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健吾的文学批评个性

2013-04-29 00:44王瑶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3年7期
关键词:李健吾独立性人性

摘 要:李健吾在现当代文学批评发展史上是一个极为特别的存在,更是一位富有特色的文学理论批评家。就创作风格的把握与艺术技巧的分析来说,其眼光之敏锐与论说之到位,是现代文学批评史上很少有人能与之比肩的。本文通过对李健吾批评文本的具体分析,从中把握其文学批评个性,从批评的艺术独立性,批评的人性旨归和批评是灵魂在杰作中相遇的思维特征三方面进行阐述,分析李健吾文学批评的独特内在魅力。

关键词:李健吾 批评个性 独立性 人性 灵魂的相遇

李健吾是现代文坛上不可多得的多面手,一生取得了很多方面的文学成就,他不仅是著名的小说家、剧作家、散文家和法国文学研究学者,更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位具有鲜明个性的文学批评家。他的文学批评观以及文学批评实践在现代文学批评史上都是一个独特的存在,是建立在人性和审美双重要求下的一种探寻。以《咀华集》《咀华二集》为代表的批评集,视野敏锐犀利,内容丰满生动,语言潇洒流畅。并且他从不轻易套用什么“理论”或“主义”,而是将概念、分析和逻辑融于文字之中,娓娓道来,这使得他的批评显得亲切自然,这也是李健吾的文学批评在今天重新被阅读、讨论和研究,从而引起人们深层共鸣的重要原因。审美的批评和批评的审美在李健吾的文学实践中融合在一起,给出了一个李健吾式的关于批评是什么、为什么、怎么写的答案,从而展示出他独具神韵的批评个性。

一、批评是什么——独立的艺术

强调文学批评的独立性,是李健吾文学批评理论的起点,也是李健吾最重要的创见。在他看来,文学批评和文学创作一样,都是艺术的创造,具有同等的价值,同属文学艺术的形式,都需要创作者本身才情心性的倾心投入。批评者和作者,批评和作品的地位完全相同。在《答巴金先生的自白》中,李健吾写道:“我菲薄我的批评,我却不敢过分污渎批评本身。批评不像我们通常想象的那样简单,更不是老板出钱收买的那类书评。它有它的尊严,犹如任何艺术具有尊严;正因为批评不是别的,也是一种独立的艺术,有它自己的宇宙,有它自己深厚的人性作根据。”[1]正是在将批评作为独立艺术的认识下,得出批评不是文学作品的附庸,而是独立自主的存在的观点。批评者根据自己的阅读体验,结合自己的生命感触,抒发出自己的批评体悟。他说:“这样一个有自尊心的批评者,不把批评当作一种世俗的职业,把批评当作一种自我表现的工具,藉以完成他来人间所向往的更高的企止。”[2]

在实践中,李健吾从不拘囿于其他作者和批评者的压力或责难,真诚坦然地抒发自己对批评的见解,谦虚宽容地将批评作为接受表达的一种独立艺术。在李健吾的文学评论中,有许多是和作者本人在作品理解上发生冲突或交锋的,比如巴金、沈从文、卞之琳、何其芳等等。巴金先生曾著文表示李健吾批评的方向有失偏颇,但李健吾并不刻意收回自己的意见,而是坦然道:“我无从用我的理解钳封巴金先生的自白,巴金先生的自白同样不能强我影从。”[3]作者和批评者的文学观和认识观,对文本的把握和理解自然有着不同之处,正因如此,作品文本才有着更多的阐释可能性和创造性,作品和文本才能成为平行的观照。李健吾把作家创作意愿和批评家的批评进行了进一步的说明,“作者的自白重叙创作的过程,是一种经验;批评者的探讨,根据作者经验的结果,另成一种经验”[4]。两种经验同样平等且内涵丰富。

批评的独立艺术性同样来自于李健吾的文学观,在他看来,“一件艺术品——真正的艺术品——本身便应该做成一种自足的存在。它不需要外力的撑持,一部杰作必须内涵到了可以自为阐明”[5]。文学作品作为一个艺术整体,本身就是一个具有意义的自足世界,同样,文学批评作为与之平等的艺术形式,也是一个完满的整体世界。批评者通过阐释,用不同于作者自白的另一种经验构筑了这个批评的世界。“一个批评家是学者和艺术家的化合,有颗创造的心灵运用死的知识。……创作家根据生料和他的存在,提炼出来他的艺术;批评家根据前者的艺术和自我的存在,不仅说出见解,进而企图完成批评的使命,因为它本身也正是一种艺术。”[6]

二、批评为什么——人性的内涵

李健吾对人生、人性有着很深的感触和体察,在他的批评中,使用率最多的词也是和“人性”有关,这不仅是写作上的特色,更是体现了李健吾对人性的探求和思考。

相应的,李健吾文学观的基础便是主张文学应该建立在人性之上。他认为,文学即是人学,应该表现血肉丰满、活生生的人性,从而反映出人生现实,引起读者的共鸣。只有抓住了现实人生,真切表现出人性,才会创作出经久的作品。李健吾评价叶紫的小说,第一句话就强调,“一个批评者,穿过他所鉴别的材料,追寻其中人性的昭示。因为他是人,他最大的关心是人”[7]。批评也是一种人性的阐释,人和人性是批评最为重要的依据。因此,“批评者应当是一匹识途的老马,拨开字句的荆棘,导往平坦的人生故国。他的工作(即是他的快乐)是灵魂企图与灵魂接触,然而不自私,把这种快乐留给人世。他不会颓废,因为他时刻提防自己滑出人性的核心”[8]。在咀华批评中,无论是对善于描摹人性的沈从文的分析,还是对长于刻画戏剧人生的曹禺的评论,亦或是对左翼作家茅盾、萧军的感慨,都无不以人性为批评的立论点和主要线索。他通过对作家作品的阐释,引申到人性的感悟。人性是李健吾批评的基本立足点。把文学和人生联系起来,就是把文学和人性联系起来,把文学建立在人生之上,就是把文学建立在人性之上。

沈从文的《边城》是李健吾极力推崇的,而他对《边城》的评价正是围绕人性而立论。他认为沈从文“颂扬人类的‘美丽和智慧,人类的‘幸福即使是‘幻影,对于他也是一种‘德性,因而‘努力来抓住,用‘各种形式表现出来。这不仅是一种心向往之的理想,而是和‘宗教情绪完全一样的情绪”[9]。《边城》里有着独特的人情美、人性美,是“一部证明人性皆善的杰作”[10]。这和沈从文所提倡的建立一种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生活方式不无相似之处。正是这种人性的力量具有感染人的作用,让人们在阅读中自然地发现美,体味美,感受美。这种对人性的倚重是李健吾批评观、艺术观的核心,深刻的人性描写往往能达到反映人生、指导人生的目的。

“一个批评家,第一先得承认一切人性的存在,接受一切性灵活动的可能,所有人类最可贵的自由,然后才有完成一个批评家的使命的机会。”[11]在评论中,李健吾将作品人物的人性和作者的创作心理个性与时代社会背景联系在一起,深入作品人物的人性深处,从中折射出时代和社会文化的影子。在《雷雨》中,李健吾对剧中的人物在人性层面上进行了分析和比较,或激烈或平静,或冲动或呆板,每一个剧中人的背后都有着人生的选择,反映出社会的现实。最为典型的繁漪,李健吾写道:“她是一只沉了的舟,然而在将沉之际,如不能重新撑起来,她宁可人舟两覆,这是一个火山口,或者犹如作者所谓,她是那被象征着的天时,而热情是她的雷雨。”[12]用人性描写来展示人物性格,用人物性格来推动具体情节,“材料原本出自通常的人生,因而也就更能撼动一般的同情”[13]。读者从李健吾的批评世界中出来,重新回到现实世界之中,重新审视人性的内涵,他们会学会辨认和避免贪婪傲慢和狂妄,转而欣赏自己身上和他人身上的美德。

三、批评怎么写——灵魂的相遇

李健吾的文学批评,虽然多采取直观印象式的批评方式,但他所论,绝非作家作品的表象,而是一直延伸到作品世界的灵魂深处。他“不大相信批评是一种判断。一个批评家,与其说是法庭的审判,不如说是一个科学的分析者。科学的,我说是公正的。分析者,我是说要独具只眼,一直剔爬到作者和作品的灵魂深处”[14]。在这一点上也呼应了批评作为独立的一种艺术存在形式,批评者的阐释和作家的自白具有同等的地位。他接受了法郎士关于作家作品阐释的看法,“批评是明敏和好奇的才智之士使用的一种小说,而所有的小说,往正确看,是一部自传。好批评家是这样一个人:叙述他的灵魂在杰作之间的奇遇”[15]。

在进行批评创作时,面对人物、故事、题材,语体等,批评者不应被这些外在的形象要素所动摇,而是应该深入作家作品的内部,直面作品的灵魂,描绘出这个灵魂的面貌,体会其中的特性,诉说批评者的灵魂与之碰撞的火花,达到批评者本身的精神成长。批评者应不带任何先见地进入作品的世界,从而真切感受作品的灵魂带来的悸动。换句话而言,在进入批评对象之前,批评家“理应自行缴械,把辞句,文法,艺术,文学等等武装解除,然后赤手空拳,照准他们(作者)的态度迎了上去”[16]。批评的对象是书,而批评是一种自我表现的独立艺术,批评者则是深刻体味作品的灵魂,从中发现美、寻找美的艺术感知者。

在李健吾看来,批评是一种叙述,叙述他的灵魂在杰作中的相遇,叙述他寻美的旅程。“有一本书在他面前打开了,他重新经验作者的经验。和作者的经验相合无间,他便快乐;和作者的经验有所参差,他便痛苦。快乐,他分析自己的感受,更因自己的感受,体会到书的成就,于是他不由自己地赞美起来。痛苦,他分析自己的感受,更因自己的感受体会到自由便是在限制之中求得精神最高的活动。”[17]这便是李健吾的审美经验。他探寻美的批评,强调文学批评的直观感悟性、个别创造性,又努力借鉴法国印象主义批评和中国古典感悟式批评的特色,用流畅优美的语言加以叙述,形成了李健吾独有的、以作品文本意义的客观分析为基础,辅之以亲切生动的文字语言气氛,直逼作品灵魂的心灵冒险式的文学批评。在批评的后面,是批评者的灵魂,是批评者自我的凸现,充满着感染人的激情。

李健吾批评的理念是建立在人性之上的,灵魂在杰作中的相遇,是“一个人性钻进另一个人性,不是挺身挡住另一个人性”[18]。批评的过程是从人性进入人性,因为支配人的灵魂的正是人性。批评者不是一味强调作者的本意,而是感悟作品的内在意蕴,从而达到批评文本的灵魂和作家作品的灵魂在精神上的契合。这种批评方式往往能精确地把握作品的神韵及总体精神。在具体表现上,李健吾以自己个人的生命体验为分析基础,以普遍的人性思考为旨归,以自己渊博的学识为支撑进行自由的批评,这也形成了李健吾式批评的内在法度。有学者将其概括为“本着批评者对文学作品最初的直观印象、最鲜活的阅读兴奋点,对作家作品独到的感悟印象式批评”[19]。

比如,论沈从文的小说,李健吾根据自己的体验,用诗一般的语句谱写出灵魂相遇的乐章。在他看来,“沈从文先生是热情的,然而他不说教;是抒情的,然而更是诗的。(沈从文先生文章的情趣和细致不管写到怎样粗野的生活,能够有力量叫你信服他那玲珑无比的灵魂!)《边城》是一首诗,是二佬唱给翠翠的情歌。《八骏图》是一首绝句,犹如那女教员留在沙滩上神秘的绝句”[20]。《边城》中萦绕着一种牧歌式的诗意氛围,“在这种自然的气势之下,藏着一个艺术家的心力。细致,然而决不琐碎;真实,然而决不教训;风韵,然而决不弄姿;美丽。然而决不做作”[21]。不知不觉间,李健吾用一连串优美的文字,将读者引入他眼中作品的意蕴之中,从一个诗意的灵魂进入另一个诗意的灵魂。读者将再一次感受到一个批评家营造的《边城》氛围,传达出边城山水风物如诗如画,表现了人性美、人情美的韵味,给予了读者了解沈从文审视故乡湘西边城的复杂而微妙的心态的更多可能性。

灵魂的相遇是批评者的内心世界和作者作品的内心世界的一次对话,从而达到两者的相互感知。在李健吾的批评文字中,读者可以真切感受到批评者的内在情感,或悲或喜,或苦或乐。这些情感的共通之处便是批评者的执著,用真诚的心进行创作,探寻灵魂之美。“李广田先生的诗文正是大自然的一个角落,那类引起思维和忧郁的可喜的亲切之感。”[22]“废名先生仿佛一个修士,一切是内向的;他追求一种超脱的意境,意境的本身,一种交织在文字上的思维者的美化的境界,而不是美丽自身。沈从文先生不是一个修士。他热情地崇拜美。在他艺术的制作里,他表现一段具体的生命,而这生命是美化了的,经过他的热情再现的。”[23]批评者的性情在字里行间一览无遗。李健吾的文字是充满感情的性情文字,但并不缺乏理性的思考。他从不信口开河,批评的内容决不脱离文本本身;他崇尚直观感悟,也始终秉持科学公正的态度对人对文;他倡导自由的心态,也执著于美的趣味;他的文字潇洒灵动,却时时围绕庄严的人性。这些使得李健吾的批评能够独立于批评对象,成为独具魅力的艺术美文,从而引导读者踏上灵魂冒险之旅。

综上所述,李健吾的文学批评观是一个相当有特色的思想体系,其中,批评的独立艺术性是批评的存在特征,人性是文学批评的核心,灵魂在杰作中的相遇是文学批评的思维抒写方式。它们的和谐构成了李健吾的文学批评个性,形成了李健吾批评文字独有的张力,这是一种直觉印象和理性分析的融合,也在最大程度上切近了文学创作本身。李健吾以他独具个性的批评与创造,自觉不自觉地通过他的文学批评提供了另一种批评的寻美模式,对我们当下的批评有着启迪和借鉴的重要意义。

注释:

[1][2][3][4]李健吾:《答巴金先生的自白》,《咀华集·咀华二集》,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6页,第17页。

[5]李健吾:《神鬼人——巴金先生作》,《咀华集·咀华二集》,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0页。

[6]李健吾:《跋》,《咀华集·咀华二集》,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93页。

[7][8]李健吾:《叶紫的小说》,《咀华集·咀华二集》,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2页。

[9][10][17]李健吾:《篱下集——萧乾先生作》,《咀华集·咀华二集》,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7页,第44页。

[11][14][20][21][23]李健吾:《边城——沈从文先生作》,《咀华集·咀华二集》,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4页,第26页,第28页。

[12][13]李健吾:《雷雨——曹禺先生作》,《咀华集·咀华二集》,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6页,第57页。

[15]李健吾:《自我和风格》,《李健吾批评文集》,珠海出版社,1998年版,第183页。

[16][18]李健吾:《爱情三部曲——巴金先生作》,《咀华集·咀华二集》,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4页,第2页。

[19]黄曼君:《中国20世纪文学理论批评史》,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2年版,第368页。

[22]李健吾:《画廊集——李广田先生作》,《咀华集·咀华二集》,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79页。

(王瑶 重庆旅游职业学院 409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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