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斋书录解题》“歌词类”词学批评及目录学价值

摘 要：《直斋书录解题》将“歌词”单独归类并大力著录，独树一帜，具有鲜明的特色。它记录作者仕履，或论词家风格，或品评高下。除此之外，它对词的批评还涉及作品的写作技巧和内容格调。《直斋书录解题》“歌词类”不唯对词的批评有巨大意义，对词人和作品的评价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还对目录学有巨大贡献，成为词集考证不可或缺的资料，后代的目录《四库总目提要》“词曲类”和《文献通考·经籍考》“歌词类”从体例到思想都深受其影响。

关键词：《直斋书录解题》 歌词类 词学批评 目录学价值

唐宋时期，词作为一种新型体裁，进入到了一个飞速发展的阶段。但与词体快速发展不相匹配的是，当时很长时间内都没有出现一部把词单独分为一类来做专门介绍的目录。《崇文总目》和《中兴馆阁书目》是宋代的官修书目，《崇文总目》将集部分为总集、别集、文史三类，《中兴馆阁书目》集部又有楚辞一类，都没有将词独自划归一类。南宋初年的藏书家晁公武的《郡斋读书志》也没有将“歌词”单独归类。直到《遂初堂书目》，尤袤才设立了“乐曲”类，收录了词集十数种，但仅仅记录集名而已。稍后到了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才大力著录，单独设立“歌词类”。究其原因，《直斋书录解题》在著录“歌词类”开篇的《花间集》时说：“诗至晚唐五季，气格卑陋，千人一律，而长短句独精巧高丽，后世莫及。”这足见陈振孙对词的重视。

《直斋书录解题》“歌词类”凡著录120种（加上零散记载在其他类词集，“实著录唐宋金人词籍共一百三十二种”[1]），并撰有解题，或记录作者仕履，或论词家风格，或品评高下，不一而足。不仅对目录学有巨大贡献，对词的批评也有巨大意义，有着深远的影响。

一、《直斋书录解题》对词家的著录与品评

《直斋书录解题》著录词家113位，另有曹洪、曹杓2人为词集作注。在著录词集时谈及人物生平的共13种，谈到词家仕履的23种，直接评价词家人品的6种。

《直斋书录解题》注重对于词家人品的评价。它直接评价了柳永、晏几道、康与之、李清照、刘光祖、曾覿六位词家的品格，并通过对词人生平的介绍侧面反映了词家的品格，比如张先“晚年渔钓自适”，反映他性情淡泊，随遇而安；通过详细描述了辛弃疾智擒张安国的史实，肯定辛弃疾是积极抗金的英雄；《吴彦高词》的撰者吴激和他的岳丈米元章“亦陷金，二人皆显贵”，这是为人不齿的卖国求荣。《直斋书录解题》对词人的品评与政治因素有极大关系，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

其一，注重对词人仕履的论述。“歌词类”里谈及词家仕履的有23种，注重对品阶变化的描述，比如晁端礼“两为县令”，后来“因法废徙”，最后做了“大晟府协律”；再比如黄公度先是“坐与赵忠简往来，得罪秦桧，流落岭表”，后又“召对为郎”。陈氏言及词家品阶的变化往往不是单纯地修“行状”而是想从中透露一些问题。比如他说晁端礼“忤上官”“因法废徙”说明晁端礼的性格耿直、不畏权势；谈到黄公度与秦桧为敌，则更是反映南宋文人抗金爱国的共同心声。目录注重对词人仕履的论述除了留下考订词人仕途的第一手资料，还能从中窥到词人的才华以及仕履对词风转变的影响。

其二，宣扬忠君爱国的精神，主张积极抗金。陈振孙反对通敌卖国，批判曾覿“怙宠依势”；憎恶与奸臣秦桧为伍的康与之“其人不自爱如此，不足道也”，反对萧伯坚、吴激和岳丈米元章投靠金人发达：“吴激彦高撰。米元章之婿，亦陷金，二人皆贵显”。相反，他主张抗金，忠君爱主，在介绍《稼轩词》时对辛弃疾擒拿叛徒张安国做了详细的描述，侧面赞扬辛弃疾的爱国情怀。《芦川词》的撰者张元干“坐送胡邦彦词，得罪秦相者也”，《知稼翁集》的撰者黄公度“坐与赵忠简往来，得罪秦桧，流落岭表更化召对为郎”，他们因与秦桧为敌受到牵连，是爱国的典范。

《直斋书录解题》与前代的目录《郡斋读书志》一样，都有对词人的详细评价，但不同的是，《直斋书录解题》经常选取最突出的一个方面对人物进行评价，简明扼要，重点突出。晁公武的《郡斋读书志》对苏轼的生平有详细的介绍，文中谈及他年少的学习、仕途、以及文学主张与成就。但《直斋书录解题》只讲述苏东坡在宴会上改词，“随其声填词，歌竟篇就”，以此说明苏东坡的才气。《郡斋读书志》在谈到李清照的《漱玉词》时说她改嫁张汝舟，不终晚节的事。《直斋书录解题》不谈李清照改嫁的事实，只评一句“晚岁颇失节”，微言大义。

二、《直斋书录解题》对词作的批评

《直斋书录解题》对词作的批评凡24种。其中有3种谈到词集名字的由来：《家宴集》《东山寓声乐府》《冠柳集》，其中包含着陈直斋对词集内容的评价。比如《东山寓声乐府》“以旧谱填新词而别为名以易之，故曰：‘寓声”是赞扬词作的创新。再如《冠柳集》“词格不高，以‘冠柳自名，则可见矣”是说柳词的格调不高。还有6种谈及词集的具体内容：《东坡词》、晁冲之《晁叔用词》、毛滂《东堂词》、王观《冠柳词》、刘一止《刘行简词》、侯延庆《退斋词》。其中4种都谈到词集里某些词作流传很广，受到赞扬。有7种谈到为之作序的人：《大声集》《顺庵乐府》《书丹词》《吴彦高词》《梅溪词》《竹屋词》《复雅歌词》，侧面说明这些作品的价值。

《直斋书录解题》对词作的评价有三个特点：

其一，注重对词格的评价。词格，也就是词的品格。若是一首词描写烟花里巷、俚俗民风或者“作妇人语”，就是词格不高的表现。而台阁体，描写文人雅士生活与感受的词作才是高雅的。他认为《赤城词》的作者陈克“词格颇高丽”。晏殊的《珠玉集》，“未尝作妇人语”，内容高雅。而《冠柳集》“词格不高，以‘冠柳自名，则可见矣”。《直斋书录解题》在对欧阳修的《六一词》做著录时说“亦有鄙亵之语一二厕其中，当时仇人无名子所为也”。在陈直斋看来，《六一词》中没有“鄙亵”的内容。同样是对欧阳修著作的评价，晁公武在《郡斋读书志》中著录《欧阳文忠公集》《谏垣集》时介绍了欧阳修的仕履、才学、奖掖后进的美德及著作等，却没有涉及对两本集子的内容格调的评价。

其二，评价词作技巧系统全面。他评柳永的《乐章集》“音律谐婉，语义妥帖，成平气象，形容曲尽”。在《清真词》的介绍里说周邦彦“多用唐人诗语檃栝入律，浑然天成。长调尤善铺叙，富艳精工，词人之甲乙也”。同样评价周邦彦，宋代张炎的《词源》认为周词“浑厚和雅”[2]，沈义父的《乐府指迷》说道：“盖清真最为知音，且无一点市井气。”[3]把几种评价相比较，《直斋书录解题》在评价词作时最系统形象，且侧重对词技巧的分析，而不是只描述整体感觉。

其三，通过比较衬托的方法评价词作。比如陈克的《赤城词》“词格颇高丽，晏、周直流亚也”。在介绍词集时，《花间集》经常被当作被比较的对象。“词自温飞卿而下十八人，凡五百首，此近倚声填词之祖也。”《花间集》是文学史上的第一部词集，具有创始性的意义，被当成一个评价词集的标杆，比如《家宴集》“视‘花间不及也”，晏几道的《小山集》“独可追逼‘花间高处或过之”。

三、对词学批评的影响

《直斋书录解题》作为第一部将词归类并系统讲解的目录，对后世的词学批评影响极大。大致可以分为三个方面：

其一，沿袭《直斋书录解题》的批评。在介绍李清照的《漱玉集》时，陈振孙不讲她的艺术成就，而只写李清照嫁了赵明诚，“晚岁颇失节”，这对后世批评家评价李清照的人品存在着深刻的影响。《彤管遗编》续集卷第十七中章中写道：“明诚故，再适张汝舟，未几反目，有启于綦处厚云：‘猥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材。传者无不笑。”《冷庐杂食》里讲“李易安再适张汝舟”。[4]继承了《直斋书录解题》里批评李清照“晚岁颇失节”的看法的。《直斋书录解题》评价周邦彦时说“多用唐人诗语檃栝入律，浑然天成。长调尤善铺叙，富艳精工，词人之甲乙也”。清代陈廷焯的《白雨斋词话》推崇周邦彦：“词至美成，乃有大宗然……其妙处，亦不外沉郁顿挫。顿挫则有姿态，沉郁则极深厚。既有姿态，又极深厚，词中三昧亦尽于此矣。”[5]评价中的“深厚”“姿态”与《直斋书录解题》中的“浑然天成”“富艳精工”是有相通之处的。

其二，怀疑《直斋书录解题》的批评。在《直斋书录解题》对《晁无咎词》进行著录时说：“晁尝云近代词手惟秦七、黄九，他人不能及也。然二公之词，亦自有不同者，若晁无咎佳者，固未多逊也。”《四库总目提要》里认为这段文字有问题。“陈振孙于晁无咎词调下，引补之语曰：‘今代词手，惟秦七黄九，他人不能及也，于此集条下，又引补之语曰：‘直闲作小词固高妙，然不是当行家语，自是着腔子唱好诗，二说自相矛盾。考‘秦七黄九语，在《后山诗话》中，乃陈师道语，殆振孙误记欤？”之所以要怀疑，是想要纠正《直斋书录解题》对后世的错误影响。

其三，不能明确看出是赞同还是反对，但是遵照《直斋书录解题》的基本思路进行分析。如《直斋书录解题》评价柳永的《乐章集》“词格固不高，而音律谐婉，语义妥帖，承平气象，形容曲尽，尤工于羁旅行役”。说柳永的词内容俗气，但写作水平很高。宋代沈义父《乐府指迷》里说柳永“音律甚协，句法亦多有好处，然未免有鄙俗语”。[6]《四库总目提要》说：“盖词本管弦冶荡之音，而永所作旖旎尽情，使人易入，虽颇以俗为病，然好之者终不绝。”清代田同之《西圃词说》引陈眉公的话“张、柳之词工矣，然其失则俗而腻也”。[7]清代刘熙载《艺概》评价柳永的词“细密而妥溜，明白而家常，善于叙事，有过前人，惟‘绮罗香泽之态，所在多有，故觉风期未上耳”。[8]这几条评论都是在说柳永的写作手法高超，但是内容逊色，继承了《直斋书录解题》的批评，从技巧和内容两方面进行分析。

《直斋书录解题》对后代的影响不仅是语言方面的简单影响，还是一种思想的影响。陈直斋主张忠君爱国、抵御外辱，认为女子应当守节操，他主张高雅词风，认为词家的人品很重要等等，这些观念也影响着后世的词学批评。

四、对后世目录学的影响

《四库总目提要》和《文献通考·经籍考》在著述词集时都受到《直斋书录解题》的影响。《四库总目提要》效仿《直斋书录解题》单独设“词曲类”，《文献通考·经籍考》也单独设“歌词类”。

《四库总目提要》“词曲类”里经常提及《直斋书录解题》，或是引用，或是辩驳。《直斋书录解题》对《四库总目提要》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其一，考订词集的内容。《四库总目提要》在著录《直斋书录解题》时说：“然古书之不传于今者，得藉是以求其崖略，其传于今者，得籍是以辨其真伪，核其异同，亦考证之所必资，不可废也。”这恰恰可以说明《直斋书录解题》在目录学方面的作用，它是词集考证时不可或缺的资料。首先，它有助于对词集卷数的考订。《四库总目提要》记载《东坡词》卷数就有与《直斋书录解题》数目不合的情况。其次，它有助于词作真伪的考订。例如《四库总目提要》著录《六一词》时引述了《乐府雅词序》《西清诗话》和《名臣录》中的话来证明欧阳修的词集中掺杂着其他人的作品，这是对《直斋书录解题》中“亦有鄙亵之语一二厕其中，当时仇人无名子所为也”的继承和解释。再次，它有助于对词集的内容的考订。例如，《书丹词》“前有王偁序，与《书录解题》所载合”。

其二，引用《直斋书录解题》中的评价。《四库总目提要》经常引用《直斋书录解题》里的话评价词家或词作。《四库总目提要》在著录《漱玉词》时谈及《苕溪渔隐丛话》《云麓漫钞》和《建炎以来系年要录》来证明李清照改嫁的事实，肯定李清照“晚岁颇失节”的观点。除了赞同陈振孙的观点的情况外，还有反对他的观点的情况，其目的是想要修正《直斋书录解题》对后世错误的影响。例如，在著录晏殊的《珠玉集》时，陈振孙引用晏几道的话：“先公为词，未尝作妇人语。”但是《四库总目提要》说：“赵与旹《宾退录》记殊幼子几道，尝称殊词不作妇人语。今观其集，绮艳之词不少。盖几道欲重其父名，故作是言，非确论也”，修正了之前的观点。

其三，引用《直斋书录解题》对词人生平的考证。《直斋书录解题》在著录《张子野词》时谈到有两个张先。后来《四库全书总目》又对其进行了详细的解释，验证了前面的观点。再例如，《直斋书录解题》介绍《知稼翁集》时说张元干“坐与赵忠简往来，得罪秦桧，流落岭表”。《四库全书总目》在肯定前人看法的同时做了详细的注解，“时赵鼎方谪潮阳，说者谓此诗指鼎而言，遂触秦桧之怒，令通判肇庆府云云”是对《书录解题》的解释与引申。

《直斋书录解题》对《文献通考·经籍考》影响极大。《文献通考·经籍考》“歌词”类目录的安排几乎和《直斋书录解题》“歌词类”相同。它词集的数量、顺序和《直斋书录解题》相近，并且几乎每种后面都引用《直斋书录解题》的著录，再用其他的资料作为补充。经籍考引陈氏语，一字不易，可见陈振孙考证之精审 。陈氏的考证谨严精确，大多可以反映词人词籍的真正情况，后代学者往往沿用他的结论。

综上所述，《直斋书录解题》记录作者仕履，或论词家风格，或品评高下，对词家和词作加以著录和详细点评，它独树一帜，特色突出，既表达了陈振孙自己的观点，又对词学批评以及后世目录学产生了极大的影响。

注释：

[1]吴熊和：《唐宋词通论》，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312页。

[2][3][6][宋]张炎，沈义父：《词源注·乐府指迷笺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9页，第44页，第29页。

[4][清]陆以湉：《冷庐杂食》，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185页。

[5][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8页。

[7]唐圭璋：《诗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456页。

[8][清]刘熙载，袁津琥校注：《艺概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496页。

（陈晓耘 天津 南开大学文学院 300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