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进武
(南京大学 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江苏 南京 210023)
文学与道德在中国文化传统中本就存在着不可分割的密切关系,但文学与道德又是一个常说常新却难以穷尽的话题。近年来,文学创作表现道德呈现多样化,文学研究界围绕文学与道德的关系也进行了一系列的争鸣与探讨。可以说,文学与道德的紧密与广阔程度不等的各种关系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关注,这些成果对于理解20世纪以来文学发展状况与社会道德变迁,以及全面深化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起到了重要作用。尽管已有研究成果不少,也不乏精彩篇章或者著作问世,但是有意识将文学与道德的互动作为一个命题,或作为一种研究视角来探讨,仍然受到重视不够,“因而可资利用的学术成果也就相当有限。”[1]如何突破现有的研究格局,发掘文学与道德的新变,揭示文学叙事的背后潜隐的叙事伦理、道德态度与价值评判,藉此为拓展文学与道德关系研究视域提供有效途径或研究范式,已成为了新世纪文学研究的迫切命题之一。正是从这一意义来说,张光芒的新著《道德嬗变与文学转型》(“中国新锐批评家文丛”之一,昆仑出版社2003年1月版)便是对这一时代命题的有力回应,将文学与道德关联的研究推上了一个新的台阶,并在不少层面上取得了实质性突破。
该著作以文学与道德的关系、文学史与道德史的互动为命题,通过宏观理论构架和作家个案分析,既注重对于文学/文化现象的学理辨析,又不脱离当下社会生活的现实,在文学与道德的内在关联、理论建构等方面进行了深入、细致而富有成效的实践性探讨。该研究的出发点在于著者清醒意识到,“身处现代性的危机与‘道德大裂变’的时代,当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之后,一个学者的存在方式再也不应该是概念的演绎和理想的孤鸣,而首先应该是做一个社会的观察者和当下生活的发现者。……我们的审美立场和文学主张,我们对善恶的基本判断,我们对人性的认识,等等,都需要从当下生活和我们置身其中的人与人之间的现实关系入手,重新发现它们的新形态和新逻辑,方有可能获得理论的价值。[2]228其中,不仅可见到新世纪文学转型与道德嬗变的曲折历程,而且可窥探到当下道德文化与人性的异化与畸变,着实让人耳目一新又发人深省。
作为人类生活的重要存在样态,道德始终是文学难以绕开的根本存在,周作人也曾明确指出:“人的文学,当以人的道德为本。”文学既然是对人类生活的回应,就理应调整叙事伦理以深入社会生活的道德本质,努力发掘并重新调整文学与道德的关联。与此相应的是,文学研究也应该从文学本体出发,在道德叙事与审美精神的动态关联中确立新的研究范式。显然,该著作的最突出的特点并不是在于如何深化了已有研究成果,而是致力于跳出预设价值模式与既定思维框架,有意识地厘清与辨析了当下道德嬗变与文学转型的相关问题,从而确立一种反思与总结新世纪文学与道德关联的深度解读模式与学术范式。当然,在这样一种建构之中也恰恰体现出了一种严密的逻辑性与深刻的反思性。
该书并不是从外在社会现实着手去发掘新世纪文学转型与道德嬗变,而是从作家的创作文本出发,以文学创作显现的叙事伦理为突破口来探寻新世纪道德重构的问题。埃里希·弗洛姆曾指出,“社会始终与人性相冲突”。事实上,这样一种“冲突”言说正道出了近百年来中国文学与道德之间相合相弃的关系。但如果只将文学当作不同时代道德嬗变的外在“传感器”,而不能深入内里敏锐捕捉到道德施于人性的种种不能承受之轻重,显然不能有效地洞察当下文学与道德的关系。为了廓清相关研究的认识误区,论著以“我们应该怎样考察这个时代的文化本质”为切入点,主要从两个方面考察了文学与道德关系的新变。
一是在跨学科的视野中考察了当下中国的道德文化及其现实形态。最近几年,阎连科的《风雅颂》和余华的《兄弟》这两部长篇小说受到最严厉的非议与批判,但不论是杨科的“被卑鄙”、“被堕落”,还是“处美人大赛”的冠军并非处女而是两岁孩子的母亲等,恰恰反映了新世纪文学的一种新的叙事伦理的生成。然而,正是类似的新的道德现象,鲜有研究者自觉而深刻地去发掘和重新思考。事实上,这两部小说透出的叙事伦理正好构成了新的道德逻辑的两个侧面,著者将这样一种新的道德逻辑精辟地概括为“高尚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卑鄙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而这样一种“高尚”与“卑鄙”关系的颠覆,也恰恰是当下文学转型时期基因突变的结果。当然,这种新命题主要蕴含了权力的内化以及权力的被捆绑的现实逻辑,包括在道德与权力的纠结、权力运作形式上的程序正义性、权力的隐性化及人们的被漠视、权力的同构转换与渗透性、权力的被捆绑被利用和被劫持、“囚徒困境”的逻辑机制等。面对弥漫着恐怖主义的道德文化及其现实逻辑,著者深感忧虑是的这一道德逻辑的出现“绝不是一种量的积累,它对整个社会道德文化的影响渗透的作用是难以估量的,揭示它不仅仅是揭秘道德现象的实质,更重要的是启发我们进一步既揭示我们当代人的普遍的存在状态,又揭示出当代人的普遍主体性变异”。[2]54可见,这种跨学科视野地考察将文化列为观照视角,深入纷乱复杂而又多元悖谬的道德现象,从而突破了此前学界关于文学与道德关系的定型认识所造成的论述缺失。同时,坚持从文本切入的研究路径,不仅使得彰显的新问题让人信服,而且也有着深刻的方法论意义。
二是从人心文化的角度窥测了当下文化的深层结构。近年来,一种“文化焦虑症”不仅弥漫在整个社会,而且也充斥于学术界。“文化研究热”和“泛文化”在学术界的趋向日渐强盛,但这种过于宽泛的研究难以深刻揭示当下时代文化现状与人们的实际生活或精神状态。为此,著者着意于“对上个世纪以来的新的社会生活现象与心理结构的变异趋势中最具有本质特征的文化层面加以考察”,并以“人心文化”这一命题为切入论题,并在学理上加以了界定与辨析。所谓“人心文化”是指“哲学上人性结构的变异与特定时代、特定现实生活中形成的社会文化心理相互交织而形成的一个文化范畴,因此,它与人性变化或者国民性畸变所形成的人性文化层面也具有深刻的内在关联”。[2]59这一界定很好地解决了窥测当下文化的深层结构的前提问题。在此基础上,著者从批判性的角度,敏锐地发现当下“人心文化”的异化和畸变正在发生着弗洛伊德意义上的潜意识化,内在确立着文化的某些本质规定,比体制文化更具有深层结构功能,并以小说《芙蓉镇》和《柏慧》、电影《让子弹飞》等为例重新审视了个体人心文化异化和社会人心文化畸变,这分别表现为“人心向背”畸变、整体性文化心理机制畸变,以及人性/国民性内在结构畸变等三方面。同时,还描绘了我们时代的人性退化和畸变现状,揭示了当前互害社会的文化逻辑,呼吁警惕网络人文精神的缺失与道德恐怖主义的弥漫倾向。
尤为值得注意的是,著者那引人深思的质疑声:“百年前,陈独秀提出伦理之觉悟为‘吾人最后觉悟之觉悟’,一代文化先驱者从来不相信体制的更替与政治的现代性能想当然地带来个性的解放,更不能取代道德自身的觉醒。一个世纪的轮回之后,我们是不是可以说,‘人心文化’之觉悟是国人‘最后觉悟之觉悟’呢?”[2]74应该说,考察人心文化异化与畸变形态,重新理解当下物质文化和体制文化,重新发现道德文化、伦理文化和价值文化等逻辑机制,以及深入辨识民平等、自由等现代性价值谱系,这正是由当下社会发展、理论提升与文学发展的需求所决定的。而著者提出“人心文化”这一命题,并在审视文化研究现状的基础上,试图显现出当下文化的“生活”、“内心”和“个体”等维度,以期重建文化根基,这也对于重审这一时代的文化本质带来了富于理论构建价值与启示意义的思考。
深度透视新世纪文学与当下社会生活的关系,并从文学与生活断裂化趋势中重新思考、挖掘文学与道德的关联,可视为作者对该书之核心命题有意识地和自觉地提升之举。如果说对于文学文本的叙事伦理的考察算是一种相对宏观的把握,那么对于文学与生活的观照则是置于宏观与微观链环的交接处。法国思想家卢梭有句名言,“人生来自由,却又无处不在枷锁之中。”[3]这一句话隐含了一个悖论性的命题,即“人生来自由”是真理?还是“人处在无所不在的枷锁”是真理?尽管文学与生活的关系并不是这样一种难以消解的“斯芬克斯之谜”,但同样是富于思辨性而又亟需探析的问题。生活本就是检验文学的重要标准之一,而著者对文学与生活关系的深入思考主要集中在三大“发现”,而“发现”之一是“新世纪文学”是“低于生活”的。如今,文学叙事反映与抨击的道德意义上的假恶丑,并不如生活中的更假、更恶、更丑,而文学叙事展现的真善美,同样不如生活中的更真实、更善良、更美好,这也正是新世纪文学“低于生活”的重要原因之一。而更多的作家尤其是成名作家,总是习惯倚重历史叙事或传统道德判断创作,这样就使得新世纪文学不仅“低于生活”,而且更重要的是出现道德失语。实际上,“新世纪文学”尚处于“低于生活”的状态,表现之一是“局限于反映生活的纷繁表象,不能展示当下生活的内在逻辑”;[2]128二是“不能预示生活的流向和文化潮流的走势,甚至会误导读者对生活的判断”;[2]129三是“认同现实生活中那些非现代的意识而不自觉,沿袭那些非人性的思维而不自知”等。[2]130究其根源,最为重要的是当下大多数作家思想与生活结合的能力不够。
“发现”之二是当代文学已经或者正在丧失反映现实的能力。这种“丧失”体现在“首先丧失了展现当代社会全貌与生活整体性的能力,其次丧失的是挖掘生活真相与反映现实复杂性的能力,再次丧失的是描摹文化现状与人性现状的能力。”[2]122著者在深入文学与生活的关系这一根本问题时,结合时代背景进行细致考察和立体分析,因而能够屡有创见。比如,重审新时期初期的启蒙文学思潮,发现了“激流之下有暗礁”,即“启蒙叙事对于政治宏大叙事的因袭及其带来的一系列问题,既导引于作家思想意识与审美观念的历史缺陷及其过渡性,同时也内在地反映出作家主体性的不足和现代性悖谬。”[2]98而反思当代文学的自恋主义思潮时,又敏锐地指出:“如果当下的文学生态、创作惯性与理性空间不发生一场根本的变革,汹涌而至的自恋主义思潮必将会吞没我们时代文化建构的动力源,也将动摇我们的时代关于自我认同与自我叙述的思想理论根基。”[2]119此外,还透过尤凤伟的长篇小说《衣钵》再次强调了这样一种“比高调的立场更重要的是发现真实的能力”[2]138的观念等等。
“发现”之三是当代文学出现过度“向内转”的问题,当下文学应该“向外转”。在文学批评界,“向内转”与“向外转”本就是一个核心命题,这一命题反映了学界对于文学本质认知的分野,以及对于当下文学现状与走向的不同理解。对于这一问题,著者并非简单地选择向“内”或向“外”,而是先简要回顾新时期创作实践和文学观念“向内转”的历史契机、“向内转”内涵和历史意义,而后指出“向内转”引发的严重“后遗症”,即“二度内转”和“非政治化”。最后明确提出:“倡导文学‘向外转’着意在调整文学之‘内’与‘外’的关系、个体与人类的关系、审美与思想的关系、现实与历史的关系、叙事与道德等的关系”,从而“重建文学与社会生活的血肉联系与紧密的契合度”,创造出“属于新世纪的的审美空间与精神生活”。[2]137可见,著者意在返回历史现场,探求共时结构中文学现状的历时基因、连贯性和继承性,使得对这一问题既知其然而又知其所以然,并重建起文学与社会生活的血肉联系。作为批评家,“张光芒意在回顾历史来表达自己对当代文学的见解,指出哪里有偏颇、可能解决的途径是什么,以期达到矫正、引导的目标,使文学在共时结构中可以发出其应有的声音,参与共时文化的构建。可以说,这已经称得上是批评家的宏愿了。”[4]
该书这种深度解读模式与学术范式确立还表现在选取探索性的文学创作,试图从中发现一些有价值的叙事伦理和道德重构因子,这可以说是作者作为人文知识分子对于道德理想的一种特殊表达形式。休谟人为,“道德宁可以说是被人感觉出来的,而不是被人判断出来的。”[5]实际上,“道德”更应该是能从富有探索性的文学之中“发掘”的,比如,在《铁凝小说的人性叙事与道德思考》中,以“人性叙事”为视角考察了铁凝的小说创作状况,并从“人性探讨的幅度与广度”、“人性叩问的高度与难度”、“人性叙事的张力空间”和“人性挖掘的深度和厚度”等四个层面,对铁凝小说的人性叙事系统和道德进行了考察,通过“关系”审美,通过人与人之间真假善恶美丑的交织,更严厉地揭开了被遮蔽的人性。著者还解读了麦家小说从表层到抽象的游戏精神与审美冲动,这一场“破译密码的过程,就是一场灵魂较量的过程”,也显现了麦家小说叙事“背后深邃的悲悯和动人的社会洞察力”,直抵“生命与人性的真谛”。[2]203透过新时期之“新”与思想解放后的“解放”背后的遮蔽,使深藏新时期以来的文学话语建构中善/恶颠倒、美/丑混淆等的内在逻辑得到了很好的展现。
理想主义激情的另一种表达形式,是《道德嬗变与文学转型》至始至终都贯穿的批判立场,以及彰显出的殊为难得的人文精神底色。弗兰克纳认为,“道德是为人而设,不是人为道德。”[6]也就是说,道德归根到底是为了人的生存发展需要而建立起来的。然而,对于透视文学与道德关联而言,却并不是单向的存在,而更为需要的是批评家直面现实的勇气与把脉当前文学发展的担当。在这个文学“唱盛”或“唱衰”的时代,著者能够始终保有清醒的姿态,坚守反思者的批判立场,有意识围绕当下道德嬗变与文学转型的相关问题进行深度思考,而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这本著作正是对于这一系列思考的结晶。全书充满了当代学者的一种文化责任感和深切的忧患意识:对于当下作家的创作,著者在《新世纪的文学与道德(代自序)》中写道:“如果一个作家没有能力从当下生活中看到道德文化的本质,根本没有发掘道德肌理的自觉意识,那么无论其想象力多么发达、技巧如何圆熟,也只能是无根的艺术和生活缺席的叙事,是延续着过去的审美定势滑落的文学。”[2]2对于何为批评家?著者对此有着严肃思考,批评家的职志所在,“必须体现对现实深层需求的回应而不是对文化泡沫的追随”,要有统一的思想观点、审美标准与批判立场,“他必须面对大众、文坛与自我,进行多层面的人性启蒙和审美启蒙”,更应该“回到启蒙立场,做一个与文坛对立的批评家”。[7]对于如何重新评价中国当代文学,怎样重估它的价值?研究界有不少呼唤“中国立场”的强势声音,但其中逻辑比较混乱,甚至趋向了民族主义的立场,有的作家或论者强调需要有“中国立场”时,潜意识里恰恰是相反的“人类立场”,事实上,“重估当代文学价值,在绝对正确的中国问题之上,还有一个绝对的人类立场。”[2]163对于立足于何种批评?著者在具体论述中有这样的诉求,比如,解读麦家小说的“人性密码”,要有“深刻的悲悯与终极的关怀”,更应该去发现“那些抽象而冰冷的数字背后,回响的是久违了的温暖的悲悯,终极的关怀和人性的呐喊”。[2]199铁凝创作的底气来自于“以‘铁’一般的坚执‘凝’视人性的一切和一切的来龙去脉,体现其审美世界中,即是一如既往地始终坚守着并且不断开拓这她的人性叙事”。[2]177而在对道德文化与“人心文化”的追溯考察中,都有从人性理论与人性根基角度的分析阐释,等等。可以说,这种“启蒙精神”、“人类立场”和“人性视角”等正好构成了著者进行理性反思的“亚瑟王之剑”,将云遮雾掩的文学与道德的关联给清晰化了。
“中国新锐批评家文丛”主编谭五昌在“文丛”的《序言》中说到:“‘新锐’不仅与年龄层面的相对年轻相关,更是指一种勇于超越陈旧、锐意创新的批评思维与精神气质”,而这一“文丛”意在“重塑批评家主体形象,建构新世纪批评秩序”,并“为新世纪中国文学艺术问题‘诊断把脉’,建言献策,让批评发出真正的强有力的声音!”从这一意义上来看,《道德嬗变与文学转型》正是为新世纪文学问题“诊断把脉”,尽管谈的是文学与道德的关联问题,但绝不是人云亦云,而是有着深入而独到的思考,发出了一种“强有力的声音”。需要指出的是,著者在文学的道德叙事与道德表达的重新发掘中,难免会存在某些论述的薄弱之处,加之这一著作最初是以单篇论文的形式呈现,各章节之间或偶有重合,同时,文学与道德的不同逻辑层面如何整合为“互动”体系等也有待于进一步作出更为深微地论析和梳理。但总的来说,在当下文学批评/研究逐渐忽视重大命题的关切之后,著者能够冷静地思考新世纪文学与道德关系的话题,切实拿出《道德嬗变与文学转型》这一有着清晰理论品格、敏锐现实体验和鲜明问题意识的著作,积极回应了被作家或学界有意无意回避的重大命题。无论我们是否接受著者对文学与道德关系的这番重构与实践,但都必须承认,这一关系的重新思考与构架对于将来的研究无疑有着更为深远的价值以及更大的启示意义。
[1]王巨才.新时期文学与道德[J].文艺研究,1999(5):153.
[2]张光芒.道德嬗变与文学转型[M].北京:昆仑出版社,2013.
[3]〔法〕卢梭.社会契约论[M].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4]王伟.中国当代文学需要“向外转”再议[J].社会科学论坛,2012(12):100.
[5]〔英〕休谟.人性论(下)[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510.
[6]〔美〕弗兰克纳.伦理学[M].关键,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243.
[7]张光芒.批评家应该批评什么? ——我的批评观[J].南方文坛,2008(3).