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建构与审美批评的文学史写作——评王达敏《中国当代人道主义文学思潮史》

2013-04-12 19:22潘旭科
关键词:文学思潮同情人道主义

潘旭科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王达敏先生致力于中国现当代文学和哲学研究已有三十余年,发表论文百余篇,出版学术著作多部。别具一格的学术思路和开阔的学术视野使王达敏先生的学术成果内涵丰厚且独到,形成了自己的学术体系。王达敏先生习惯于从哲学、文化和思想史的视角思考文学,同时坚持“文学是文学”的审美立场。《第三价值》、《稳态学》、《新时期小说论》、《理论与批评一体化》、《余华论》和《论文学是文学》这一系列论著是王达敏先生学术视角和学术立场的最好体现。最近出版的《中国当代人道主义文学思潮史》(以下简称《思潮史》)是王达敏先生在学术道路上的新探索和新收获,这是一部修史者在场的有温度的开创性著作,从思想史进入文学史的独特视角赋予了这部著作深度和厚度,而严谨细致的理论辨析和灵动飞扬的文本批评更使其学术性与可读性兼备。

一 人道主义思潮与中国当代文学传统的建构

中国当代文学史的书写是一个难题,“不是难在史实不全不清上,而是难在缺少作为历史叙述必须有的距离”,[1]71而且往往被纳入政治史和革命史的叙事框架。但中国当代文学史依然要写,新批评大师艾伦·泰特曾这样说过:“期待历史去判断,那将永远没有判断可言。我们也必须判断自己时代的文学;历史方法已经使我们出类拔萃的头脑无法履行传统的批评功能。历史方法无视目标的意义而偏重达到目标的途径。”[2]目前中国当代文学史已有诸多版本,但大多停留在“十七年文学”、“文革文学”、“新时期文学”的政治史分期,而且局限于“主流文学”、“潜流文学”、“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朦胧诗”、“寻根文学”、“先锋文学”、“新写实小说”、“知识分子写作”、“底层写作”等这样的对文学现象外在特征的描述,修史者并未依据一种统一的价值观积极地对当代文学进行价值判断,建构出一个完整、连贯、有意义的文学传统。王达敏在《思潮史》的“自序”中提到,《思潮史》写作的出发点在于“描绘一个连贯的传统,从而使很多作品更容易理解”。[3]2而对于当代文学史写作的困难,他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在学科框架内提出的问题,常常有效也有限”,“学科之间的相互渗透、相互参照、相互启示、往往会获得最大的收获。”[1]64积极建构的文学史观和跨学科的方法论成就了《思潮史》的开创性,这部著作可以说是第一部中国当代人道主义文学思潮史。

以人道主义思潮来建构中国当代文学的传统,就要对人道主义这一概念的内涵和外延作出界定。通过对各个历史时期的人道主义内涵的梳理及其相互继承的逻辑关系的分析,王达敏在《思潮史》的导论中给出了自己所认定的人道主义定义:人道主义是一种从人性、人道的立场出发,以善和爱为核心,以人为本,重视人的生存、权利、尊严、价值,以人的自由、幸福和发展为最高目标,具有人类性、普世性观念(如自由、平等、博爱、和平、宽容、同情等)的伦理思想或思想体系。当它演进成势时,便形成思潮或运动。[3]10

《思潮史》以人道主义思想作为中国当代文学史书写的参照和入口,这一选择本身就蕴含着富于洞见的文学审美价值观。人道主义首先是以文学思潮的形式出现的,后来才逐渐从文学中剥离,向政治哲学和伦理思想的方向转化。人道主义和文学之间的缘分源于人道主义和文学审美价值在本质上的互通性,人道主义是活跃在文学传统中的一种文明力量。哈罗德·布鲁姆认为莎士比亚是西方文学经典的中心,因为莎士比亚的智慧在于对人的本质和人之本质成为一种命运的深刻洞明,这种智慧也是文学经典审美价值的核心。不受善恶观念和意识形态束缚的莎士比亚式智慧通向的正是超越性的人道主义。利维斯在《伟大的传统》中也写到伟大的小说都有一种被具体形象所深刻再现了的责任感,“这种责任感,在本质上,就包含了富于想象力的同情、道德甄别力和对相关人性价值的判断”。[4]钱谷融认为“人道主义原则是评价文学作品的一个最基本、最必要、也可以说是最低的标准”。[5]高尔泰的观点更加强调了人道主义在文学作品中的重要性:“历史上所有传世不朽的伟大文学艺术作品,都是人道主义的作品,都是以人道主义的力量、即同情的力量来震撼人心的。……艺术本质上也是人道主义的。”[6]在确定人道主义的界限时,王达敏先生着意分析了人道主义与道德的区别,人道主义则以不断克服伦理道德的局限和不断完善自我为创造机制,比道德更有恒常性、人类性、超越性。《思潮史》对人道主义理论的界定突出了其与文学审美价值独立性、超越性的吻合。

《思潮史》的这一选择也蕴含着创新的学术勇气,描绘了中国当代文学传统连贯性和流变性的史家情怀。王达敏肯定人道主义的人类性、超越性,也注意到它传入中国后的潮起潮落,在中国具体历史语境中的变形和对文学创作的影响,这就清晰地勾勒出了中国当代人道主义文学思潮发展和流变的历史,写出了中国当代文学和社会环境的关系。《思潮史》把中国当代人道主义文学思潮的发展划分为三个阶段:“十七年文学”人道主义思潮(1949-1966)、启蒙人道主义文学思潮(1978-1989)、世俗人道主义文学思潮(1990-2010)。

在“十七年文学”中,人道主义大部分时间处于被压抑、否定的状态。“十七年文学”人道主义思潮潮起于1956年文艺界“双百方针”的提出,潮落于1957年的“反右”斗争。人道主义思潮的短暂兴起,促使一批颇具审美价值的文学作品出现,如《红豆》、《小巷深处》、《洼地上的战役》等。随着“反右”斗争的扩大化,民族主义和集体主义成为时代“共名”,人道主义失去了生存空间,而“十七年”文学也随之进入了光彩暗淡的时期。

始于1978年的启蒙人道主义思潮缘起于对文革和几十年以来的极“左”思潮的批判和反思,其特点可以描述为:“深切同情在极左政治暴力下被侮辱、被迫害、被冤屈的受害者和不幸者;批判极左思潮、传统文化的消极因素以及僵化荒诞的现实处境对人的伤害,对人性的扭曲异化;抒写逆境中的美好人性,张扬人道主义精神。”[3]133这一时期文学作品中的人道主义标示出两个路向:一是以“同情”指实“批判”,以“批判”强化“同情”的悲悯性质的人道主义;一是在“同情”和“批判”二维结构中生长出的抒写美好人性、近于浪漫的理想主义性质的人道主义。

以世俗人道主义命名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人道主义文学思潮,王达敏是第一人。中国的世俗人道主义是与启蒙人道主义相对的、自我定义的、伦理和人性本位的人道主义,更具俗世性和民间性,直接与人道主义的人类性和普世性观念相通。世俗人道主义的出现是由于思想意识形态的影响逐渐消散,人道主义的主要任务不再是对历史的反思和批判。《思潮史》还进一步描绘了世俗人道主义的四种形态。人性本位人道主义是主张用人性最基本最普遍的原则去看待人、理解人、尊重人,并使人实现自我确认的人道主义;生存伦理人道主义是专注于人的生存和自我确认的人道主义;生命伦理人道主义是关于生命意义和价值的人道主义;理想/审美人道主义是形而上的人道主义,通向人性的博大完美,精神的崇高伟大。

二 以理论和批评为文学史两翼

2010年底,王达敏先生主持的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中国当代人道主义文学思潮演变研究”顺利结题。然而他并未局限在人道主义思潮演变这一框架内,在他看来,文学史最终应当指向文学,文学史写作的意义是为当下的文学创作提供启示和借鉴。思潮演变只有在鲜活的作品批评中才能形神兼备,成为活跃在文学创作中的一种传统而非仅仅是一种思想或者学问。王达敏先生的中国当代人道主义文学思潮史研究是基于理论建构和文本批评的研究,理论的发现基于文学的洞见,这恰恰体现出王达敏先生在十多年前提出的“理论与批评一体化”的观点。批评连结起理论和文学,就“形成了由下而上的升华与蒸发和从上到下的反射与观照的双向同构格局”。[7]

在“十七年文学”人道主义思潮概述中,王达敏先生在人道主义理论的架构中渗入了对当时文艺理论的批评和文本批评之批评,这就更好地进入了当时的历史语境,真实而丰满地描绘出了当时的人道主义思潮形态。巴人的《论人情》和钱谷融的《论文学是人学》这两篇理论文章高标人情、人性和人道主义,充满思想锐气和理论勇气,然而他们的文学观念在当时受到了致命性的批判。当时文学批评界指责宗璞的《红豆》宣扬了资产阶级的人情,其中的爱情描写充满了资产阶级情调;申斥《洼地上的“战役”》夸大了“个人和集体——爱情和纪律的矛盾”,是“颠倒黑白”的一棵毒草。这些批评导致了人道主义文学思潮在“十七年文学”中的落潮,如果把这些批评进行反转,就能发现受到批判的作品是体现了人情、人性的优秀之作。这一时期人道主义文学创作者的代表是路翎,他的《饥饿的郭素娥》、《财主底儿女们》、《洼地上的“战役”》等作品都是“主观战斗精神”下的人性书写,他笔下的人物能够明确意识到自己作为“人”的身份。路翎对个体人性的张扬注定是一场无法获胜的战役,但路翎的作品为新时期人道主义曙光的来临埋下了希望的种子。

始于1978年的启蒙人道主义文学思潮以朱光潜的两篇理论文章为开端。这次启蒙思潮是对“五四”时期启蒙主义的深化和扩展,二者都是对传统文化消极因素的批判。但“五四”时期的启蒙多集中在文化领域,并且只有少数知识分子受到了较为深刻的影响。而1978年开始的思想启蒙则是“由政治主导、全民介入的意在实现人的解放,乃至整个社会的思想解放运动”,[3]131同时指向对极“左”思潮的反思和批判。由于启蒙人道主义思潮的兴起,能够体现启蒙人道主义的文学作品自然不少。《思潮史》选择了鲁彦周、张弦、刘克、张贤亮、戴厚英、苏童这些作家的作品进行文本批评。鲁彦周的《天云山传奇》通过对个人悲剧命运的叙写揭示政治性灾难对人性的摧残和扭曲。张弦在《被爱情遗忘的角落》里写到了三个被爱情遗忘的女性,封建思想摆布着她们的命运。刘克的《古碉堡》写到的曲珍,一方面作为仆人的女儿受到封建活佛势力的侮辱与伤害,一方面作为活佛的小老婆受到阶级斗争批判,她善良美丽的生命在时代的裂痕中陨落,激发了人们对于人性、人道的思考。张贤亮的小说《绿化树》、《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写到了生不逢时的、被阶级斗争陷害的知识分子章永璘,他在欲望和理性、人性本真和道德变形、感恩与背叛中的灵魂搏斗体现了中国当代知识分子走向人性崇高之路的曲折和艰难,他做出了通向人道的忏悔,但这种忏悔由于受到传统观念和欲望的束缚而不能达到俄罗斯忏悔贵族的精神高度。与许灵均、章永璘形成对照的是李秀芝、马缨花、黄香久这样的女性形象,她们的人性自然地合乎人道且不因男性的伤害和抛弃受到损伤。

世俗人道主义的代表性人物库尔茨所认定的世俗人道主义无所不包,然而这种无所不包也取消了人道主义的有效性。《思潮史》把中国世俗人道主义限定在伦理思想的范围内,同时指出了它自身的特点:中国世俗人道主义是一个包含着多种人道主义思想的人道主义形态;世俗人道主义文学思潮并不仅限在90年代以来的文学作品中出现;世俗人道主义并不排斥“启蒙”和“批判”,只是此时的“启蒙”和“批判”不再带有浓厚的政治意图和意识形态色彩,而是以人性本位和世俗伦理为出发点和落脚点。《思潮史》明确指出90年代以来的人道主义文学思潮之主潮是世俗人道主义,之前的当代文学史研究者并未明确意识到这一点。《思潮史》还写出了世俗人道主义的一种新走向——生命伦理人道主义。如果说《思潮史》的这些创见源于对理论的深入理解,不如说是来源于理论观照下的文本批评。

在分析世俗人道主义文学思潮时,《思潮史》对这一时期文学中的土匪形象做出了全新的解读。土匪有“好的土匪”和“坏的土匪”之分。“好的土匪”成为土匪多是出于时代和命运的摆布,而他们的性格则带有绿林好汉重情重义、忠勇刚强的特点,这些土匪是具有人道主义之美的艺术形象。“坏的土匪”也不再是十恶不赦、毫无人性的人物,《昨日的枪声》中的吴文龙不是什么正面形象,但曾经救过贫病交加的流浪汉,在生命的最后选择放过与自己政治立场对立的儿子,他身上依然存在同情和血缘亲情。《思潮史》论及的这些土匪小说拆除了种种先入为主的政治观念,把土匪当作人来理解和书写,这就让人性在通向人道的道路上迈进了一大步。

值得注意的是《思潮史》对余华小说的批评。《思潮史》写出了余华小说从启蒙人道主义的非人道命运叙事向温情的世俗人道主义叙事的转变,并指出余华早期小说中的非人道描写是为了在暗中否定非人道,从而通向人道。《活着》中的福贵在一次又一次的沉重打击下展现出了生命的柔韧和顽强,这是宿命、死亡的对抗性力量。《活着》的意义和价值,在于从苦难的叙写中突出生命精神,用人道主义接通生命存在的意义,[3]264这也成为活着的世界性因素。《思潮史》依据余华小说所提出的生命伦理人道主义正是文本批评能够完善理论的最好说明。

至于世俗人道主义通向人性崇高的两条不同路径,《思潮史》通过对韩天航的小说《我的大爹》、《母亲和我们》和方方的小说《水在时间之下》的文本细读做出了诠释。《我的大爹》、《母亲和我们》中的杨自胜、刘月季天然地具有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他们依靠质量累积的力量达到人性崇高的境界,并没有经历人性的裂变过程。韩天航的小说体现出了中国式世俗人道主义文学的特色,也带有缺乏震撼性艺术力量的缺憾。方方的《水在时间之下》则是“忏悔—赎罪型”人道主义叙写。水上灯的前半生经历了遗弃、侮辱、欺凌,她强烈渴望复仇,复仇的火焰烧伤的不仅是她的仇人,更是她原本深明大义、侠骨柔情的本性。当复仇的目的达到后,她没有体会到复仇的快感,反而陷入了痛苦的自责和忏悔。水上灯后半生的意义在于赎罪,也在于自我人性的修复,通过救人进行自救。然而,在她所拯救的人一一离开人世之后,她也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像水滴一般越出了时间境域,对自我人性的修复并未激起她对生命的热爱与执着,这是《水在时间之下》并未完成崇高人性建构的重要原因。

文学史、理论、批评是一体两翼的结构,在《思潮史》中,王达敏先生把自己对理论的深刻理解融入到文本批评之中,使文本批评富于深度和厚度,成为文学传统的有机组成部分,也让文学传统整个活了起来。同时,王达敏先生并不用理论来限定文本批评,而是以敏锐的文学感受力发现文本中的新生审美力量,再进一步将这种审美力量理性化,完善补充现有的文学理论。理论与批评在《思潮史》中呈现出相互促进的姿态,《思潮史》也因此成为一部深刻而不滞重、灵动而不浮躁的文学史。

特别要指出《思潮史》的一个重要理论创获,即它明确提出同情是人道主义的逻辑起点和生成原点的观点。这一观点的得出源于作者对哲学家、伦理学家给出的同情定义的分析,又在文本批评中得到确证。同情原本是人类的天性,是美德的根源。比如《昨日的枪声》中的吴文龙主动救贫病交加的小流浪汉郭木鑫,是因为他把自己幼年不幸经历的情感投射在流浪汉身上,对其产生了同情和怜悯。在中国当代文学传统中,同情往往被曲解而变得狭隘,甚至沦落到对现实麻木不仁;或者是同情的接受者被同情的施与者消解,施予与接受本没有道德上的高低之分,但在文学作品中,往往构成二元对立的关系。颓废和悲观也经常侵入同情,不能为同情拓展出既向善向爱又向上向美的博大精神境界。王达敏认为只有基于同情、超越同情,把同情当作一个从低级到高级,从一般到崇高的发展过程,才能让同情人道主义文学发展到更高水平,具有世界性意义。

作为一部开创性著作,《思潮史》为中国当代文学史的写作提供了一种新思路,也为促进文学研究的独立和多元化作出了独特的贡献。

[1]王达敏.理论与批评一体化[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1.

[2]〔美〕韦勒克.近代文学批评史:第五卷[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248

[3]王达敏.中国当代人道主义文学思潮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

[4]〔英〕利维斯.伟大的传统[M].袁伟,译.上海:三联书店,2002:49.

[5]钱谷融.《论“文学是人学”》一文的自我批判提纲[J].文艺研究,1980(3).

[6]高尔泰.人道主义与艺术形式[J].西北民族学院学报,1983(3).

[7]朱向前.黑与白[M].北京:八一出版社,199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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