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元忠
(天水师范学院 文史学院,甘肃 天水 741001)
在其新著《中国西部小说的历史形态与精神重构》(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一书中,赵学勇、王贵禄将其对于中国西部小说的研究聚焦于“历史形态与精神重构”话题点上,标题的拟制及其中内含的论述话题选择本身,即已清楚地显示了他们在写作时的价值取向:一方面是学术的,在史的视角的观照下对中国西部小说诸多问题所进行的严肃的学术思考;一方面也是人文的,其中彰显了他们作为具有明晰地域身份的学者对于研究对象进行价值建构之时的主体性。
学术的严肃、理性和人文情怀所引发的同情、体认,两种不同的精神面相所表现出的文学研究所特有的魅惑,是这本新书产生强大吸引力的根由所在。
此书的著述,诚如赵学勇先生所言:“这部著作是我和王贵禄通力合作完成的。应该说,著述中所呈现的基本内容都是我们多年思考与探索的较为集中的展示,也内含我们对西部文学研究向纵深拓进的意图。”(见《后记》)
他的话,内含了自我评估此书时的两种基本认知。首先,他承认,这本书所呈现的内容,是其“多年思考与探索的较为集中的展示”。
在写作此书之前,赵、王二位关于西部文学有过持续而又系统的关注和研究,特别是赵学勇先生,他的西部文学关注和研究几乎与西部文学的命名同步。汇集上个世纪80年代中后期和90年代初期思考的成果,1993年他即出版了《新文学与乡土中国——20世纪中国乡土文学与西部文学研究》一书,最早从乡土文学这一视域,将西部文学置之于中国现代文学的“现代性”发展历史之中,进行了极富个体特点且具有多方面启示意义的审视和研究;90年代中后期以来,他又将目光转移到西部作家个案的研究,通过对贾平凹、张承志、路遥、陈忠实等重量级作家的重点分析和考察,以点带面,揭示了西部作家在其作品中所展现出来的精神品格和审美向度,其研究文字结集于2000年兰州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文化与人的同构——论现代中国作家的艺术精神》一书。新世纪之后,借用指导博士生进行学术研究的机会,他着力于西部文学研究后备人才的培养,并和他们一道,在更为广阔的世界文学和多元文化视域中,立足于文学史的大背景,对西部文学特别是西部小说进行了更为多向也深入的思考和研究,其成果显现于他与学生孟绍勇合著的《革命·乡土·地域——中国当代西部小说史论》之书。此书的写作,可以说保持了与他们此前思考和研究一脉相承的延续性,譬如在第二章《在乡野及牧场之间:西部小说与地理人文环境》和第四章《异域的呼唤:边地书写和荒远意象》中,可见《新文学与乡土中国——20世纪中国乡土文学与西部文学研究》的话题遗存;而在第六至第十章的书写之中,则可以发现与王贵禄《前瞻性批评——消费时代的文学与影像》思考话题非常一致的延展性内容。鉴于此,在某种意义上,这本书的写作可以说是二位学者关于西部小说甚或说整个西部文学思考的概括和总结。
其次,他同时也强调了此书的写作也“内含我们对西部文学研究向纵深拓进的意图”,换句话讲,也就是他们不仅在对自己和别人已有的研究进行概括和总结,而且在这种概括和总结基础之上,更为注意新的探索和创造。
这种“纵深拓进”意图的表现是多方面的,其中有文学观念和意识上的更新升华,如其关于西部文学概念的界定。在细致梳理了相关的论述材料,并对西部及西部文学的关系进行了深入的分析之后,立足于实际的文学实践表现,吸收既有研究合理的养分,同时又深层开掘,他们形成了极具新意的“西部文学”概念认知:“西部文学的创作实践与‘西部’天然地有着内在联系,而这种联系主要表现为‘书写西部’,将‘西部’文学化。‘西部’作为一个空间存在,在被文学化之后,与地理意义上或者别的意义上的‘西部’相比已发生了本质的衍变,转化成了一种文学存在,更准确地说,已转化成了‘文学西部’”,缘此,“我们认为,所谓西部文学,无非是从大量书写‘西部’的文学中归纳、升华出来的更具整合力与概括性的一种文学形态的命名。因此,我们把西部文学看作是‘写西部的文学’而非‘西部的文学’”。(见《引论 中国西部文学潮:文学史意义的重估》)其认知从“文学化”这一核心概念引申,将西部文学简洁而且准确地界定为“西部的文学化呈现形态”,从而得出了令人信服的结论;也有观照视角或方法上的创新求变,其表现即如赵先生所言:“我们将近年来学术界所关注的热点问题和讨论的前言问题,在有鉴别地吸收与整合的基础上,引入到了具体的研究中来,从而建构起了我们展开研究的现实维度。”(见《后记》)文学史建构过程中的西部文学观照、地域文学视域下的西部文学观照、生态文学视域下的西部文学观照和“左翼”革命文学视域中的西部文学描述,与此前别人既有的研究相比较,我以为此书在上述几个点上所进行的思考和研究,不仅敞亮了一些老话题和旧作家研究的意义。如从文学史接收视域对于柳青《创业史》叙事范式的解读,从“底层意识”层面对于西部文学作家创作价值的整体解读,运用生态文学理念对于西部小说与西部地理人文环境关系的解读,等等,在原本已经接近于枯竭的话题认知上,老旧矿源新意开发,产生了“温故知新”的神奇效果;而且诚如书的作者所讲,这样的做法,本质上“在较大规模上激活与延展了西部小说研究可能的话语空间”(见《内容简介》),赋予了西部小说的研究新的可能和活力。
除却学术研究应有的学理上的严谨之外,因缘于文学本身所具有的人文属性,加之赵、王二位因为作为西北地域学者难以避免的人之常情,所以,他们在这本书所进行的西部小说研究,也便相应地显现出了一种恳切而诚挚的人文情怀,说得清楚一点,他们的学术研究,虽然首先是研究,遵循了学术研究应有的规范和品格,但是在一般的学术研究基础之上,他们同时也将自己作为一个人之子和地之子的感情和价值偏向熔铸在了自己的学术研究之中,从而使得他们的西部小说研究,不仅是学术研究,同时更是一种作为生动具体的生命个体对于同样以具体鲜活生命为审美对象的文学的一种理解和解读,从而使其文字的表达具有了一种源自于生命本身的体温。在为王贵禄《前瞻性批评:消费时代的文学与影像》一书所写的序《批评者何为》一文中,谈到人文学者应该具有的学术品质之时,赵学勇即以为:“作为一个人文学者,理性与情感的融合之于自己的研究对象,似乎比其他学科来得更加强烈,表现得也更加投入和生动。”
具体到《中国西部小说的历史形态和精神重建》一书的写作,其人文的关怀并及主体情感的投入对于他们学术研究的影响,自然也便有着多方面的表现。
这种表现首先是整体性的。在对西部小说进行系统的学术梳理和价值分析之时,他们的言说就像是一种为西部小说所进行的“自我辩护”,是一种对业已存在的以他者为主的西部小说或者说整个西部文学史描述的深度反思。
在他们看来,一方面,中国新文学的发展,在从北京到上海再到延安的两次重大转向过程之中,以延安文学为代表的西部文学事实上构成了20世纪中国文学——特别是中国当代文学最为重要的经验构成和支持。在中国当代文学甚至中国当代文化的构成过程之中,应该说,西部文学(小说)不仅因其独特的地理状况、生态环境、民族风情、文化构成等,对于民族精神文化的建构发挥了巨大的作用,而且其在独特的地理环境和文化构成规约驱动之下所产生的审美追求,不仅营造了西部小说(文学)极具个体特点的审美表现,而且也促发了一些具有经典意义的作家作品的产生。如西部宗教民俗文化与西部小说精神文化内含的构成、长安文化与当代秦地作家写作的题材主题选择和叙述方略并风格追求、西海固苦难的地理生存环境和其关于苦难的诗意化呈现等多种关系的论述等,其目的在于揭示如下一种不争的事实:“就西部小说的创作实绩而论,数十年来取得的成就硕大,以参加作家之众、作品数量之丰、叙事体式之多、持续时间之久来看,早已具备‘思潮’与‘流派’的意义,也具有文学史叙述的必要。”(见第十七章《“全球化”时代:西部小说的选择与趋势》)可是“纵观三十年的西部文学创作和研究,其虽然已经具备了‘入史’的实绩与价值,但仍难以改变当代文学史叙事中的‘他者形象’与‘边缘’位置”(见《引言》)。所以,即使如柳青、张承志、贾平凹、路遥、陈忠实之小说大家,在实际的文学史叙事之中,也往往难以避免被消解、被整合、被归顺、被遮蔽或被曲解的命运,而“他者形象”、“边缘位置”、“弱势存在”、“底层意识”、“遮蔽”、“沉重”等概念和词语的频繁使用,更是清楚地表明了著者对于研究对象的现实接收状况的学术反思。
其次,虽然在具体的内容呈现上,本书作者依然恪守学术研究所必须的规范,始终以严肃、客观的学理描述和分析为其基本的话语模型,极力避免任何因为主观的情绪而可能导致的价值判断的偏执,但是因为这种根底上发自于内心且渗透于话语表述的整体态度或动机上的“抗议”或“争辩”属性,所以其著述在一般的学术著作所持存的客观、理性审视之外,也便别具了一种因为研究者个体强烈的“主体性建构”属性而生发的叙述的热度。
无论是在对已有研究所进行的系统梳理中对西部小说创作作为一种被他人外在观审的“他者形象”的还原,还是在细致的文学史解读中对于西部小说被忽视、被遮蔽的现实处境的澄明;无论是在中国文学现代性和世界文学发展双重参照之下对于西部小说创作所存在的种种局限和弊端的指呈、描述、分析和反省,还是对于在更趋复杂的存在语境之中西部小说创作进一步发展的种种可能的预设、种种问题的焦灼,其话语的表述都无不显现出了研究者作为西部文学的承载和建构者所必然具有的主体情性与意欲。
即如《为谁写作:西部作家的底层意识》一章的写作,在分别从革命话语、文化精英和现代性视域对于西部小说中的底层表述进行了细致的分析之后,谈到西部小说作家和他们的底层表述对象之间的关系,作者认为:“西部小说的一个重要传统——底层表述的产生,完全是基于西部作家的底层意识。……与底层休戚与共的情感,使他们的声音能够穿透历史的厚壁而给沉浮于社会底层的人群以勇气与力量,因为这种声音代表了人类尚未泯灭的正义与道义。他们不可能去创作某种‘纯艺术’的东西,是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所书写的文字都担负着底层的希望和诉求。他们是作家,是因为他们曾经替底层言说,或正在替底层言说,舍弃了底层,他们将宁愿沉默。”很明显,这不是一些完全“冷静”、“中庸”的表述,其中的“休戚与共”和“替底层言说”等词语,即清楚地表明了西部作家对于底层言说对象——其实,何尝又不是赵、王他们对于所研究的西部小说的某种特殊的情感。
主体的对象化和对象的主体化,研究对象和研究者主体之间这种双向而且紧密的流动关系,不仅凸显了文学研究既是“研究”同时也是“文学”的特殊属性和魅力,而且也在更为深层的面向上,表明了文学研究者作为一种人文知识分子在社会精神建构过程中所具有的功用。“文学从来都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也不可能是‘私有形态’的事情,它需要所有以之为事业的人来共同推进,共同在‘荒诞’的世俗人生之外,创构一种可能的精神家园。”(《后记》)在某种意义上讲,赵、王二人业已非常清晰地显示了他们对于西部小说观照研究对象时所采用的姿态,而以此为引导,对于他们观照研究西部小说的方法和意义,读者也便都能够得到一种有效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