权力追逐者的过程,由被动的受制者到主动出击的转变,其实质是价值观逐渐明晰化的结果。女性自恋地通过捷径去分得男性权力下的一丝光芒,典当肉体和灵魂来换取男性权力庇佑的做法,无疑是自我意识不完全觉醒后的一场牺牲。玉米在膨胀的权力欲望驱使下,甘心物化为男性的玩偶,用身体交换郭家兴手中的权力来维持家族虚荣感。畸形的家庭模式中,夫妻关系就如同妓女与嫖客,令人痛心、鄙夷。原始情欲下隐含的是女性无能的社会能力和不觉醒的自我意识,无价值的寄生虫式生活终究是人性贪婪、堕落的退化的显现。
三、 利益最大化下灵魂的变异
苏格拉底认为“一个幸福的生活是由一个自由的人来过的生活。”捆绑在权力上的玉米着实成为了欲望驱使下备受役使的空壳,自愿用一生自由交换几分脸面,这无疑是与心魔进行的一场得不偿失的交易。其实,权威不过是时间坐标上呈现出的短暂映像而已,固执的在虚假权威中找寻自己所依托的价值,人生便呈现出荒诞性。当无独立意识的存在遇见人生境遇的相对虚无时,二者便会模糊彼此的界限。在毕飞宇笔下,卑微的女性以沉默的姿态应对苦难,失语地控诉着。玉米固执地依靠脆弱的世俗权力重振生活的尊严,最终在虚无的轮回中走进自己和他者眼光建构的地狱禁室中去。
作家除了塑造玉米对权力追逐的政治维度外,还极力展示了家庭伦理维度,即玉米与玉秀这对“前世冤家”的姐妹关系。玉米嫁给郭家兴后,便开始紧锣密鼓地着手自己和家人的工作,聪明的玉秀成了玉米振兴家族大业的一枚棋子。玉米一方面想帮助玉秀,另一方面她又绝对不容许玉秀自行主张,但控制住一颗拥有自由灵魂的棋子毕竟是个难事,当玉米识破郭家兴的儿子与玉秀的暧昧关系时,为了维持原有的家族伦理,她选择冷静地告诉郭左玉秀曾被强奸过。玉秀的青春躁动被玉米无情地扼杀在萌芽之中,失贞秘密的泄漏,无疑是对玉秀的“二次伤害”,这一句话使得郭左下定决心去侵犯玉秀的身体,可以说,玉秀的怀孕乃至死亡事件,玉米都难脱干系。
约翰·密尔认为,“无论作为统治者或者作为公民同胞,人类倾向于把自己的意见和意向当作行为准则来强加于他人。”如果说,玉米嫁人是权力附庸后的人格扭曲,那么她对亲妹妹玉秀的一系列伤害,更彰显出人性的变异。玉米在玉秀奄奄一息时,果断剥夺了她看一眼自己孩子的权利,并对玉秀说:“死了,扔在茅坑里头。——你能生出什么好东西来!”玉秀死后,玉米突然涌起一阵绝望,流出眼泪,捂上脸,咬着牙齿说:“脸都给你丢尽了”。似乎“面子”远大于一颗鲜活的生命,这眼泪中究竟有几分是为情谊而流?又有几分是对自己心血付诸东流的惋惜而流?当姐妹情抵不过一场虚荣的博弈时,有恨无爱的灵魂极度卑劣至极,玉米的人性至此已泯灭。
四、结语
一个人只有当她撇开那些“我们”的豪言壮语,直观地看待自己作为一个孤独的人的行为时,她才会开始萌生一种由内而外的责任心,才会意识到人格独立的必要性。玉米对“权”“利”的追逐在本质上是一种自欺,对物质欲望的渴求压抑了精神的自由感。毕飞宇对玉米走向人格、人性的堕落之路,既有怜悯又有批判,通过玉米的经历映射出女性集体的生存困境和精神贫乏,余音绕梁之际我们不禁探究其背后的现实性。
参考文献:
[1]毕飞宇:《玉米》,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
[2]苏珊.S.兰瑟:《虚构的权威》,北京大学出版社
[3]李银河:《女性主义》,山东人民出版社
作者简介:宋美慧(1990.8-),女,黑龙江宾县人,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