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文芳
古老河东,人杰地灵,名流荟萃。在近代,李健吾无疑是从这里走出的一位卓越的骄子。李健吾,笔名刘西渭,1906年出生于山西省运城市盐湖区西曲马村,是近代著名作家、戏剧家、翻译家、评论家和文学研究者,为中国现代文学的兴起和繁荣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李健吾的父亲李岐山,是晋南辛亥革命主要领导人之一。李岐山有三个儿子,李健吾居次。李健吾出生后的第二年,李岐山在景梅九介绍下加入同盟会,旋即在运城、太原等地投入革命活动。童年时的李健吾随慈母相竹筠生活在家乡,五岁启蒙,在关帝庙念私塾。由于李岐山常年在外,父子二人难得相聚。李岐山赴陕任职时,把李健吾送到渭南他的部下史可轩家中。在密谋讨袁前夕,李健吾又被父亲派心腹送到天津,在津浦线良王庄一个农家生活了近一年。1916年夏,十岁的李健吾从天津到了北京,进入北京师范大学附小上学,终于与家人团聚。
李歧山于1918年夏二次入狱后,李健吾每周去铁狮子胡同探望父亲。每次去探监,父亲都要检查他一周的功课,并为他写五六个典故,详细讲解,令其熟记。父亲勉励他刻苦学习,正直做人。李健吾后来回忆说,一年的探监生活是他过去最苦亦最难忘的岁月,而狱中教育也使他受益匪浅。在《铁窗吟草》中,李岐山有首《立秋日次子健吾送酒食物》,便是记录了父子铁窗内外相见的欢喜:“手持美酒古书并,口报家人问我安。”
李歧山遇害那年,李健吾十四岁。李岐山生前好友冯玉祥等人凑了两千元存入银行,李健吾一家依靠利息维持生活。为了节省房钱,他们搬到南下洼,在这个贫民区一住就是整整十年。1925年,李健吾考入清华学校(现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1930年,阎锡山兵败下野。次年春天,李健吾与哥哥李卓吾一道回到家乡,合殓了父母。时任陕西省主席的杨虎城闻知,派人前往祭奠。事毕,李健吾专程赴陕答谢。得知故人之子暑期将赴法留学,杨虎城送他一千元做学费。回北京时李健吾顺路拜见了父亲生前好友、山西省主席商震,商震让教育厅补助他三千元学费。加上叔父李鸣鹜的资助,李健吾凑足了留法两年的学费。
李歧山遇害使其一家跌入社会的底层,生活窘迫,但也使李健吾体会到了底层人民生活的艰难,为日后创作积累了绵绵不尽的题材。1923年就读北师大附中期间,李健吾等人组织了“曦社”,在李健吾父亲生前挚友景定成主编的《国风日报》上办了《爝火旬刊》,后又办了《爝火》杂志,并发表习作。李健吾从1925年起发表译作,以小说、剧本为多,兼有评论文章,逐渐在创作、批评、翻译和研究领域都成为大家。
李健吾一生在戏剧领域着力较多。独幕剧《母亲的梦》,创作于1927年,表达了李健吾对父亲的缅怀和对母亲的崇敬。上海全面沦陷后,李健吾回忆起早逝的父亲带领民军走在反清反袁战场第一线,着手创作了八折辛亥传奇剧《草莽》(又名《贩马记》)。他曾创作了《这不过是春天》《青春》等近十部戏剧。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青春》被改编为评剧《小女婿》,获得第一届中国戏剧汇演一等奖。他创作了《战争贩子》《伪君子》及《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等多部剧本;改编了许多外国剧本,如反内战的《和平颂》《山河怨》《爱与死的搏斗》,名家托尔斯泰、契诃夫、屠格涅夫、高尔基等人的戏剧以及巴尔扎克、司汤达、缪塞等人的作品和论著等,受到叶圣陶、郭沫若的赞誉。
李健吾在小说领域颇有建树。1925年,他考入清华学校(现清华大学)西洋文学系,并在此期间创作和发表了多篇中长篇小说。鲁迅先生曾评论他的《中条山的传说》“是绚烂了,虽在十年后的今日,还可以看见那藏在用口碑织就的华服里面的身體和灵魂”。可见李健吾小说特色之一斑。
李健吾的散文曾受到社会各界的大加褒奖。20世纪20年代,周作人曾说过,现今有两个年轻人的散文引起他的注意,一个是徐志摩,一个是李健吾。多少人记得上中学时,读过一篇散文《雨中登泰山》。那篇独具风格的泰山游记,是李健吾1960年夏赴山东时的作品。
李健吾的文学评论在现代文学批评史上留下特殊印记。20世纪30年代中期起,他以刘西渭为笔名发表评论,文学评论有《咀华集》和《咀华二集》,戏剧评论有《戏剧新天》和《李健吾戏剧评论选》。“心灵探险”式的两集《咀华集》使李健吾执京派文学批评之牛耳。他的批评立论公正,见解宏达,旁征博引,文笔华美,功力深厚。时人把暨南大学的他与北京大学的朱光潜、南开大学的梁宗岱,并称为评论界学院派“三剑客”。作为戏剧评论家,李健吾在1957年老舍《茶馆》问世之初不为人理解的情况下,第一个发表文章予以分析、称赞。他将关汉卿《单刀会》与莫里哀《达尔杜弗》、埃斯库罗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进行比较,极力称赞《单刀会》的技巧。司马长风在《中国新文学史》中对李健吾的评价是:“30年代的中国,有五大文艺批评家,他们是周作人、朱光潜、朱自清、李长之和刘西渭(即李健吾),其中以刘西渭的成就最高。他有周作人的渊博,但更为明通;他有朱自清的温柔敦厚,但更为圆融无碍;他有朱光潜的融汇中西,但更为圆熟;他有李长之的洒脱豁朗,但更有深度……再进一步说,没有刘西渭,30年代的文字批评几乎等于零。”汪曾祺常和人讲起李健吾:要讲文学批评的文章谁写得好,首推李健吾先生。
李健吾更是翻译界的一个大师级的人物。他几乎把法国17世纪的喜剧之王莫里哀的全部文学作品翻译成中文,把法国19世纪的小说巨匠福楼拜的全部小说翻译成中文,而且还翻译了世界文学中很多名著。曾经有个小故事讲道,1953年冬,多位苏联戏剧专家来北京和上海的戏剧学院讲学,并主持师资进修班或讲习班,帮助培养专业人才。在一次中央戏剧学院安排教学课程时,一位苏联专家说:“你们中国没一个人懂得莫里哀和莎士比亚。”时任中央戏剧学院院长的欧阳予倩当即回答:“中国有个李健吾,他可以讲莫里哀。”
李健吾对福楼拜的研究,至今国内无人能出其右。1931年至1933年留法期间,李健吾决定以法国现实主义文学大师福楼拜为研究对象,搜集有关材料,回国后为中华文化教育基金会董事会编辑委员会撰写《福楼拜评传》,并翻译福楼拜的小说。1934年,长篇论文《包法利夫人》(系《福楼拜评传》中的一章)发表后,引起郑振铎的关注,成为日后邀他去暨南大学任教的主要原因。林徽因也予以了关注,她给李健吾写了一封长信,约他到家中叙谈。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李健吾主要从事法国文学研究和翻译,事实上成为新中国法国文学研究领域的开创者和领军者。由他翻译的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情感教育》和《莫里哀喜剧全集》等,成为法国文学翻译的典范之作。其翻译成就堪与傅雷并驾齐驱。在外国文学中文译品的博大海洋中,法国作品的大部分都是出自李健吾的译笔,而不是出自傅雷。比如说: 雨果的一个不太起眼的剧本《宝剑》,也是李健吾译的。他的译笔还跨过法兰西国界,涉猎其他国家的作品,比如苏俄的作品,其劳绩之巨,其声势之浩大,实较傅雷有过之而无不及。当时李健吾的世界文化视野要比傅雷大,对外国文学作品、文化学术坚实内涵的敏感度也胜于傅雷,显示出他是研究型的翻译家,而不是一个单纯的翻译者。钱钟书最推崇“化派”式翻译。所谓“化派”是一种文字的作品化为另一种文字的作品,而不是直译或硬译。就翻译的技艺而言,傅、李两位都是“化派”。这个化派如果还有谁的话,那就是译了《吉尔·布拉斯》与《小癞子》的杨绛。李健吾所译的《包法利夫人》与《莫里哀全集》都将原作的原汁原味化进了中文译作,和傅雷所译的《巴尔扎克作品集》、杨绛所译的《吉尔·布拉斯》,实为中国翻译的主流译作,是他们构成了中国两三个世纪以来译坛的主流。李健吾不仅译得多,而且译得好。他的译文,文笔流畅,雅俗共赏,在传达莫里哀与福楼拜的真髓与神貌上,可谓翻译中的极品。晚年,李健吾不顾体弱多病,在去世前一年译完了莫里哀27部喜剧,实现心愿。
“那时候我的亲友都断了来往,他的处境也危在旦夕,他竟不怕风险,特意拉我一把。黄金般的心啊!人能做到这一步是不容易的啊! ”2016年7月12日,在纪念李健吾诞辰110周年暨《李健吾文集》出版研讨会上,汝龙之子汝企和念了一封父亲写给巴金的信,信中追忆“文化大革命”时期李健吾冒险送钱给他父亲的事。
那时,汝龙处境不堪,李健吾伸出援手,送去200元钱,汝龙不要,李健吾放下后默默地转身走了,他的身影长久铭刻在汝龙心中。巴金遭到批判,许多人唯恐避之不及,李健吾却与巴金愈发亲近,派女儿送去300元钱。多年之后,疾病缠身的巴金常常念叨李健吾,“他那黄金般的心,是不会从人间消失的。”在沈从文潦倒的日子里,李健吾曾去他家里看望。李健吾与妻子都很喜欢被打成右派的吴祖光,因为他为人正直,敢说真话。
对朋友、学生如此,对师长,李健吾更是竭尽所能帮助。王文显是李健吾在清华大学读书时的西洋文学系主任,毕业后因赏识李健吾的才华,让他留校当了助教。抗战时期流落上海的王文显生活拮据,李健吾把老师的英文剧《北京政变》译成中文,交由洪谟导演,劇名《梦里京华》,每星期去剧场收6%的上演税,全部转交给王文显。当时身在内地的朱自清也将家眷托付给他,李健吾常去探望。后来每次谈起,朱夫人都感慨不已。
那时,李健吾一家生活其实也非常窘迫。为了给上海剧艺社筹钱,李健吾甚至变卖了妻子的陪嫁物。女儿李维音记得,父亲常于傍晚到小菜场去捡人家卖剩下的小菜,有时因捡回小贩卖剩下的臭鱼而高兴得在妈妈面前欢呼。李健吾总是乐呵呵的,经常到小弄堂里和孩子们打闹着玩儿,逗得他们开心地笑。他的乐观开朗还表现在他的职业中:他痴迷莫里哀,给学生讲课,他会连说带演,有时候,他先乐得趴到了桌子底下,入了迷的学生一下就看不见老师了!
李健吾是读着文天祥的历史长大、讲究气节的中国书生。1945年3月,李健吾在自己改编的《金小玉》里客串角色,演出轰动了整个上海,招来了日本宪兵队。4月19日晚,李健吾被敌人逮捕。他们用灌水等残酷刑罚,企图获得进步作家郑振铎等在上海的住址,李健吾只字未露。在受死亡威胁的时候他对宪兵说:“告诉我的孩子们,他们的爸爸是个好人。”上海全面沦陷之初,周作人邀请他来北大当主任,李健吾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李健吾为人的真诚、炽热、大气以及对后辈的呵护也令人钦佩。柳鸣九主编的《法国文学史》(上卷)于1979年得以出版时,最先得到李健吾的“雀跃欢呼”。李健吾热情洋溢地说:“作者为中国人在法国文学史上创出了一条路。老迈如我之流,体力已衰,自恨光阴虚度,无能为力,而他们大胆心细,把这份重担挑起来,我又怎能不为之雀跃者再?”
1982年,李健吾去西安出席外国文学学会理事会议时,看望卧病在床的大学同学唐得源教授,还照了相,可在到达成都后,却发现底片曝光了。旅途劳累,患了感冒,他只得提前回京。返回途中路过西安时,李健吾再访老同学,专程补拍。回来后他一边喘气、咳嗽,一边还趴在桌前给朋友写信。心脏病加上旅行劳累,十天后李健吾不幸离开了人世。仁者天寿,无病而终,堪称圆寂。
2008年,盐湖区博物馆设立李健吾纪念馆,展示先生文学成就与生平事迹,瞻仰纪念李健吾先生的精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