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爱华
她年纪轻轻便守了寡,念及孩子尚年幼,夫家叔伯没有把她逐出家门,在她跪在祠堂,立誓守节的情形下,分给了她应得的那份家产。儿子长到六岁,她聘了一位教书先生上门。先生是苏北人,一口吴侬软语,让人听着心底熨帖。先生授课,她在窗子边儿守着,手里绣着一幅百鸟图。先生白齿红唇,教得用心,她尖着耳朵听着,心底流着细细的喜悦,鸟儿在手下活蹦乱跳。阳光从窗隙钻进来,在房间打个转便溜走了,日暮西斜又跑过来道声别,一天天过去,她习惯坐在窗前,他来了,她便低頭刺绣,他没来,他的气息也留在那里陪她。
一次她抬头看见点点阳光在他的脸上跳跃,她心底轰的一声,像被什么击中了,情不白禁地伸出手,想去抚摸那富有光泽的质感的肌肤。手到半空像被蜜蜂蜇了,她清醒过来,拼了命地咬了牙躲开去。
她的百鸟图绣好了给他看,艳丽的鸟儿在丝滑绸缎上活色生香,他不说话,抓紧了她的手。她一抬头,他的双眸水波荡漾,她仿佛坐在船舷边,湖光山色倒映在水底,摇摇晃晃,一阵晕眩,时光凝滞了,寂静如亘古,唯有眼前这个男人。这一刻她朝思暮想了多少回?风从窗户外面灌进来,吹得镜框磕着墙壁“咣当咣当”响,她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突然意识到这个苏北人没有家产,没有固定居所,她若跟了他,要受很多苦;他喜欢她,只是贪图她的财产。一刹那,她的炽热便结了冰,甚至愤怒,她冷冷地挣脱开去。他转身走了,她倚在窗口,望着他的背影,有风撩起他的灰色长袍又无力地软下去,仿佛一只垂死折腾的灰鸽子,她的眼泪立刻流了下来,滑过那丰腴娇艳的两颊,她那一生一世的唯一的爱……他们再没见过面。她依然习惯守在窗口,他若真心爱她,有一天会回来找她;也许他会念着、恨着她一辈子……
她不能刺绣了,当年的百鸟图积满了风尘,囚在绸缎上的鸟儿死了,羽毛也腐烂了。儿子在好年华的季节找了一个好年华的女孩,带来见她。她一身古旧的黑袍立在幽深的门槛,女孩以为撞见出土的僵尸,吓得扭头就跑。她朝儿子冷笑:“我用一辈子换来的家产供你进学堂,你却不知好歹,迟早会把家产荡光,不如我早死了省心。”说着翻出几尺长的白绫就往脖子上套。唯唯诺诺的儿子从此再不敢招惹女孩,遂了她的心愿,退了学,成天蜷在炕上吞云吐雾。
斜晖在窗口迟疑了一会儿,她静静地立着,看到一个青袄细腰的少妇从时光深处走来,近了,近了,褪去了青翠的容颜……浑浊的泪珠连同大宅子沉进了深深的暗夜。
(责任编辑 李思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