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红拂夜奔》以现代理性烛照古代,以历史传说印证当下经验,穿透历史的雾瘴直达生存的本真,挖掘出了人类从古至今的被奴役的生存状态,以及无法摆脱奴役的绝望处境,并以“游戏”的自我超脱方式实现了对精神奴役的抗衡。
关键词:《红拂夜奔》 奴役 逃离 游戏精神
再读《红拂夜奔》,感受到了一个游戏的面具下无比绝望的王小波。有人说《红拂夜奔》写的是历史的一种,然而笔者认为,《红拂夜奔》写的就是我们的生活,正如王小波在《黄金时代》的后记中写道:“我相信读者阅读之后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这个主题就是我们的生活;同时也会认为,还没有人这样写过我们的生活。”①在先锋作家纷纷向新历史主义思潮献媚的当代写作中,在历史被几近相同的言说方式悬挂于真空之中,只有王小波在颠覆了历史之后表达了立场并且展露了抗衡的勇气,他真正地将当下经验在历史那里取得了印证,在生气勃勃的游戏中传达了思想的重量,从而摆脱了新历史小说的失重感。这份无比宝贵的思想重量,笔者认为首先来源于王小波对人类生存奴役状态的清醒而深刻的洞见。
在小说的古代叙事中,主人公红拂和李靖的一生都在试图改变自己的人生。李靖年轻的时候满脑子改变世界的鬼点子,搞各种不切实际的发明,但是贩卖理想只能害得他被认为是装神弄鬼,拉到衙门里去挨板子。要想在物质世界中生活下去,李靖只有靠装点小流氓才得以为生。本来李靖可以像其他人一样在黄泥街里做一辈子不称职的混混和堂吉诃德式的理想家(事实上,王小波早年也将自己定位成堂吉诃德式的人物。李银河说她在认识王小波之初,“他就爱自称为‘愁容骑士,这是堂吉诃德的别号”②),可是他偏对城墙里的世界感到好奇,有着要改变人生的欲望。后来李靖做了大唐的卫公,带兵打仗还设计了长安城,但是他忘记了是“领导上”赋予了他创造的权力,长安城始终是皇上的,不是他设计者李靖的。处于被奴役地位的人永远谈不上真正的拥有,即使是理想,在权力的界域内也是被利用的。一个人要想有用先要学会无用,这让人想起了老庄的无为是非观:“不夭斧斤,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庄子·逍遥游》)所以李靖晚年佯装痴呆,一面以入世的装扮继续在“领导”那里发挥能量,一面以出世之心自我安慰、自我超脱,这是古代文人知行歧出、一体两面的鲜明象征。
这里引出了小说的一个重要主题——奴役。古今中外,从鲁迅到卡夫卡,奴役似乎是人类的永恒处境,而奴役又总是与权力结成共生性话语。王小波在小说开头便一语道破我们的历史和当下生活的本质:“领导”这个词自古有之。领导这个词意味着太多:权力、体制、制度、独裁等。在小说里,领导的力量渗透到了人们生活的每一个方面,每个人都可能是“领导上”的眼线,“领导上”的突发奇想规定着人是“细腰”“大脚”还是“长手”。“领导上”的选择甚至引导了一个民族的文化发展方向(有关风力长安、水力长安还是黄土长安的选择,实际上象征着人类三种文化的可能性发展轨迹)。有学者将人类文化分成海洋文化、游牧文化和农耕文化,并认为海洋文化产生了自由和商业,游牧文化产生了剽悍和落后,而农耕文化是一种黄土文化,它盛产粮食的同时也盛产了顺民。它让我们脚踩大地面朝黄土,也就是要我们面对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的现实,不要看着天空想入非非,给社会制造不稳定因素,小说中身处现代的主人公便处在这样的境遇中。
假如说在小说的古代叙事中,奴役者以“领导上”的形式出现,那么在现代,奴役就以更加隐性的方式出现在王二的生活里。从小到大,外界对王二的评价始终是:“王二,你也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怎么就是和别人不一样。”作为一个体制外的游离者,王二周围的人似乎身负使命要将他拉入“正常人”的轨道,于是就有人用不可思议的热情劝他结婚生子,让王二与一个女人“合居”,似乎每个人都是某种权力者安插在王二生活中的眼线。
王二希望证出费尔马定律,借此成为“人瑞”。在不合群和渴望改变生活这两方面,王二就是现代的李靖;但是和李靖不同,现代平庸的生活方式注定了王二不会“装神弄鬼”,不会像李靖一样带着面具和铁阳具开会、打仗,王二真实地活着,所以就只能绝望地活着。王二用十年时间证明费尔马定理却无法发表,几乎成为一种绝望的人生姿态的象征。王二以为证明了定理就能成为“人瑞”,却最终成为一个笑柄,被别人牵着鼻子走。因为“领导上”始终都存在,在“领导上”的视线内,一切自主活动都被操控,人只能等待着被打上某种烙印,成为某种“领导上”需要的角色。奴役分为他役和自役,被一切他者奴役的王二最终必然走向自役,因为在奴役中“生活是无法改变的”,所以他必须“强忍着绝望活在这个世界上”。“强忍”,这似乎是人在清醒之后最有勇气的存在方式了。
这种生存和精神的被奴役状态也许只有知识分子才能有最切身的感受。知识分子作为社会文明成果的实际创造者本应是一种自在自由的创造主体,但是这大概只在知识分子的乌托邦想象中存在,因为只有权力者才能最终决定知识分子的社会价值和创造成果的实际功用。就像小说中,李靖作为一个发明家和数学家,并不能决定自身的价值和走向。从根本上说,他是一个理想的悬置物,等待“领导上”的判决。最终,他的发明才能使他做了一个将领,而不是贡献于纯学术。费尔马定理即使被王二证出来了,也会成为永远的理想的悬置物。这是王小波对人类生存奴役状态的深刻认识,也是对权力话语的深刻讽刺。
奴役之下,逃离是人的本能反应,因此“逃”成了小说的另一主题。但是,奴役的无处不在决定了逃离的不可能。红拂的一生都在试图逃离,年轻时逃离杨府,逃离洛阳;年老时又想逃避活着,企图自杀。红拂剪断三丈长发,隐喻着她对自我束缚的逃离。但是剪断了长发却要带着假乳房、假屁股,把牙齿涂黑,才能在人群中得到立足之地。不管逃到哪里,人都要带着面具生活,因为人永远承受着他者的奴役,这种奴役来自体制,也来自他者的目光、舆论,甚至是表面的善良。在小说的最后,作者对人性的善恶论提出了质疑,笔者认为王小波是想告诉我们人的本性非善非恶,而是奴役他人的欲望。
红拂最后试图自杀一章是小说重点书写的部分,因为这个部分宣告了一个最大的荒诞事件,就是人在奴役之下自杀的失败。红拂意图自杀的原因并不是人们所吹捧的“殉节”,或是因为李靖死了、生活无趣,而是恐怖于即将到来的被奴役的生活方式。因此她的自杀,是对奴役的逃避。但是,在一个“景观社会”,人不可能按照自己真实的意愿静悄悄地死去。在他者的目光和言语中,人无力掌握自己的生死。在权力者的意愿下,死也会被利用,被赋予某种莫须有的意义。最终,只是因为“有点想不开”而意图自杀的红拂像一个被精心包裹的“牺牲”被搬上了祭台,个体的死亡成为了一个万民仰视的华丽仪式。更可笑的是,还有一些别有用心者在她的死上占便宜,甚至包括红拂的女儿。女儿救下自己的母亲带到自己开的妓院当妓女,把这说成是“废物利用”,这不由得让笔者想到当下名人后代纷纷撰写“回忆录”,一边声泪俱下,一边把“冥币”往口袋里塞的现实。王小波的影射功力真是令人叫绝!
现实的“奴役”无法摆脱,精神家园无处可寻,自由理想不可实现,那么人只能“自我超度”。“自在游戏”就成为王小波摆脱精神奴役、实现“自我超度”的方式和坚持的立场,成为他从一切“他者预设游戏”中退出后找到的最终立场,也是他向这腐朽的世界宣战的出发点。正如作家本人所说:“严肃文学是一种游戏,它必须公平”,它要可以“激怒古板的读者”,也必须隐藏了什么,让“有诚意的读者最终会有所得”③。要让小说有趣并不难,难在为思想的沉重、历史的矛盾赋予“有趣”的思维方式、言说方式和想象方式;从这一层面上来说,“有趣”成为了王小波的写作策略和“标准”,也成为他对现实绝望之后唯一可以获得暂时性解脱的救命稻草。
但是“游戏”,假如只对写作而言的话,是快乐的,但对于人生来说则是虚无的。王小波用“游戏”的语言说着“游戏”一般的人生,这本身就是一种悖论,注定无论言说还是人生都无法真正轻松或是真正沉重。所以在小说的最后,王小波留给我们一段无比揪心的话:“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件事能让我相信我是对的,就是人生来有趣,过去有趣,渴望有趣,内心有趣却假装无趣。也没有一件事能证明我是错的,让我相信人生来无趣,过去无趣现在也无趣,不喜欢有趣的事而且表里如一。所以到目前为止,我只能强忍着绝望活在世界上。”④“有趣”,也只是王小波强忍“绝望”的一种无可奈何的方式罢了。
所以,王小波在《红拂夜奔》这篇小说中,挖掘出了人类从古至今的被奴役的生存状态,以及无法摆脱奴役的绝望处境,并以“游戏”的自我超脱方式实现了对精神奴役的抗衡。
① 王小波:《黄金时代·后记》,见《黄金时代》,华夏出版社1994年版,第429页。
② 李银河:《浪漫骑士·行吟诗人·自由思想家——悼王小波》,《新闻出版交流》1998年第6期。
③ 王小波:《怀疑三部曲·后记》,见《王小波研究资料(上)》,韩袁红编,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8页。
④ 王小波:《红拂夜奔》,北方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246页。
作 者:吴晓莉,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2011级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赵斌 E-mail:mzxszb@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