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华
当你昂首挺胸疾步走的时候,请你留神脚下的石坎或断沟。
每每翻开那本陈旧的毕业留言,扉页上这行刚劲有力的美工笔抒写的字便会不由自主地牵动着我的神经,一股无形的力量便会根植在心灵,一种脚踏实地的质朴和追求便会一点一点地融入思维,以一种平凡而淡定的生活态度踏过生命的沟沟坎坎。这句话是我的老师留给我的,一直以来,我始终珍藏着那份期待和指引,犹如珍惜暗夜中的一颗夜明珠。
又是寒冷的冬季了,雪花加冻雨,使得南方的气温骤然降到零下,一夜的北风之后,沟沟坎坎冻得实实在在,凝冻和大雾封锁了山谷。那些洁白的雪花与山和树为伴,冷清中透着一种大气,幽冷中像穿越一个旷古的世界。
推开房门,苍白的风揪扯着鬓角的头发。恍惚中,从城里来这里的岁月亦然很久远了,突然就觉得踏上了一条旧路,沿着主路中段上去曾经是一条曲折的小煤渣子路,后来用山里的石头砌成一米宽的石头台阶,再后来又改铺成光滑的水泥台阶,再往山顶延伸又变成了土坎,而我栖居和工作的地方正在石坎和土坎的交接处。日复一日地重复着护理工作,我看到山谷中一个个愁眉苦脸攀爬石坎的身影,也看到满脸笑容又走下石坎或攀爬上山顶的背影。矿山纵横交错着无数条这样的土坎路和石坎路,这只是其中的一条,轻灵久远且陈旧得如一块风化的岩石。
岁首严冬,我听到楼顶上吹过寒风,俯身望向楼下那蜿蜒的石坎,就在这石坎上结满了油光凌,又冷又滑,仿佛玻璃上洒满了油。早起读书的山里孩子已经在石坎上行走,他们一个牵拉着一个,稍有不慎便会一连串地跌倒在石坎上。细心一些的父母会给孩子的鞋上绑上脚码(在鞋上绑上稻草或绳索防滑),而大多数的孩子在这样的天气攀爬石坎去读书往往都会摔跤。可是山里孩子不娇气,往往是跌倒了相互看着笑笑爬起来又往前走。那一个个浅笑的脸蛋冻得通红,开裂瓦口的手背在风中冻得紫红,胸前的红领巾却活泼地飞舞着。
站在石坎路上,虽然寒冷却是那么亲切,风风雨雨、来来回回走了十几年,它不平的轨迹和坎坷的容颜深深融入血脉,以致闭着眼睛也知道它哪里是弯哪里是坡坎。静静地矗立在石坎中央,犹如与石坎亲密交谈,谈过往的事,点点滴滴,林林总总,那么清晰和透彻。
我想到了十多年前咿呀学语和蹒跚学步的儿子。忘记了跋涉石坎的艰辛与疲惫,在儿子茁壮成长的岁月里,一路欢歌雀跃。只因这山间的石坎,停留着小鸟的歌唱;草尖树叶的阴凉处,有童话中的小蚂蚁搬家;石坎边缘的蒲公英花蕊,有蝴蝶在追逐嬉戏;石坎远处的地埂中,有四季的忙碌劳作与丰收,还有儿子那可爱的攀不上石坎而向我张开要抱抱的小小的双臂。这里有那么多久远的故事,有那么多会心的微笑,有那么多深藏记忆的温馨。
长路漫漫,握一把荆棘,给自己一个努力的方向。乖巧的儿子长到五岁多时,在一个炎热的下午,从山谷中的另一条石坎路的边缘,一不小心跌下两米多高的路基。儿子不哭不闹,悄悄端详着我的表情,想从我的脸上捕捉到知道他跌倒后的焦虑和对他的不满。看着他既怕我担心又怕我骂他的那种表情,我抱着他笑了,儿子也甜甜地笑出一对大酒窝。轻轻为他拭去头上的野草,儿子伏在我的耳边轻轻说:妈妈,以后我会很小心走稳路的。那一刻,我忽然泪眼朦胧,觉得儿子长大了懂事了,有一颗进取沉稳和善解人意的心。
荒芜的冷风再次将我包裹,我掖紧羽绒服的衣领,拉了拉围住脖颈的羊绒围巾。一条路,一条铺上水泥的石坎路,一条生命中很长很长的石坎路,年久失修的地方斑斑驳驳,边缘的泥缝中长满细小的野草,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土坎两旁长满了密匝匝的荆棘……
我想起了乌蒙高原腹地生长的一种山珍野味刺老苞。刺老苞是原始的野生植物,喜欢生长在气候较寒的高海拔丛林,它的嫩茎叶可煎炒或凉拌食用,怎么烹饪都清香味美。早在《满汉全席》的清朝国宴中就有一道菜叫做“御菜三品:山珍刺龙芽”,可见刺老苞在清朝就被列为“山珍”。
每到春暖花开采摘刺老苞的时节,山岭坡脚便有一群一群的人在流动。他们是踏青,采药,也顺带着采摘一些不容易采摘到的刺老苞。父亲喜欢山林,喜欢在山里摆弄泥土中的奇石或嫁接一些花草树木。每逢春天,父亲带回家的山珍,除了美丽的棠梨花外,还有源于刺老苞的惊喜。可是父亲每次采摘到的刺老苞都肥厚粗壮透着诱人的翠绿,而我们摘到的只是几棵细小纤瘦的枝叶。父亲把又嫩又肥的刺老苞放进菜盆中,我才发现父亲的双手和脚背有多处被荆棘刮伤,甚至在手掌和脚背上还残留荆棘的长刺。原来,好采摘的地方因为路好走早被人们采光了,即使有也是一些瘦弱纤细的,收获自然就很少了。而荆棘丛生的地方,人们走得少甚至不愿走,所以满树娇绿果实肥厚。父亲踏过荆棘的胶鞋还沾满红泥和零落的碎刺,它静静地躺在光阴的石坎上,从不惧怕荆棘的刺痛和野草的覆盖,更不贪图大路的轻松和自由,就那么自然而纯朴地追忆记忆峡谷的风,因为只有它才读得懂沿途的风景。
雪花纷纷扬扬,像蝴蝶一样轻盈飞舞,大片大片地飘落下来,落在结冰的石坎路。凝神看着雪花优美的舞姿,却愈发地感到一种原始的艰辛。历史的车轮碾压着华夏几千年的风雨苦旅。那是默藏于心的奇迹,是一种历练后的生命绝唱。
透过冬日的萧条,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披荆斩棘的故事再次回响。爬雪山过草地,那些坚实稳健的步伐,那些坚毅果断的眼神,是凝注于生命的勇气,是热血沸腾中一种忘我的坚韧和信念。我仿佛看到青山绿水间的大路,捧出燃烧的灵魂举过头顶,摘下肋骨燃成火把,照亮前行的路。蹲下身,我看见无人践踏过的雪地,依然保持着原始的姿势,那些雪花白得刺眼,路的尽头却挂满辉煌和永恒。
其实我一直在路上,还是在这条石坎与荆棘共生的路上。不同的是我脚下的路,有了越来越多的人争先走过的痕迹。空寂的山谷用荆棘托起一种文明和崛起,踏过荒郊,满身风雨;走近彩虹,一路幸福和阳光相随。清华的召唤,是透出荆棘的彩裳;中山科大的微笑,是睿智提升的进取;华东师大的不弃,是辛酸汗水的余香;上海医大的深情,是心灵的港湾和激动的泪珠……
在路上,在石坎路上,在荆棘路上,山山岭岭、坑坑洼洼、沟沟坎坎、曲折多险。从结冰的路上爬起来,含着笑坚持着,没有一条路能禁锢自己的脚步,文明和璀璨的生活是在脚下一步步走出来的。
长路当歌,一路荆绊,一路坚守,一路感怀,一路浅笑……
路,就在自己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