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只与愁为伴,七载尝从闷里催”

2013-04-29 00:44甘华莹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3年6期
关键词:愁情女性

摘 要:沈宜修是明末清初吴江闺秀词人的代表,她的词作呈现出格调清雅、秀美流丽的艺术特点,然而她看似平静恬淡的生活实则满怀深愁,以至于感叹“半生只与愁为伴, 七载尝从闷里催”,那么她的愁情究竟因何导致?现从夫妻别离的思愁、亲人离世的伤愁、家族渐衰的悲愁三个角度挖掘沈宜修词中以“愁”为主要内容的原因。

关键词:沈宜修 愁情 女性

沈宜修(1590—1635),字宛君,山东副使沈的长女,著名戏曲家沈的侄女。沈氏与叶氏俱为吴江的世家望族,沈宜修自幼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且聪颖敏慧,工于诗词,丈夫叶绍袁对她既眷爱又赞赏,“伦则夫妇,契兼朋友”{1},一门风雅,“吴中人艳称之”{2}。然而,在沈宜修的词作中却满是郁郁的愁情及淡淡的忧思,闲愁别恨伴随了她一生,翻阅她的词作,愁情怨叹的作品居多,正如刘仲甫《读叶仲绍午梦堂集感赋》道:“夫人丽匹才子,且早副六珈,推以恒情,宜无所恨,顾《郦吹》集中多作恨语。”{3}现从夫妻别离的思愁、亲人离世的伤愁、家族渐衰的悲愁三个角度挖掘沈宜修词中以“愁”为主要内容的原因。

一、夫妻别离的思愁

沈宜修十六岁时嫁与叶绍袁为妻,这桩天作之合的婚姻既符合门当户对、男才女貌的外在条件,又满足了两人在情感与艺术上的心灵结合,时人艳羡“琼枝玉树,交相映带”{4}。然而婚后,还未来得及细细体味夫妻间的快意与幸福,两人就面临着别离,叶绍袁返回了养父袁黄家里专心学习,攻考科举。之后三十年的时间里,他或为功名科举在私塾里学习,或因仕官漂泊在外,夫妻相聚的时日并不多,叶绍袁在《亡室沈安人传》中痛悔道:“与君披对,经年无几日耳。甚且腊尽年除,尝栖外馆。我岂无情,疏越至此,庭慈义方,不敢违戾,结缡以来,君所知也。”{5}新婚的妻子沈宜修很少感受到绍袁的安抚与慰藉,虽过着宁静恬淡的生活,却承受着丈夫宦游所带来的孤单和寂寞。因而流露出对丈夫刻骨相思之愁的词在其全部词作中占了相当的比重,这些锦词丽句,无一不包含着沈宜修的千缕愁情,如词作《院溪沙·和仲韶寄韵》云:“春事阑珊可怨磋,愁看柳絮逐风斜,碧云天际正无涯。 莫问燕台曾落日,休怜吴地有飞花,春风总不属侬家。”时值春期,她面对逐风的柳絮、天际的碧云,愁绪顿生,对丈夫的思念之情也愈加浓烈,感叹春风总不属于她,是一种无法与丈夫相依相守的无奈与忧伤。

沈宜修饱受着相思的煎熬,丈夫不在身边,她只能独自在陌生的夫家开始生活。婆婆冯太夫人严谨苛刻,宜修与她的相处十分不易,胞弟沈自征记载道:“每下气柔声,犹恐逆姑心。迨复夫儿女林立,姑少有不怿,姊长跪请罪,如此终身。”{6}冯氏是个只有独子的寡母,如若没有她的许可,叶绍袁是不能睡在沈宜修房中的,这也是为何夫妻二人的第一个孩子是婚后五年才出生的原因。此外,冯氏担心宜修的写作爱好会分散她的家内职责,耽误丈夫的科举,便禁止沈宜修写作,甚至暗中派遣家中的婢女探视,“云‘不作诗,即悦;或云‘作诗,即形诸色,君由是益弃诗”{7},沈宜修连借助文字来排遣心中的抑郁都无法满足,她只能在清宵夜阑时暗自哭泣。

以男性为中心的封建社会,女性被困守在与外部世界相隔绝的家庭之中,漫长的离别和等待长期折磨着多愁善感的闺中女子,帘拢遮蔽的深闺是幽深孤寂的,思恋丈夫、盼望丈夫的早归,无时无刻不融化在宜修的词作中,丈夫离家去追求功名,夫妻长相守的誓言在现实面前无法实现,自己只能独自咀嚼无尽的怅惘和痛苦。

二、亲人离逝的伤愁

沈宜修与叶绍袁的婚约是吴江五大名流家族中最显赫的两个家族结合的小分支,宜修的娘家也在松陵,但她婚后很少返回娘家。沈宜修的母亲顾氏于她七岁时就离世了,父亲常常不在家,养育她长大的姑母也离开了,闺中密友表妹张倩倩早逝,娘家再也没有可以让她亲近的人了,家人的死亡和离别让她独自面对着孤独与寂寞。死亡一次又一次地降临于她的身边,使她脆弱而敏感,至亲至爱都进入了坟墓,1635年,她也与世长辞。

沈宜修与表妹张倩倩自幼感情甚笃,这对表姐妹相伴长大,直至各自出嫁,沈宜修成了叶家的新娘,而倩倩嫁给了沈宜修之弟沈君庸,成了宜修的弟媳,后来倩倩生有三子一女,却都不幸早夭。在丈夫叶绍袁的同意下,宜修将自己出生三个月的愛女小鸾送给了倩倩养育,这种领养的方式无疑更好地证明了两人深厚的情感。1627年,当沈宜修陪同丈夫前往南京赴任武学教授时,收到了倩倩的死讯,这位亲密的表妹去世时年仅三十四岁,这让宜修再一次深刻地感受到了人生的无常与生命的脆弱。

为人父母爱其子女,在沈宜修的一生中,她育有八男五女,然而由于家族的近亲婚姻导致子女或早夭、或体质单薄,她目睹了爱子爱女相继夭亡,其间的痛楚难以言喻。八儿早夭,其长子叶世因科举应试贿赂公行而被弃,二子叶世在应试中呕血而死,年仅十八岁,三子叶世求仕心急而沉疴不起,二十二岁去世,大女儿叶纨纨因父绍袁在其婚姻择配上的失审,以致女儿抱恨终身,三妹小鸾去世后,回娘家哭妹,伤痛至极而亡,年二十三岁。而小鸾于婚前五日,未嫁而卒,年仅十七岁。小鸾自幼擅长诗歌,母亲昵称小鸾为“小友”,姐姐的不幸婚姻终究是影响到了她,致使她在婚前五天抑郁而终,虽聪慧美丽,但终究是红颜薄命,作为母亲的沈宜修,对此更是痛彻心扉,悲痛之情难以言表,这种断肠泣血的哀痛不断地徘徊在她的内心世界里,至爱的离去,也带走了她在人世间的留恋。其《忆秦娥·寒夜不寐忆亡女》悲恸不已地道出了自己的哀伤:“西风冽,竹声敲雨凄寒切。凄寒切,寸心百折,回肠千结。瑶华早逗梨花雪,疏香人远愁难说。愁难说,旧时欢笑,而今血泪!”词人满腔悲怆难以言说,回忆起爱女昔日欢笑的情景,如今只有泣尽继之以血。《江城子·重阳感怀》《玉蝴蝶·思张倩倩表妹》等词作,也都是围绕着她身边的亲友和子女的创作,带着一种神伤心死的悲伤心境,字字血泪,声声泣下,传递的是对子女、亲人亡故的极度悲痛。

三、家族渐衰的悲愁

叶氏是吴江地区一个绵延长久的显赫家族,叶绍袁的父亲叶重第是万历十四年进士,为官廉洁,他虽不是叶家最富有的,但他也传给了绍袁至少一千亩的土地,后来在绍袁手上锐减至不到两百亩,可见家产式微衰弱。由于叶重第的过早亡故,孤儿寡母无法维持旧有家产,叶家的“强宗悍族”毫不留情地侵吞了绍袁这一支的财产,多次家族内的财物纷争已显示了叶绍袁在家族中的不稳定地位。在给子女安排婚配时,叶绍袁并没有与更大的叶氏家族联姻,取而代之的是与自己养父袁黄的孩子或宜修家族的后人联姻。

沈家是书香世家,宜修的父亲沈珫,虽曾官至山东副都御史,但为官清廉。宜修出嫁时,沈“袱囊木椟而往,贽脯不具,无以籍称宦门送女者”{8}。不管怎样,沈宜修还是带来了相当数量的嫁妆,但嫁入叶家之后,境况变得十分糟糕。叶绍袁的《自传年谱》中,提到了宜修变卖嫁妆:1626年,得40两银子;1629年,得27两银子。宜修带来的嫁妆慢慢地消耗殆尽,在她病入膏肓的时间里,家中“药饵倾囊,箱无余衣,匣无存珥”,而宜修亡故时,“一切营丧治殓,悉资亲友成之”。绍袁打开家中的钱盒时,他看到一堆与诗歌混在一起的当铺收条,除了一些碎银子外,家里已没有任何现金了。因而绍袁哀叹:“人亦安知我之与君,贫焉至此。昨来索君棺价者,迫未有应,即生垢厉,嚣嗽不止,余惟有号泣彷徨而已。”{9}

沈宜修掌管着家业尽心竭力,劳瘁不堪,“上事下育,勉力拮据,融融泄泄,不以动冯太夫人心”{10}。宜修不忍心将家中的境况告诉婆婆。情感上的孤独,经济上的忧愁,使她陷入难以自拔的愁郁之中,其词《桃源忆故人·思倩倩表妹》“盈盈一水同吴越,愁看东风吹歇。世事浮云升灭,休问凉与热”,家计的萧条日益消磨着她细腻敏锐的情感,使其变得成熟而内敛。“休问”一语道出了世情冷暖自知的无限悲凉之意,周遭的环境与个人的生活体验给予了她太多的复杂感受,在怀恋表妹倩倩的思情中又见无奈而悲哀的愁情。叶家财政日益拮据,宜修不得不从闲适的诗词唱答中回归现实的生活问题,沈宜修在与胞弟沈自征的信中倾诉着自己满怀的深愁:“从夫既贵,儿女盈前,若言无福,似乎作贱,但日坐愁中,未知福是何物,此生业重,惟有阪向空王以销之耳。”{11}尽管生活并不宽裕,但宜修对于需要帮助的亲友,总是乐于伸出援助之手,“我贫犹能支吾,彼无控死耳。我故不忍其饥寒死,然亦不责其偿也。”故她死后,“脾女哭于室,憧仆哭于庭,市贩哭于市,村岖、农、父老哭于野,几于春不相、巷不歌”{12}。

“随便翻开一部妇女作品集,便有许多诉愁之作映入眼中,作者的情感仿佛套在一缕缕愁思织成的愁网中,愁情虽然时浓时淡,间或也可以潜伏起来,但终究萦绕在心中,从未消失。”{13}沈宜修所经历的哀愁与幽怨是真实与深刻的,她以女性特有的细腻情感抒发着那难以言说的愁思。个性思潮解放的晚明,沈宜修开辟了一个独特的女性创作空间,获得了情感的满足、精神的自主及才情的展示,她和自己的女儿纨纨、小纨和小鸾,成为明末清初女性词人中最有成就的群体之一,在女性词史上散发出炫目的光彩。

{1}{3}{5}{6}{7}{8}{9}{10}{11}{12} (明)叶绍袁:《午梦堂集》,中华书局1998年版,第211页,第728页,第226页,第18页,第226页,第17页,第210—213页,第18页,第19页,第227页。

{2}{4} (清)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793页,第793页。

{13} 乔以刚:《中国妇女文学的感伤传统》,《文学遗产》1991年第4期。

作 者:甘华莹,广西大学文学院2011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学。

编 辑: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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