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具有开创性、学理性的著作——余三定《中国新时期学术热点研究》读后

2013-04-12 19:22张京华
关键词:学术史热点国学

张京华

(湖南科技学院 濂溪研究所,湖南 永州 425199)

余三定的学术专著《中国新时期学术热点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是一部对中国新时期学术热点展开初步系统的学理性研究的、具有开创性的著作,值得我们特别注意。

一 “当代学术史”研究成果的宝贵积累

余三定在出版《中国新时期学术热点研究》之前,已有《学术的自觉与学者的自立:当代学者研究》(1998)、《新时期学术发展的回顾》(2005)、《当代学术史研究》(2009)、《当代学术史研究八年论坛》(2012年)出版,共计五部著作,以及近百篇论文发表。他的研究是立体的,有精品课程、基金项目、研究基地、期刊专栏互相配套。如此众多的成果展现,自1990年《云梦学刊》开设“当代学者研究”栏目算起持续22年之久,是值得当代学界及后世史家关注的。

从前严复、林纾、朱一新、曾国藩、李鸿章诸人,都曾说过一种“打破后壁”的操作。顾颉刚则借用吴谚,称之为“打破‘遮眼的鬼墙’”,专门探究古书古人的一种“后台导演”、“内部程序”。而著名学者章学诚的治学途径,不直接研究经史,而专门“考镜源流”,更是此一门派集大成的典型代表,民国以后颇受表彰,甚至可谓与胡适所提倡的“不立一真,惟穷流变”的实验主义,也不谋而合。近数十年,学术之学术,研究之研究,益加成为古典学的主体。首先是“哲学史”影响最广,而后是“思想史”引起关注,最近数年则“学术史”几乎有凌而上之之势。“哲学史”的风格是比较专业,“思想史”具有更多的史感,“学术史”则深入内里,与“文化史”之比较浮于表象形成对照,其得以越来越多地引起重视,合乎事所必至之理,切合当今学术的发展规律。

迄今,除了书名所昭示的“学术热点”之外,“当代学术史”还有“新时期”的分期断代式研究,学术规范研究、学术评价研究、反学术腐败研究(学术批评)、“学术大师”讨论、学术书评、学术评论、学者个案研究、重要学术现象研究、学术期刊、研究生教育等等,共十几个分支内容。可以说,在“当代学术史”这一研究领域,余三定及其参与者的成果积累,在概念界定、内涵结构、持续递进等各方面,都已呈现出良好的局面。其成果的总体分量与历时性的努力,尤其为后来者追赶莫及。而“当代学术史”这一新兴概念、新兴学科的创生,对于当今学术的积极贡献,特别应当加以肯定。

二 “当代学术之学术”研究的重要性

笔者开始听说“当代学术史”,也费思量,以为“当代”之事如何便成为了“史”,多少有些纠结。①参见笔者《〈当代学术史研究〉阅读随笔》,《东方论坛》2009年第4 期,原稿主标题为《当代学术与云梦模式》。虽然义理上有“周流六虚,变动不居”之说,但毕竟与人的感观经验不合,记忆在脑海中仍在,尚未准备好让它们成为过去。况且“百年身后,盖棺论定”,未论定之事则颇多敏感。但是,要是将“当代学术史”理解为“当代学术之学术”就不同了,对“当代学术”的研究不仅必要,而且显然越来越紧迫。如此“当代学术史”的宗旨则倏忽明朗起来。余收到说道:“‘学术史’就是关于学术研究的学术研究”。①《中国新时期学术热点研究》代序。参见余三定《展开关于学术研究的“学术研究”》,《学术界》2001年第6 期;《学术史:“研究之研究”——兼评北京大学出版社“学术史丛书”》,《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5期。这个观点我完全赞同。

《中图分类法》有“文化史”、“中国学”,《学科分类表》有“文化史”、“思想史”,但都没有“学术史”,这本身就是一个问题。到底应当纳入,还是应当跳出?如果说,“学术史”也可以和“文化史”、“思想史”一样列入“专门史”,成为三级学科,问题就很简单。但如果将“学术史”视为“学术之学术”、“研究之研究”,特别是延展到“当代”,那么显然“专门史”就容纳不进去。类似“‘学术大师’该由谁来封”的问题,②参见《中国新时期学术热点研究》第六章《关于“学术大师”的讨论》。这里也可以提出一个“‘当代学术’该由谁研究”的问题出来。

2009年9月《光明日报》“国学”版有一次高端讨论,题为《国学是一门学科》。学者一方面提出“国学确确实实是一个学科”,“最大的愿望就是让文史哲成为一个大人文学科,下面历史、哲学、文学包括国学都是一级学科”,另一方面又认为“目前没有一个人能够把‘国学概论’全部讲下来,但是我们可以把它分成文、史、哲三个老师各讲一段”。这里也潜在着同样的问题。

首先“国学”不是文、史、哲三部分内容的叠加,必须体现出关联性、整体性。它可以理解为三种不同的治学原则,即哲学的求真、史学的求实与文学的言情,如此则“国学概论”未尝不可以一人来讲,而学习的效果也应当是1 >3。试想如果一部《左传》由文、史、哲三个老师各讲一段,谁能听之?

更重要的,以笔者看来,“国学”应当定义为“国家学术”,而国家学术乃是所以开国、建国、保国的学术。否则自困于先王陈迹,“国学”真成“国故”矣。“国家学术”则中图分类、学科分类均当在其研究制定范围之内,又岂可以一级二级学科论定哉?

从前人们熟知一个概念,“科学之科学”。天子失官,学在四夷。既然《学科分类表》在很大程度上已经成为资源分配表,则民间学人“关于学术评价的讨论”③参见《中国新时期学术热点研究》第四章。乃是必然之势。

三 当代学术史的时段划分

《中国新时期学术热点研究》首先将中国新时期学术发展的时段作了划分,大致为:第一时段1978-1984年,第二时段1984-1997年,第三时段1998年至今。三个时段有主线贯穿,即:从接续断裂、全面复苏,到空前繁荣、硕果累累,再到追求深化、反对浮华。④参见《中国新时期学术热点研究》第一章。余三定的这一分析具有相当的合理性,相信会得到多数学者的认同。

阅读《中国新时期学术热点研究》全书,笔者最感兴致的还是分期问题。分类和分期看起来是外在的,其实不如是简单。分类可以体现本质,分期可以体现宗旨,譬如四库分类表面上只是一种图书分类法,其实却体现着传统学术的本性与特色。

如余三定所说,三个时段“是紧密联系、有机统一的”,“只是一个大致的、相对的划分”。相对性在“当代”、“新时期”一类语汇上,表现最为明显,因为不同的时期各有自己的“当代”,也各以自己的时代为新。实际上,今日所使用的“当代”、“现代”、“近代”概念已经沿用了60年以上,“近代”已经不近,而“当代”已过了数代。另一方面,“80 后”、“90后”等概念被广泛接受,说明“当代”一语已嫌笼统,赶不上事物与时间的快速变化。因此,史官的职责总是要将当时人们自我感觉中的“新”最终落实为国名、朝代和年号。

自汉初至魏晋,学者著书有《新语》(陆贾、顾谭各一)、《新书》(贾谊、晁错、荀爽、王基、虞喜、杜夷、姚信各一)、《新论》(桓谭、夏侯湛、华谭、刘昼、梅子各一)、《新序》、《新簿》、《新义》(刘褵撰)、《新言》(裴立、裴玄各一,可能有误),以至朝代称“新”(王莽),可知当时的求新意识,并不比今日淡薄。

在《新时期学术发展的回顾》一书中,余三定介绍了邢贲思主编的《中国哲学五十年》的五阶段划分法,其中第四阶段为1978-1989年。还介绍了李振霞主编的《中国当代哲学40年》的四阶段划分法,其中最后阶段为1976-1989年。①参见《新时期学术发展的回顾》,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32-35 页。笔者赞同这一划分。

如果真的打破绝对时间的分期法,笔者倒认为民国之后的60 余年,似可分为革命与经济两个时期(实际上革命时期是否真正结束,仍存疑问)。革命主于杀伐,即所谓武装暴力;经济主于利欲,即所谓物质主义。古典所谓“经济”,意谓能经邦济民。《易经》所谓“鼎革”,意谓人君不道,圣人后起,受天明命而更革之。二者均与今日概念不同,然而加以对比研究还是饶有趣味的。

新文化与新文学的革命实为清末政治革命在思想上的继续,“文化大革命”实为土地革命在思想上的继续。“文化大革命”有自己的学理线索和学术积淀,不可彻底否定而封存不问,依照历史原则,没有任何时期可以被完全否定(笔者在此期间读小学、初中共八年,其中一些时光十分美好)。

再说到“五四”以来的历史分期,因为刚好经过了90 余年,人类的自然规律,30年为一世,刚好就是三世。传统史学谓“有见、有闻、有传闻”,“五四”有当事人为一世,即“有见”;其后有奉行“五四”话语者为一世,即“有闻”;其后有标榜“五四”者为一世,即“有传闻”。三世之后,传闻不可再传,正当更革反思,重写这一段的学术史。笔者近年来从事民国学术史的研究,正是出于此意。

四 古典与当代的衔接与承传

问题意识和“以问题为中心”是余三定的一个重要方法,在诸多的热点和专题中,有一组关于当代著名学者的个案研究,包括胡绳、许诺、叶朗、郑欣淼和陈平原五家,最为醒目;并且作者指明对叶朗、陈平原所研究的是其“前期学术”,概念上已作了谨慎的区辨。陈平原自1998年出版《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以来,倾注较多精力研究现当代学术史,曾在研讨会上自陈撰史体会,有“博取杂用,守旧出新”一语,余三定将其挖掘、发挥出来,也引起了笔者的兴致。

陈平原主张“多读‘无用’之书,可以使得治学平正通达,超越一时一地风气时尚和意识形态造成的局限”,“不是旗帜鲜明地拉一派而打一派”,[1]225表明他能够比较圆融地看待“守旧”、“出新”这两个在一般人看来是截然对立的方面。

说到“守旧”与“出新”,梁启超有“以复古为解放”一种表述别具特色。梁启超提出明末清初以来学术发展有一至四期,第一期学术中心为程朱陆王问题,第二期为汉宋问题,第三期为今古文问题,第四期为孟荀问题和孔老墨问题(《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进而提出,清代“二百余年之学史,其影响及于全思想者,一言蔽之曰:‘以复古为解放’”,因为每一期的学术思潮都是“从前头的时代反动出来”的,所以是“以复古为解放”(《清代学术概论》)。梁启超的特色在于,他不是仅限于在“守旧”与“出新”两个观念中间作调和,而是直接指明“出新”是从“守旧”里面产生出来的。换言之,离开“守旧”的“出新”实际上是并不存在的。“以复古为解放”犹言“以守旧为出新”,这其实也即是“文艺复兴”的原理。“文艺”不能凭空产生,必须回归到古典;而任何回归到古典的做法,其结果都不是也不可能是复古,而必然是创新。

“守旧”与“出新”也还有一个时代背景的问题,或者说是语境问题。

李学勤近年在《〈左传〉是研究古代历史文化的基础》一文中,表彰罗倬汉抗战期间著《史记十二诸侯年表考证》的贡献,认为这部著作“通过《史记》内容的分析证明了一个问题,就是司马迁当时看到的《左传》和我们今天看到的《左传》的本子基本上相同,包括其中解经的部分,在《史记·十二诸侯年表》与各个《世家》里都有,可见司马迁看到的《左传》就是我们今天看到的《左传》,并不是有什么其他的情况,刘歆割裂《国语》或者是伪造这些东西的说法统统烟消云散”。

罗倬汉此书由钱穆作序,李学勤表彰此书的重点,亦在于这篇钱序所揭示出来的一种研究古史的途径。按罗倬汉抗战间著《史记十二诸侯年表考证》,谓《史记》根据《左传》为多,足证《左传》可信,钱穆作序称其说在有清嘉道咸同间尽人知之不足为道,将来数十年风尚已失人心复定亦不足为道,因之提出“考证之业有新创,有旧守”。“当一世束缚于传统,循循娖娖,惟旧是守,则尚考据者每若趋于创新;及风气既变,一世奔竞于拓创,怪怪奇奇,惟新是骛,则尚考据者又若果于守旧焉。”按此亦即梁启超所论“以复古为解放”之理。一世束缚于传统,则非真传统;一世奔竞于拓创,则非真拓创。欲解放必当于古典中求之,欲复古其实必不能真复古,而势必造成新思潮。

“先行后知”还是“先知后行”,“知行”关系是近代以来学者经常讨论的一个话题。这个话题不能离开语境,如果离开语境,就一般抽象理论看来,当然应该是“先行后知”。但是人类的文明是连续的,不必要每个人为能吃到螃蟹,都去品尝一下蜘蛛。人类有自己的知识、思想的积累,后人应当首先是承接这些积累,然后有所更革创新,除非后来者一代有意否定这些积累。

所以罗倬汉的研究是建立于一个特殊的背景之上的,这就是传统的人为的中断。在传统中断的特殊背景下,语境也随之发生了变化。而在传统中绝的时态下,对于古学的守旧,亦即是重要的创新。同理,在新学风行的时态下,顺乎潮流在当时目为创新,时过境迁则往往为大谬。故孔子之所为在三代当为“述”,在晚周则为“作”;而罗倬汉之所为在清代当为“述”,在民国则为“作”。

当周文疲敝之时,孰能保三代学术而守之?当秦火之后,孰能保《六经》章句而守之?当民国“赤县神州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之时(陈寅恪《王观堂先生挽词序》),熟能保数千年固有之文化精神而守之?当此之时,似为守旧,实即创新。

[1]余三定.中国新时期学术热点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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