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花

韩炳军

细雨依旧下个不停，空气里充满了哀愁，只有调皮的风儿一阵阵闯进村外一个临时搭起的四无遮拦的小塑料棚里，抚摸着我露在小毛毯外的那双已经冰凉的小脚儿，我的身体像一朵凋零了的“小花”躺在那里已经快两天了，路过的邻居只是发出不止的叹息声：“唉，死得可怜啊——”

在村子里那间熟悉的屋子里，爸爸、妈妈仍然为如何分配保险公司的理赔款而争执不休。

妈妈——妈妈！抱抱我，我好冷呀，妈妈，你听到我的呼唤了吗？我是你女儿小花呀。你俊俏的脸消瘦了许多，我用指尖撩起你额前的头发，就像风吹过一样无痕，我再用双手抚摸着你的脸颊，你感觉到了吗？妈妈，我多么怀念我们一家一起生活的日子，你和爸爸相处得多好呀，我是你们的宝贝疙瘩。可是后来，爸爸为了挣更多的钱，离开我和你去外地打工了，漫长的等待后，只是我们和爸爸短暂的团聚和喜悦，爸爸把挣来的钱交给你，又离开我们。你在家里既要种地，又要照看我和年迈的爷爷奶奶，生活得很辛苦，夜里我常常听到你梦里发出的因劳累而痛苦的呻吟声。

那年的春季，你带着我去地里播种玉米，你在前面播种，我像个大人似的乖乖地跟在后面埋窝，一会儿一串串小脚印儿便镶在了垄台上，你不时地回过头来一边擦去脸上的汗水，一边看看我，眼睛里充满了疼爱。有一次，播种的机器坏了，你想找一个人帮忙修修，这时你看见邻地的赵二赖正在地里忙活，就提着播种器求他帮忙。“老赵大哥，你看我家的播种机坏了，你帮着给修修。”赵二赖看着你有事求他，便放下手里的活，嬉笑地凑过来：“怎么了，小花她爸不在家，我给你播种不一样吗。”“大哥，看，你这么大年纪了也开这样的玩笑。”你强忍着心里的不高兴说。“谁开玩笑了，只要你答应了大哥，你家的地我包了。”赵二赖一边伸手接播种器，一边趁机摸你的手，你慌忙抽回手，拿上机器，“走！小花，咱回家。”身后传来赵二赖不怀好意的笑声。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我们在期待和希望中收获着春夏秋冬。

不知什么时候，本村的一个叔叔经常来咱们家，帮你耕地、追肥，有时还从集市上给你买回来花衣裳，还有一大堆好吃的，他一个劲地叫我吃，起初我还有些害怕，慢慢地就习惯了，你也渐渐地像变了个人似的，穿着叔叔买来的花衣裳上山下地，偶尔还听到你唱歌的声音，脸上也露出了少有的微笑。

六岁的那年春天，叫我一生难忘，在你的精心侍弄下地里的庄稼长得格外好，玉米苗已经齐腰深。那天吃过早饭你跟爷爷奶奶说去给后山的玉米追肥后就推着肥走了，临近中午，日头火辣辣地烤着地面，远远望去庄稼好像长在一个蒸笼里，“小花，天这么热，给你妈送壶水去。知道地在哪吧？”奶奶担心天热渴着你，“知道。”我提着奶奶灌好水的壶向后山的玉米地跑去，我知道那块地，种地时我去过。

路过一条小河，一只青蛙跳了下去，躲进了一块儿石头底下，我放下水壶，脱掉鞋，挽起裤腿，趟进不深而清澈的水里，小心翼翼地翻开那块儿石头，还不等我下手，那只绿色的青蛙一窜，不知游到哪里去了。忘了！还得给你送水哪，我赶紧穿上鞋提着水，向后山的玉米地跑去。

快到玉米地的时候，我隐隐约约地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就放慢了脚步，你一定就在前面。快到跟前的时候，我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村里那个经常来咱家的叔叔正搂着你亲嘴，我木木地向前走着，走着，你们发现了我，很不自然……回来后那个叔叔给我买了好多好吃的，我没有吃，那一夜，我很久才睡着，爸爸，你快回来吧。

这年秋季的一天，你和爸爸大吵了一架，就跟着那个叔叔走了。以后，爸爸依旧外出打工，我就留在了爷爷奶奶身边。

眼看村里别的孩子都被爸爸媽妈送到镇上的幼儿园上学了，我的童年却跟在奶奶的身后放鸭子，看小鸭子在鸭绿江边嬉戏，一天天长大；跟在爷爷的身后放牛，看小牛犊吃牛妈妈的奶，夕阳一点点西下。夜里，为了省电，爷爷很早就把灯关了，我常常躺在被窝里，望着晴朗的夜空，听奶奶讲嫦娥奔月的故事，听说月亮上还有小白兔呢。有时实在睡不着，我就数天上的星星，一颗、两颗……

快乐而忧伤的童年伴我走进向往已久的校园。八岁那年夏季的一天，我穿上早已被我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裳，背着邻居大姐姐送给我的小书包，第一次离开家，去了镇里的小学校。课堂上，和同学们认真听老师讲课，下课了，我像小燕子一样在操场上穿梭，和老师、同学做丢手绢、跳绳、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校园里充满了阵阵欢乐的笑声。

有一次，星期天回家，听奶奶说爸爸给我找了一个新妈妈，新妈妈？妈妈，你不回来了吗？我常常这样想。后来爸爸也领着那个女的来过家里几次，但很快就走了。我也总是躲得远远的偷偷地瞅，她没有你长得漂亮。

虽然忧伤和无奈，可校园里依然充满了快乐。参加植树劳动，天热，别的同学都带着饮料，我捡来一个废矿泉水瓶洗干净，装上自来水，渴了喝上一口，一样凉爽可口。挖坑、埋土、浇水，哪样活都难不倒我，劳动结束，一个个都成了小花脸，老师表扬我们组栽的树最多；参加学校作文比赛，我写的作文《童年》获得了一等奖，老师还把它作为范文在课堂上讲解了呢。

一天，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对我说，我宿舍的餐费要交了，这让我很为难，爷爷奶奶年纪大了，没有经济来源，爸爸和你又不在身边，听奶奶说爸爸和你还为这事吵架了呢。后来还是老师给爸爸打了电话，不知和爸爸说了些什么，爸爸才把钱寄给了老师。“六·一”儿童节，学校组织春游，班级里，看着同学们的书包里装满了爸爸妈妈给买的好多好吃的，我多羡慕呀，这时老师走过来递给我一个包裹，里面应有尽有，像一个万宝囊，望着老师慈祥的笑容，我感到无比的温暖，那样的甜蜜，真想喊她一声妈妈。

三天前是星期天，奶奶告诉我今天是爸爸的生日，爸爸下午回来。听到这个消息我别提多高兴了，爸爸过生日送给他什么礼物呢？哎，放牛时，看到漫山的百合花，爷爷告诉我这种花象征着百年好合的意思，就送给爸爸一束百合花吧，希望爸爸和你有一天会和好，我们一家还在一起快乐地生活多好呀。

吃过午饭，我就又蹦又跳地沿着和爷爷放牛经常走的小路向山上走去。天格外的蓝，空气格外的新鲜，偶尔一只山雀飞出来，被我一惊，“唧”的一声又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两只嫩黄色的蝴蝶，在我左右缠来绕去跟我到半山腰，一会儿，村子也在我脚下了。我多想喊一声：“妈妈——你也回来吧！”可我又怕别人听见。

山上开满了百合花，金黄色的，嫩黄色的，一朵朵，一簇簇，点缀在山问，引得蜜蜂忙碌地飞来飞去。采几朵金黄的，采几朵嫩黄的，再采几朵没开的花儿骨朵，一会儿我的小手儿就拿不过来了。抬头，不远处，山砬子上的一朵金黄色的百合花，开得格外大，金黄金黄的，在山风中向我招手儿，引得我小心翼翼地爬过去，可还是够不着，再往前，眼看就采着了，不料，脚下一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从山上摔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自己飘忽到了空中，可躺在山坡上乱石丛中的不是我的身体吗？乱石、树枝，划破了我身上邻居姐姐送给我的花衣裳，鲜血从杂乱的头发问流出来，染红了垫在头下的石头，鞋子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一双没穿袜子的小脚儿，也被划破了，一只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束百合花。“快起来！快起来！”我使劲地呼喊着，可躺在那里的我却一动也不动，“快来人呀——快来人呀——”空旷的山里没有人听到我的声音，尽管我使尽了全身的力气。“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我随着山风在空中摇晃着，哭喊着……

太阳西下了，这时，上山放牛的冯爷爷下山来了，看见我躺在那里，马上跑过来，“小花！小花！”他慌忙地喊着我的小名，见我没有反应，抱起我就向山下跑去。

在爷爷的小屋里，村里的大夫来了，邻居家大爷来了，邻居家大娘来了，伙伴小刚、小梅来了，爸爸也回来了，“爸爸！爸爸！”我扑向爸爸，可他没看见我，也没听见我的声音，他眼里含着泪水，嘴里不停地喊着我的名字，双手颤抖地抚摸着我的头，我多么幸福呀。大夫看了看我的眼睛，又摸了摸我的手脖，看见我手里还攥着那束百合花，“哎，这孩子上山采什么花呀。”“不行了，准备后事吧。”大夫说完走出了拥挤的小屋。这时爸爸的眼泪流到了我的脸上……

昨天，保险公司的工作人员给爸爸送来了一些钱，妈妈你也回来了，却没有顾得上看我，而为如何分配保险公司的理赔款和爸爸争执到现在。这时爸爸的同村同学李叔叔实在看不下去了，“孩子还没埋呢，你们却在这里分用孩子的命换来的钱。你们做大人的还要不要脸！等把孩子埋了再说。”

下午，小雨还没有停的意思，李叔叔把我的身体用那块小毛毯包好，因小手儿攥得太紧，连那束百合花也裹进了毛毯里，随后就和小梅的爸爸抬着我向开满百合花的山上走去。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村子里的邻居、伙伴都来了，站在村头为我送行，我扑到爷爷奶奶的身上：“爷爷、奶奶，小花走了，谁还陪你们去放牛、放鸭！”我扑到爸爸妈妈的身上：“爸爸、妈妈，小花走了，想我的时候就去看看山上的百合花儿吧！”

没有眼泪，没有声音，飘忽的我在空中久久不肯离去，村子远去了，一切都远去了，任细雨湿润着飘忽的我，一阵风吹来，我不由得消失在了漫山遍野的百合花中……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